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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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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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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记忆

孙庄,是苏中(南通)地区的一个偏僻村庄。1956年我出生在这

我家曾是个大家庭,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到九口,九口人挤住在五间小房子里。五间房子中有三间小瓦房听我祖父说,当时农村的瓦房不多,我家的瓦房是我曾祖手上留下的,曾祖父中过秀才,这三间小瓦房是他的书房房子确实的小,明间丈零六(房屋尺寸逢六,木尺,比市尺短),两个房间只有九尺六。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睡西房间,西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朝南,是雕画床,一张朝东,为土板床房间本就很挤,又了一张高橱(一种放衣被的橱,现在已经少见),空地就只能容一个人,两个人的时候,其中一个必须坐床上。东房间由我和祖父睡,一张睡柜(又叫坐柜),上面睡人,下面可以盛放衣被等物,在我尿床的那几年,柜子里就不敢放东西了。

东首两间为厨房,是后建成的,草房,房梁是一些杂木,很粗糙。新造的房子开间略大些,一间做厨房,一间做房间,房间也是两张床,由三个人睡。我和祖父的房间是过房,是东西房连接的通道,因此,在里面无隐秘可言,而让我度过了一个公开透明的童年。

三间小瓦房的明间朝前为半墙,上半部分装画格,门为两道,里面是普通门,外面置有格子画门(腰门),这些与当年乡间的普通房屋结构有着明显区别。尤其是房梁,都是雕梁画栋,房梁为五架,每一根房梁上都附有雕画“楔木”(房梁下的托木),楔木多雕成海浪形,波浪的弯势恰到好处地弯到房梁处,由于常年的烟火熏染,房梁和楔木都已成为墨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靠北墙,朝南摆放着一张长香案,香案两端顶墙也是墨色的祖父称香案为香几,香几的东首放一架神龛,是敬神的地方神龛前常设香炉、烛台,农历的每月初一、月半、二十五,祖父一大早就要在神龛秉烛上香,我们起床洗脸后均要神龛前叩拜,然后吃早饭上学从学校领回新书的时候,祖父会让我将书放在神龛前,点上香然后虔诚地磕下叩三个头神龛里其实并没有供奉菩萨,祖父说,神灵就在心里,心到神知。祖父对新书的崇敬证明了祖父对读书人和识字人敬重。香几西头,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按长幼有序排列(这些牌位多在破四旧年代烧掉,只留下曾祖和我小叔的,小叔是新中国开国烈士,他的牌位得以保留下来),过年过节祭祖,我们要在这些牌位前叩头。

年底,祖父还会睡柜里拿出几幅画轴,叫我把它们按顺序挂在明间后二檩上,东西一字排开,画轴为五幅,因为年代久远,画面呈现出烟熏的灰褐色,纸张已经发硬发脆,但画上人物还很清晰,一个个表情严肃,画冠顶带,看样子都是做官的,画下没有留下人物记载(或者我没有留意),不知出自哪个年代,但可以肯定,这都是值得我们孙家人为之炫耀的人物。我们姐弟几个曾经围着画像细细辨认,谁谁是男人,谁谁是女人,常常发生争论,因为画上的人个个都戴着帽子,上衣是旧时服饰,看上去似男似女。这些画轴,一般只挂到正月底前后,祖父叫我们收起来,封好,留待年底再挂。

明间的八仙桌是我家的一件宝物。八仙桌不是祖传的,祖父说这是土改时分得的,是哪户人家的,祖父说过,我已经不记得了。八仙桌的材料是柞榛的,后经考证,桌面的“肚子”柞榛,从桌底能看到木色发红,确为柏木。这张桌很重,一般人扛不动,有人家办事想借用,祖父从来舍得外借。八仙桌的制作工艺为“斗宝儿十三料”,这种工艺比较复杂,很少见,即使有,木料也不及这张。当然,现在有不少人家出现了十三料八仙桌,但在精度上又不及我家“斗宝儿”。首先是紧密度高,无裂缝,其次是不需上油漆,自然木色;再次是料子与料子之间都是经过精心打磨而成的,光滑而流畅,就像一篇好文章,既精雕细琢,不留斧凿痕迹。

老屋西房间的雕画床也比较上档次。雕画床是祖传物还是外来物,印象不太深。雕画床有床檐、滴水、叩罩,画面上装金贴银,豪华而气派。雕画床为两踏步床,床檐画面为麒麟送子图,我家兄弟姐妹六人均生于这张床上,是否麒麟送子有关,不得而知,我的母亲后来也在这张床上病逝。雕画床的床头,常年放置马桶和尿壶,这在当时是很正常的,因此,房间里常常充斥着淡淡的尿骚味。

我家的厨房与周围人家基本相似,一个两孔大土灶(有一段时间砌成三孔灶)砌在靠东墙的地方,灶台朝南,靠后面烟柜处,在两眼灶之间留有一小方孔,坐在灶台后面烧火的人,从方孔里可以看到灶台上人的操作。支灶时,又在小孔前置一口小汤罐,烧火时的余火顺便就把汤罐里的水加热了,晚上可以供几个人洗澡用。汤罐水也是我们平时的饮用水,当年乡间有一句俗语:“做一世的鬼,吃了一世的汤罐水。”我们比较喜欢烧火,原因可能出自烟柜下的那个孔,从那里能看到灶台上的一切,能闻到灶台上飘出的香味。比如炖蛋,能听到筷子划蛋时在碗上“谷谷”的声音;比如炒菜,听到菜初入锅时“”的响声;特别是炒鸡蛋,炒出的那股蛋香味,浓浓的,流溢在空气里,迟迟不散,诱使我们直噎口水……

离灶台不远的南墙边上,放一口大水缸,水缸是头皮缸,靠口的地方有一点裂痕,祖父便在上面加了一道竹箍。水缸上面常年放一张三脚筛架,名为筛架,本是放竹筛的,实则用于放锅盖。祖父把锅盖不叫锅盖,叫“釜冠”,我们曾觉得这个名字太土,纠正过好几次,后经考证,发现这个名字原来很高雅,釜是古代对锅的指称,冠者,盖也,因此称锅盖为釜冠”合情合理,且含有文言的成分,倒是不懂的我们自己土气了。

筛架的立杆上常常套着小竹篮或淘箩之类。

水缸的旁边放一只旧碗橱,碗橱一侧挂一只筷笼。祖父说,筷笼与灶台是不能照面的,筷笼与灶台一照面,家里的粮就不够吃。因此,这只筷笼挂在碗橱的旁边

大水缸不只用来储水,有时里面还养鱼、养虾、养螺蛳。从河里钓到一条鱼,太少,吃不着,先养在水缸里;摸回来一把螺蛳、几尾虾,吃不着,也放在水缸里,有一段时间水缸里还养过龟。由于水缸里的水多,倒也不觉得水的腥味。放学或放假在家,无聊的时候,我们便围着水缸看水缸里的鱼在水底游来游去,看虾在水里蹦来蹦去,看螺蛳在缸底慢慢爬行。特别是冬天的早上,一束阳光从窗口穿进来,正好照在水缸里,看鱼虾们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动,很是有生气。还有那只乌龟,看到光亮会把头伸得老长,可能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结果被我们用一根草棍在头上一捣,吓得赶紧缩了进去,再不出来……水缸的另一边是两只木水桶,那是父亲的担水工具。

水缸前有一张大圆桌,四周是一圈高凳,正好可以围坐一家九口人。圆桌旁边的中柱上挂一口缺了脚子的煤油罩子灯,晚上,做作业和做针线的人,便可以坐离灯比较近的地方,享受灯光。罩子灯上腾出的烟,袅袅上升,经过长时间的熏烤,将中柱熏得乌黑,我们仔细观察并研究过,柱子的其它地方均出现了虫蛀的小眼子,唯独烟熏的地方没有,据此,我们得出烟熏有防蛀功能的结论。冬天的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圆桌四周,就着灯光,父亲编草苫,祖父搓绳子,母亲做针线,姐姐学做女工,我们几个每晚要轮流剁猪草。家里养猪并不多,每天剁的猪草却很多,祖父每天早上都要煮一大锅猪食。个个怕剁猪草,为了让剁的人无话可说,便常常采用抓阄的办法,谁抓到剁猪草,便敝了嘴,既不开心,又很无奈。余下的人,有时没有作业,或者作业做完了,便可以打几圈扑克,争一上游那笑声常常让剁猪草的人想哭

厨房的西墙上是张贴奖状的地方成了我家的一面荣誉墙。最上面贴着祖父的烈属证。但是,这张烈属证后来要用的时候却找不到了,或者是因为拆屋的时候没有起下来,便丢失了,但办证的人相信,必须以有用证明说话。西墙上以我的奖状最多,我自小爱学习,几乎每学期都有奖状,成为祖父的骄傲。祖父最关心我的奖状,每有,总是要张贴在最醒目的地方。祖父单独跟我一起的时候,时常说的一句话是“爹爹奶奶惯个长头孙,娘老子惯个瘪拉儿。”意思是他惯我属于天经地义。

厨房的东山墙上开一个便门,是一扇独门,从这里到河边水埠口上去很近,也很方便。水埠口是我们很喜欢呆的地方,母亲在水埠口上淘米、洗菜、汰衣服,我们也跟去,她做事,我们就在埠口上嬉戏,钓鱼、摸螺蛳、扣虾,看我们常在水埠口上玩,母亲担心出危险,警告我们多次,收效甚微,直到有一次,听父亲说,水埠口上的木跳板是棺材板做成的,父亲说这个话的时候似乎是无意的,但我们却听在心里,自此,便不敢再单独在那里玩了。原来我们对棺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惧怕。

厨房的后面,用砖块垒成一个简易鸡窝,用旧木板做一个顶。鸡窝里常年养几只鸡,有时养一只雄鸡,留着“雄蛋”(孵小鸡的蛋),那便是我家的小“银行”。为了不让鸡出来糟蹋庄稼,祖父在鸡窝前用芦苇插成一圈高高的篱笆,但仍时常有鸡从篱笆上飞出来,钻进菜地,将菜叶啄得一片狼藉。祖父便又将菜地围上一圈篱笆,于是,老屋的四周便出现了好几处诱人的篱笆,以至当我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就会想起祖父的篱笆。不知道祖父有没有心中的南山。

公鸡是一刻不肯闲下来的。公鸡很有责任心,它们白天四处溜达,给母鸡啄食,当它们的护卫,清晨,天刚放光,它便肩负起打鸣的职责。公鸡打鸣声很响,清脆,嘹亮,因为清晨的时候很静,便传得很远,附近的鸡们也跟着叫起来,此起彼伏。

我和祖父睡的房间在家里算是比较宽松的,所以,便兼作家里仓库之用。当年的盛物器皿以粗陶瓦瓮居多,装米的,装糁儿的,装油的,装花生豆子的,腌咸菜的,不一而足,都排在我们的床前。用来装棉被的睡柜,麻篮,还有蓑衣,斗篷,箩筐,簸箕,竹筛,笤帚,畚箕等物件也放在这里,随时取用。我们的房间成了一家人的库房,库房的亏盈,牵动着一家人的忧乐,关乎我们肚子的饥饱和身上的冷暖。

小瓦屋的大门朝南,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被称为出脚路。小路通向村外的大路和木桥,连接村子的家家户户。每天,挑水的人,做农活的人,上学放学的人,以及鸡鸭猫狗,都会在小路上来来往往。小路脏了,一场大雨,又光洁如新,小路泥泞了,几个好太阳,便又恢复了常态。孩子们随意进出于一个个家门,今天在你家场院里玩耍,明天在他家院场上嬉戏,走五马儿,跳绳,踢毽子,抓螺儿……夏天的夜晚,夜幕降临,星空下,邻里们便自动聚到村头木桥上乘凉,摇着蒲扇,谈天说地。深冬大雪纷飞的日子,村庄上铺了厚厚的雪,房檐下垂挂着长长的冰凌,晶莹剔透。我们踩雪,堆雪人,举了长竹篙敲打屋檐下的冰凌,忙得不亦乐乎,手冻得红红的,却不觉得冷。

在我童年居住的这栋房子向东南两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棵大银杏树,树下有一座土地庙,很简易的小庙,却保持完好。小庙是村子里重要的公共场所,农历的初一月半二十五早上,人们都要前来送香,给菩萨叩拜。庙前,有一块空地,春天,村子里会在这里请一场庙会,或为青苗会,或土地会,到时候会有戏班子来唱多日的戏,为僮子戏,僮子戏是南通的地方戏剧,内容多为劝世文之类。晚年的祖父不愿意跑,就坐在家里听戏,能听清土地庙戏台上的戏文。

老屋因为年代久远,墙体锈蚀严重,多处出现墙洞,屋顶上也有几个地方漏雨,于是,父亲准备建房。偏偏家里事情不断,先是祖父生病去世,姐姐相继成婚,后来,母亲又生病长年吃药,集体的工分值又低,直到1973年,我18岁那年,父亲才实施他的建房计划。父亲算计好了,要造八间房子,西首五间,三间正屋带两间厨房,东边三间单列,除两间厨房外,其余六间均为旺砖小瓦,我们兄弟二人,日后每人拥有三间房子。老屋上的材料可用尽用,小瓦不足部分到附近砖窑上买或用草换;墙体一色青砖,下部用旧砖头,上部不足的到生产队小窑上赊,少多少赊多少。父亲跟他们都一一谈妥。

新房子在老宅地向东南迁移将近100米,这里属于村里住宅线的河北线。舅舅很为我们不平,你一直住人家后面,现在迁到线上,咋还住河北呢!父亲嘿嘿一笑:“我们家是穷起屋,迁得近费用少呗。”后来,当我看到高晓声的小说《李顺大造屋》的时候,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写的就是我家的建房故事。

住到住宅线上,门前出脚路好走多了,河边上一线直,翻过码头到河南就连上了村道。门前还有空地晒场,只是父亲太珍惜土地,舍不得让土地闲置。夏割了小麦做场,麦子蚕豆收拾好后,再种上山芋,秋后,将山芋起了再做场收秋,增加了人的辛苦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房子门前相继竖起了两根电线杆子,先是一根照明线杆子,这根杆子竖起来以后,家里就通了电灯,起初几年,屋子里的电灯经常出故障,不亮,我们就用一根长长的杆子在电线杆子上敲,敲敲,电灯就亮了,电工说是接触不良。后来又竖起一根广播电视线杆子,便又有了广播和有线电视,广播线杆子曾被一个收粮人在倒车的时候撞断,后又重换了一杆新的。

我虽然参加工作,但并没有离开土地,亲身经历了分田到户和土地流转等新土地改革,见证了新农村建设过程。在打工潮浩荡之下,农民的生产生活方式发生了重大变化。起初,每到耕种收获季节,进城务工的劳动力大多会回流农村,帮助农活。渐渐地,改为雇请留守在村里的老年人和妇女代为耕种。再后来,因为老人们实在老了,有能力耕种的人越来越少,出现了农田荒芜现象。国家及时制定出流转土地政策,将土地集中到少数人手里,由他们经营,不至于出现抛荒,让那些走出乡村的人无后顾之忧。多少年之后,孙庄这个拥有四千多人的村,真正的种田人已经为数不多了。

2016年,海启高速公路动工修建。高速公路从孙庄的中间东西贯穿而过,孙庄村一分为二,不少曾经的青砖瓦老宅被列入拆迁范围,一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建成的瓦房和房,包括我家东西一字线的八间房子,均被夷为平地。新居异地而建,美其名居民小区小区分楼房区和平房区,楼房区一式的两层楼房,各家有小院,既有城镇风格,又保持了农家小院的传统格局,我也住进了独门独院小楼。但令我觉得可惜的是,那些曾经为多少辈人所熟悉所珍惜的乡村旧物件,因为与新的环境和生活不相适应,也就无法带入新居。

2018年,我在参与镇志编纂的时候,曾进行过考证,孙庄,这个江海平原上的普通村庄,成陆于晋代,原为南黄海边上的沙洲。最早这里定居人群源自明代的“洪武赶散”,孙庄人其实苏州人的后裔,他们善于打拼,他们勤于耕耘

沧海桑田,起伏沉浮,孙庄村属于中国农村变迁的一个缩影。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工业化的兴起和加速,孙庄也在随之变化,2017年,孙庄成为江苏省“美丽乡村”。这里的人不再局限于农耕,人们的生活更为丰富多样,有了更多的可能性,文旅、民宿、农家乐、生态园等新鲜词汇在这里涌现,并在一个个变为现实。不过,令人感伤的,那些曾经升腾的炊烟岁月,那些曾经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民俗风情,那些沉淀着多少代人的艰辛、苦难、努力以及欢愉的记忆,包括哪些青砖瓦下的乡村旧物,都在逐渐消失。

前不久,我重回旧居,老屋基已全部被扬启高速公路覆盖,唯有老屋前的两根电线杆子孤独地昂立在那儿,成了老屋的一个地标,看到它们,我如同遇见故人般亲切,忆起在它身上曾经发生的故事,老屋里的旧事便一一回到眼前。回到家,我便提笔用真实而朴素的文字,写下老屋里的旧物件和曾经的旧时光,我在文字里,将那些旧物件一件件一遍遍地抚摸想将它们磨光磨亮,我要让它们在我的记忆里永远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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