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步入了耄耋之年。由于平生承载了过多的劳累重负和风霜雨雪,使他本来修长挺直的身躯弯曲成了一张饱经沧桑的弓,甚至腰板和双腿之间近乎成了直角,以至于步履蹒跚到了每前行一步就不得不拄着拐杖。加之陈年的肺结核和冠心病魔,折磨得父亲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尽管如此,一息尚存的父亲口中念念不忘的依旧是他平生爬不完的祁连山脉和趟不尽的山间河谷。假若你要向他讨教起祁连山一带的高山大坂和沟沟坎坎来,好像祁连山的地形图刻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似的,他准能如数家珍地给你诉说上一大堆地理常识和与之相关的传说故事来。因为父亲大半辈子的劳作和生活始终没有离开过祁连山,他对祁连山脉的山山水水和沟沟壑壑是再也熟悉不过的了。
在我的记忆深处,我们王姓大家庭生活在祁连山脚下的一个靠天吃饭的小村庄。很早就听爷爷和父亲说,王家凭借着祖孙几代人的艰辛劳作,苦苦挣扎,家庭中的田地、房屋、牛羊牲畜之类的家产确实在本村同族户中名列前茅。加之曾祖父和祖父动用家产在家乡建修学校,广收门徒,执教从政,家族的地位和名声也算得上是该村的名门望族。偌大的家业得靠务息庄稼的行家里手和身材结实硬朗的汉子来支撑。父亲在家排行老大,兄弟姊妹八个。连同其伯父和叔父所生的堂兄堂弟堂姊妹算起来,在同一平辈十六人中排行老二。凭着自己的年龄优势和硬朗高大的身材优势,父亲理所当然地成了大家庭中耕田务农的顶梁柱。以至于一辈子没有脱离过农业生产,让无情的岁月和繁重的农活锻造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凭借着自己娴熟的技艺和广泛的人际关系,协助长辈支撑料理着三十多口之家的生产生活起居饮食。那年月,父亲曾带上二叔去玉门油矿脱过砖坯,由于肯吃苦,狠用功,有眼色,广交友,很快就赢得了管理者的信赖和赞扬,父亲留在玉门油矿当工人本来是满有把握的大好事。但偌大的家业离不开他,父亲便在接二连三的家信的召唤催促声中不得不离开油矿返家务农,从此也就失掉了当工人吃皇粮的难得机遇。紧接着,伴随着解放大军的西进和土改运动的深入开展,祖先苦苦挣扎得来的家业家产被人民政府没收充公,化整为零。况且,骤然间一贫如洗的家又在猛然间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铁纱帽,一大家族人只好规规矩矩地接受劳动改造,低三下四地任人摆布,默默无闻地维持着极其贫困极其寒伧的生活。于是,父亲就再也没有脱离过劳动生产,一辈子只当了一个庄稼人。
天生命苦的父亲只上过两年私塾,虽识字不多,但心灵手巧。只要是眼中所见的活什,他不仅能学得到,而且一干就能干得好,最终在地方上成了远近闻名的杂家匠人。赶大车,洗毡袄,纺毛线,织口袋,缝帐篷,炒菜摆筵席,他都能拿得起,干得好,令人信得过。一年四季,除了春种秋收干农活,父亲的大多数时间不是在村村寨寨往来穿梭,就是在山山岭岭间摸爬滚打。春夏秋冬四海为家,很少有安闲消停之日。一年中与自己的亲人团团圆圆生活在一起的时日实在是屈指可数的了。
在生产工具极其落后的年月,四匹马所拉的皮车,在农村算得上是贵重的生产运输工具。这里所说的皮车,实际上就是安装有两个胶皮轮子的大木车,也许是车上所使用的绳索都是用牛皮拧制成的结实牢靠的皮绳的原故才称之为皮车的吧,抑或是因着两个胶皮轮子的原故而称之为皮车的,我是不得而知。但在那时,一个生产队只有一辆皮车,掌辕的是体格健壮的高头大马,打梢的是三匹壮实有力的马骡子,足见其皮车的重要。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就是赶皮车的老手,而且是在邻近乡村出了名的车把式。在众人心目中,赶皮车是一件高贵的农活,所挣的工分多,队长谩骂得少。春耕时节,其他人在犁地打土块,父亲在赶着皮车拉运农家肥料。秋收季节,大多数人在挥舞镰刀割麦收庄稼,父亲在赶着皮车将收割后的麦堆子拉运到打麦场上码垛。农闲时节,皮车是搞副业挣钱的工具。于是,父亲就赶着皮车,带上一个跟车的青壮男劳力,远赴青海的祁连、刚察、野牛沟等地拉运砂石子修公路,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光景,回来时不仅给生产队缴足了副业钱,而且还将心爱的四匹骡马喂养得膘肥体壮,使生产队长高兴得笑脸相迎,手舞足蹈。顺便还从熟识的藏民朋友那里带回来奶酪供自己的儿女充饥,要上些牛羊毛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给一家人挑棉袜子过冬,将儿女们哄得高高兴兴。每到冬季,父亲赶上皮车要么到祁连的羊胸子、大湖窝、火石沟拉煤分给全队人家取暖过冬。要么就是到藏民朋友家里拉运羊粪为来年春耕积肥。往返一趟花用两三天时间,很少有停车歇脚的机会。难怪亲戚朋友们都说我父亲把羊尕峡(扁都口峡)里的石头都踏平了。赶车虽然辛苦劳累,但也赢得了众人的理解和羡慕。对父亲和家人来说,在那年月也算是一种荣耀。
正如古人所总结的,天下大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后来,一场吹遍大江南北的改革开放之风,解散了以队为基础的农村合作组织,公有的田地、骡马、牛羊、房屋都被分割成一家一户的私有财产,曾为农业生产立下了汗马功劳的皮车,从此也就失掉了发挥主导作用的基础和条件,被闲置起来。父亲便也只好与他心爱的皮车和骡马挥手拜拜。随着岁月的流逝,曾经引人注目的皮车,早已悄无声息地远离了它无数次碾压过的道路和田野,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了庄户人的视野之外,进而升华成了当今人们难以寻觅得到的古董文物。
父亲年轻时是一名技艺娴熟的毡匠。弹羊毛擀毡,搓牛吃水毡帽子,缝制避雨御寒的毡袄,简直是样样在行,件件出细活。后来老大不小了又学会了纺毛线,织口袋,缝帐篷。俗话说,艺多不压身。多一样手艺,就多招揽些活什。给生产队多挣来些票子,也就多增加几分人情和世俗。每到夏秋之交,父亲便带着他的徒弟,在庄户大院门前的大树底下支家什,摆战场,做毡活。从双手握着柳木条子梳松羊毛,到卷起袖子光着膀子挽弓弹毛;从在竹帘子上铺毡样,到二人坐在条凳子上赤着双脚来回擀洗等,每一道工序和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有板有眼,恰到好处。一斤羊毛搓一顶白毡帽,六斤羊毛洗制一件新毡袄,十斤羊毛擀一条大白毡,可以说是不假思索,功到自然成。毡活做完了就架起纺车纺毛线,织粮食口袋,敹褡裢,缝帐篷。本村的毛活做完了就被外村人请回去做毡活、织口袋。汉民的毛活做完了,就不分昼夜地赶着驴拉车到祁连山区一带的藏民朋友家里支家什、铺摊子、纺毛线、织帐篷。一家的活什还没干完而另一家的主儿早就商量约定好了,总有做不完的活什,吃不完的免费餐。事主家除了供应一日三餐之外,上、下午还管两顿腰食。吃的是白面馍馍白面饭,喝的是熬得通红的酽茯茶,偶尔还能碰上几顿肉饭开开荤、解解馋,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父亲在外面吃的饭多了,也就把家里的口粮节省下来供我们吃。其它人家的孩子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时候,而我们却时常能吃饱肚子不挨饿,这都是父亲多才多艺的功劳。农村土地下放包产到户后,曾经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那些洗毡工具和纺织家什似乎成了一堆废物,七零八乱地堆放着,在别人看来也没有多少实用价值,以至于没有被庄户人四分五裂地瓜分掉。但此后父亲再也没有动用它们洗过一页毡,没有织过一片口袋布,甚至它们再也没有产生过一分一厘的经济价值。至于它们什么时候从众人的眼中渐渐消失的,我也是不得而知了。父亲洗毡、织帐篷的手艺虽然失传了,但他洗过的成千条毛毡、数百件毡袄和织就的上百顶帐篷、上千条口袋,如今依然在众乡亲、诸位亲朋好友和无数藏民朋友们的日常生产生活中存在着,使用着,发挥着应有的效用。睹物思人,只要它们在现实生活中没有彻底消失,父亲的高大形象和娴熟技艺就不会被受用过他的劳动产品的那些乡亲朋友们所遗忘。对如我父亲这样一位极普通、极平凡的平民百姓来说,这也不失为他人生中的一大欣慰事吧。
一家一户单干后,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父亲虽然不到祁连山一带的藏民家做毡活、织帐篷了。但为了挣钱养家,修房子,娶儿媳妇子,他依旧把祁连山当作搞副业挣钱淘金的好去处。每到夏天春耕结束后,他就招罗上一帮乡亲好友到祁连山一带的黄草沟、白石崖、阿柔、天盆河等地,为寺院建经堂、修库房;为藏民朋友家盖房子、砌羊圈、圈草库。下雨天方便的时候再抽空挖挖中草药、拣拣野蘑菇。什么活什能赚几个钱就找什么活什做,不挑三拣四,不斤斤计较。活什干得好,工钱当然也就拿得快,几乎没有拖欠款。刚刚立秋,是庄户人进山抓捕旱獭挣钱的黄金季节。家乡一带上庄下连的大部分农民耕地少,前些年庄户人发家致富靠得就是进山抓旱獭贩卖皮肉挣钱。年过半百的父亲当然也就毫无例外地抓住这个挣钱的黄金季节,约上几个伙伴,或赶着毛驴车,或乘着大班车,长途跋涉到祁连山腹地的木勒、野牛沟、托勒、镜铁山等地扎一顶白布帐篷住下来抓旱獭。早晨迎着朝阳在沟沟坎坎里往来穿梭,晚上披着彩霞肩挑猎物吃力地迈步行进在归巢的便道上。无论刮风下雨,都得早出晚归巡山沟,爬山抹岭背猎物。渴了就喝几口山间的矿泉水,饿了就吃上顿煮熟的旱獭肉。秋季是用钢丝扣子扣,铁夹子夹,旱獭冬眠后再躬着腰挖窑洞拾柴禾烟熏火燎,直至大雪封山、大地封冻了才收拾铺盖被物,一路上载笑载言地回家歇息。
父亲就是这样一位闲不住的人。他的一生,就是在祁连山里摸爬滚打的一生。就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生。在这平凡而又不平淡的一生中,他把浑身的力气聚集到永不停息的双腿双脚上,一步一个脚印地将祁连山的周长和面积丈量了个清清楚楚。他把精湛娴熟的技艺和高大的形象留在山间河谷中生活劳作着的牧民心中,让那些异族朋友们时常牵挂着,念念不忘着。他把丰硕的果实和丰收的喜悦载回家里,让他的亲人们一起分享着,共同品尝着。直至晚年他体弱多病,再也无能力进进出出祁连山时,他才将永不停息的脚步锁定在生他养他的家乡度过自己的风烛残年。尽管如此,只要一息尚存,梦牵魂绕的依旧是他爬不完的祁连山和趟不尽的山间河谷。因为,父亲已经把自己的灵魂留在了祁连山。
身为父亲的儿子,由于从小就受父亲的熏陶感染,我也很早就对祁连山情有独钟,时常心驰神往,并且努力追寻过父亲的足迹。于是,我在少年时赶着驴拉车纵穿扁都口到羊胸子、二道沟等地拉过煤;在青年时跟随父亲徒步爬行到军马场大草滩一边放牧一边抓捕旱獭,乘汽车独自到黄草沟父亲的藏民亲戚家和他修建的德芒寺院里居住下来早出晚归地拣拾过野生蘑菇;在壮年时与朋友结伴驱车到祁连县、宝瓶河、刚察县、青海湖一带寻找黑河源头,翻越海拔4600多米的雪山大坂,领略藏族风土人情,拍摄西北高原雪域风光。但粗略估算,我的足迹所到之地远不及父亲的百分之一。父亲是赶着驷马拉的皮车和自己的驴拉车十天半月地爬行在祁连山上找活什卖苦力挣钱,为的是完成劳动任务分到粮食养家糊口。而我仅仅是乘坐高速汽车到祁连山上游山玩水赏花观景,只为赏心悦目消磨时光,所付出的艰辛劳动还不及父亲的万分之一。两相比较,父亲是多么的伟大而自己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我时刻心仪向往着祁连山,打算在有生之年寻找一切机会亲临祁连山腹地,到山山水水沟沟坎坎去追寻父亲的足迹,了结父亲的心愿,找回父亲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