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天灯”一词,系鄱阳湖东北岸的都昌县周溪镇一带的叫法,别地是否同称,尚不得知。因周溪人所说的“天灯爷爷”,也是有典可查、被天下人共同膜拜的燃灯古神。“灯”主指佛语“心灯”,周溪人靠湖还细引为河道上行船的航标灯称为“天灯”。尽管所祀的主神同一,但若异地有类似活动时,叫法也许不同。
而就其中“忏”字,由于都昌土语对普通话多有咬音不准和不清,故我和一些文化人开始都以为是“灿”字,寓意“神光灿烂”和“发扬光大”。但周溪有两个大村,梅沙曹村和新建程村去年都忏了天灯,据曾参与组织者讲,他亲眼看见道士用笔写下的就是那繁体“懴”字。再者一些德高望重,并有文化头脑的老人也说,之所以此“忏”非彼“灿”,是因为人总有过失的,每隔几年便应对神来次忏悔,如果近年有村里发生较多的非常事件,则更可能是对“天灯爷爷”的敬畏与虔诚有欠缺,对过往游魂不够安抚,就更得举行此活动,以表忏意。
从上所言应有道理,至少无须纠缠那“忏”和“灿”字。我想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其存在理由,况且本身就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批评与自我批评,究本溯源,挖掘内涵,才是文化人首要应该的致力方向。
先让我讲个唐太宗李世民游地府的神话传奇故事。
金河老龙闲来无事,一日化成人形,听一渔翁讲,长安街上有人看相打卦奇准,便生好奇,不觉前往。近至果见其前额长凸如角,似一异人。按表此异人正是鬼谷子,只是金河老龙不知。此时金河老龙还自恃艺高,捉挟心起,笑说你若能算准哪天会下雨并下多少,我便奉上黄金,反之砸了你摊子。鬼谷子暗怒,心说你以为是龙王就能乱了职权?逐掐指算道,明日午时会布云,未时打雷,申时下雨,城内三点,城外七点。当时阳光明媚,金河老龙大笑,看客也不信,为之担忧。但金河老龙一回龙宫就真的接到了玉皇圣旨,要他正如鬼谷子所算的那样准备明天下雨。金河老龙傻了,幸有手下献计,说这有何难?只要推迟一个时辰,将城内外的点数换一下,不也说明了他没算准?金河老龙大喜,果将次日的午时启动下雨推迟至未时,并将城内下了七点,城外只下了三点,致使城内洪水泛滥,城外却仍干旱未解。
玉帝大怒,要斩金河老龙,金河老龙大恐。倒是龟丞相没大乱分寸,说人王李世民手下的魏征能日断阳夜断阴,玉帝肯定是封他为监斩官,而行刑一般在午时,大王有恩于太宗,只要求情于他,拖住魏征一个时辰,大王便得救了。金河老龙无奈,只好托梦找李世民承认了错误,并求救命。李世民无法,只好应承。次日早朝后李世民果真留下了魏征,要他陪驾下棋。至午时,魏征的灵魂出窍去监斩金河老龙,肉身木偶样的大汗淋漓,慌得李世民拿起龙扇扇了三扇。这下好,本来魏征要睡梦中理会阴事,醒时让灵魂离体显得力不从心,这下被李世民无意助了三扇,便很顺利的让龙头从空中落到了金銮殿外。
金河老龙不服,阴间告状到阎王殿,说李世民既答应救他,为何出尔反尔?阎王命判官羁来李世民的魂魄相问,李世民说我也不知,我确实拖住了魏征下棋,怎么没救下龙王呢?阎王见是误会,金河老龙触犯天条本也该斩,又让判官查了生死簿,见李世民还有十二年寿命,便只好放他回阳。可回阳要买路钱,李世民纵在阳间为皇,此时却无分文。幸好有个卖豆腐的王姓人经常烧纸,在阴间积了三库阴币的冥银,阎王只得作保让李世民签下字据借了一库,叫他回阳后奉还。
然而阎王赦了李世民,但李世民创立大唐王朝时,那些被他战争所致的万千冤魂却一齐缠住他索命,不肯放过。幸有判官正鬼努力开道,才使李世民好不容易脱了身。李世民悠悠醒转,想到游地府时被那些冤魂缠身的情景还阵阵颤栗,次日上朝,便着从西天取经回来的唐玄奘,主持举办了规模宏大的水陆大醮,对那些冤魂亡灵予以超度。
故事讲完了,有点长,但也引到了正题。其实在三国演义中,七擒孟获后诸葛亮也曾有过水陆大醮,可还是大概从唐朝起,便逐渐有地方延伸此活动,传到鄱阳湖一带,周溪人不知怎么的称作了忏天灯。
不过据一些老人讲,周溪的忏天灯是起源于明朝,那可能是由于地域遥远,风俗传此需要冗长的历史时空,更或者由于祖上的祖上只记得明朝,之前的无人提起,故被认为源于明。但不管如何,尽管翻腔走调,其内容除祭祀主神不同,超度亡灵与之相合,是不用疑惑的。
周溪早期的忏天灯颇有规律,讲究每年至三年一小忏(也称暖灯),三至五年一大忏,只是后人有点慵懒乱律,加之时代的不断刷新变迁,逐渐的若无村子里发生有不顺利便不大想到忏天灯。像周溪程村倒好些,曹村则本世纪也只忏了两次,前次是2002年,距后次的2019年隔了整整17年。
忏天灯的活动较烦琐,整个程序做完约需一周。仪式大同小异,可由道士亦可僧人主持,五至七人共同完成。拿周溪曹村后次的道士主持为例,启动的首日便是“封醮”,即从此日禁食荤腥,道士手提拂帚唱着道曲每到一家,都往大门上贴一道纸符,以示庄严告知。第二、三天是准备工作,于祖厅或室内搭好神坛,在门口及村里的主路口搭好彩门,并侧竖一过去农耕用的禾戽,内贴红纸符,后立一挂着宝剑牛轭的低杆,下放一张犁,叫“帆杆”。再选一大场地搭好“炎台”,那炎台为相互呼应的大小两座,尤其大的,由七至九层八仙桌或相应高度的竹子,呈上窄下宽的梯形搭成,每层炎台腰缠彩幅,无论远望近看,都显得隆重、壮观而热烈。
待一切准备停当,活动便正式进入大程序。第四天上午“接圣”,“圣”指燃灯道人和道教诸神以及一些本土道观土地封神,但这些都是象征性的由道士随身带的图片画卷,因此“接圣”实际是接道士。近地的可徒步上门,远则需先用车,后有倾村出动的男丁大队人马到一两里路外迎接。届时锣鼓掀天铳炮齐鸣,彩旗猎猎地接到神坛处,中饭后渲染着道士将那些圣像安放摆好。晚上开坛,由几个披红挂彩的、获有烧头二三香资格的人跟随道士作法。头二三香的产生可抓阄,或视赞助多少而定。若为后者,则一般都是村里的富豪级人物,忏天灯时需花很多经费,正好从这些人兜里挖资,周溪梅沙曹村后次忏天灯的头香就达到了万余元。这些人要跟着道士一同吃住,目的是期间避免夫妻同房,以保虔净。他们高兴出钱,愿陪道士风餐露宿,自然是想博取彩头,从这次忏天灯中沾足喜气,以保日后的商途更加发达。
第五日“撒净”。道士全副道装手持占卜用的圣诰,同样要敲锣打鼓地领着一干人逐户行走。每到一处,在道士的唱喏及念咒下,有人提水壶在厅堂洒个圈,将两只纸扎的龙凤船在圈里推动,意为“过船”。另有人往铜炉内燃烧通红的木炭上洒上少许白酒,瞬那间一股酒的浓香便四逸开来。并有人揭下“封醮符”,宣布撤斋,收集各家用红布或红纸包好的茶、谷、豆等被称作的“五神谷”或“五方谷”,将其带至坛室外的禾戽“帆杆”内。晚上再抬着米粥,在沿村周行走时,着人间或地勺点倒于路旁,称为“施粥”或“路粥”。据说此粥能驱魔除百病,故有人盛点回去给家人喝。到了水边,将那些准备好的纸扎小船,每口池塘放十二只,湖里二十八只,类似于放河灯,古时鄱阳湖边的人远行多乘船,就用这些纸扎,恭迎所有鬼魂。诸举村小可一步成序,村大可分伙进行。仿佛看到,经过一番家请野邀,那些先人的魂灵以及游荡的孤魂野鬼们,都在人们的盛意中乘船踏浪而来,饮着美酒吃着路粥,欢欣地循着浮动的暗香,缥缈进坛接受安抚。
第六日是大行拜忏或拜坛。先有村里的长辈及较有身份的人,在头二三香人的陪同下拜祀,再是所有的男女老少鱼贯而上,渐次进行。村民们个个脸写虔诚,满呈敬畏。人生在世,谁无过错?惭愧就在坦诚中涌升,对着神灵默敞心扉。那高举焚香的叩拜里,多数淳朴善良的心目中,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家人平安,诸事风顺。他们有自知之明,无意去抢烧头二三香,只想都是奉神者,神眼不会势利的看人捐资多少便保佑多少,定会一视同仁的。晚上坐“炎口”,对已“接”进坛的所有家魂野鬼们,道士便熬有介事的大做法事进行超度。法场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炎台”前用彩条围起了大半圆,颇具海市蜃楼,令人炫目。中央竖有一根高而破开、绑有棉絮之类浇满油的竹子,火焰从上点燃称之为“点天烛”,慢慢往下燃烧,于夜中与星月辉映,恰似一撮明亮的篝火。但“照天竹”只破开和绑棉约五分之二,下面未破和烧不着的大部,火熄后是做婴儿摇篮的吉祥竹料。道士从炎台两则层层旋上,同样身穿道袍头戴道冠,手舞桃木剑,俄而空中画弧,俄而念念有词,口里唱些含混不清的词曲。人们便沉浸其中继续检点过往,如沐梵呗和聆听高人指点,宛与幽灵共情阴阳对语,暗许有错改之无错加勉,践履躬行。看来人们不但贯于敌对地避邪、驱邪,而且还善于友好地慰邪、抚邪,乡下人干此道,真是民气昂扬。此时似见那些家魂野鬼们,也在这仿佛从地底发出的暗哑声音,于受宠若惊的安抚中亦露愧色,知道要今后保佑好此方生灵,更不可兴风作浪。
第七日的“归位”既是最后一道程序,也像先晚余音的压轴一弹。因时辰多在晓星将隐的清晨,虽然跨日,却觉连着昨夜法事。白天虔诚的拜坛,晚上热闹的法事,似已表尽了人们悔意,鬼们想必也能包容,但最后被称作“送瘟神”送他们走,从祖传来也不能怠慢,否则鬼们不高兴,还怕会祸害村里的。船反正已准备好了,“帆杆”里的“五神谷”就让鬼们拿去作路粮,还有神坛前绿、黄、红、白、黑的五色马,也一同进行焚烧,供那些需走陆路的鬼们骑行。待送走鬼神,于良辰来到庙地,那庙后的旧灯杆已被拔出,当即换上十几米长的大红杆,把灯挂上去(现在当然是电灯),将灯点亮,在花炮鼓乐与众人的欢呼中一灯如炬,宣告着此次忏天灯的圆满结束。
整个“忏天灯”时,尤其开坛后几天,除了后半夜,那场是日夜不歇的。没有法事便唱戏,黄梅戏、赣戏、歌舞……那是点缀的花絮,令活动更加丰富多彩,那是翠艳欲滴的绿叶,忖托着鲜花更加美丽。
一场“忏天灯”下来,全村人心中都似乎落下块石头,认为之前的霉运总算过去,无论未来如何,既然忏了天灯,就该会保一阵子太平的。至于这习俗本身有无荒谬,其环节经不经得推敲,俗民可不管。
首先,此传统习俗到底属道教还是佛教文化,就使文化人的介定是个难题。看似应归佛,因它传于唐玄奘,然而前面已述,忏天灯的仪式可由僧人也可由道士主持,说明佛道可同流。但两教又依然保持界河,要么请佛,要么请道,二者只能其一,表明还是水火不相容的。可这矛盾的两教,却何偏被人们相视无异,能引领同一风俗?而从所奉的主要燃灯神本身,亦似佛道难分。他始称燃灯道人,后称燃灯古佛。他最早出现在《封神榜》里,是道祖元始天尊的大弟子,曾经协助姜子牙帮周武王大破十绝阵,成为了道教中赫赫有名者,但他后来却离道带领慈航、普贤、文殊三位师弟皈依了西方佛门,比释迦牟尼还早弘扬佛法,成了佛教奠基人。燃灯神的此种行径属不属于忤逆叛宗?反正后人不但没骂过,还一直把他奉为圣人。因此看来万本同源,佛道乃至延伸同其它的教派都应该没有绝对化,其宗旨都是教人行善勿恶、有着安定社会的积极性,正如很多人信菩萨,却不抵制信基督。
其次,“忏天灯”从字面看,应是对燃灯神,即都昌人称的天灯爷爷(土语叫天灯嘎嘎)进行忏悔膜拜,却何将多神包括地方土地神都晋坛安位,完全是一神受敬,众神共享。并且再回头说说那“忏”字,纵观整个活动,特别是第六晚的主题法事,也是主要超度亡灵,是一种唐玄奘“水陆大醮”式的习俗及文化传承,尽管也大行拜坛有种忏悔的味道,但我看正如人们去寺院拜佛,谁不同样的庄严肃穆,还是没很好地诠释和体现“忏”意,只觉颇为勉强,有点匪夷所思。
还有,“忏天灯”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将灯挂到庙后的高木杆上,点亮后以示天灯永照,瑞光耀村。相信大家都熟悉《西游记》,其中有个章回,说二郎神杨戬携哮天犬追捕孙悟空,孙悟空无躲,就变只土地庙,把两眼变成窗户,但猴尾巴不好藏,只好在庙后变成根旗杆。杨戬见之,哈哈大笑,哪有在土地庙后树旗杆的?分明是泼猴所化,逐举戟便戳。从这《西游记》的神话里可知,土地庙后是不宜树旗杆的,为何周溪人还要这样做?只能说他们的土地庙更大,是叫天灯庙。
然而,“忏天灯”纵有些令人费解甚或矛盾处,但它良好地演绎了地域风情,灿烂了鄱阳湖文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况它还像季雨,隔三五年就给信仰者们灌溉一次心田,强化社会正能量。或许其环节有的已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浪淘得面目全非,也或许后人没那么讲究,只顾框架形式,不重枝节藤蔓。中华自古是不缺神国土,神性往往能驾驭和洗涤人性,稀释嚣世浮躁,我看管它道教佛教,都是一束非遗文化的闪光。这神光在恒久的天空高挂,总是有效地击碎黑魆魆的尘浊,给人带来净地。最起码,每天更替着日常的鄱湖人,擎心灯驱除迷雾,崇禅光照亮尘路,通过忏天灯求得了一份心安,便是可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