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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虚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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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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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拳击活动的亚文学辩论会


 

   

对亚当来说,只要能细致入微观察一场拳击运动赛,认不认识比赛双方选手,抑或自己打不打拳击都是一回事。

 

被文学院授予誉为当代文学界冷军奖的西塞罗斯文学奖的亚当如今已高龄,惜时如金。他拒绝了一切可能影响他创作的采访和交际活动,唯独,忙里偷闲溜进体育馆,去看了一场拳赛。一方面他钟爱格斗,另一方面,他认为观察拳击比赛,可以训练他独一无二的文笔。

 

他的文笔是印象派的大敌,更准确说,是如数码相机般精准的描述。他捕捉事物动态的每一个细节,犹如一台对准捕猎中的豹子的高速摄像机,将豹子的眼神,肌肉跳动,步频,步态,跳跃的高度和距离,甚至其动势能量转化的变量,捕猎时心理微妙之变化,以及平衡自然界善恶的戏剧性转换的冲突与高潮,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总之,他将微缩的世界无限放大,以文字形式呈现纸上,犹如那个能将油画画得比现实更逼真的冷军,所以也被誉为当代文坛之冷军。这个名号,实属名归。

 

拳台上,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真是太精彩了!瞧,来自迈阿密的年轻选手米茨刚刚打出一套犀利的组合拳,将老约翰逼近角落,不过经验丰富的老将并不慌张,防守相当稳健……”评论员兴奋的解说从广播里传出。

 

爸,那个老约翰看来要顶不住了。旁边邻座的小孩急于向沉浸在激烈拳赛而充耳不闻的父亲发表见解。

 

老约翰确实有些招架不住。尽管没有被重拳打到,但米茨的强而有力的刺拳已经多次击中他的面门。他想到年轻时的自己,当年自己的刺拳也如此迅捷,自己的气势也是那么咄咄逼人,面对无论多么强大的对手,都从不畏惧。就这样,直到成为一代拳王。然而,岁月并未对他网开一面地仁慈。

 

一拳,又是一拳,他摇晃着已经有些颤巍巍的头颅,凭着经验,吃力地躲避对方越来越亢奋的进攻。他知道,年轻时,这样的对手,即便更强大的,也并不是难题。他可以通过拳手那种天然的动态捕捉的高超视力,轻松避开随时从任何方向跳跃而至的炮弹。然而如今,这种天然的反应迟钝了,眼前水晶剔透的可以映射现实的镜面毛糙了,成了磨砂玻璃……他觉得眼前的人影晃得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没规则。汗滴从全身毛孔散发出来,仿佛自己快成为一个臭气熏天的野兽。

 

亚当的头脑中如实记录下眼前的一切。他的记忆退化的厉害,以至于他怀疑自己能否再现当年的辉煌。《拳击》,他的成名作,描写的就是如今日这场新老交替的拳赛。细致入微的描写,双方拳手的心理刻画,以及舞台效果的演绎,简直一件美轮美奂的罗丹雕塑,维纳斯手臂的筋脉纤毫毕现。曾有评论家高度赞扬他的写实风格,称《拳击》是23世纪短篇小说的天才之杰作,是对复古现实主义的膜拜式的还原。在当代众多印象派肆虐的小说风中,独树一帜的如精神解刨学般,精准地再现了真实。是啊,这个时代太匮乏真实了。所有文学作品的趋向是,抛却一切写实,走向无限诗化和印象主义,诸如看不出怎么下流的西村的斯巴达克斯所展现出璨如群星的肌肉群,迷倒了东村小妞一片,或者模糊难辨,让头脑打转的明显的,或不明显的,或不那么瞩目,有些吸引目光,却难以完全被征服,正好夺去一半以上那么一丁点儿的群众视野的……”,以及还有唯诗化主义的躺在肥腻的沙发上,肥腻的身躯深深陷入快要塌陷的梦中,梦想着从生活中挤出脂肪,却干瘪如饥肠辘辘的狐狸,始终以梦给养生活,这般类似的描绘,充斥了人类精神食粮的货架。

 

拳手老约翰的三角区被对手狠狠击打中,他倒了下去。数秒的时刻如此漫长,以至于他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幻想起曾经所有辉煌的战役。两次打败了原拳王,夺得金腰带。捍卫了七年的荣耀,击败无数对手,无论以点数,还是ko,他都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代最优秀的,最有技巧的重量级拳手。而今,他第四次倒在拳台。记得上次倒在拳台还是在半年前,冠军捍卫战上,他没有保住自己已保住7年的金腰带。这次,他成为挑战者,挑战如日中天的黑马级的拳坛新星,就是他夺走了曾属于自己,也独独属于自己的光环和喝彩。可是结局似乎并未改变,他被第四次击倒在台上,就在那个挥舞着如狂风暴雨的拳头的叫嚣的疯子的脚下。屈服的感觉随着读秒的次数,越来越侵袭他的内心。更重要的是,他想要用他曾经强壮的手臂支撑起他的头颅时,竟然像遇到了高强度训练时极点的瓶颈,眼睁睁看着本应轻如纸屑的杯子从手指间滑落,碰撞,砸碎,散落一地。

 

亚当的额头渗出汗液。他并不是紧张老约翰是否还能站起来,而是对自己对眼前情景的把控力产生了怀疑。老约翰最终是站起来了,可他是怎么站起来的,他没看清。亚当只是迷糊在前十秒时老约翰被击倒的瞬间,那一记飞速而来的炮弹,触不及防地打到了约翰,也打到了他自己。飞速而来的炮弹吗?亚当拍拍脑袋,使劲摇晃着,觉得这样的描述太空洞了。任何快速击出的拳头,都可以这样描述,毫无新意可言。那么席卷劲风的一道闪电呢?可怕!这样的描绘简直是文明的倒退。他无意识又陷入了诗化的大潮。可是,仅仅是如果……如果真的精准描述了这记重拳,又意义何在?他似乎感觉自己像一个迷路的大鹅,跌跌撞撞在溪石汇聚的阴暗林地,无论溺死在河里,或者饿死在森林,都不会影响曙光何时在这片广袤而被废弃的林间升起。他觉得自己本应是这一道曙光,然而现实却是……

 

比赛仍然在继续。老约翰举起的拳头靠近头颅,没有丝毫分开的意思。然而米茨的拳头却像能自己找到缝隙的针,凭借直觉,击破微缝的裂口,将之打开,扩张,直到饱满地刺入。米茨显然打出了快意,如同意识流的作家行文时自在而欢快地敲击廉价键盘时那种欢欣鼓舞,他显然是找到了快感的源泉。这源泉就是令对手陷入绝望,逼迫对手伴随着无限的恐惧,自己倒退直至掉进深渊。老约翰也配合他在表演,可他并未绝望。他知道决定重量级战斗的胜负只要一击,是的,只要一击。他打心眼里感谢这个来自迈阿密的不成熟的拳王,每次只挥出了那真正一击的一半,或者更少。只要再深入一点,将那一击再往前探个几公分,也许他就再也站不起来。可对手显然没意识到,这是一场会发生任何可能的重量级的比赛,是一场新老拳王间事关生死的野兽之争——对手太轻视他了,所以他还站在这个台上。

 

真是不可思议!大家相信吗?那个顽强的人又站起来了,他的防守更加严密,虽然还没能抵挡住米茨的猛烈进攻,但总算挺了过来。第二回合铃声快响了,10秒,9……坚持住!约翰能坚持住!评论员的喊声鼓舞着约翰,也影响到亚当。

 

平白朴素的写实主义真的那么难堪吗?亚当盘算着。他来看拳赛,本就不冲着拳手的名气,也不受场外宣传影响,单纯只是拳赛就行。动态表演的演绎,需要精细的观察力,牵动每一根神经,调动每一个脑细胞,从纵横经纬的各个侧向去梳理所有可能的感官记录,并以最恰当地次序表达出来。比方说描绘一个跳楼者的结局,一般人会梳理出两种可能:要么不跳,要么跳下去。而一般作家会梳理出三种可能:一,不跳,没事;二,跳下去,没事;三,跳下去,有事儿。但亚当却梳理了七种可能:一,跳下去,肢体小伤,无碍之后剧情;二,跳下去,面部伤害(破相),影响剧情;三,跳下去,残疾,影响剧情;四,跳下去,死亡,剧情中止;五,不跳,受伤情感修复,影响剧情;六,不跳,情感稳定,但仍影响剧情;七,不跳,情感稳定,无碍剧情。希腊哲人认为,智慧就是多思,通俗讲就是比别人多想一点。或许亚当追求的,正是佛陀所谓的无漏智慧吧。

 

亚当拄起拐杖,走出拳馆。他并不需要看到结局。对于结局的渴望,他以为那种好奇只是对缺乏想象的空虚内心的无谓满足罢了。已知的数据足够了,再看下去就是浪费时间,在他的脑海里已经运算了这场拳赛里老约翰的结局的所有可能。但是,他决心做一些尝试,不那么逆反潮流,而是将潮流稍许结合入他复古的艺术。彻底的诗化是极端了些,可他的唯真实主义也过于偏激了,是该修复下观念的时辰了。

 

全场欢呼声想起,高喊着老约翰的全名。刚出体育馆大门的亚当笑了。这是第五种可能性的第二个分支,只是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些。在他擅长变幻的脑海中又升腾起一组画面:老约翰左右腾挪躲闪,趁米茨重拳挥出的空档,连续左右两记重直拳击中对手的三角区……

 

嗯,邻座的小孩会说什么呢?——“爸,老约翰竟然赢了!他赢了!还是哇哦,我滴个神嘞!谁知道呢!

 

亚当念念自语,打了辆出租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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