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冯还有几个月退休。最近,他见谁跟谁说,自己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直,不会溜须拍马,虽然从二十九岁就开始当院长,可到现在还是副科。不管真情还是假意,开始还有人宽慰他几句,等说了多遍后,大家都躲着他走。那天他来我办公室,聊了几句闲话,又旧话重提。我实在没忍住,说,冯哥,咱哥俩不说这个行不?那啥,我这还有事儿,等下班我去你家楼下,咱整点小酒,好好唠唠。
在卫生系统认识他的人不少,大家当面、背后都说他是“好人”,但和他交往的人不多,包括我在内,能用手指头数过来,几乎都是二院的老同志。我认识他时他二十八岁,是第二医院的会计。大概因为长得比较超前,属于年轻老成型的,那时候大家就叫他老冯。那年,二院因财务工作优秀,被市审计局评为免检单位。那年月还没有实行财务电算化,都是手工记账。打开他记的账本,全本帐没一笔更改的数字。他记账先用铅笔记一遍,月底结账后,和凭证以及其它账簿都核对正确了,再用钢笔描。他装订的凭证,整齐得像街面上卖的线装书,任谁谁都得竖大拇哥。也正因为如此,第二年他被卫生局任命为副院长,主管行政。
下了班,我来到他家楼下,找了家干净的小酒馆,给他打电话。他说,没想到我真来找他,他不想下来。我说,冯哥,你痛快地,咱哥俩好久没在一起扯扯了,我要再不来,你不一定心里咋骂我呢。他嘿嘿笑了,没两分钟就进了饭店。见了我,习惯性地先鞠了一躬。我真想踹他一脚,可看到他脑顶上空荡荡散落着的几缕头发,鼻子还有点发酸。
冯哥,赶紧坐,菜我都点好了,都是你爱吃的,酒杯我也拿热水烫了,你要不放心,自己再烫烫。我把他摁到座位上说。
老冯落了座,先把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拿起筷子和酒杯,认真地看了看,说,你小子这么忙还能来看我,我老冯当初没看错人,这顿哥请,你来哥高兴。
我没告诉他已经把钱押到吧台了。我要是说了,他这顿饭肯定吃不好,说不准还得跟我急。
几杯酒下肚,老冯的话越来越多。
小佟,你说说,我廉洁奉公了一辈子,眼看着就退休了,连个正科都没混上。
冯哥,我听说了,你按会计师职称退休,不比按正科退工资少。你说你现在多好啊,老妈老爸九十高龄还都健在,女儿又在上海扎了根,别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
还没等我的话说完,老冯不高兴地打断我,说,一码是一码。你说我当院长这么多年,哪做的不对?你记得不,当年我刚当正院长,正赶上医院改制,国家说不给医院拨款就不拨了,得我们自己赚。别的单位院长为了创收,又卖白条鸡又卖大鲤鱼的,就我坚持原则。还有,那个王大夫,想当医务科科长,送给我500元钱,第二天,我让会计开了张“计划生育保证金”的收据,次年还给她了……
冯哥,你说的这些都没错。咱系统谁不说你是大好人,就你那孝顺劲儿,天底下找不到几个。但我这当弟弟的还是要实话实说,有些事儿你的想法确实有问题。
老冯一听我说他想法有问题,细条眼睛瞪了起来,额头上的几条皱纹凑近不少,语声也高了几度,你说,我什么想法有问题了?
我举个例子。你还记得你调到妇婴医院当副院长的时候,和张院长闹到局里那件事不?
别提他,他就是小人!
冯哥,你别激动,你听我说完。当时我就觉得你的想法有问题,给你打过电话,你没听,今天旧事重提,没别的意思,咱俩跟亲哥俩一样,我得跟你说实话。
老冯咔吧咔吧眼睛,没再争。我知道他能听进去了,说道,那次几个工人给医院维修房子,你跟着忙了一天,晚上请他们吃了一顿,有这事吧?
他想了想,点点头,说,有这事,一提这事我就生气。小佟,你说说,那帮工人多辛苦啊,我请他们喝点酒有错吗?老张真可气,说啥也不让财务给我报销饭钱。我是为工作请客,为啥不给我报销?市里省里来检查,他怎么说报销就能报销?
冯哥,我不赞同你说的。且不说张院长花的招待费合不合理,就说你请工人吃饭,然后去报销就不合理。工人们是辛苦,但我问你,给他们劳务费了吧?合同里没写供饭供酒吧?你出于个人情感请他们喝酒,怎么能让单位埋单呢?人家老张不给你报销没问题啊。
老冯蹭地站了起来,气哼哼地说,小佟,你变了,你现在咋也没同情心了?!
我一看他涨得通红的脸,无奈地说,得,冯哥,我说多了,今天咱哥俩就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