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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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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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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疼的渔场


                         (一)

我的梦里经常出现这样一组画面:荒僻或葱郁的渔场,辛苦而略带愉悦的劳作,单薄中透着坚毅的妻子身影,酸楚里不乏稚趣的儿女童姿,最后却被一场骇然的大水无情冲毁……如果说除下那些希奇古怪和乱七八糟的噩梦,其它反复出现的其实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渔场无疑是我的梦源,难怪我总有向渔场,进行时光追踪的想法。

渔场像是明珠似的鄱阳湖畔散落的珠粒,只隔条大港平铺于湖的东北岸。大港衔水纳气,据传在早年也是湖的一块健壮肌肉。它从“沉鄡阳,浮都昌”的美丽神话中衍生而来,此处曾设有巡检司水汛,为沟通鄱阳、景德镇、九江等地的水上要道驿站,是解放后的一九六九年,为了防患水灾和扩充农田,才被筑上、中、下坝拦切了三刀,关闭了码头繁华,只留下泄洪抗旱的堤闸,与湖体仍然打断骨头连着筋地藕断丝连着。而在切割成的大港旁,想是有着得天独厚的水利开发优势,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官员受邀到此考察,认为“孺子可教”,便国际支援和投资兴建了这个万亩水产场。

但我是医生,那时还是工作没几年的毛小伙,浩不浩大的渔场,本来与己无关。和渔场结缘,正如和妻子两个互不相识的人走到一起,完全是出自伟大缘分的杰作。缘分是看不见的万能地心力,两个人或事物,哪怕是天南海北的八秆子打不上边儿,只要同触了一根磁线,就会被牢牢吸到一块,挣都难挣开。当然促使我与渔场的缘份能落到实处,还是妻子的父亲即我的岳丈——一位貌似严肃冷峻,心地却善良如菩提的好人。那时他是鱼苗基地的水技站站长,看我家境贫寒急需挣钱,便打破当地女儿嫁后,一般仍要给娘家打两年工的农村风俗,女儿一出嫁,就让随了我,给女儿另弄了一口鱼池,帮我发家。

那是令很多人委实尴尬的年代,于我们老辈,贫穷可谓死穴,比谁都清楚尘土飞扬处,直裸得几乎不作掩饰的人性。当我家极度需要解困,有钱人用那傲慢的神态怀疑我们的偿还能力,或者对我们的逾期得理不饶人,我就曾经发誓,一定要过上富庶而鹤立人梯高地,扬眉吐气的生活。只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父亲老实本分,毫无活络,母亲虽较强势,却毕竟女流,我们五兄弟一个姐,除我和四弟命好遇上了高考制度改革,有幸跳出了龙门,余都仍滞寒乡,每天用农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修着地图。都说子多母苦,父懦子弱,我和四弟一念大学,家里便更加债台高垒,我也更加要婚事自办,不但要操小家,还要操因为给了我生命和好的人生前程,故要对我进行没完没了索取的大家。生活的负重,犹如磐石压身,使我透不过气来。我不懂妻子,除了我有个工作,还身无魁梧貌无张扬,怎么会看上我?

可妻子硬是不管不顾地跟了我。妻子小我五岁,那时披着头黑亮的垂肩中长发,年轻的瓜子脸,虽因风霜的侵蚀不够粉嫩,但不失矜持和端秀。妻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浮着暗香,说我跟你是因为认准了你,吃点苦怕啥?兴许好日子就在后头呢。我笑,月亮也笑。

我们的婚礼是农历正月初三举行的,那天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凛冽的北风吹得迎亲的队伍都举步唯艰。晚上妻子在土屋洞房里对我嫣然,说瑞雪兆丰年,好事。一待喜庆的锣鼓在新春向世界宣告扩散,我们向青春告别,妻子便真的马上隐去羞赧,表现出坚决向生活开战,同命运搏弈,拼命三娘的强悍。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妻子依然保持着本色,勤劳苦干,是我家里的巾帼英雄。养鱼本是男人的活,妻子却除了划船和下水作业差些,其它养、管、种、收,哪样让过须眉?

“湖上春既早,田家日不闲”,渔家也一样。冬末春初,春节前后,先年的渔事,已经在渔农们欢乐的拉网小调,和“鱼头上有火”的九天浑无冷中划上了休止符,鱼也卖了个好价钱,怀着丰收喜悦的心情过了年,又在谋划憧憬着来年。此时恰值深冬余韵或春寒料峭,按渔技术语,低温尚未唤醒鱼的冬眠,鳞片没张开利于运输,不易伤鱼导致发病,鱼池也腾空,因此正是放养鱼苗的时候。妻子挑一担鱼桶,发丝飘飘中健步如飞,我却挑大半桶都脚步打颤,气喘吁吁。

春天的渔事倒不多,鱼小食量也小,只要每天割点麦苗样的黑麦草,早晚撒点饲料,便即了事。但池埂上的农事却慢慢多起来。随着布谷声声麻鞭水响,首先要忙的是收割油菜。妻子种油菜是一把好手,后来又有了我这念书人相助,将一些科技元素渗入,使得我们的油菜,杆粗如甘蔗,杪长至屋檐,果枝密交茎,人入难伸腰,在整个水产场里堪称独一无二。为了使菜籽少裂落地浪费,加之要腾出时间去照料儿女和做饭洗衣,妻子总是在晓星尚挂中天的清晨不到五点就早早起床,趁着油菜枝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就下地舞镰。拍打油菜时,我只会做些拢油菜入网幅的呆活,妻子却翻飞着竹片做的被叫“莲栊”的东西,一下一下地抡出优美的圆弧像是舞者,或者进行杂技表演。声声响起处,饱满的油菜粒便欢腾跳落了下来。开始儿子还小,常常被置于洗澡的塑料盆里,搁到不远的池埂上让自己玩,有时等拍完油菜走过去,只见儿子的嘴里塞满了土疙瘩,惹得妻子几欲流泪。

到了夏天,渔农事都越发忙碌。从那渔谚“鱼长三伏”,便知伏天的鱼吃得多长得快,大量的草料与精心料理,都需养鱼人去给予满足。渔事当然靠男人,起码那保证池水的适中酸减度,每半月要泼洒滚热的生石灰调节水质,还有及时补充热季快速蒸发的水分,每隔十来天要从外沟泵进新水,以免鱼发生缺氧甚至浮头。这些危险涉水的事情女人做不来,搭个三相电都不会。为了帮妻,再者渔场处荒郊野外,女人胆怯,也好晚上做个伴,我只好丢掉副院长的帽子,从邻乡医院调来了工作。后来女儿出生,妻子着实忙不过来,我又只好请了一年长假。我知道,为了美好的明天,作出点牺牲在所难免。只是这样一来,阳光晒和水里泡的,我那本不白皙的皮肤就更加黝黑,都不知自己到底是医生,还是像渔农。我亦医亦农地跑龙套般串演两个角色,无论演绎好坏,都得亮相于生活舞台。

为想尽快征服穷困,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显得有点破釜沉舟,管它能否攻城略地,未来有无繁花似锦。蓝天高远,白云乖张,草映碧波,定期下肥的池水,滋生出丰富的浮游生物,泛着含混而清爽的幽绿。在这养鱼人称之的“肥水”中,鱼儿成群结队,俄尔嗖的衔去根鱼草,俄尔噗的溅起朵水花,我想鱼的命运掌握在我手里,可我的命运又掌握在谁的手中?或许鱼也想从这小池,切换到湖海更大的空间,正如我也想跳出基层的乡镇医院,拥有更好的工作单位和前程,但鱼终归是被人禁锢于方池,世人也被命运禁锢于各自的圈子,而且乐得其所。

妻子自然最辛苦。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不能生活在舒畅,反倒落魄于旷原,还要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满池埂换种的苏丹草,是夏天热烈的劲歌主题,那不停的割草与锄草,是养鱼人在反复拨弦弹唱。迎着天地间汹涌灼人的阵阵热浪,妻子束帽遮阳,紧衣缩身,每每挥动的镰或锄,汗流浃背中,紧锣密鼓地发出羊吃草般的美妙沙沙声。而在鱼草的地盘,各种野草也披甲上阵,不知死活地想去占据。野草从不甘心失败灭亡,争夺着夏天充足的阳光和地养,前赴后继地今天被锄不日便长,总想形成燎原之势。妻子只好展开拉锯战,一有时间就下地,同野草的千军万马拼命厮杀。妻子有时杀得性起,直杀得脸眼通红,与那天边的朝霞或晚霞的红光齐飞。只是一路杀来,加之要源源不断地为儿女产乳,培养好红色后代,妻子娉婷的身段很快也成了草杆,而且还过早地挂上秋冬沧桑,让人心疼。我不知这个瘦弱女人,怎么会有如此顽强的战斗力!当然面对那无尽草兵,我也要纵马长嘶摇旗击鼓,为家庭打好翻身战,顶着艰难逆行。但我终归是男人,虽属无奈,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那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只是也卷进了妻子,要她在疆场上并且像花木兰,真的有点不人道。

                          (二)

如果说不谈渔农们艰辛,渔场真的像幅画。鄱阳湖与大港是画的宽窄边幅,五个水产分场阵势排开,一个水技站呼应其旁。那刀切豆腐样的规整方池,那灵动宝镜般的泓泓池水,那红墙灰瓦的点缀小屋,加之涂抹其间的层层草绿,构成了风光旖旎的水乡画卷。

环池芦苇荡似的苏丹草,无疑是点笔画中的浓墨重彩。最重要的,它为食草鱼类的主食,在渲染画卷无穷魅力的同时,更关乎着渔产有无丰收,因此被渔农们极其看重。此草于春末夏初播种,收后凭蔸爆芽,割了长长了割,一年能割八九十回,生长期横贯着整个夏秋,甚至初冬。它的每次生命轮回都转化成鱼的生命膨胀,带给渔农们希望。

苏丹草长势如何,全靠渔农们劳作管理。下肥、浇水、锄杂……好的苏丹草,幽嫩碧绿,杆达指粗,几近人高。苏丹草迎风摇曳时,美姿如麦浪翻滚,此起彼伏,发出绸缎般被风律动的簌簌轻响。后来我听得多了,就觉得草们应也有耳,无论是长高的草棵仰天晃脑,还是割后的草茬伏地敛憩,都能反过来听懂风于不同季节迂回的音符:春风是温暖的流行曲,夏风是热情的摇滚乐,秋风是清爽宜人的民歌,冬风是厚实典雅的古筝。它们还能听懂人处不同状态下的脚步声:刚下地干活的人,脚步轻盈如燕,收工回家的人,步履重如灌铅。而对鱼的欢腾和嚼嚼吃食声,则如开心的渔农一样永远听不厌。

儿子也如一株嫩绿的苏丹草,在灿烂阳光和凄风苦雨的照耀与考验中迅速长大。他顽皮率性的童真,还几同不甘寂寞、遇风便高兴得手舞足蹈的草枝,活泼好动,肢勤语多,看到陌生人来钓鱼都能像只欢乐的小鸟,与之唧唧喳喳。儿子的机灵可爱,常使人称道之余有点讨厌。妻子在二水产场,承包的鱼池就在拦住大港被称后湖坝的下面第一池。蝴蝶在茂密的草丛翻飞,儿子在荆棘的坝墈下不是捉蝴蝶,便是帮钓鱼人抓蝗虫。我们忙,儿子就只好多半自己玩。有天下午我和妻子锄草,晴空万里下,妻子种的苏丹草纹路仿佛墨斗弹出的线,妻子锄得快,把我遥遥地甩在了后面。草线上两头系着我俩,正在干着手手与心心相印的事情,忽听有人高喊,不好,你儿子掉水里了!

我们马上成了两根弹簧,丢下了锄头向屋前弹去。每两口鱼池公用的小屋一屋四间,我们养屋后的池子住西边两间,隔壁是周大哥,养屋前池子。原来周大哥从家来割草,刚在屋前停下自行车,就见池边的水里突然冒起颗脑袋挣扎了两下,于是就急忙救起,大声呼我们。

儿子的险些溺亡,自然把我们唬得不轻。妻子除了对周大哥叠声千恩万谢,只晓得抱紧儿子打颤。我也强生愧疚,如果我这当爸的富有,使家是个安乐窝,儿子怎会野人样成长于此,跟着我们受苦,若非天降周大哥及时出现,后果将不堪设想。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好生待儿,让他幸福。只没想儿子毕竟是孩子,险是长记性不敢涉了,但却慢慢地滋生种豪气,比如上学后对同学,能毫不吝啬地倾囊买零食,一个个分给同学们共享。这豪气也许让儿子,在同学们面前赚足了面子出足了风头,然而当东窗事发后,结果当然是招致一顿毒打。

来水产场养鱼的人,无疑都是些曾经沧海的苦出身。他们久居这荒僻之地,寂寞地过着与世分隔、与水搏斗的日子,就像念一所职业大学,几无例外都养成了无比倔强和朴实善良的秉性。妻子没脱模子地继承着父母本就节俭,在此一熏染,便越发勤俭着。而我却无能为力,反而是赞成想要做人上人,就得先要做好增收节支,因此当那天老师特地好意来渔场提醒我注意儿子偷钱时,我的肺都气炸了。

那真是一顿好打,至今想来我和儿子都有些颤栗。二十多年后的现在儿子也做了爸,想是无意说给了媳妇,今年春节媳妇提动了此事,弄得儿子很不好意思,我亦深觉愧对。但那次我却昏了头,儿子也不该不哭不争,一副任凭受罚的坚强更加惹恼了我。儿子嗫嚅地承认在抽屉拿了两百元,须知那时我一个主治医师,都只有每月几百元工资,一分一厘都承载着梦想,精打细算地用在养鱼的投资上。我一看儿子怯怯将剩余的百多元钱还给我,说那八十四元买了早餐和零食分给了同学们,我便噌的火往上窜,从门前苦楝树上折下一根小指粗的枝桠,就向儿子的身上使劲抽去。苦楝桠经不住暴力的狂施断成了几截,迅速突兀的鞭痕,在儿子瘦小的手臀和臀部纵横交差,我的脖子也根根青筋直爆,犹如发威中吐着信子的长蛇,将儿子噬咬成伤痕累累后还要假意地丢入水中,最后罚跪在毒辣的太阳底下。

过程中儿子除了时而痛苦地咧下嘴唇,几乎没有喊叫,没有哀嚎,就那样像只可怜的羔羊,任我宰割。如果儿子喊了哭了,能认罪求饶,我肯定下手没那么狠。当时我只认为,你不喊不叫是吧?那就一块肉要烧熟吃,不打顿狠的怎会改之?直到我冷静下来后才幡然醒悟,儿子之所以那样咬牙托受,完全是因为知道错了,故不作任何狡辩,凭我处置。想到了这点我心也痛,那时的儿子还不足十岁,哪能全解大人苦?没啥叛逆已可贵。我们在处处苛刻自己的同时也苛刻儿女,清晨去街上上学,只给他们每人五毛钱早餐,看到儿子有时节约出一点给女儿,还道是儿子懂事,却不知道弥补。后来随着生活之舟逐步地驶向小康,我的心便越来越有股自责挥之不去,像是阴魂附体,许会伴随我完成最后生命的涅槃。这些年我欣喜地看到长大的儿子,人格上完全优良复制了母亲的勤劳善良基因,深知儿子对那次挨打,只有刻骨没有记恨,会体谅我当时的愤怒,可怜天下父母心,但我还是要对有些父母说,宠儿莫惯儿,罚儿莫伤儿,免得追悔莫及,桎梏终生。

相比而言,女儿要幸福许多。不知是因为女儿比儿子小四岁有哥帮忙照料,加之春寒料峭中妻子在渔场生女儿时只我一人在屋,故把女儿这株贫瘠的小草看成了冰天雪地一枝梅,还是因为女孩天生就招人喜爱,而女儿也知道发挥长处,常撒点小娇粘住哥,碰到两人都犯错时就偷偷溜往身后,利用哥哥的豪气为己挡箭,让哥去做小英雄。每当这时,我和妻子虽心知肚明也只好假装不知。可似乎在这到处是水的地方,纵然聪慧的女儿也难以逃过水劫,命里有的终会到来。

那是个冬天暖融融的中午,大地铺满了舒柔金线,给寂寞荒芜的渔场带来了丝丝活气。难得清闲的渔农们多半在家,我也那天刚好休假,在池屋所谓的家里帮妻子干点杂活。儿子念书迟,怕过水过池的危险,七岁才上学。到儿子念三年级时女儿五岁多,考虑有哥作伴,便也上了学。妻子做好了饭,去门前几次眺望,正嘀咕着怎么还没回家,忽见大沟那边有女人惊呼,天哪!这是谁家的女孩?怎么跌水了?

有了儿子的跌水那次,我们忙出屋往池头沟边跑去。果见被我用六根小衫木,分成两截搭建的简易桥下,在一堆从上缓流下的、许是网鱼人随手扯丢的草垛上,女儿穿一件粉红棉衣,素面朝天地趟着,胡乱地挥着小手,却不知道呼救。我连鞋带衣扑进了水里,女儿吓得面色发乌,妻子也是乌青满脸,过了许久才女儿哇哇哭了,妻子也哭。

问过才知是儿子因值日扫地,故让妹先回。事后我讲给母亲死后,归依基督的父亲。父亲的周身似乎披着红光,他一听便扁着嘴巴连念阿门,脸上沧桑的皱褶里堆满感恩,说这是神托着啊,否则怎么那么巧,会准确地跌到草垛上,还恰好是仰面,不是扑面?

                         (三)

记得康熙字典对“命运”二字是这样解释的:“命”乃先天之数,“运”为后天之势。命主人的走向,运则通过大修改变命。故有港台流行歌曲“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变幻的生命里,时光真是个无情小偷,偷去人的青春容颜,干着犁肤耕纹的勾当。二十多年后,当我临近退休渐向老年易生怀旧,特地来走心和重温渔场故事时,已是深刻岁月的烙印,花发笼头。徜徉于大港边上依然见留疮痍的后湖坝,这条既作圩堤又作通往老街的马路上,当年我曾不知多少次走过。迎着凉爽的秋风,我嗟叹不迭,像是凭吊渔场,似乎仍觉得十年荜路蓝缕,经历着创业艰难,守业不易。

恍兮惚兮中,混浊滔滔的天水又在向我灭顶涌来。那个上世纪九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注定是我永生难忘的无比痛心日子。凌晨约五点,本是渔农们深夏启动一天希望的良晨,我和妻子却被一阵怵人的警笛和锣声惊醒,吓得连家什物件都不顾,慌忙拖出小渔船怆惶逃命。发威的鄱阳湖水洪魔样撕裂了上坝口子,就从脚下的这道坝顶肆虐而下,扑向渔场。幸好我一双儿女被好心的同事收留,否则又得跟着我遭受水劫。而此水劫还为浩劫,整个区域无一幸免。洪水在坝顶先是条泻成凄美的瀑布,然后迅速地合拢成兽,轰地撞开水产总场边厚实排涝的铁闸,将美丽的渔园沦为泱泱泽国,吞噬着世界横冲直撞……

挥散那抹惊涛骇浪中的历史云烟,我终于按压住心有余悸走下后湖坝,经过梦里的简式水泥桥,到了曾属于妻子和我的第一池。我们在此相濡以沫,已为十年的渔涯苦乐人生买了单。环目四顾,只见渔场似乎还未挣脱掉那年大灾后的一蹶不振,很少看到有人劳作,部分池塌淤塞荒芜,浑无昔日的生机勃勃。一些鱼池改养了莲藕,或者养起了蚌。那稀拉的农作物被疯长的野草挤兑着池埂,即便是有处渔农种的苏丹草,也是枯黄无茂的缺乏应有的油绿。未到深秋,但秋风却使我难忍寒噤,觉得有股煞气。这煞气侵袭我身,溜达于水岸,仿佛就那样轻而易举和难以复返地溜达走了繁荣,也溜达走了我的依恋。

野丛中掠起只小鸟,飞姿像极了我曾养的大花猫。花猫记不清咋来的,池上鱼多,它后来不但不吃死鱼要吃活的,而且往池子加水时,常常想吃戏水不小心跃到岸上活蹦乱跳的鱼。鱼见生水如见娘,却不想猫正亮眼守在出水管口,有时还在水里就被猫的利爪抓上岸,先是左拨右逗地戏弄羞辱一番,再吃进肚里成为美食。猫属虎科,那扑、跃、剪、咬的姿势,凌厉之中不乏可爱。猫若无鱼可抓,就去追蝶扑鸟玩。池埂上到处是草,堤坝下长满了灌木,阳光下总有些美丽的蝴蝶绕丛跳着翩跹舞,或有些小鸟啁啾低飞,花猫便跟着上窜下跳,有次把腿都摔折了,躲到屋里的衣柜上自行疗伤两三天,弄得我们一通好找。而最乐极生悲的事情当然是那场大水,花猫像是通灵地知道渔场要葬身龙宫遭劫,便高跃上门前的苦楝树杈凄楚地喵叫,像是大呼救命,妻子只好含泪招手,让猫也跟着跳上了小船。只是猫于后来的命运,终究没逃出悲惨的劫数。它随我们逃生到老街的医院单位后,整日的不是扯声凄叫便是闷闷不乐,似乎在呐喊或沉思,为何被夺走美好的生活?然而世上的很多东西,失就失去了,再也回不来。老天以一种无情的方式,迫停我们在渔场同困苦的战争,同样也毁灭了猫的乐园。花猫不久被做饭的大师傅要了去,再不久便抑郁至死。可惜花猫至死都没整明白,没学人样能屈能伸,不能不说是悲哀的事情。

都说物是人非,可是二十多年后的渔场对于我,似乎人非物也非。门前的那棵苦楝树也不知去向,是被大水淹死了?还是被后来的新养鱼主人给砍了?我踽踽缓步池边,只见池墈已坍塌不少,想树随之坍塌亦未可知。但是苦楝树的影子还在眼前婆娑,那时我觉得命如苦楝,孤立于野水接受风餐雨露,拼命地揽阳伸枝迸绿。春夏的苦楝树闹哄哄地挂满浅蓝色小花,我在树下惬意地嗅着清香,还折枝暴打过儿子,至今想来心仍犹痛。我继续寻找陈欢旧迹,可惜结果发现,消失的何止苦楝树,就连当年那栋我和周大哥合用的玲珑小屋也没有,代之的可能是新主人,扒了些废墟中乱砖块,砌了只比我原来的猪舍大不了多少的屋棚。屋棚龇牙咧嘴,像是激动地向我这个旧主人遥说当年。

是啊,当年的池水每逢夏秋,总是呈现出隐约望得见丝丝缕缕的特有肥绿,鱼在水里弄浪起乐,人在岸上挥汗和奏。云朵也像天空的那块地里,随意种下的棉花,舒卷成趣,烂漫紧凑。四周池埂的沟沿地角,都被渔农们充分利用,种上了草或农作物,何曾容忍野草这么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过?此时快中秋,正是我和妻子准备油菜移栽,管理油菜苗圃的时候。屋头有爿池埂,是妻子的四季菜园。那时的每年中秋前后,我都从家乡阳峰弄来闻名遐迩的蒜种种上两畦,次年无须到清明节,妻子就间或扯点大蒜馅入腊肉做些米粑,掀开锅便香气四溢,我吃得津津有味,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一时间笑声竟也悄悄地驱赶屋内苦寒,倒让陋室有份殷实人家的富气。

从香气和笑声中扯回,我忽然蹙眉瞅心,原来虽然一天秋阳,却不知何时风起大了,还像带刀子,把我剜得生痛。这风多么似曾相识啊,那时呼啸凛冽的北风,常常扫过渔场冬闲萧索的旷野,在撞击门前这道大港与渔场间的后湖坝后,就成了方向和来路不明的乱风,从四处灌进池屋的窗棂瓦隙,冷得我和妻子直抖。晚上我搂紧妻子,说要么别在这养鱼了,另谋生路。妻子却叹叹气又昂昂头,唉,算了,渔场的冬天虽冷,但春天照常会来的,到了春天,总会有春天的办法。

妻子的话犹响耳边。或许渔场至今,还没从那次大劫中怎么复活,只是仍处于一种较为漫长的冬季,正在养精蓄锐地孕育力量,当它苏醒之日,定会有着更好的春天美景。我紧紧衣襟,挡住光天化日下的飞来风刀,心想决不能因了我的心疼,而去伤了渔场的心。

但痛陈过去,便觉历史是根刺,一旦长进了肉里很难拔掉,要拔就会鲜血淋漓。渔场也是人生的舞台,我和妻子站此舞台旋转十年,在与艰难困苦作殊死搏斗时不知去路苍茫,在被低沉的情绪攫心时颇感渺无头绪,尘土飞扬中,只有每年看得见的丰收红利,才能如注鸡血地安慰我们。而时间洪流夹击下的曾经,循世沉淀,越发清晰,似乎更能够从中悟出生活的况味,贴附记忆的流向不至走样。我常想起世界名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难道我和妻子的“钢铁”,就是于此这样炼成的?炼成的还有儿女,儿子现在是口腔医生,女儿是大学教师。往事落叶缤纷,零落心头,当哪天结束漂泊旅途,归于尘土,我不知那时能否准确地诠释,此生为何会与渔场结下不解之缘的命运密码。

一抹晚霞袭来,使我这个夕阳人不得不沐浴夕阳,让风拂去脑中麻乱的与水草相亲相拥的幅幅剪画,告别渔场,回到现实的余韵中。回首恋眸,只见棋盘式的鱼池,暮红之下金光点点,映着深远的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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