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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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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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墈 头

  

                       (一)

随着村头老厅最后一牒屋柱的轰然倒下,没两天高满生的新屋地基也开挖了。

拆老厅时,有不少老人唉声叹气得像群驴,却也只能围着断壁残檐打转。老厅虽已沧桑出败像,但为前五代祖先所建,雕龙画凤,翘角飞檐,历经百余年风雨,已成村里近千人的心属神邸。可眼下正值破四旧、立新风,大队书记高满生又更是了得,他说要拆,谁敢阻拦?

因为村大,又紧挨鄱阳湖,两百多栋长蛇阵似的房子盘在高高的湖墈上,加之姓高,故称高墈村,独立在泗水乡成为了一个大队。想必高家的祖先懂风水,将老厅建在村头的最高处,座北朝南,衔云纳瑞,临水接祥,势如銮殿,五四年那么大的洪水都没被淹,繁衍着世代后裔,庇佑出不少官第,被不知哪位后人称为了墈头,意为村里的首尊,心中的膜拜。这样的宝地谁不想得?纵观高家历史,无疑会天助兴旺福泽发达,那高满生借风拆掉老厅,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当然,说高满生利用职权拆掉老厅,好自己能占用风水宝地也似乎不妥,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却是经过了群众大会的。那晚高满生先是激昂地讲了一通要响应最高指示,大力破四旧、立新风的大道理,接着说村里的老厅便是封建迷信遗毒,必须铲除,最后问大家,老厅拆后,谁敢上面建房子?敢的话就批给谁。到会的群众面面相觑,像是都没有想到要拆老厅。终于那两个“敢”字惊醒了一部分人,是啊,老厅的屋基谁敢建呢?那是高墈村龙脉的龙头之地,据说八字硬的人倒会扶“龙”直上,否则有可能被“龙”吃掉。这说法无从验证,也无人敢验证,那高满生定是自以为行,又看准了这点,才故意此问。

鄱湖一带,老厅是农村婚丧嫁娶、每年正月初一祭祖出天荒拜谱年的活动场所及神圣之地,也称祖厅或香火厅,但高墈村人喜欢称之为老厅。开拆那天,高满生不惜布票的金贵,从供销社扯来丈二红布,写上“破除封建迷信,坚决移风易俗”十二个大字,鲜艳地立在老厅旁。乡政府领导看到后连伸拇指,夸他是个好带头人。村里人看到红幅,则似看到了前两年村里的地主高义仁,在被斗挨打时从鼻孔流出的长长鲜血,不觉微微发怵,只好自拍胸窝,顺顺气算了。

深秋焦黄的落叶与大地寒意,使得农事也凋零闲散下来,加之天高气爽,阳多雨少,正是做屋的好季节。老厅是三进带天井的大棋盘,民居却多是五柱三间,要不了那么大地方,高满生正好准备作庭院。清理出断砖残檐瓦砾,待石匠师傅撒了灰线,那些请来帮工的人便动锄挖基沟。其实不大用请,高满生是大队书记,只要平时生产队里派工样的打个叫口,队长便会安排,凭谁心虽不愿,也会也不敢不来的。

十几人正挖着,忽听东北角的水贵惊呼了起来,啊,蛇!这么大的蛇!众人忙围过去,果见在一块撬起的大老石下面,有条一米多长、锹柄粗的大蛇,盘成脸盆大小,伏地一动不动。那蛇通体红赤,艳如高满生挂的红幅,头上还长有小角。本未到冬眠,蛇却似想安睡,甚至像一位和蔼老人,时而轻轻地抬头吐下信子,以示对晚辈慈爱,毫无攻人之意。众人大奇,齐道哪见过如此之蛇?有人说打死算了,但更多人不敢,说这蛇长得蹊跷,不可造次。很快消息惊动了村里八十来岁的老长辈德公,他闻信赶来后看到蛇就颤微微地跪倒便拜,弄得大家越发发懵。德公老泪微淌,苍额触地,大逆啊,造孽啊,祖宗的魂灵都不得安生!有人扶起德公,正要问之,只见德公吩咐水贵,快!水贵,此乃老厅的镇宅蛇神,你去买挂爆竹来恭送,让它自谋去处。

水贵如得圣令,正要起身,却见高满生正好从乡政府里开完会回来了。想是高满生听到了后面德公的话,他从水贵的手里抢过铁锹便一顿乱剁,直剁得那蛇血肉横飞,说牛鬼都不怕,还怕这蛇神?

德公大嚎,嚎得忧心忡忡,这如何使得?怕是高家从此无太平了!

还得说高满生威风,真不信邪,不到隆冬,赶年前就一栋崭新的封火墙屋便鹤立鸡群地树了起来。这晚是上梁日,两盏汽灯呼呼地驱赶寒气,耀眼地照着喜笑的人们剥着花生瓜子,时辰一到,那木匠师傅便将一只大红鸡公的鸡冠捩出血来祭梁,卖劲吆喝样的进行掌彩:

喂——好啊!

吉日吉时上梁,东家必然吉祥。

鸡祭梁头,百事风顺雨又调。

鸡祭梁中,堪比孔明借东风。

鸡祭梁尾,子孙后代在朝里。

我今在此祝赞后,荣华富贵发万年……

                       (二)

湖边人打鱼,也种粮棉,且后者是纲,前者为目,纲举才能目张。虽然鄱阳湖像个取之不尽的大聚宝盆,钱来得快,但生产队里总有安排不完的农活,没多少闲打鱼。何况人们也不敢多打,打多了怕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如被戴顶富农甚至地主的帽子游行更是够戗。

但湖里多大水,那些地势低洼特别是近湖的田,每年端午节前后的汛期一到,无情的洪水总会或轻或重的将禾田毁得七零八落,甚至颗粒无收。靠那点淹剩的粮食是无法填饱肚子了,许多人饿得面黄肌瘦,湖边人只好将地势高的地里多种棉花,卖棉换钱,去粮站粜粮。

然而栽禾也好种棉也罢,都得有充足肥料,乡下有句话叫庄稼一支花,全靠肥当家。还好这点难不到湖边人,一到秋冬,那鄱阳湖的滩涂便逐渐露了出来,洲草疯长,将草割来沤过冬,就是很好的肥料。

高墈村人每年都要打很多湖草,冬天农闲不必说,春天也常去。春天雨多,只能去没被水淹着的地方,有时候跑得很远,需去数日。但谁都愿去,因为生产队里多记工分,有平时难以吃到的肉和白米饭,男人们还能像群放湖的野鸭,呱呱和带去做饭烧水的女人打趣。去的人还争相出船,船也记工分,湖边人很多都有船。只是船总由高满生的俩儿子出得多,其他人多半是轮派或抓阄。高满生有理由,说俩儿子的船大,装草多。众人对此不敢多言,只在背地里嘀咕。

这年的春天雨水少,至谷雨季节的鄱阳湖还似乎只有半湖水,滩涂较高的地方仍长有茂密的湖草。已打过两回,高满生提议再打些草来,说棉花移栽,正好草铺在地里可以沤肥保湿,还能抑生野草。

都是庄稼人,大家也不由点头,于是就高满生俩儿子的大船打头阵,再配了水贵的那条小点的船,一行十来人雄赳赳地出发了。

将一干人打发去了打草,高满生的心思便活泛起来。农村人结婚早,虽说两个二十多岁的儿子都已成家,但才四十多点的他,也是男人如狼似虎的年龄。高满生很感激父母,将他生得细皮嫩肉高大英俊,加之读了点私塾,一只警犬似的鼻子又能准确地嗅到世界信息,因此被乡政府领导看中做了大队书记,也被女人们青睐。

在大队办公室里,时有些村里年轻漂亮的媳妇被高满生喊去谈话,那些被叫的媳妇们,基本都进门时有点战战兢兢,出门却脸赛红霞,一副桃花盛开的模样。惟独水贵那泼辣而伶牙俐齿的媳妇巧妹,出门时虽也红着脸,但就像高山顶上的红辣椒,辣得空中都冒火气。

可高满生似乎不怕辣,并觉得越辣越有味。巧妹去割油菜,那是按件记工分的。高满生有意让巧妹去了个偏僻处,想到水贵他们打草去了三天马上要回来,恨不得立即摘下这红辣椒下饭,以解馋味。

正当春末,又处午后,已带热意的阳光,加之干活,使得巧妹看到这里僻静,反正就自己一人的不像平时有大伙,便脱剩得只有一件薄薄的碎花衫,把一身旖旎风光都几乎显山露水了出来。这块地一亩多,割完有十多个工分,想到平素的女人才六、七个工分,这下一天顶两天,心便蜜蜜笑,手就不觉更加快了。巧妹直腰抹了把汗,刚好吹来股凉风,天也变阴,使她不禁喊了声,哇,好舒服!她正要弯腰继续挥镰,却见高满生幽灵似的从地角钻出来,巧妹,么事好舒服啊?

巧妹唬了一跳,本就两脸红扑扑,这下更布满了红云。好在她天生胆大,当下把头一甩,带动两胸波浪汹涌的咧起嘴来,俺当野猫呢,原来是大书记。接着振出银铃,你不用干活,当然不晓得阴凉天舒服。

高满生两眼都直了,那飘逸的美发,那丰满肥硕的胸臀……简直是精美尤物。他咕咚吞着口水,一改平时的威仪嘻嘻上前,巧妹,俺就是野猫,专门喜欢吃你的腥,让你比吹凉更舒服……边说边逼近。

巧妹打了个激灵,不觉遮胸沉脸,你别过来啊,这儿不是大队部!

可这话何用?任凭巧妹再辣再勇,也毕竟一弱女子,加之干活已累,怎斗得过正发兽性的大男人?巧妹挣扎着抵抗大喊大骂,眼看被压倒在油菜上,碎花衫的扣子也被扯掉,幸好从上天滚下来一声惊雷,接着便豆大的雨点打得嘣嘣响,这才偃息了撕扭,两人都落荒而逃。

傍晚水贵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人回来了,不过只有水贵的小船回来,高满生俩儿子的大船却没回来。据两人描述,他们回来的途中正好遇上了暴风雨,大船被打沉了,他俩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得了性命。

这下如同青天霹雳,高满生正在酝酿再怎么吃到红辣椒的心思瞬间被击灭,顿时变得呆若木鸡。

至次日中午,大船上的七、八具尸体被陆续打捞上岸,一齐都放到了各自的家里。一群乌鸦盘旋呜啼,高墈村的天空荡漾着一片哀恸。

高满生的父亲年逾花甲,颤声说崽啊,就把我和你娘的棺材用了。

高满生微愕。在当地,柏树棺材洞包角,算是最上乘棺木。前两年拆老厅做新屋,高满生看到有几棵百年老柏树,就生了个心眼,砍倒做了两副棺材,但那是给父母压寿的,俩儿子虽然悲惨,可毕竟命薄,属无福之人,怎睡得如此好棺?于是他摇头,不可,万万使不得!

谁知德公插上嘴,贤侄,那棺材是老厅之物,恐怕还是用了干净。

高满生寻思德公的话,不由打了个冷战。他望着自己这栋仍颇气派的房子,忽然想起了那条打死的蛇,背脊嗖的涌升股凉意。

                      (三)

记不清从哪天,田地分到了户,泗水乡改为泗水镇,高墈大队改为了高墈村委会。随之改变的还有高满生落选,村书记由水贵担任。

这似乎应了一句老话,堂前的椅子轮流转,当官也有为民时。不过高满生被免到不是因为犯了错误,何况村委会书记也算不上啥官。主要是自从那次打草翻船事件后,村里悄起一种风传,说高满生强拆老厅得罪了祖宗神明,他赔进俩儿子不说,村里也搭进去好几人,这些年村里又有人不是得怪病,便是车祸或从脚手架上摔下凶死,他再当书记,怕是还会殃及全村。就连他偌大的房下,本来人多势众,都有不少人生反骨,不投他的票,反投了异族水贵。高满生也心灰意冷,俩儿子一死,似乎生命的五脏六腑都没了,只剩副躯壳,看不到希望的彼岸。两房媳妇早改嫁,丢下两个幼小的孙子和一个孙女,常常老伴哭,自己也流泪,如此颓废而鸡飞狗跳的生活,再有斗志也被磨掉。

慢慢地乡野又兴起修谱和修建老厅风,高墈村人也跃跃欲试。修谱好说,按人口筹份子钱就行,重建老厅却难,墈头龙脉的龙头之地已被高满生占了,总不能要人拆屋还基。德公又仙逝了,只好各房的头人和长辈们商议,决定在高满生屋旁,稍稍向前朝湖移进几步修建。

许是愧疚,高满生很想趁这次重造老厅的机会多捐些款,奈今非昔比,钱真的不知上哪弄。他正发急,不想又有件天大的事情发生了。

高满生全家都爱吃糯米粑,这在村里很多人知晓。粑是把糯米磨浆,后掰团晒干,用时或煎或煮,加糖人口,软而甜腻。他记得鸿运当头时,村里常有些女人送来,年头能吃到年尾,如今走麦城了,就只能老伴做点尝鲜。清晨起床的高满生想起了此事正叹世态炎凉,觉得不是滋味,不料老伴在打开大门时大喊,满生,快来看!高满生果真去看,只见门前挂着的竹篮里躺个塑料袋,那袋里不是浆粉是啥?

夫妇俩露出少有的笑,心里都感激送粑人。无疑早餐美食了一顿,大孙子上学住校无口福,就尽往小孙子和孙女碗里搬,让他们多吃。

谁知没多大会儿,几人的肚子绞痛起来,特别是孙子孙女,脸和嘴唇都见发青。高满生大骇,知道是吃粑中了毒。他忙用尽最后力气出屋大呼救命,幸好新镇搬迁的医院正逢开张,被人赶紧就近送了去。

然而饶是抢救及时,但当高满生悠悠醒转时,只见吃得最少故醒得最早的老伴正呼天抢地,小孙子和孙女却冰冷安静地躺在那里。

又是个深秋,一股寒潮正袭击大地。高满生忽然觉得也如被寒潮,将自己这棵已在风中瑟瑟发抖的败树,一下更苍老成冬天的朽木。

县镇公安都介入了调查,可糯米粑是鄱湖人特产,当地几乎家家都有,那塑料袋上又无指纹,一个难从下手的案子,终只好不了了之。

倒是村里又有流言,说高满生肯定是早年作孽太多,不光拆老厅,而且斗地主时太狠,村里的女人也糟蹋不少,兴许是哪个受害的女人报复呢。也有人同情,说这报复的女人也毒,再恨也不能全家端啊。这话得人赞同,说是啊,幸好老天有胸怀,给他留了支孙苗。

对此高满生只有苦笑,或像根本没听到。都断子折孙了,随他们嚼舌根吧。高满生犹如中空的木偶,整天浑浑噩噩的,自己都不知道当年的威风和豪气何在,怎么被抽丝剥茧吸走,变得如此狼狈与难堪。

高满生的恍惚状态,又引得村里给他安了个绰号。因为村头的地势最高被称为墈头,那次几人为拟建的老厅画基线,有人忽生调侃心,指指脚下高墈,再指指高满生业已过时的房子,嘻嘻说现在某个人呀,真的有点像墈头了。众人会意。在当地,墈头既指土墈之高,也指人的木讷,于是便一齐哈哈大笑,笑声飞向了面前浩瀚的鄱阳湖。

不知何时,也不知老伴从哪弄来了一尊观音菩萨,供在房里,每天早晚三个响头。高满生由她。小孙子和孙女死后,父母受不了打击,也先后驾鹤西归。随着花甲之年的到来,自己也越发觉得,怎么年轻时不懂得自重,有点权利不自珍,以至于干了那么多错事。他真想也学着老伴念佛,以安心愧。可自己从不信那一套,怎么能跪得下去?

终于忍不住了,高满生偷偷去了丁仙寺。丁仙寺在翠竹掩映的望湖山腰,他先佝偻地攀上大雄宝殿抽了支签,展开只见写着:“休问大地休问天,云烟一去不复还。纵然横飞斑竹泪,只要菩提种心澜。”

高满生请解说偈语,寺僧童颜鹤发,慈眉善目,像是一位得道高僧。他先念了一声阿弥佗佛,便问施主所求。高满生有点害臊似的呐呐喊了声大师,说我不求啥,只是想问……到底有无报应?

大师手抚银须,微微一笑。施主,报应乃浩气,存于万象,缭于人心,随贪欲有无而生灭。人若无贪,常行善念,何来报应之有?

高满生错愕了一下,不由转身摔袖而出。下山正好面向鄱阳湖,恰遇雾气氤氲水面,只见苍茫世界,难见真容。高满生再从鼻孔里哼一声,哼!完全是故弄玄虚,世事本就雾里看花,谁能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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