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雅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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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22

山里的爆米花

（一）

马小翠在村后峦岭上，站在蓝紫火焰般的爆米花间，不知该感到骄傲还是难过。

岭下是家乡，叫马家屯，位于《三国演义》里古称西蜀的四川崇岭，一处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蛮夷之地。这里村虽不大却能说美，屯后满山遍野的参天野树，馥郁的花香到处盎然。小桥下面潺潺流水，层林之中啁啁鸟欢。一条鸡肠似的石道通往村外，山村世外桃源般地隐在水清木华的山坳中。近年有不少新屋倚山而踞，通了电后的许多人家买了电视，并且有些人还装上了电话。秋兰姐家就是其中的一户。但是村里的人，却基本还是过去的古老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种些有限的薄田瘦地和卖木材，没甚起眼的厂企。每晚的死水微潭里，顶多就多了台变幻人间悲喜、万花筒样的电视。人们对它笑，对它奇，然而内面的甜妹子不能摸只能看，那层薄薄的荧屏犹如十万八千里，涎着口水，遥不可及。

改革了，山村确实变了样，日子不再愁吃穿。可此长彼消，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山外的女人不想飞进，山内的妹子倒像脱笼的囚鸟，不断飞出。马小翠心中算了一下，以前飞走嫁出的不算，近年达婚龄的女娃村里有六人，除自己和秋兰姐未嫁，一个叫二丫的女娃嫁给了本村，余下的三人都陆续远嫁飞出了山去。当然，山娃子娶不到婆姨也可以高飞，但他们的肩上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所以尽管打工走遍了天涯海角，也只能燕子样地仍然回巢衔泥筑窝，陪着爷娘唉声叹气。

在这个光棍簇中，马小翠的哥哥马小山便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没出过远门打过工。小山今年二十六，小翠二十三，无论哥哥与妹，于婚于嫁，山村之中都属大龄。可女人少了，飞走剩余的不多，马小翠的媒人倒络绎不绝，马小山的婚事却无人问津。娘心急流泪，但急有何用？娘只好叹着气说，唉，翠儿，有合适的你就嫁吧，不要孙娃抱不着，连外孙娃都抱不了。马小翠听了忙摇头，说娘，俺不嫁，爹爹走了，哥就像爹。俗话说长哥当父，哥父未娶，怎谈妹嫁？

马小翠想起了爹就流下了伤心眼泪，不觉蹲下身去，抚摸起身前的爆米花来。这花细小平平，却一圈一圈地密集蓝紫的，从干到梢，抱茎而放。记得爹说过，爆米花虽然没有那些大朵大艳的花儿显摆好看，但是它能代表山里人性格，似路旁小草，不怕贫瘠，踩而不屈，屈而不折。那时爹是村长，常常带着自己来山上采花，后来长大上了学，爹就有时候给她带些回去。再后来就不幸出事了，爹在一次突来的暴风雨中跌落了山崖。

那年马小山十五岁，马小翠才十二岁。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家道中落风光无。兄妹俩没了爹只好同时辍学，昔日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看到人眼势利的娘气不过，毅然想替起父亲重振这个家。可女人要顶替男人谈何容易，别看娘壮实得像截松树筒，但她真要去扛截松树筒却是显然力不从心，没多久娘在一次扛树时不慎摔倒压伤了腰，造成了截瘫。这可苦坏了兄妹俩，特别是马小山，年未弱冠就不得不上抚瘫母下育弱妹，没办法挑起了家里的顶梁柱。村里的郎中松大爹说，你娘的病若舍得花钱兴许还能有得治，哥听了便去求东拜西地借钱，满怀希望地爬山越岭到处求医。可十来年了，娘的腿瘫虽有好转，却还不能着力，仍需靠着双拐支撑着走路。但是家里却彻底折腾穷了，人家买得起电视装得起电话，兄妹俩想都不敢想，所有的钱都扔进了娘的药罐子，而且还是债台高筑。

这样的境况下，哥哥的婚事一撂再撂，无疑肯定。

不过，哥也谈过恋爱处过对象，对象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秋兰姐。秋兰姐长得很标致，哥喜欢她，她也喜欢哥，还和自己情同姊妹。那时他们同学，村里人都说他俩青梅竹马，天造地设。可当爹死后娘成了瘫婆，村里人的舌头就卷过来了，马秋兰的爹娘也慢慢变了初衷。前年娘试着托人去提亲，秋兰姐的娘的脸上像是挂满了寒霜。马秋兰的爹说，穷得卵打鼓的龟儿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娶秋兰可以，先拿五万元彩礼来，他拿得出吗？气得娘大骂狗眼睛，哥拿把斧头对着门前的樟树一顿乱砍，马秋兰呢？则一气之下去了广州，至今未归。

哥哥的婚事老大难，生活的压力与多重打击，练就他顽强深沉孤僻的性格，除了干活，很少说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叨在嘴上，常常耷拉张这几年速变成苍树皮样的老脸，用拐叹息地点着地，唉，山儿，都是为娘不好拖累了你，要是没有娘，你也能出去打工找个婆姨。

娘说这话没错。这些年村里的后生，除了个别能娶个当地婆姨，或干脆找人贩子买个女人，更多的便是靠出外打工连哄带骗地弄个婆姨回家。马小翠也劝过哥，叫他去边打工边找秋兰姐。可马小山金刚似的个头像座黑铁搭，蚕茧样的浓眉大眼一瞪，找她做啥？丑没现够啊？娘听此话也叹了口轻气，唉，是啊，丑倒没啥，主要是她爹她娘若三日不晴四日倒雨，就是秋兰娃同意了，今后的日子恐怕也过不安宁。马小翠不服气地噘噘嘴，不，我看秋兰姐一定有办法，即便不成也还有别的女人啊，你不能学别人找一个？马小山丢掉手里的铁斧，抬起他那颗憨脑袋，俺走了，娘咋办？马小翠说有我哩，你放心。马小山说放心？你能背得动娘？马小翠的头这才蔫下了。是啊，娘虽能在家里勉强地拄着拐行走，但一旦出门还是要背，女孩体弱哪能背得动，于是她进一步蔫下脸去，不好再说。

马小翠一直胡思乱想着终于下了山，这时初秋晌午的太阳，正好笔直地穿透树梢，在她面前的爆米花丛，投下了许多斑驳细碎的亮影。马小翠背起地上的药篓，这些年娘患瘫病时间长了，她跟着村里的郎中松大爹，学认了不少诸如田七、红藤、牛膝等中药，经常挖点给娘服用，剩下的便拿去换钱，贴补家用。马小翠的心情像朵升降不定的浮云飘过小桥，可是刚到家里，娘用一张从未有过的笑脸迎接她。

翠儿，快来见过你凤表姨。娘坐在惯坐的山藤椅上，一脸喜气。

凤表姨……马小翠不禁微愕了一下，娘，你说哪个凤表姨？

娘只好瞧着坐于一旁的女人讪讪笑了笑，噢……山外的，年头一多，娘也糊涂了，也只刚晓得。还是你凤表姨记性好，又来看娘。

马小翠这才知啊了一声，只好腼腆一乐，上前恭敬温柔地喊了一声，凤表姨。

倒是叫凤表姨的女人毫无生分，见闻不但长哎了一声，而且还拢靠亲热得不得了。哟，这就是小翠吧？多俊的脸儿，快过来瞧瞧！

马小翠的脸一红，只好连羞带促地走近了两步。马小翠虽出身贫寒，长相却出落得异常水灵，若把她比作山里的凤凰，都不为过。她有一副窈窕的西施身材，有张漂亮的桃花脸蛋，熟里透红，秀色可餐。尤其那胸部，内面的一对大玉兔，似乎随时想从那罩着的碎花褂子里窜出来。马小翠偷眼打量着面前女人，见这个女人显然不像山里人，她带股城里人的贵气，皮肤根本无山里女人的粗糙，有点像村头张婶家做的嫩豆腐。虽则从她的眼角鱼尾纹上看,应该许有四十多岁，但从她光洁白皙的脸蛋，和一身款式年轻的蝴蝶长裙，很难估准实际年龄。再看她眼神，似乎也没有山里乡下人的那种憨滞，灵活热烁得勾来勾去，就像在打流星锤。凤表姨瞟赞过马小翠，便从凳子上起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哟——啧啧啧，这么好的外甥女还没嫁人，真是可惜！

马小翠的头一躲，忙矜过脸去。

凤表姨咯咯地笑着，像只刚下完蛋出笼的老母鸡。娘也嘻嘻地笑，用手指着凤表姨，说翠儿，凤表姨这次来是有天大的好事，山那边有户人家，也是一崽一女，同样的娃囝未娶囡儿未嫁，凤表姨的意思，是想你们来个姑嫂对换。娘说到这里忽然收住笑，转为无奈地叹口气，唉，翠儿，只是这样做，娘晓得让你觉得委屈，可是为了你哥……

马小翠的头有些嗡地一下，这才知道娘为啥今天这般高兴。

同时惊乍之余，还有股狐疑山蝗虫样爬了上来。马小翠虽为妹妹，头脑却有时比哥哥显得灵光。这凤表姨不知底细，从未认得，莫不是上门行骗的人贩子。马小翠这样一疑，便不由抽回了自己的手，而且还本能警惕地再瞥了一眼。这些年村里的妹子去城里打工，多半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不愿回来，村里的后生娶不到婆姨，很多就只好从人贩子手里买个女人。那些被卖的女人，几乎都是人贩子从远处逼或骗来的。马小翠每当看到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就心生同情，有一回还帮一个安徽的女娃逃了出去。不过眼前的女人是说互换，那就应该有嫂子进门，不会吃亏，顶多像娘说的委屈点自己。可有啥办法呢？哥哥那么犟，家里那么穷，如果不牺牲点自己，哥恐怕要真的打光棍。

马小翠想到这里，只好有种无可奈何的释然。她见娘坐在山藤椅上一脸的忧楚期盼，真是想儿媳妇都快疯了。娘才刚五十的人，可那头上的麻白，已像晚秋的败叶寒树。马小翠心叹了一声，只好柔下脸去，说娘，如果凤表姨真能帮咱，那就等哥哥娶进了嫂子……

无须马小翠说下去，便知是要等把嫂子娶进门，她才自己嫁出去。娘倒没注意，一见女儿答应了，便立时高兴得头发梢上都是笑，忙一个劲地夸赞翠儿，说真是个懂娘疼哥的好娃。凤女人却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她不由得微正了一下脸色，重新认真审视地盯了马小翠一眼。

（二）

不管咋说，凤女人还算讲信用，两天后，真的带来了一位俊妹子。

俊妹子姓牛，叫牛丽娟。她不但年轻貌美，一头长发行云流水，一件红衣朝气蓬勃，而且一双亮亮的眼与一张白净的脸，两片灵巧的薄唇甜蜜腻贴。她先朝门外劈柴的马小山偷觑了一眼，然后向坐在山藤椅上的小翠娘便明眸皓齿地一笑，接着就粉脸略垂亲热大方地喊了声，娘。山区的婚俗就是这样，说繁便繁说简也简。如经媒妁之言第一次“采家”，女方若一眼同意了就可以马上改变称呼，当然也可以含蓄地表示先来往来往，但那样就很可能后面没“戏”。马小翠的娘声音颤抖地应着，眼噙泪光，似乎等了多少年，就为这一天。娘拿起双拐就要下椅子，马小翠问娘要干啥？娘便恨恨地骂了骂自己瘫腿，然后便兴奋地挥挥手，快，翠儿，快给你嫂子下面去！

马小翠迅速答应着。不管怎么说，这牛丽娟看来不错，初刚入门，就给家里带来了无有惊喜，着实难得。真是傻哥傻福，娘和自己也了了心愿。马小翠戒备的阴霾终于扫去，真的高高兴兴去下厨房煮面。

但是马小山的脸却好像有些微怅，嗒然若失的，似有东西放不下，而且显得难以割舍。他久久地仰望天空，似乎想托那白云捎去点什么。他叹了口气，说大概这是俺的命，终于颓废地坐在柴堆上，发起呆来。

这边凤女人微笑地坐在那儿，像是不动声色地地欣赏某种表演。待戏演完了，她才适时地似莺婉啭地发出声来.大姐，我帮你的事儿总算办了，外甥和外甥媳妇也见面双双同意了，我看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明朝，明天就把婚事办了。再说山那边等着我，急想看翠儿。

娘一个劲点头，说是是是，将心比心，凤妹儿说得是这个理儿。

于是就第二天真的宴请了全村，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大吃了一顿。晚上又请人闹了洞房，便把婚礼完成了。

第三天，凤女人向娘催促马小翠上路。古话说女儿是娘的贴身袄，突然脱下，自然难舍。马小翠哭红了眼，娘更哭得一塌糊涂。牛丽娟婉婉走过来，妩媚深长地一笑，说小翠，我哥今后就托付给你了。马小翠点点头，也说了和她同样的话。娘再三叮嘱，翠儿，到了那边要学你嫂子，夫唱妇随孝敬公公，有空就回来看娘……

马小翠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说娘，俺晓得。最后再大哭着喊了声娘，您多保重！便猛地一转身，跟随凤表姨而去。

这是个早秋，爆米花还在努力地盛放着。别的秋花亦应季始艳，那桂树的馨香也在开始沁人地孕育。马小翠跟着凤女人七转八拐地坐了一天车，记得是朝安徽的某个方向，最后快近黄昏的时候才在一处山前下了车，踅进一条机耕道，山间穿行了很久方看见前面有处村落。

村落望去也不大，许才二十户人家，紧挨大竹园，像撮幽灵似的村团。黄昏的竹园显得阴森恐怖，要不是马小翠居惯山里，怕要被吓出魂来。两人战战兢兢地穿过大竹园，在一幢低矮的木房前停了下来。木房也当之无愧，除了顶上瓦砾，四墙是木板，而且非常陈旧，加之暮霭笼罩，沧桑失颜得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屋前有块磨刀石，石旁有位三十多岁、黝黑得近乎邋遢的男人在磨刀。那刀窄而长，不像伐树斫柴的砍刀，马小翠斜睨了一眼，即在黄昏也露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寒光。凤女人上前喊了声牛仔，牛仔惊喜地回头喊了声凤表姨，便忙收刀进屋，扬声地喊着爹爹，一位五十多岁秃着头顶的男人走了出来。

哎哟大妹子，总算把你给盼来了！秃顶爹欣喜若狂，一连叠声地热情把凤女人和马小翠让进屋。

累死我了，牛老哥！凤女人一进屋，就把坤包随手自家样地一摔，跌躺在竹制的摇椅里娇嗔怪叫。你这鬼窝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哎哟大妹子，你来俺又不晓得，要是晓得了，一定去路上接你！秃顶爹拖着好听的娘娘腔，一边讪讪地笑着替凤女人倒茶压惊，一边用眼角瞄看马小翠，哟，这就是你说的翠儿吧？快过来，坐。

马小翠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接过茶，然后落了座，心中却颇生奇怪，这凤女人怎么连这种凋敝的山寨中，都有人喊她凤表姨。凤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疑，便在铜铃般的笑里甩出去一串脆响，小翠，这儿也是我的一处远亲，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婆家，还不快叫爹。

马小翠没法，只好连羞带怯、有点拗口地喊了一声，爹。

颇为精瘦的秃顶爹，也是和娘一样的扯高音调喜上眉梢地应着，哎——！然后他轻叱牛仔，龟儿子，还不快弄饭去？今晚俺要喝几盅！

不管怎么说，山寨虽偏僻，电灯还是有的。一阵后牛仔果真端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小菜，还有钵山鸡，香喷喷的。秃顶爹摆上酒盅，马小翠忙说不会喝。秃顶爹佯装生气，哎，酒是山人胆，男女都一样，山里人没有不喝酒的。马小翠无法，只好接了一小盅。秃顶爹却大杯大口地敬着凤女人，说大妹子，俺家虽寒碜，但牛仔杀猪，吃肉还是方便的。今天你帮俺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俺要好好敬你。凤女人也咯咯地又像母鸡下完蛋样笑着，连连碰杯。马小翠这才知道，牛仔刚才为啥磨那种长刀，原来是个杀猪的。但她饥肠咕噜的肚不争气，在家又吃得肉少，一个月中难得一次，于是便不管许多，只顾自己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牛仔开始收检碗筷。马小翠想到既为人媳就应妇道，况且凤表姨说过，牛仔没娘只有妹子，如今妹子去做了自己的嫂子，今日个起自己就是这儿的女人，若再要男人去刷锅洗碗，便不是理儿。于是她忙站起身子，说我来吧，便拿起碗筷洗涮去了。

不知是关心体贴，还是他们有事要谈，马小翠回堂屋时大家均怂恿她去睡，他们却在那儿仍然坐聊了很久。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小时交头接耳，大时开怀畅笑，尤其那女的，清脆的铜铃于这静谧夜，显得有点刺耳，像是用铁勺搓铁珠子。马小翠懒得去理，坐了整天车，走了恁远路，真的确实累了。只是又似乎难以入睡，毕竟初入婆门，有点羞涩，有点忐忑，有点兴奋。而山区的夜晚也不安分，总有那么多的虫子在叫，有时还杂着一两声凄厉的夜莺。终于入睡了，马小翠又觉有座山样的东西突然压到了身上，压得她难受，喘不过气来。

马小翠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挣动了一下手脚睁开眼。她以为做噩梦，谁想借着板缝挤进的月光，原来是牛仔裸着身子，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身上。马小翠又羞又气，只是想到马上要成为人家婆姨，只好又软让了下来。她轻唤牛仔，说俺今晚确实累了，再者也还没成亲呢。牛仔却似未听见，继续喘息着声音喷着酒气，啥子成不成亲的反正要圆房，今晚明晚不一样？言罢不由分说，只在马小翠细嫩饱满的奶子上狠狠抓了两把，就粗鲁地扒掉她裤子，嗷的一声进入了她的体内。

马小翠疼得哎哟了一声。按说二十三四岁的她正值芳龄，瓜熟蒂实，春潮正涌。马小翠记得在松大爹家看电视，有时候看见男女间的那些亲热镜头，也曾有过不少幻想，没想到真的做起来，却是这般无趣，甚至是种痛苦。马小翠不觉心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滚落到枕边。

第二天，马小翠心想牛仔和秃顶爹，肯定也会像哥哥娶嫂子那样，整菜摆酒，宴请全村。谁知父子俩只简单地弄了一桌“意思”饭，随便在村里叫了几个头人，晚上也没闹洞房，凤女人也没多呆，中饭后正好有辆运木材的车子进城，她匆忙地搭那车子走了。

马小翠颇觉委屈，就这样冷清清地成婚没当回新娘，真不是滋味。但难过归难过，只好不计较。接下来的日子她谨遵母训，洗衣做饭，尽职尽责，有空还下地干活。但她很快发现，这父子俩原来不但都是酒鬼，而且性格粗鲁，牛仔还喜欢动手动脚，发狠时真像个屠子，毫不怜香惜玉。一月后马小翠想回家看看，便故意调侃，说牛仔，哪天同俺去看看娘吧，大女婿还没见过丈母娘的面呢。牛仔瞪起薄醉的红眼，看啥看？没空！马小翠顿时哀哀地，可那儿还有你妹子呀，难道连妹子都不愿看？妹子？哪来的妹子……牛仔说到这里忙住了口，似酒猛醒了。噢……你是说丽娟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看！马小翠忍不住泪珠滚落，想不到你原来这么狠心。这话一下触怒了牛仔，大山似的牛仔立即懊恼地挥起了拳头，我叫你顶嘴，叫你顶嘴……可怜马小翠一顿被牛仔拳打脚踢，就像一头被宰的母猪，嗷嗷惨叫。

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不但近乎虐待，晚上还要小心侍奉。自从变成女人的初夜几乎在强暴中完成，马小翠对性便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但牛仔像头精力旺盛的公兽，每晚都要在她的身上乱咬乱爬。如果有得闲，那就是他每隔段时日要出山购猪，一去几天，方能回来。

可谁想，这样的闲隙也被很快打破了。秃顶爹嗜酒如命，并且一旦喝多，若牛仔不在家，就对马小翠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馋相，勾勾地盯住她的脸与胸，盯得人心里直发毛。马小翠讨厌他的娘娘腔，更怕他这双色眼，似乎想穿透自己身上的衣服，好窥视自己的春光大地。

终于出事了。那天牛仔又出门购猪，晚饭时秃顶爹非要马小翠陪酒，马小翠无法，只好陪喝了两小盅。秃顶爹顺竹子爬杆蹬鼻子上脸，放下了酒盅便紧盯着马小翠，盯了一会又去摸她的手，嬉笑说哎呀翠儿，你咋长得天仙似的，越看越漂亮？马小翠一惊，忙抽回手，说爹，俺可能喝多了，头晕，想睡。便借故躲入房内。谁知秃顶爹也如影随形，不但紧跟着马小翠进了房，并且还猛地一下把她抱住了。马小翠又急又恼，当下悲鸣地猛摇头，说爹，俺可是你的亲儿媳妇呀，咋能这样？秃顶爹非但不住手，反而恶狠狠地变色一改娘娘腔，说啥子爹不爹的，你是俺花三万元钱买来的，儿子用大头，老子连碰都碰不得？

马小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说俺是你用三万块钱买来的？秃顶头一瞪红眼，你以为你啥样女人，金枝玉叶啊？马小翠这时一阵大骇，顿觉天旋地转，似要瘫痪。天哪，原来是这样，原来事情是这样……自己小心翼翼，结果还是让人给骗卖了……马小翠无力地摇晃着倒退了两步，木偶僵尸般地任由秃顶头宽衣解带，扑倒在床。

一夜无眠。马小翠欲哭无泪，可也终于慢慢理出了头绪。理出头绪的她，不得不把涌动的血液压了压。她恨牛仔，恨这秃顶头，更恨那将自己骗进火炕的凤女人，要是找到她，一定要把她剥皮抽筋，方才解恨。马小翠的第一念头便是想到逃，对，逃！一定要想法逃出去，只有逃出去，才能去找凤女人。可逃有那么容易吗？出了今晚的事，秃顶头会加以防范的，不要逃跑逃不成，反倒招致毒打，想逃再难。

次日马小翠照例早起做饭，若无其事的，好像昨晚的事情没有发生。只是她眼睑有点肿，脸色有点青，精神显得萎靡不振。秃顶爹破天荒地上前关心她，说翠儿，若不舒服就回房歇着吧，要是累坏了，俺都心疼呢。说完他怪异一笑，咧嘴露出了几颗脏兮兮的黄牙。

马小翠不理，微微地鄙觑了他一眼，拿起竹篮，去溪边洗衣。

好不容易再熬了些日子，不觉就到了初冬。山里的冬意似更明显，除那些常绿耐寒的，绝多的树木都已枝枯叶落，满眼萧索。许是年龄有点大吧，加之又正处寒潮，秃顶头这些天不知怎的，经常双腿酸疼，不是咒自己的双脚，就是骂该死的天气，要么叨无用的郎中，当然也有时候拿马小翠出气。马小翠灵机一动，半装怜悯半装孝顺地走上前去，说爹，要么俺上山去帮你挖点草药吧，兴许管用。秃顶头也是病急乱投医，见闻便凶眼一瞪，晓得采药还不快去啊？你想痛死俺？

马小翠暗喜，真的扛锄上山，采了点红藤活血浸酒，挖了些田七牛膝等药煎服。说也奇怪，秃顶头吃了她的药，腿痛果真轻松了不少。这下秃顶头高兴了，哎呀翠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就每天要马小翠上山去给他采药。开始的几日他还有些警惕马小翠，怕她逃跑，后来就慢慢地变得戒备放松了，对她的傍晚才归也不指责。于是有一天，马小翠事先将一包衣服藏于篓内，然后来到同凤女人来时的公路上，拦下了一辆汽车。那司机嘎的刹住车骂她找死，马小翠却噗的一声跪在了他的车前，师傅，请您救救俺吧！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俺……

（三）

一个多月后，马小翠只身来到了广州。

马小翠来广州主要找马秋兰，并想打工挣点钱。哥哥马小山肚子里的小九九现在看清了，原来他心中一直装着秋兰姐，只不知秋兰姐的心里是否还有没有他。但哥哥一根筋的放不下脸面，马小翠只好暂时撂下寻找凤女人的打算，先去广州找马秋兰。

马小翠和哥哥一样没出过远门，因而也没有坐过火车。但她未被这种日泻千里的庞然大物感到新鲜激动，相反倍觉孤单，纷杂麻乱。她一会想到肩上重任，一会又想到世上总算有好人，那天感谢那好心司机，拐了五十多公里，才将她送回了家。母女抱头痛哭，娘用手狠狠往地上摔一把鼻涕，那女人咋的忒没心肝，俺那么信她，谁知原来竟是个骗子！还有那狐狸精，临走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偷走了。马小翠只有摇头，鸡飞蛋打，陪进自己，早料其中。于是她也向娘哭诉了自己在牛家的遭遇，娘更作孽呀没天理呀哭个不停。哥气得拿把斧头到门前又一顿乱砍，可怜那樟树，又无缘无故地冤留下许多伤痕。

真乃祸不单行，没几天马小翠竟然病倒了。开始她以为气逆，但是恶心呕吐的症状越来越重，只要一闻到油腥就肚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松大爹下了两副药也不见效，最后还是娘过来人，见况敏感地皱皱眉，说翠儿，莫非你是……有了？马小翠一惊，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可这娃连谁的种都不知道啊，现在还逃离了牛家，怎么能要这个娃儿。娘也支持她，对，翠儿，快上医院打掉，这样的孽种不能要！

坠了胎，流了产，马小翠虚弱的身子过了上个月才得以复原。这期间马小翠一直考虑着一件事儿，那就是想去外面，找凤女人。娘摇头，唉，翠儿，天下之大，哪儿去寻？就是寻着了咋样？还是让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算了。倒是你哥，出了这事，找婆姨更难。言罢又悲悲戚戚地嗫泣了起来。马小山闷闷地，哭啥哭？光棍也是人打的！娘止泣来了气，顿顿椅旁双拐，胡说！不娶婆姨，难道要断掉香炉脚啊？要俺死了也对不住你爹？马小翠见了真是百肠辗转，无奈中只好改变自己的打算。哥，要么俺不走，你去外面算了，兴许能真的带个嫂子来。马小山噌地从凳上站起，话像块大石头扔出去，要去你去，那种坑蒙拐骗花言巧语的事情俺是做不出！娘气得捶胸，天哪！俺咋生了这么个一根筋，一个模子的你爹倔性？马小翠却心中一动，哥，你莫非是还在想秋兰姐……要那样，你不去，我去，我去广州找秋兰姐。

就这样，马小翠用松大爹家的电话，拨通了马秋兰留下的手机号码，不等过年就来到了广州。

北方深冬雪，南方三月天，这话真没错。四川虽属西南，但马小翠离家时也穿了棉袄，到广州却脱剩得只有件薄毛衣，温暖得就像三月春光的桃花季节。马小翠提着个肥料袋“行李”走出火车站，伸长着脖子东张西望。她正发急，忽听有个熟悉的声音扬声喊她，接着一道靓丽的身影飘到了面前。她以为是打从经过的城市女郎，可揉揉眼睛定睛一看，却不觉有些惊呆了。秋兰姐……真是你么？马秋兰盈盈地，不是我是谁啊？难道不认识我了？

打着的，不一会到了一处楼前。马秋兰摸出贰拾元钱给司机，马小翠的眼又瞪得铜铃大，恁么贵，这点路要贰拾块钱？马秋兰一乐，城市嘛，花钱如流水，你以为乡下啊？说罢引马小翠进了大楼。

这是幢七层楼，马秋兰住顶上层。马小翠觉得像爬山，不禁埋怨起咋住得这么高。马秋兰说这没办法，因为顶楼的房租便宜。然后马秋兰扭头笑了一下，小翠，这算啥高楼啊，比之那些摩天大厦和有钱人家的房子，贫民窟罢了。马小翠说真的啊？

说着话马秋兰掏钥匙开了门。这房子一室一厅确不大，布置也简单，但马小翠瞧着光洁的墙地面，摸摸镂花的落地窗，嘴里啧啧不已，像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马秋兰看着忍俊不禁，你呀，真是个乡妹子。

马秋兰笑起来很好看，温柔可人，脸上还有对浅浅的小酒窝。她在引水机内压了杯热茶，马小翠这才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和渴了，忙放下手里的肥料袋“行李”，接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马秋兰坐到她对面，小翠，我爹我娘身体好吗？马小翠说忒棒，就是想你回去。马秋兰的笑容僵了僵，似乎不经意地拢了拢长发，那么你哥呢？他过得怎样？马小翠一听问哥就眼圈红了，包括自己的遭遇，不禁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马秋兰。马秋兰听后一阵无语，良久从齿缝里才轻轻地挤出了一句话，你哥活该，谁叫他死板一根筋！

晚饭时马秋兰做了不少菜，都是味道不错的，马小翠也不客气，吃得满嘴油亮津津有味。马秋兰望着她的吃相眼里露出怜爱，不停地朝她碗里夹菜。等到她打着饱嗝放下碗了，这才站起身说，小翠，晚上我还要上班，你先洗个澡，然后看电视，早点睡。马小翠用手背抹了下嘴唇，说秋兰姐，你去忙，别管我。

马秋兰进房化了会妆，化了妆的马秋兰更加好看。她穿一件爆米花色的长袖绒质裙，白皙的脸蛋殷红的嘴唇，长发飘逸一甩，哪像山里的土妹。马小翠又不禁呆了，秋兰姐，你真漂亮！天仙似的。马秋兰回眸微嫣，真的？马小翠说，是啊，想不到广州两三年，你像换了个人。马秋兰这时收住了笑，不，我没变，我还是几年前的我。

第二天，马秋兰带着马小翠在广州城游玩了大半天，还替她买了两套比较入时的衣服。大街上的人车，像一堆堆蚂蚁蜗牛，快快缓缓地涌动。马小翠像孩子游观动画城，跟在马秋兰的后面跳上蹦下。她一会被摩天的高楼水挤的人车惊得目瞪口呆，一会被画样的景致仙境样的亭阁迷得眼花缭乱。马小翠禁不住叹服地，秋兰姐，难怪村子里的姊妹都往城里跑，来了以后都不想回去。

马秋兰不置可否，将脸上的小酒窝儿一漾，噢，是吗？

咋不是？你不也有两三年没回家吗？马小翠想也没想。

我……马秋兰似被马小翠的话给噎住了。她只好假装累了，择一处公园的凉亭坐下，说小翠，你附近自己玩玩吧，我累了，想歇会儿。

马小翠见状有些慌了，秋兰姐……俺是不是刚才说错话了？马秋兰习惯的笑意虚虚一浮，哦，不是，你别多心，也别走远。

马小翠称马秋兰为姐，实际上同年，只小半岁。马秋兰虽没考上大学，但山里的女娃读书少，她是村里唯一念完了高中的女秀才。她娘在生了她后因患绝育症没有再生，因此更成了爹娘的掌上明珠。从小学到初三，马秋兰和马小翠的哥哥马小山都同学。那时哥哥的成绩好，一天到晚快乐无忧，是个生龙活虎的俏山娃。马秋兰把他当作崇拜的偶像，不懂的题目问他，放了学无事也想找他。马小山呢？也是同样，有空就找马秋兰，碰到有人欺负她时，还英雄救美地挺身而出。有一次为了保护马秋兰，他被别村的山娃打得鼻青脸肿，手臂上还被尖石划了道长口子，流了很多血。马小山倒没啥，马秋兰却疼如己身。

大概从那次起，两人便更加好上了。马秋兰和马小翠，也成了无话不谈，亲如姊妹。村里人都说他俩青梅竹马天造地设，双方的爹娘也经常串门话题默契，马秋兰装作没听见，心里头却比吃了山蜜还甜。

没想到后来会出事，爱情的道路并未给他俩铺成宽广，反而天降鸿沟，把他俩生生挡住了。马小山的爹爹不幸坠崖，次年娘又摔成了瘫婆，兄妹俩只好辍学，马秋兰也跟着掉了魂似的好一阵难过。到县城念高中后，马秋兰若有所失，总是禁不住忆起童年，和马小山一起念书山上打滚的甜蜜情景。于是她经常给马小山写信，除了鼓励安慰，依然流露出爱意。但马小山却变了，变得没有欢乐，孤僻消沉，好像世界不再属于他。这使得马秋兰在哀其不幸时，又怨其不争。她想用爱去重新点燃马小山的人生之火，所以高中毕业后特地找他谈了一次，只是毕竟女性，一些关键性的爱词，话到嘴边难以启齿。而马小山更觉位低不敢主动，就这样两人的感情陷入了僵局。直到前几年马小翠偷问马秋兰，问过后让娘试探着托媒去提亲，马秋兰才心中暗喜。然而没想到，爹娘也是非常势利，把提亲的媒人骂得狗血淋头。马秋兰当晚和爹娘大吵了一架，第二天一气之下来到了广州，至今未归。

可是这样的心思没处说，除了自品，谁也不知。

（四）

马小翠在马秋兰处只玩了两天，便要马秋兰帮她寻工打。

两人以前无话不谈，可这次见面马小翠似乎觉得马秋兰的话变得有些少了，虽然姊妹的情谊依旧，但乍阴乍晴的有些雾里看花，瞧不太清楚。加之马小翠是勤劳惯了的山里妹，不是养尊处优的城市女，因此还未等她对城市的新鲜劲儿晃过，思想的现实便即回到了脑内，觉得吃住人家，不大好的。马小翠想到了此行目的，几次想探询她和哥哥间的事，但话到嘴边都生生地化作一口唾沫，吞了回去。人心隔肚皮，变化两不知，看样子秋兰姐的变化确实挺大，正如哥所虑，现在她变成了城市女，是不是还继续喜欢哥，着实难说。所以当务之急，应该先找到工做。马秋兰却似乎有点为难，说小翠，广州找工作，说难便难说易也易。如果只找份吃苦不挣钱的工作，明天就能找到，可你是我的妹子，应该要帮你找份既能挣钱，又较适合不大辛苦的工作。

马小翠说秋兰姐，俺不怕累，只要有工打有钱挣就行。

接下来的几天等待，不免焦灼的马小翠，无意又发现了马秋兰的两件事。一是马秋兰看似挣钱不少，但花销却好像能紧则紧能省则省。弄的饭菜主要是味不是质，穿的衣服也虽较时髦，却很少有件高档的衣服。二是她并非白天上班而是在晚上，白天除了睡或没办法应酬些人，一般不出去。晚上则都要先化妆，打扮成漂漂亮亮的方才出门。

今晚又是如此。马小翠不禁好奇地问，秋兰姐，你咋上班都是在晚上，而且要化了妆再去？马秋兰正在穿衣镜前穿衣，说那些打工的厂子，当然是干活主要在白天，但我在夜总会里上班，不打扮打扮怎么能行？马小翠说夜总会是什么厂子？马秋兰禁不住噗地回眸一笑，我的个乡妹哎，夜总会不是厂子，是专门供人玩耍夜生活的地方。

马小翠听了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但屏退了脸上红晕，她抬起头来，秋兰姐，既然玩耍的地方都能挣钱，介绍俺去，好吗？马秋兰说，不行。马小翠问，为啥？马秋兰说，因为那里的工作不适合你。马小翠的脸上一阵僵硬，心说还讲为俺找份轻松的工作呢，这么好的事情都不带上俺。可这是出门在外求人家，马小翠只好放松脸上的表情，上前软声软气地扯住马秋兰的衣角，啥子适不适嘛，秋兰姐，带俺去瞧瞧好吗？马秋兰一阵无语，似乎在后悔告诉她这些。实在被缠得无法，马秋兰只好豁出去一样，好吧，既然你非要去，那就带你去瞧瞧。

就真的学着马秋兰打扮了一番，换了件新买的衣服出了门。城市的夜晚真不比山里，到处光怪迷绿人来车往，哪像入了夜的样子。马小翠走了一会，发现夜总会原来就在离马秋兰的住处不远，难怪她在这附近租房子。她跟着马秋兰进了一个铁盒似的“笼子”，只见马秋兰在笼门旁的数字上按亮了“20”的红灯，铁盒便无声无息地迅速上升。马小翠觉得头晕，不禁吓喊出声来。马秋兰说，别怕，这是电梯。

出了电梯，马小翠把心神稳定了一下，紧跟在马秋兰的后面。经过一溜长廊，只听尽头音响四溢，柔美的音乐和缠绵的歌声，蛇一样地滑了过来。两位标致的小姐笑迎门前，马小姐，早等你了，刚才龙先生还问过你呢。马秋兰说是吗？一边和许多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嫣然地漾着那对小酒窝，大方地领着马小翠入内。她正走着，有位脑满肚肥西装革履的男人迎了过来。哎呀马小姐，怎么才来呀？我都望眼欲穿了！说罢像一条见到主人的哈巴狗，拱嘴摇尾地做着请进动作。

马小翠哪见过这种场合，一时间，只觉迷离的灯光让人眩晕，勾魂的音乐让人欲飘。她揉了揉眼睛才算看清，原来大厅的中央有个舞池，许多的男女正紧搂紧抱地跳舞，就像松大爹家的电视里一样。舞台上有位浓妆艳抹的少女在唱歌，那少女打扮得非常妖气，衣服穿剩得只有重要的三处，而作胸罩的地方还是两朵艳丽的牡丹花。马小翠像是处到了梦里仙境，她正自恍惚，倏听刚才那位叫龙先生的男人，又嬉皮笑脸地嗔起马秋兰来。马小姐，怎么你带来了新妹也不介绍一下？要是下海，我算第一个。马秋兰得体而微微嫣了嫣，龙先生，这是我妹妹，和我一样是山里的土包子，出不了海的。龙先生听了忙摆手，什么出不了海，你是有海不想出。哪天你想通了告诉我，正好一龙戏双凤。说罢大笑了起来。马秋兰依然挂着笑，但她在笑里揉入了一丝寒意。龙先生，我妹妹是到这儿玩的，请你不要吓着她。你要再这样，今晚的歌我只好不唱，回去算了。龙先生听罢，这才止笑做了个投降动作，说好好好，我不说，你唱歌，总行了吧？

马小翠不知两人说些啥，那些下海出海、一龙戏双凤什么的真的听不懂。她书读得少，又没来城市见过世面，只是从男人的嘴脸举动中，觉得有种轻浮。她不禁皱眉，看马秋兰却显然司空见惯。马秋兰甩甩发，小翠，上这玩的男人都这副德行，咱不能得罪，也不要计较。说完便帮她找了个座处，嘱咐她千万别乱走，然后自己上台唱歌去了。

马秋兰真的唱了起来，声音像山中柳条似的，随风纤纤柔摆：

“崇岭巍巍，层林郁郁，

木楼隐隐，鸟语啁啁，

却成游子，身随云飘。

难忘那鸡鸣犬欢，

还有那家乡的四季风，

缠绵地常吹总牵绊。

岁月苒苒，天涯浩浩，

憧憬短短，惆怅长长，

梦儿已残，我感疲倦。

只有那小桥流水，

还有那满山的爆米花，

永远地盛放在心上……”

马小翠万没想到，马秋兰的歌能唱得这么好，像是山间的流泉，林中的鹂莺。记得在家时她是喜欢唱歌，但那是多半学电视机里哼哼，远没今晚这么棒。她更觉得马秋兰变了，不光是容颜，一改扎小辫的山里妹，就连说话都文绉绉的，歌也唱得这么好，完全变成了城里人。看来这都是念书多的，哥哥念书少，真的配不上。马小翠有种沮丧的东西往心内钻，不觉为哥感到难过。但她的歌却似乎充满着悲戚伤感，这歌显然是唱给家乡马家屯深山里的，尤其她唱到最后的爆米花，自己都听了眼眶有些微湿。

看到马秋兰下台，马小翠忙由衷地扯住她，秋兰姐，你唱得真好！俺都听不出你了。马秋兰似乎还未从“爆米花”丛走出来，唉，没办法，为了挣钱，逼出来的。

正说着，那位龙先生又手捧鲜花走了过来。他弯着蜗牛腰，涎着蛤蟆嘴，把光脑门子上的几根几乎能数得清的稀发用手往后一理，怎么样，马小姐？好歌出俊口，鲜花赠佳人，今晚去消夜，以表我心意。马秋兰有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龙先生，谢谢你今晚为我慷慨点歌，但是我今晚妹妹来了，明天得闲，我再陪你。说完她拉起马小翠走了出去，到长廊的右侧开了间包厢。

包厢自然也是马小翠没见过的。厢虽不大，却布置得犹如小皇宫。四墙丝绸样的紫罗色，奶油色的长能几乎当床的沙发前摆着玻璃几，银幕似的电视挂在墙上，地上铺着血红色地毯，人走在上面浑像走在棉花上。马秋兰把厢门关上，外面的噪音顿失，厢内温柔如梦。服务小姐朝两人颔首莞尔地一笑，摆上些点心水果，将饮料放到两人面前，然后才微鞠一躬退了出去。马小翠几曾享受过这个，眼睛瞪得牛眼大，秋兰姐，难怪说城市的生活像天堂，原来喝茶叨嗑的地方都这么好。

谁知马秋兰却不以为然，不，小翠，其实我讨厌这种生活。

马小翠一愣，不禁将牛眼不解地望向马秋兰，口气也是酸酸的。俺不懂秋兰姐，这样的生活就是好嘛，还有那么多有钱的男人围着你。

马秋兰在温柔的灯光下似乎苦笑了一下。你不懂小翠，到这儿来的男人其实都道貌岸然，还不如你遇上的牛仔没有虚伪。

马小翠一听提起牛仔，禁不住浑身触电似的抖了一下，但她很快更加地摇摇头。不，秋兰姐，你这样说话，俺真听不懂。牛仔啥样人？一个蛮不讲理杀猪的。马秋兰说不懂没关系，今后在广州你只要记住一句话，那就是女人虽悲哀，却也有男人无法比拟的地方，要想多挣钱，有时候还得利用女人的长处。说完她叫马小翠喝饮料。

马小翠依言低头喝了口饮料。潋滟的液汁透光澄亮，柔蓝的吸顶灯，在两人的睫毛下，投下了丝丝淡淡的暗影。马小翠怔怔地盯着玻璃杯，依然一副云遮雾绕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她抬起头来，秋兰姐，你说的这些话太深，俺真的确实听不懂，你能说得明白些么？

马秋兰摇摇头重新苦笑，习惯地用手拢拢长发，然后也轻轻地啜了口饮料，学着马小翠的样子，痴痴傻傻地把玻璃杯子端在手里。良久，她才像下了决心似的艰难抬起头，好吧，你要再不懂，我就给你讲一件事情，你就懂了。

马秋兰未曾继续，先自叹了口轻气。唉，小翠，其实说起这事，是我对不住你哥……那是我刚来广州不久，在一家鞋厂打工，因为我有些文化，老板就把我调到他的办公室里做文秘。谁知那老板原来是个好色成性居心叵测的家伙，不久就甜言蜜语地把我哄得团团转。他经常带我去出入宴会，也到这里的夜总会，使我迷上了唱歌，学会了跳舞，然后跳累了就开包进厢，信誓旦旦……

一片厚重的肃穆盖到了马秋兰脸上，使她似乎沉浸在难忘的回忆里，更如被一种痛苦的愤慨所噬咬。马小翠这才明白，为啥马秋兰在这种豪华的夜总会里工作，原来是有这么一段的经历。而这夜总会里设有这么好的包厢，原来是专供那些男女们在这里面调情行乐。倏忽间马小翠觉得马秋兰有些陌生，甚至是有种对她不屑。

但是耳里却听马秋兰继续说，小翠，你别误会，到这儿来的小姐并非都不正经，其实洁身自好的女人还是很多，只有少数的女人既卖声又卖色。马小翠听到这里心稍安慰些，但仍木僵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正饮不知味地呷着饮料，只见马秋兰的眼里忽然噙满了泪花。坦率说小翠，那时候我真觉自己攀上了天堂，老板答应和他的爱人离婚，而我也把你哥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马秋兰说到这里，突将那饮料仰脖一倒，然后猛地放在茶几上，双肩抽搐地将头埋在掌心里。可是我错了，大错而特错了，这世界上的男人，特别那有钱有势的男人，都是骗子！还不如你哥，你那诚实憨厚的哥，值得人爱……

马小翠觉得手足无措，看到马秋兰哭，心也软了下来。是啊，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地被人给骗了，咋能怪秋兰姐，只能怪世道，怪那个老板。于是她坐近去搂住马秋兰的双肩，秋兰姐，既然这样，就不要在这里唱歌好吗？离开这肮脏鬼地方。马秋兰摇摇头，不，我不能离开这里，去厂里打工根本挣不到这么多钱，等我挣到笔钱，一定回家。

马小翠听到这儿无话可说。

第二天，马小翠想就着哥哥的事情和马秋兰聊点实心话。因为近天亮才回家，所以睡了一上午。醒来后弄了点吃的，马小翠正准备开口，马秋兰却打开了关着的手机。手机刚打开，昨晚那位叫龙先生的电话就急促顽固地打了进来。马秋兰显得很无奈，只好按下了接听键。她听完电话后朝马小翠抱歉说我去一下，便拿起坤包下楼去了。

马小翠无法，只好把要谈的事情等到她回来再说。她看了会电视实在无聊，便独自下楼到街上想随便溜达溜达。她正漫无目的地低头踯躅，却不意和一个迎面而来的行人撞了个满怀。马小翠抬头正要说对不起，然而一看那人，眼里却腾地喷出火来。天哪，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五）

马小翠万没想到，会在大街上遇见日仇夜恨的凤女人。她顿时像只见了毒蝎蜈蚣的大母鸡，把全身的羽毛都唰地怒立了起来。

凤女人也是吃惊非小，一时惊愕地后退了两步。

马小翠将所有的仇恨都一齐涌上心头，使她那双温柔漂亮的杏仁眼，都即圆睁变了形。她蹿上去抓住凤女人的衣领，你这个女骗人贩子，你这个天打五雷轰的，总算让俺逮着你了，俺今天跟你没完……

然而凤女人就是是凤女人，临危之际却迅速稳住了阵脚。她不但不去和马小翠撕打，反而装作恼羞成怒，这是哪来的疯癫女人？你说我骗卖了你，既然卖了，怎么还站在这里？马小翠被她问得张口结舌，围观的人则哄然大笑，一齐都说她真是个疯子。凤女人更加得意了，趁机说你这个疯子放不放手？再不放手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说着话狠狠地推开了马小翠，不等她反应过来便扬长而去。

马小翠懊恼极了，眼睁睁地瞧见凤女人要钻进公交车，竟是无计可施。她正气得顿足，蓦然间脑内灵光一闪，对！俺没能耐治这女人，秋兰姐一定有办法。秋兰姐见过世面，又那么文化，一定可以斗得过。于是她来不及多虑，也跟着跑去登上了公交车。她这次接受刚才的教训，上车后先不找那凤女人理论，而是紧紧地盯着，看她在哪儿下车落脚，然后再打算回去找秋兰姐。她见凤女人在一家商场的门口下了车，便也依样画葫芦地跟着下了车。可是当她跟进商场盯了一阵，人群中三转两转就转懵了，再去找凤女人，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马小翠这下不止是懊恼，还觉得非常后悔，后悔刚才干吗跟踪，就是理论不赢也要拽住那女人狠狠地咬她几口，以解心头之恨。这下坏了，好不容易撞见这女人，却让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溜掉了。马小翠垂头丧气地走出商场，这时只见街道上到处灯火，原来已到了夜晚。

满街的车灯来来往往地掠来掠去，将夜幕像切豆腐似地切成一块又一块。马小翠一惊，心想糟了，秋兰姐肯定早回家了，没看见自己一定会着急，于是忙沿着来时的街路迅步折回。可她到了一处三叉街口却彻底傻了眼，只见偌大个转盘连着三条街，三条街道都酷似，来时坐公交车一心只注意凤女人，根本未记住从哪条街道上出来。马小翠怔怔地傻在那儿，真不知从哪条街道返回去。她忽然想起了口袋里还有秋兰姐的手机号，环顾见前面还有处电话亭，于是忙走了过去。

然而当她拿起电话却又犯了懵，因为她无论怎么拨号，都只听里面嘟嘟的盲音，并无秋兰姐的声音传来。马小翠初到城里，哪懂这公共电话要插磁卡。她心里还一个劲嘀咕，这电话咋整的？松大爹家的电话一拨就通，怎么这大街上的电话老拨没声音呢？她正欲哭无助地不知何处，蓦听有个关切的声音从后传来。

这位小妹是不是初来广州啊？

马小翠回头，只见人行道旁停着一辆出租车，车旁有位四十多岁，蓄着两撮小山羊胡子的男人正在微笑地盯着自己。马小翠点点头，这位大哥，你咋晓得俺是初来广州的？

那人加深笑了笑，是啊，我不但知道你是初来广州的，而且听口音还知道你是四川人。再者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上街迷路了。

马小翠不禁连连点头，好像抓住根救命稻草。这位大哥，你咋像个算命先生，全把人说中了，俺正不知咋样回秋兰姐那儿去呢。男人这时放低了声音，你的秋兰姐住哪儿？马小翠说住的地方俺叫不来，只晓得她上班的夜总会叫啥。便把夜总会的名字告诉了他。男人一听知啊了一声，啊，那地方啊，知道知道！要么拿十元钱，我送你去？马小翠心痛想怎么那么贵，来时坐公交车才一块钱。但她想起了刚到广州时马秋兰车站接她，那点路还花了二十元，更要紧的是今晚迷了路，于是只好咬咬牙，十块钱就十块钱吧，就请你这位大哥送俺回去。

司机弹了个响指，高兴地说了声OK，然后朝四周谨慎望了望，便麻利地打开车门，几乎将马小翠慌忙地塞进了车内。

车子在街上七转八拐地穿行了一阵，马小翠这下真的完全懵了，不知这广州城到底有多大，加之夜晚，更加分不清楚东南西北。直到那车子驶离了闹区一段路，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马小翠说这位大哥，俺记得秋兰姐是在热闹地方上班的，你怎么越走越安静啊？司机诡谲地朝她笑了笑，小妹别急，马上就到。

再行了一程就见灯火更越来越少，似乎驶上了公路。慢慢地好像远处有种闷闷隆隆的声音传来，从车窗削过的风中，还有一股淡淡的腥味。随着车的愈行愈远，马小翠也愈发忐忑狐疑，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涌了上来。大哥，这是啥地方？秋兰姐那儿咋听不到这种声音，嗅不着这种怪味？这时候司机头也不回地得意大笑了，丫头，你以为我真的带你去找什么秋兰姐啊，这里是大海，我带你去海边玩玩。

马小翠脑袋嗡地一声，才知道真的遇上了坏人。

但是知道已经晚了，任凭马小翠哀求说尽了好话，司机也是毫不心慈，露出了凶相。等车驶进了一处院落，马小翠死挣着不肯下车，司机便扯住她头发拖了下来，老鹰夹小鸡样地把她挟在了腋下。马小翠哭喊着被挟进了一栋小楼，上楼时只听司机兴奋地大喊，大哥，二哥，今晚我又弄来好货了！

马小翠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命运将是什么。房门开处，只见两位五十来岁、满脸胡子一脸横肉的男人叼着烟，较大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旁边的那位把玩着皮鞭，一副凶神恶煞阎罗转世的模样。马小翠像堆瘫泥就要委顿在地，司机把她的双手反剪着往上提了起来。老大扼灭了烟蒂走过来，将马小翠胸前的衣扣哗地一声扯开，马小翠惊得惨叫了一声，立时雪白的酥胸大地便毕露了出来。老大像检查产品样地在马小翠丰满的乳房上捏了捏，马小翠想后躲，可是身子和手都被司机钳子般的双手紧紧地钳着。老大又把她的脸从下巴处托起瞧了瞧，然后对司机满意地笑了。嗯，模样虽土点，但长得确实挺俊，奶子的弹性也很好，是个初货，装修一下，接客准行。

马小翠一听这话就知道完了，接客就是卖淫，她从电视里早就知道了这个词。马小翠只好可怜兮兮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们，两泓哀哀的泪水泉涌了出来，好大哥，不，好大叔，求求你们放了俺，放了俺……

老二腆着肚走过来，故意把皮鞭甩个脆响，放了你？找不到女人接客，我们喝西北风去？说完也走近马小翠在她秀挺的乳房上摸了摸，哎，大哥，这妞真的挺嫩呐，就这样送去接客，太可惜了。司机也怪怪地发出声，对，这么好的土山鸡我们应先尝尝，大哥，你先上！

于是间马小翠三下五除二地就被剥光了衣服，不顾她喊叫，不顾她挣扎，不顾她哀求。可怜马小翠就像一块砧上的肥肉，一只惨嚎的羊羔，任人切割，任人屠宰。三个男人依照年龄的大小，依次淫笑地爬上了马小翠的身子，就像三头发情的公兽，兴奋而疯狂地共同分享着一条雌物。三人满足兽欲后，老大一边穿衣服一边朝意犹未尽的老二努努嘴，喏，老二，你去楼下瞧瞧，看看还有没有人要货。马小翠这时吓得魂不附体，慌忙顾不了羞耻和下体疼痛，噗的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不，俺不接客，俺不接客……俺要去找秋兰姐。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俺回去……说完捣蒜似地叩着头。

马小翠像一只落群受伤的孤雁，不住地哀鸣悲绝。老大皱皱眉，这妞看来也是个辣货，恐得按老规矩，先饿她两天再说。说罢将衣服整了整，领着两人关门而去。

马小翠踉跄地扑到门前，可门是铁做的防盗门，摸在上面冰凉冰凉，任她再大的劲儿也推不开。那冰凉还很快地传来寒意，马小翠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身子还是光着。尽管说南方的天气不太冷，但总毕竟是深冬，又是在夜里，刚才的马小翠是忘记冷了，此时的她却冷得发抖。马小翠慌忙穿上了衣服，只好绝望地坐在地上，啊，老天，俺的命咋这么苦？凤女人没盯着，反倒陷进了这种火坑……

就这样蜷在地上哭着悔着，冗冗长长的，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正伤心欲绝，忽听窗子的玻璃上，好像脆脆的被那石子什么的东西轻轻击了一下。马小翠的心中一动，慌忙收起了哀绝扑向了窗前。她推开窗子，这才发现，原来这楼只四层，自己的这间二层，是最尽头的一间。窗户忒大，玻璃几乎代替了整个墙壁。窗外虽无路灯，月色却挺亮。借着月色和房里散出的光线，只见墙角边上有根长长的电线杆，和墙靠得挺近。她顺着电线杆往下瞧，影影绰绰的分明有条人影，那人影急急地朝上打着手势，好像是叫她从那电线杆上爬下来。大概那人已判定马小翠明白了自己的手势，这才身子一闪，躲到暗处去了。

马小翠的心中好生感激，看来这人是特来搭救自己的。当下她顾不了许多，忙推开墙角的玻璃窗，寻找着手的地方，哪怕是有着摔伤的危险，也要冒险试一试。好在马小翠是山里人，爬树浑像个母猴子，于是她小心翼翼地先攀上电线杆，然后再顺着电线杆快速地滑下去。

（六）

马小翠逃离那楼后，心脏仍一个劲地咚咚直跳。

而且从地狱到人间的折腾，使她又冷又饿，但是死里逃生的欲望，又不得不使她忘掉饥寒。天开始麻麻亮了，车上听到的那种闷隆声，此时更犹闻耳边。马小翠凭着朦胧的曦光，只见前面白蒙蒙世界，一片无尽的阔水挡住了去路。她这才想起，昨晚那司机说过带自己到海边来玩的，原来竟跑反了方向，跑到这无路可逃的海边来了。

马小翠顿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瘫坐在沙滩上。海风夹着湿腥，裹着黎明的寒意阵阵扑来。海涛在她的面前，推过来一圈又一圈余浪，就像她心中一声又一声的哀叹。马小翠觉得进退维谷，折回去再逃吧，那时候楼里的人肯定已醒了，折回去无疑是送肉上门，自投罗网。可不折回去怎么办呢？总不能坐在这海边，等那些人来抓，坐着等死。马小翠一想到死，便猛然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两串悲绝的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掉了下来。是啊，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世界也太冷，没啥值得留恋。在家时村里人都是狗眼睛，出外又到处是骗子、禽兽和坏蛋，与其让昨晚那几个恶魔，把自己再抓回去逼作妓女，还不如去到另个世界，图个清净，保住今后圣洁的身子。马小翠想到这儿万念俱灰，不觉真的站起了身来。

但是她又很快地重新跪了下去，对着辽阔的海天拜了三拜，娘，哥，原谅俺翠儿不孝，俺是真的没法，无能为力了。说完又伏在沙滩上大哭了一场。良久她才掠一掠头发重新站起身，闭着眼睛流着眼泪向着海水慢慢地走去。她不想没走几步，右足刚湿及海水，忽听有个冷而似乎熟悉的女人声音从后传来，想死别急，你先等一下。

那音如幽灵，发自身后的地底。马小翠一惊，不觉回头。借着朦胧的晨光，只见一块巨大的礁石前面，凤女人不知啥时候站在了那儿，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马小翠见到这个女人就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死都一下子忘了。她想也没想就条件反射地迅速变成了膨胀的气球，扑向和飞到了凤女人面前。凤女人也不躲，任由她撕住自己的衣服又捶又打。马小翠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集中到拳上，揍得凤女人连连皱眉，咝咝地吸着凉气。等到马小翠渐渐没力了，凤女人这才拂开她的手，你揍够了没有？揍够了就再向你引见一人。言罢朝石后轻轻拍了拍巴掌，一位眉角含笑亭亭玉立的女人走了出来。马小翠喘口气，见那女人正是曾做过自己“嫂子”的牛丽娟，又重新咬牙切齿地疯了一样，蹿上前去就要拼命。凤女人这时却发出冷笑，马小翠，你揍我可以，我也受了，但你绝不可揍她，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啥？……你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马小翠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然而凤女人再说，对，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马小翠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你这个骗子，俺就是相信魔鬼，也不再相信你这条毒蛇！凤女人被骂也不恼，反而把语调于冷中变得柔些。马小翠，我知道你非常恨我，现在也不再相信我，但我问你，昨晚你知道是谁用石子投击那关你的屋子玻璃？又是谁向你打手势，叫你从电线杆上爬下来？

一语点穴，马小翠立时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连手中的拳头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她睁大着铜铃，口里像自言自语地不住嗫嚅着挣扎，你是说……昨晚那电线杆下的人影……是她这个女人？

对，是我。不过更多的功劳是凤老板。这时牛丽娟微嫣款款地走过来，小翠，实话说给你吧，我家就住在那个商场附近。昨天下午你跟踪凤老板进了商场，没多久就被凤老板甩掉了。凤老板也想看看你再有什么举动，于是就反过来跟踪了你。她见你在三叉街口迷了路，也见你被那司机花言巧语地轻易说上了车。凤老板一眼就知那司机不是好人，就忙打电话给我，和我叫了辆车子跟在了你的后面……

牛丽娟还在往下说，马小翠似乎没听见。其实没必要再听，有一点已能肯定，那就是确是这两个女人把自己救了。马小翠想起了昨晚电线杆下的人影，频频向自己招手的样子，就不禁内心升起股感激。于是她眼里的怒火，就被这难抑的感激压制了一些。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两个女人带给的呀，马小翠不觉矛盾地问，你俩为啥救俺？

凤女人露出了见面后的第一个笑，那笑带丝得意。小翠，我救你是因为我也恨男人，恨这个世道不公平。男人不但玩女人，还想赚女人的皮肉钱。女人的皮肉钱要赚也赚给自己，何必给那些禽兽。所以我不想看你掉进那火炕，觉得应该救你。凤女人的脸色更加柔和，小翠，咱也是不打不相识，你善良，有个性，想不想跟我发财？

跟你……发财？马小翠不觉重复了一句。

对，只要肯跟我干，保证会让你发财。凤女人把被马小翠弄乱的衣服整了整，再上前去轻轻帮马小翠理那凌乱的头发。发了财就能挺直腰杆子做人，帮你哥哥娶媳妇。

马小翠的反应何等灵敏，两次上人家当，都是因为自己涉世太浅，此时听凤女人一说，便知她的真实用意。她先前还有股感激，感激这女人总算没天良丧尽，坏里还有点人性，关键时刻能救人于水火，此时却完全明了凤女人的救她企图。于是间那丝刚刚升起的感激又被怒火烧掉，使她重新在脸上染尽霜色。她把凤女人虚伪的温柔踩在脚下，像躲毒蝎似地迅速往后躲。俺晓得了，啥子跟你去发财，你救俺是想把俺从禽兽的屋子，挪到你骗人的窝里，像骗俺娘俺哥那样去骗别人！

凤女人也收起了温柔正起了脸色，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吗？骗子，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贪官，才叫做骗子呢！我们算什么？即使骗了点钱财，也是付出了女人金贵的身子。你要不跟我，就等着他们来抓！

马小翠听到这话又叭地蔫下了，一时语塞得说不出话来。并且还真的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望望，生怕真有人追来。是啊，也许这女人说得对，与其让那些禽兽再抓自己回去，还不如跟着这女人，赚些钱回家，帮哥娶秋兰姐。只是那样做，自己就也成了骗子。可这世界上，不就是你骗我来我骗你么？原以为外面的城市是天堂，谁知这天堂也乌七八糟，坏人处处可见，好人难以混活。甚至村里的人还只眼睛浅点，城里的人却明里暗里，防不胜防。马小翠这样一想，竟觉得凤女人的话有点像雾里明灯，再想找话反驳，却是挖空了肚角也找不来合适的词儿。她还下意识地想起了前晚在夜总会的包厢里，马秋兰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要想挣钱，有时候还得利用女人的长处。看来凤女人也在利用女人的长处，只不过挣钱没有秋兰姐来得光明。

一轮早晨的太阳，终于从辽阔的海上升了起来，但是没大会儿，又被雾霭笼住了。马小翠不知该咋办，再次在海边的沙滩上哭了起来。

（七）

上了凤女人贼船，马小翠才知她的原名叫沈凤英，四十五岁，安徽人。那位曾做过自己嫂子的姓庞不性牛，二十一岁，就住广州市。庞丽娟在十三岁那年，父母不幸一齐死于了车祸，从那以后她就成了无缰的野马，自动辍学，混迹社会。沈凤英的手下还有两人，一个叫汪晓红，二十五岁，湖南人；一个叫廖秋月，二十八岁，江西人。这次聚会在庞丽娟家，一方面是想来广州玩玩，另方面因冬季山里的气候冷，北雁南飞地想到温暖的南方栖栖。沈凤英没想到会在街上遇见马小翠，她更没有想到，不但轻而易举地甩脱了马小翠的纠缠，而且那司机还阴差阳错地帮她导演了一出好戏，让她无意中扮演了一个救人危难的角色，使她利用这好角巧舌如簧地把马小翠说入了伙。沈凤英真的满心欢喜，抓住那农村中有些人家想买个媳妇过年，很快在一个较偏的邻县郊区，为马小翠物色到了一处“盘子”。

但马小翠初干这样的事情却是心虚胆怯，不免紧张。好在这户人家是一窝弱智，儿子呆头呆脑地半痴，父母也是笨拙愚厚，缺灵少聪，所以只过了几天，她就按照沈凤英的指引电话，择个机会，逃了出来。她来到庞丽娟家后，沈凤英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说小翠，这是你的，你数数。说话间那串熟悉的母鸡咯咯叫又扑翅扇了出来，小翠，我没骗你吧？短短几天的工夫就赚了一万元，这么容易的钱上哪儿赚去？今后好好干，大钱有的是。马小翠这才知道，原来每次赚的钱并非一样多，得看对方“盘子”的家境状况。“生意”与沈凤英对半分成，这次要了那户人家两万元，她和沈凤英就每人得了一万。沈凤英每次拉皮条时身份都基本一致，扯来扯去都会扯上凤表姨的关系。

马小翠从没见过这么多钱，眼睛都一下子亮了。然而她攥钱在手，酸甜苦辣，心中却很不是滋味。她想这世人都为钱，钱是万能，却也万恶。有钱的人家高高在上，没钱的人则低三下四，于是就千方百计地弄钱，文化人参加工作，老百姓卖力打工，好人挣钱有道，坏人偷掠抢骗……但那些被抢被骗的人何其无辜，马小翠想到刚刚逃离的那家，肯定与自己和娘上次受骗的情景一样，竟是莫名其妙地非常内疚。

晚饭后马小翠独自到房里，愣愣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镜中的自己可谓美丽，漂亮的中长发在脑后挽个羊尾髻，红红的脸蛋，红红的嘴唇，就像朵红艳的玫瑰花。可她现在的这花既带刺还有毒，不再是过去的女人花。以前属于她的女人花是多么纯洁，没想到大了熟了，反而开得这样身不由己。而那世上的男人，也不懂得女人花因何而开为何而败，只要是看得它艳，就要管它有毒无毒地进行采摘。

住在庞丽鹃家中的第一夜，马小翠竟是胡思乱想，难以入睡。

春节的时候没有安排，汪晓红和廖秋月都回家过年，沈凤英也回家看娘。在送汪廖去车站的路上才知，原来沈凤英早已离婚，凭着风韵犹存的几分姿色，流南浪北，一直干着不三不四的女人勾当。前几年她在广州姘了个男人，本想收下心来终其生老，谁料那男人没多久，便勾上了玩世不恭年轻未婚的庞丽娟。两个女人打了一架，但是不打不相识，结果都双双离开那男人，干起了卖身骗婚的皮肉活。后来在江西发现了汪晓红和廖秋月，汪廖均已成家，汪晓红因为生活所逼男人挣不到钱，到江西寻活干。她找到一家休闲城做按摩，与在那里做小姐的廖秋月得以相识，后被沈凤英一同游说了过去。

城市的除夕真美极了，远胜过家乡马家屯的深山旮旯。虽则少有爆竹声，但站在马秋兰的七层阳台，只见姹紫嫣红，火树银花，烧沸了夜空。那礼炮轰轰轰地频频炸响，在空中急速魔幻般地变化着，不是飞溅得犹如满天耀眼的星星，就是缤纷得似那各种亮艳的花朵。马小翠哪见过这幕，不觉忘情地拍着手，兴奋得口里连连赞美，把那离乡过年的孤独，一时都几乎抛到了脑后。马秋兰却兴致不大，不知是司空见惯，还是缺乏心情，她一边百无聊赖地陪着马小翠，一边自言自语地叹了口轻气，唉，可惜再怎么美丽，也是别人的，不属于我们。

马小翠回头，只见马秋兰虽则无哀无伤无忧愁，却也无欢无喜无高兴。于是她观花的欢愉顿退了大半，并且不知不觉地，一股思乡之情也跟着升涌了上来。她知道马秋兰肯定是想家了，过年本是大团圆，在这异乡过大年三十，不想才是怪。当下她隐去了脸上兴奋，半带感同半带怜爱地捧起了马秋兰的双手，秋兰姐，你有三年没回家过年了。

是啊，三年，今晚是第三个除夕夜了。马秋兰的脸上像幅伤感画，挂满寥落，秀眉紧蹙。须臾她远望灿烂的夜空摇摇头，可我又没有办法回去，回去了爹娘又要唠叨，唠叨都过去两三年了，还不嫁人结婚。

唉，是啊，时间真的像这些烟花，虽然好看，灭得太快。马小翠也跟着发出了一声邈叹。

两人重坐到桌前，端起了酒杯。杯里的红葡萄酒，通过灯光和外面礼炮的遥映，显得橙光流溢。马秋兰自干了一杯，犹觉甜味中透着苦涩。她掏出了手机和家里打电话。她先问候爹娘的身体，再问寄给家里的钱收到没有，最后哽咽说，娘，我好想你，明年过年我一定回家。马小翠也用沈凤英作为见面礼买给自己的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她等哥哥把娘背到了松大爹家后，和娘说得缠缠绵绵泪眼婆娑，最后挂机时她再三叮嘱哥，一定要和秋兰姐写信。

两人打完了电话就继续喝酒。桌上的年夜菜颇为精致，只是谁也没什么胃口。马秋兰习惯地用手拢拢长发，满腹心事地望着马小翠，小翠，其实人有时候活着好累，女人更难。马小翠想起了近日里的遭遇差点想哭，她拼命点头，是啊秋兰姐，有时候都难得不想活了。马秋兰情不自禁地唱起了那首在夜总会里自己编的歌，唱到那最后家乡的爆米花时，眼泪又不禁缓缓地流了下来。马小翠的眼角也涩涩的，她忍不住过去搂住了马秋兰的脖子，秋兰姐，俺晓得你心里其实也苦，可惜哥哥不晓得，哥若晓得了，定会难过死。

他会难过死？马秋兰下意识地反问马小翠。

嗯，肯定难过死。马小翠又拼命点头，一边酸酸地汲着鼻子，秋兰姐，俺哥其实在心里一直有你，只是自觉不配，不好和你联系。

不好联系？哼！一个大男人，不好和自己喜欢的女人联系？马秋兰有点动容地推开了马小翠，小翠，不谈你胆小鬼哥哥好吗？今晚是除夕，不谈不高兴的事。来，我们喝酒，今晚就是喝酒！

马秋兰说着，真的一抹眼泪一仰脖子，一杯红酒倒进了口里。

行，就是喝酒！马小翠只好答应着，也是一仰脖子，一杯红酒喝了下去。但是这样左一杯右一杯地喝下去，虽是红葡萄，两人也不久喝得微高薄醉了。马小翠的脸颊在奶白的灯光下变成酡红，马秋兰的脸上也是早没了阴霾而显露红霞。两人再喝了一阵，那新年的钟声就敲响了，只见电视机里欢腾雀跃，窗外零落的烟花，又花里胡哨地重新密集地燃放了起来。马秋兰疯狂地对着电视机里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马小翠不会，却也胡乱无章地跟着学。可她摇摇晃晃地好几次踩了马秋兰的脚，最后一次竟然干脆摔倒在了马秋兰的怀里。马秋兰撑不住，便也摔倒在地。两人先是傻傻地坐在地上笑，然后就都噙上了眼泪。再然后，那些禁锢的话题就被重新拾了起来。马秋兰说，小翠，别看这城市的烟花好看，可它总带股浓浓的硝烟味，没有家乡的爆米花儿纯洁可爱。马小翠则不说花，而是似醉非醉地正着眼睛问马秋兰，秋兰姐，要是真有那一天，俺能凑够你爹要的聘礼，你能做俺嫂子吗？

马秋兰呵呵地响笑出声，脸上的那对好看的小酒窝里盛满了花蜜。好啊，我明白了，原来你是既想做我的小姑，又想当我的红娘！

（八）

立春一夜，百草发芽，春天永远是个万象俱新的好概念。何况是广州，杨柳早吐絮飘叶，春花已爆蕾始绽，一入正月，便小有盎然。

汽车站和火车站，每天都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民工们潮水般地返涌回城，老板也有的挤进潮中，东张西望地想觅些需要合适的人选。当然绝多的老板还是愿者上钩地学那姜太公钓鱼，利用这年尾正头，工作还没甚开展的闲隙正好去娱乐场，寻点刺激，找点放松。所以马秋兰那儿的夜总会生意特别忙，喉咙都唱得有些嘶哑，而且她除了唱歌，白天还要不断地接听电话赴会应酬。好在她已经习惯，甚至麻木。

马秋兰工作忙，马小翠只好就多半的时间里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当然她有时候也到街上去转转，或者晚上陪马秋兰去夜总会。夜总会里去得多了，她便对马秋兰在那里唱歌就完全理解了，甚至对那些卖弄风情和抛眉弄姿的小姐，也会投去理解同情、支持的一瞥。马小翠更加懂了，这正是女人在利用长处挣钱的方式。世上的男人多半太坏，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家里有恁好的婆姨，还要到外面寻花问柳。这样的男人无须去对他心软，他找女人寻开心，女人就得让他多花钱。

那天两人迟迟地起床，吃了朝不像朝昼不像昼的饭，马秋兰问马小翠，要不要帮她找过工作？如果要，得趁这春节后，许多公司正好要人的时机。马小翠有丝慌乱地说算了，俺那工作也行。马秋兰似乎不放心，说你那叫什么表姨的亲戚，到底帮你找了什么工作？之前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在广州还有亲戚。马小翠别过了脸去有点吞吞吐吐，啊，秋兰姐……那是俺的一个远亲，来时娘给提起的，不想那天在街上遇见了……马小翠正不知如何圆说，忽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马小翠心说谢天谢地，这电话真来得及时，一看手机的显示还是沈凤英，便更装作高兴地朝着马秋兰炫耀笑了笑。秋兰姐，俺那表姨来电话了，肯定是叫俺去上班。

马秋兰见她这个样子就只好嘱咐了两句，不多说了。

次日正月初八，马小翠吃了早饭，拎了个包就去了庞丽娟家。一看汪晓红和廖秋月，也刚下火车风风火火地赶了来。沈凤英先是每人发了个千元红包，说祝大家新年发财！然后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往年呢，都让你们有男人的在家多搂两天，没男人的也在家多玩两天，可前天有个四川的朋友来电话，说那儿的山坳里有几个光棍想买媳妇，所以就不好意思唤了你们。马小翠一听说四川便吓了一跳，不觉问了问详细地址，原来还是自己家的附近，更是脸上变了色。

沈凤英微笑吟吟地走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左肩，小翠，别怕，顶多十天半个月，不会有事的。马小翠的腿有些软，说要么俺这回不去算了，俺不想挣这回钱。沈凤英温柔地为她拂去一根肩头上的头发，说这不是想不想赚这回钱的问题，主要是那儿刚好有四处盘子，你们四人一人一个。到时候我会特意安排，就不用担心，啊？

马小翠无法，只好晕晕乎乎地跟着大家，乘车来到了四川。家乡多山，到处一座一座的，有的伏在地上像虎，有的盘在地上像龙。马小翠尽管被沈凤英安排在最远，但也和自己的家仅一梁之隔。当她七上八下地走在去“盘子”的路上时，真的非常提心吊胆。

绵岭起伏，山道弯弯，天气阴沉。马小翠的脚在跟着沈凤英走，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上了山顶，高高地朝山那边的梁下俯望。梁下好亲切啊，记得小时候爹伐树时，常带着自己来这里采花。此时她望着隐约的村庄，好像娘和哥哥就在屋里说着话儿。马小翠的心里猫抓鼠咬，不觉像棵树，木木地驻步杵在了那儿。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小鸟，飞过山梁，歇到了自家屋檐下，对娘叽叽喳喳地拍翅，对哥跳跳跃跃地起舞，可是拍着跳着，鸟儿欢喜的叫声就慢慢变成了悲鸣，轻盈的翅膀变得山重。鸟儿高喊娘，翠儿对不住您，到了门前都不能看娘！既而再飞上哥的肩，哥，你和秋兰姐的信写了没有？赔个礼，认个错，交个心，否则妹可顶不住了。松涛在稠密的林间缠绵轻呜，山风在她的周身迂回旋叹，忽然有几滴湿湿的东西落在她手背上，马小翠只道下雨，却原来是自己的泪珠不知啥时候掉了下来。她吸口气，想把它吸回，但泪不争气，反而成串成线地涌了出来。

到了那户人家，马小翠度日如年战战兢兢地过了半个月。她想早点脱身，沈凤英也给她发过短信，无奈遇到的这家是个认死理的主，认为买来的媳妇不可能那么快收心，于是对马小翠没日没夜地防着。马小翠发慌的心里不断喊苦，最后还是感谢有几个村里的媳妇想邀她进城，马小翠便急中生智，说自己的内衣缺少换，想同进城买点，那男人不好拦阻，这才在城里想法甩掉了那几个女人，回到了集合地点。

见到沈凤英后，马小翠仍觉心有余悸，说俺不想干了，俺想回家，现在就回家。沈凤英笑得有些邪乎，说怎么不干呢？这不是出来了吗？再者你自己说的，等赚满了帮你哥哥娶媳妇的钱再离开，现在还早呢。马小翠说俺不想，俺害怕，俺想去看娘。沈凤英这时在邪笑中揉进去一丝阴冷，看娘？现在你都在这里现身了，要是你娘知道了还不把你轰出去？再者那户人家若看见了你，还不扒了你的皮？

马小翠听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有些发毛地盯着沈凤英。

做完了这次生意就暂没盘子了，大家便来到四川的省会成都玩。沈凤英是个无拘无束逍遥自在的女人，有空就带着大家游山玩水，花天酒地。汪晓红和廖秋月虽有家室，但因毕竟钱赚得容易，也是跟着大伙住宾馆，穿好衣，每日都吃香和喝辣的。宾馆住下后，沈凤英在吃饭时坐在上首望着大家，微笑说妹妹们，看来呀，还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好，把山里的姑娘吹得七零八落，倒把我们吹到了一起。廖秋月甩甩瀑布样的长发，说可不是吗？本来姐妹们天南海北的，不是这春风哪能被吹到一块儿。沈凤英点点头，一边又得意地泻出铜铃，端起那面前酒杯，所以啊，来，大家为姐妹们的缘分干一杯！

众人高兴地附和，当下便不停地碰杯干了起来。喝了一阵就更兴奋了，于是就你一言我一语，那些露骨露肉、荤荤腥腥的词儿，便在这些女人们的口中，无忌无讳地侃了起来。汪晓红和庞丽鹃最是口无遮拦，汪晓红的个头不高，一头短发，嗓音却带种男性的粗重。她说我这次倒霉，碰上个少的白痴，尽让老的占了便宜。庞丽娟尖着嗓叫那还不好啊，与其让那个傻呆弄得不痛不痒，还不如和老的过过骚瘾！汪晓红窜过去想撕她的嘴，我叫你骚，叫你骚！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但是马小翠没笑，好像索然无味地望着她们，不知在心里想些啥。这时廖秋月忽然夸张地叹口气，廖秋月的年龄最大，说话自有种大姐的威仪。她把酒杯放到桌上，唉，老是在山里转没啥大意思，能不能下次换个地方？庞丽娟说好啊好啊，听说水边的人柔，咱去换种柔的口味尝尝。沈凤英微笑地望着大家，好像是沉吟考虑了一会，说好吧，既然大家看腻了山想看水，那么江西的鄱阳湖不错，就带你们那儿去。

大家一齐高兴地拍着手。

于是乎真的来到了江西境内。

（九）

江西是美丽的江南地，这里的几个人中，只有廖秋月是江西人，却也离真正的鄱阳湖较远。当年她和汪晓红邂逅的那家休闲城，是赣江之滨，在那鄱阳湖延伸的长江边。大家找到那休闲城，那位老板娘还在。沈凤英塞过去一沓钱，老板娘便眉开眼笑，说凤老板，都是道上人，何必这么客气。手却接了过去。沈凤英一个劲吟笑，跟在老板娘的后面进了内室。没几天果真有了效应，老板娘写下了几个地址，沈凤英便按照这些地址，将四人暂寄在休闲城，自己先去踩盘子。

盘子踩好后，几人便陆续收到了沈凤英的电话指令，马小翠属于第三个。原来沈凤英在人员的安排方面有些讲究，盘子少就轮流，多了就有个章法，毕竟廖秋月和汪晓红年龄较大，又已结婚，能早糊弄就早糊弄出去，庞丽娟和马小翠既年轻又漂亮，不怕她俩“卖”不出。当然那些呆子傻子的可以随便，一般的情况下都是按上述先后原则。

马小翠这次被安排到鄱阳湖中的一处渔岛。在那盘踞湖畔的滨湖县城，她与沈凤英接上了头。两人改坐机动船，向着数十里远的水上湖岛驶去。马小翠没坐过船，抓牢了船帮生怕被掉进水里。船夫是温厚老实的中年人，见状微笑地问马小翠，妹子啊，你是头一次坐船吧？只要你坐在那儿别动，就不会有事。马小翠依言做了，真的没大会儿，就不再感到害怕，全身松弛了下来。她高兴而感激地望了船夫一眼，不觉就好奇地四周环顾。她这一环顾不得了，双眼便上下左右地再也收不回来了。以前在山里望天，常只有锅盖那么大，如今漂在湖中看，却是显得这般浩淼。鄱阳湖也一望无际，即便是远处有座不高的山脉，也如一缕暮日的炊烟，瞧不太清楚。机船经过的地方，偶尔会有片绿洲，那洲上的湖草间水鸟成群，鸟们嘶鸣地到处觅食，或者成群结队地舞蹈般旋在天空，煞是好看。她又收眼瞧面前的湖水，只见湖水像家乡的山泉一样透明，又像厚厚的玻璃一样晶蓝。湖浪舒舒匆匆拥拥挤挤，一圈一圈地犹如永远画不完的弧。马小翠禁不住将头伸出去，只见水里有自己俊俏的影子和船客，有那空中时而飞过的湖鸟，和那天上悠闲自在美丽飘荡的白云。她看得痴醉，要不是船夫轻轻地喝住，她真想进一步探出身去，看看船儿如何在水里的白云波间，滑飞行走。

马小翠不禁在心中由衷地赞一句，啊，鄱阳湖真美！

弃了船，上了岛，原来岛上的渔村也很漂亮。四面环水，一岛巍然。沈凤英说这里姓杨，世居于此。马小翠原以为只有山里才有树木，想不到这儿既有水，也有树，还有花，并有鸟。村前的那棵樟树铺天盖地，似比自家门前的还要大。沈凤英带她从这大树旁绕过去，进了一户人家，只见有位六十来岁的老太太，笑容可掬地从那坐着的椅上要起身，旁边的后生赶紧递过去拐杖，一边腼腆地喊了声，凤表姨。

马小翠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哪，世上哪有这般的巧事？这人物，这场面，不就是自己活脱脱的娘与哥么！要说不同，那就是娘拄双拐，这位老太太拄单拐，行动比娘灵便些。一时间，马小翠惊愕得大张着嘴巴，怔怔地愣在那儿。老太太哪知，以为是马小翠见到她这个模样不高兴，只好收笑叹了口轻气，唉，闺女呀，看不上俺瘫婆没关系，只是你们从大老远的来，喝一杯热茶再走吧。

马小翠下意识地蠕蠕嘴唇，想要高声说，不，俺娘也是这个样子！只是终究没有说出。然而禁不住地，娘和哥的影子，倏就及时清晰地站到了面前。她正有些中魔似的不知身在何处，旁边那后生端了杯热茶递了过来。马小翠惊醒似地梦中扯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忙双手去接。借着接茶的机会，她特意将后生打量了一下，只见他三十多岁，除了多一些腼腆文静，皮肤稍白，身体和哥是一样的敦实，眼睛和哥一样的深沉，面相和哥一样的善良。马小翠瞬那间涌起一股亲切，不觉就多看了几眼。她看了这后生重新去望老太太，不知怎的，这时的老太太，竟越看越像自己的娘，于是说不清喊自己的娘，还是喊面前的老太太，马小翠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有点动情地喊了一声，娘！

老太太感激高声地应着，差点涌出泪流。但她好像又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用那粗糙的手背揉了揉老眼，闺女啊，你先别忙着喊娘，以前呢水生也说过媳妇，可没等成亲，看见俺这副模样就都跑了。老太太说到这里复叹了口轻气，唉，水生命苦，两岁那年他爹去湖上打鱼，遇上了狂风翻船淹死了。丢下俺孤儿寡母，丢下俺这个苦命女人，咬牙才把他带大。那时候俺总想啊，不管生活有多难，都要送水生去念书，让他长大了能出人头地飞出岛去，莫像他爹，在这湖上弄船撒网。谁知水生念初中时，俺也得了场怪病，大病下来这条右腿就不听使唤了。水生没法，只好退学，在家照顾俺这个瘫娘。水生要不是投错了胎，如果他落在城里，凭他念书的好成绩，一定会考上大学的。老太太说到这里终于流下了泪，一旁的水生想制止，说娘，就别说了。老太太不理，轻轻用衣袖抹了抹眼睛，唉，都是俺这个瘫娘连累了崽。虽说这几年水生养蚌挣了些钱，可又岛上的女崽俚能走就走，娶不到老婆……老太太用眼望住了马小翠，闺女啊，俺说了这多是不想瞒你，今天水生也在，你也见着了，要是你看得上呢就留下，说明水生有福气，若不愿意也不要紧，吃顿中饭叫水生送你们过湖，俺绝不怪。

马小翠端茶坐在那儿，与其说在听老太太倾吐，不如说听自己的娘在唠叨。那股亲切而惺惺相惜的东西更加升起，使得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漉漉的。她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应该角色，不禁又一次地向老太太掏出了心窝。娘，今天俺遇上您是命，碰上水生是缘，俺就在这里陪你们，不走。沈凤英这时知道该收场了，忙吟笑着见缝插针地夸赞起马小翠，老大姐，就别多想了，小翠温柔善良，一定会对您和水生好的，您放心。老太太的眼睛乐成了一条缝，妹子啊，俺现在不是不放心，是想怎样谢你。沈凤英说什么谢不谢的，谁叫俺俩是姊妹。

吃过中饭后，刚好有艘邻居的船要去县城，沈凤英因为还有庞丽娟没有安排，就假装着有事搭船走了。马小翠里里外外地忙了一下午，又是洗衣又是扫地，最后把晚饭也弄好了。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水生于一旁也偷偷地乐。到了晚上马小翠独自上床，可刚入睡时，只听水生蹑手蹑足地走了进来。马小翠闭眼心叹了一声，看来到底是男人，只要是男人都逃不过浅薄，于是就假装着睡了不去理会。谁知那手却只是帮她掖了掖被子，在她的脸上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便戛然而止，而再等了一会，就听轻轻的脚步走了出去。

初春的晚上仍寒，岛上的寒气尤重。马小翠却好像未觉到这股寒意，反而在心里温暖得躲在被子里想哭，只是她说不清楚究竟为了啥。

（十）

马小翠万没有想到，还能有模有样地做回新娘。

起初马小翠当然想早点完成任务，快点脱身的。尽管说她对这对母子充满好感，母子俩也确像自己的娘与哥，然而冷静下来，还是觉得非常幼稚，为那动情感到可笑。你说天下相似的家庭多得是，今后总不能见到一个动情一个，于是她有意无意地催促水生和他的娘，把婚事办了算了。老太太哪知，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小翠，婚姻非儿戏，哪能草草了事。即便你不是明媒正娶，也要风光体面地娶进门，不能委屈。并且还问她的娘家怎么联系，能不能来人?马小翠摇摇头，说我家没电话，不好联系。老太太这才作罢，只好请人挑了黄道吉日，将马小翠安排在村东的二婶家出嫁，时间定在一周之后。

婚礼举行那天，远亲近邻都来祝贺。虽说这岛上的杨家庄不大，只有三四十户人家，但看来家家都好客，人人都热情，村里人一齐过来参与，那阵势也是了不得的。从村东二婶家到水生家只有几百米，可乐队和人群也如一条欢乐的长龙，喧嚣的鼓乐整整吹打了半个小时，方才慢慢地蠕到水生家。这时水生的家门口燃起了两条长长的鞭炮，马小翠在一片抢拾地上的红枣喜糖的笑声中被人掮进了洞房。她感动得几乎流泪，不禁想起了牛家虐待，想起了近日的恐慌和东奔西窜，心想今生有此场面足矣，就是死了也无憾。

晚上的闹洞房也很新颖别致，先由村里人举烛“掌彩”地闹了好一阵，然后是高腔戏班子唱曲敲锣打鼓到了深夜。马小翠在家里没见过这种婚俗，因此觉得特别新鲜，刺激好玩。好不容易她等到堂屋里的戏唱完了客人散了，自己和水生也被双双送回了洞房，这时又有两位“扶氏娘”端来了红枣链子汤，微笑嫣然地道着万福，说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永结同心。说完才双双地抿住嘴巴，掩门笑走了出去。

马小翠端过碗有些发呆，她们刚才说啥？早生贵子？永结同心？是吗？能吗？马小翠禁不住地心下自问，蹙眉不止。水生推推她，小翠，怎么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马小翠忙展眉笑了笑，啊……不是，是这汤……马小翠正准备说汤有点热，忽然口袋的手机响了起来。

马小翠一惊，以为是沈凤英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翻开屏盖见是马秋兰，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努力扫去慌乱，喂，秋兰姐，这么晚了，还没睡啊？马秋兰说是啊，没睡，心烦。马小翠问啥事心烦呀，是不是生意不太好？马秋兰说，不是。说完在电话中顿了顿，你呢，小翠？是不是过得还好？马小翠下意识地瞧瞧身旁仍披着新郎服的水生，如花的赧颜不禁飞上了红晕，我……终于她鼓足了勇气，啊，秋兰姐，俺很好，你放心！是啊，你很好，从声音里面都听得出来，可我不好……马小翠又听到了那声熟悉的喟叹，唉，小翠，不知怎的，近些日子我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去看看。等你啥时候有空，陪我一同回去好吗？马小翠说行，秋兰姐，俺一定陪你回去，一定！

水生云里雾里地听着，一头雾水。马小翠怕露出马脚，只好佯嫣着脸儿扑进了他的怀抱。水生，别多心，是俺村上的一个玩得好姐妹，广州打工几年没回家，想俺陪她回去看娘。水生没加深思地一笑，哦，这样啊。既是玩得好姐妹，当然应该的。水生说到这里，还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抚摸她的秀发，小翠，你不接这个电话我倒忘了，什么时候也得去看看你娘，和你同去。马小翠抑不住地仰起脸，任凭两颗泪花在眼窝里盛开，谢谢你水生，没想到对我这么好。

婚后的生活真是甜美，每天像春天亮丽的阳光，耀得人都睁不开眼睛。马小翠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为幸福美好的日子。要不是沈凤英打来电话，差点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马小翠搪塞说，这儿四周是水，难以寻到脱身的机会。沈凤英无法，只好说那就再等等。

谁知这一等，就一下等去了几个月。春天像一道风景晃过去了，夏天也踏着摇滚的舞步热烈地来了。夏天的马小翠更加漂亮，穿一件粉红的连衣裙，衬着花一般的笑脸，更加动人，更加妩媚。马小翠觉得自己像蝴蝶，每天穿花飞丛，甜甜采蜜。她喜欢和娘一样的婆婆一起洗衣做饭，婆婆拄拐棍帮忙，嘴里在同她叨嗑，其乐融融。对水生，她也慢慢地觉得半日不见便意堵心慌，虽然想不来“一见倾心、一见钟情”那些词儿，但内心，已有词里形容的真实陷入。她不知为何会这样，只记得娘在小时候给她算过一次命，算命的先生说她命属桂花，香应外溢。最后还念了两句不太懂的诗，欲求尘外物，此树是瑶林。

夏天的湖岛充分显示出它的优美。若说山内夏日的凉爽，是那浓树和蔽荫带给的，那么这岛上的夏日凉爽，便是那碧波浪风送来的。岛似小山，方圆三四里，长着一片小树林。马小翠喜欢这片小树林，有空就站在林边，迎风飘逸着秀发，看那寥廓蓝天下的丝绸样的湖水，和那夕阳美景，以及盛开在林间的各色花朵。有一次她竟发现了这里也有爆米花，一见爆米花，便有种如回故乡见到娘和哥的亲切。她摘下了几朵合于掌间，轻轻用力一拍，只听真的发出了那种砂锅炒爆米的翠翠声响。她高兴地采了好些回去，将花插入有水的瓶子里养着。

马小翠和水生开玩笑，说你这儿这么好，山清水秀的神仙之地，咋还少妹子做婆姨呢？水生适中的个头一米六七，剃着小平头，他听后把眼盯着马小翠，说这你不懂了吧？杨家庄再好，也是在岛上，和那大山一样的显得闭塞，别说女人想飞，就是男人都想飞。马小翠故意一撇嘴，说那你飞呀，咋不飞呢？水生温柔地抓住了她的手，不，俺不飞，这里有娘，有鄱阳湖，现在还有你，就更不想飞了。

水生承包了村侧湖汊，养了大片珍珠，马小翠没事就喜欢跟着去看。珍珠是植于蚌内吊在湖水里养的，一排排的浮标瓶犹如棋盘线。不知怎的，自从第一次坐上了那船，马小翠就喜欢上了鄱阳湖，现在这岛上还有了水生这个男人，就不知不觉地更加喜欢了。她喜欢看水生划船，喜欢看他那双灵巧排蚌的手，但是看着看着却不幸出事了。那天马小翠非要上船，水生只好答应她，可没一会儿，马小翠就觉得恶心想吐非常难受。水生以为她晕船，忙拢船上岸扶她回家。没想到回家后帮她捶了背刮了痧还是一样，就是请了村医开了药也无济于事。水生发急，准备带马小翠过湖去县里的医院瞧瞧。这时娘好像有点福至心灵了，突然间呵呵地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哎呀呀，俺怎么也跟着你们老糊涂了呢？小翠，不用着急，你肯定是有了!

马小翠一惊，这才感到真的和上次逃离牛家后一样。可这是杨家呀，不管怎么说，水生是自己喜欢的男人。然而却只能逢场作戏，自己的目的是弄钱，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让自己怀了孕。马小翠犹如做了场梦，大梦惊醒方才记起了应该角色。她忽然也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长时日了，沈凤英也没有和自己联系。她只好偷偷地主动拨响了手机，沈凤英的声音好久才像好不容易地穿云漂湖传过来，小翠，前些天丽娟撤窝惊动了公安，遇到些麻烦。你暂时别动，等能撤的时候再撤。

马小翠又一惊，不觉愣愣地望着湖水，不知所措。难道这是天意？真的要生下这娃仔，管水生叫爹，朝自己喊娘？可那样不好吗？回到家里有娃喊娘，夫唱妇随婆媳相和，做个女人不就是祈求这种幸福？但哥怎么办？他那一根筋的不会去广州的。即便他去了，秋兰姐也同意了，娘又怎么办？还有秋兰姐的爹娘，不把那家里闹翻了天去！

一想到马秋兰的爹娘，马小翠的心中便不免有种怨怼。哥哥不就穷点吗？不就有个瘫娘吗？女儿都喜欢，你们做父母的何必嫌弃。可又说回来，不能怪他们。你说世上的父母，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个好主，找个双亲健全有钱有势的婆家，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马小翠不由自主地拨通了马秋兰的手机，问哥给她写信了没有。马秋兰这回像显得很高兴，她说你那个傻哥，不知怎的突然开了窍了，不但写了，而且还每隔几天就能够收到一封。

第二天，马小翠有些失魂落魄地考虑了一天，晚上终于对水生和他的娘，进行了一场破釜沉舟开诚布公的谈话。马小翠说，娘，俺准备回家一趟，不晓得水生能不能和俺同去？水生在一旁择珍珠粒，小翠，你今日怎么啦？魂不守舍的。早等你发话看你娘了，何必还要这么严肃。婆婆正站在那里用右手四指，在杂有银丝的头上挠着，那样式像是在挠痒，又像是在梳理头发。她那脸上的皱纹，随着手指的用力微舒微蹙，老树皮样显出沧桑。沧桑的婆婆老于世故，见况好像敏锐地观睨到什么。她放下手来微正着眼睛盯住马小翠，说小翠，看你的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有啥重要的事儿？看到马小翠点头，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和狐疑，小翠，莫非你嫁给水生……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还是家里有啥难处？马小翠只好坦诚地，娘，你猜对了，不过不是俺偷跑出嫁，而是家里确有难处。婆婆听了这才舒了口气，慢慢地坐回到椅子上，将拐棍放置一旁。小翠，别着急，家里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如果是因为要钱，俺老太婆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忙。

马小翠的鼻子一酸，娘，你又说对了，确实是因为俺家里要钱。于是把哥哥和秋兰姐如何青梅竹马，从小怎样相爱，爹爹死后娘成了瘫婆，马秋兰的爹娘看到俺家道中落故意刁难，马秋兰一气之下去了广州，除了自己的身份和遭遇，一五一十都从头至尾地讲了出来。

讲到了最后马小翠已是满脸泪痕，她迷离地望着面前的母子，所以娘，水生，求你们给俺一笔钱，帮俺把哥和秋兰姐的婚事办了，今后俺安心在这里，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婆婆听完了马小翠的讲述，不禁也跟着泪流，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因马小翠的家境和自己有着同病相连。她朝马小翠招招手，马小翠便起身慢慢地走了过去。老太太一把将马小翠闺女样地搂进怀里，你呀，真是个傻闺女！你是俺儿媳妇，你的哥就是水生的哥，这算什么忙啊，你却憋在心里，幸好没憋出病来，真是难为了你。说完她认真地吩咐水生，水生，明天你就和小翠去一趟四川。你先去县里取些钱，记得一定要多取些。要是可能，就等小翠的哥哥办完婚事再回来。

瞬那间，马小翠两眼更多的泪水潮汐奔涌地流了出来。

（十一）

当第一阵秋风轻吻脸庞，满山还依然盛开爆米花的时候，马小翠和水生真的来到了四川。马秋兰也事先接到了马小翠的电话，从那广州赶回了家。她的爹娘纵再不愿，但是看到女儿三年未归，也怕今后会失去这宝贝女儿。再者小翠那丫头想不到在外面找了个那么好的男人，眼也不眨地将六万元彩礼钱在他们的面前一放，听说是什么鄱阳湖边的珍珠大王，有时候还和外国的老板做生意，于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说不定今后女儿能倚仗他这棵大树，自己也跟着沾点光。

一窗秋阳。秋阳真好，清丽、温馨、韵致。马小翠端坐窗前，马秋兰在那好看的小酒窝里灿出鲜花，用食指纤纤地戳着马小翠鼻尖，好你个小翠，找了这么好的男人也不早告诉我。

马小翠有苦难言，只好含糊其词，将话题支到别处去。

毫无疑问地，一对青梅竹马而爱得好不容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哥哥和秋兰姐终于成了亲，马小翠只觉如释负重，心情像窗外的秋阳一样金色明媚。然而谁能想到，这心情只明媚了十来天，当她和水生重返鄱阳湖时，一个电话却似满天的乌云,把阳光给一下子罩住了。

电话是沈凤英打来的，她告知马小翠，庞丽娟她们都撤了窝，要她赶快撤窝回去。马小翠想也没想，说你们走吧，俺不想走了。说完便挂了手机。可没一会又听到铃铛一声，她皱眉翻开屏盖，只见一条短信跃入了眼帘：“我已和杨老太太通电话，答应我过湖接你玩。三日内我去接你，若你不回，我便回头向老太婆打电话揭穿你的身份。”

看到这短信，马小翠真的慌了，不觉手足冰凉，凉到了心底。她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了声卑鄙，只好把手机干脆关了。

回到家时已是次日的黄昏，水生喊了声娘，说我和小翠回来了。娘正准备吃饭，见闻忙拄着拐棍站了起来，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小翠，饿了吧？在家千朝好，出外一日难，来，快吃饭。

马小翠也喊了声娘，说俺不饿，在县里上船前，水生已买了东西吃过了。娘佯装不高兴，说女人要怀了身子，跨个门槛就能吃一大碗，你坐了半天的船，怎么会不饿？说完她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情，哦，对了小翠，你看俺人老了这记性，昨天你表姨来电话了，说很想接你去玩玩，要是她真来接了，就趁着身子还行，过湖去玩两天，啊？

未等娘把话说完，马小翠的心早一沉，原来这女人真的来电话了。她只好支吾说娘，那事到时候再说吧。便推说疲劳回房休息去了。

另日一早，太阳还只像一块烧红的烙饼刚出炉膛，那宽阔的湖面上像匹大红布，马小翠就躲进了小树林背着娘和水生，偷偷和沈凤英打电话。她说俺真的不想再干那事，就在这湖岛，和男人过下去算了。沈凤英说，你是不是假戏真做爱上那小子了？马小翠坦率地答是，不但爱上了，现在还肚子里怀了他的骨肉，就更不想东躲西藏，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沈凤英的声音像一串看不见的焦雷，咆哮地震得她耳膜阵阵生痛。你听着马小翠，上了我们的船就没有那么容易下去！明天我就过湖去接你，如果你还是不回来，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马小翠怔怔地拿着手机，犹如掏空的木偶，雕塑般地立在那儿。她的眼泪哗哗流，像一道挂在脸上的小瀑布。天哪，人活世上咋这般难？为啥一点自主权都没有？马小翠觉得自己成了湖上无助的孤雁，像只飘在风中的废塑料袋，一会似断线的风筝乱飘，一会儿被风狠狠地摔地，自己竟是控不住命运的安排。她哀哀地望着天与湖间的上下两片血红，啊，老天，俺到底是走还是留？俺该怎么办，怎么办……

一天的时间容易过，像是故意缩短了似的一眨眼就到了夜晚。马小翠浑无睡意地躺在床上，见外面挺圆的月亮穿透那窗棂射入了房内，她这才想起，原来快到中秋节。可月圆又咋样？总只圆那么几天就变缺，就像人，缘分一满就得分开。马小翠涓涓的泪水滚到枕上，喉内发出了抑郁的抽泣声。水生惊醒了，忙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马小翠只好顺他的话，是啊水生，好怕的噩梦，快，搂紧俺，搂紧俺……

水生真的紧紧把马小翠搂在了怀里，不但搂了，还把自己的双唇粘了上去。马小翠慌忙用自己的唇去接住了他的，接得不够，干脆还把自己上上下下的衣服都给脱了，一丝不挂地用手箍紧水生，生怕他被人抢走了一样。水生在她光洁的后背上温柔抚拍，小翠，这样总不怕了吧？马小翠猛点头，嗯，水生，只要有你在身边，俺就不怕。说完把身子更加贴紧地腻了上去。水生轻笑说不要挤坏了肚里的宝宝，马小翠说俺晓得，手便放肆大胆地在水生的身上上下探索。马小翠的心在犹发一种声音，水生，快来吧，也许这身子明天就不再属于你了，今晚要好好享用，好好享用……水生真的强烈发动起了激情，慌忙扯掉了衣服与她迎合，一时间天地合一，两人合一，心也合一。

翌日吃过早饭，马小翠要跟着水生去湖边。婆婆在门口手搭凉棚地望了望，见那樟树的枝桠被风吹得摇头晃脑，便拦阻说，小翠，今儿个风大，你怀着身子，就别去算了。水生也说，是啊小翠，听娘的话，今天别去了。马小翠急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不，今天俺一定要去，一定要去嘛！娘笑着摇头，唉，天天在一块儿，还嫌不够，真是少见。水生没法，只好去房里取了件风衣替她披上。

到了湖边，阳光虽然不错，风却着实挺猛。鄱阳湖无遮无拦，风也无阻无挡，吹得人发紧，眼睛都得时而眯着。那浪一下一下地拍着堤岸，发出阵阵呜咽般的轰鸣，让人怎么听，都像一种送别哀乐。

水生把马小翠安排在一处崖墈避风的树下，既能遮阴，又能挡寒，自己则穿起雨靴就要下湖。马小翠见他要走便慌忙拉住，水生，先陪俺坐一会儿，好吗？水生笑了笑，你呀，真像娘说的，天天在一起，还嫌不够。马小翠说不够，就是在一辈子也不够。水生说好吧，那就先陪你坐会儿。马小翠紧紧地依在他壮实宽阔的胸前，一眼不眨地仰脸望着。水生又笑，怎么，不认识我啊？这么看人。马小翠不理，似乎梦呓般地对着水生，水生，要是俺……万一走了，或者不在了，你会想俺吗？水生在她的鼻梁上轻刮了一下，你说什么呀傻瓜？既然和我在一辈子都不够，还说走，或不在？马小翠说我是说万一。水生说万一也不行，我们这么好，你真舍得离开啊？马小翠微微地移开身子，那要是俺以前做错了啥事呢？你能原谅俺吗？水生收起了始终挂着的微笑，小翠，你今天怎么啦？说话古古怪怪的？忽然他朝着湖里吊蚌的浮标瓶惊呼了起来，不好小翠，你看湖里的蚌绳被浪给冲掉了，我得赶紧去加固。说完他不等马小翠答应，便慌忙起身向湖边跑去。

马小翠在崖墈的树荫下坐了一上午，随着愣坐，眼内那诀别无奈、难分难舍的泪水又反复涌了出来。她记不清一生中流过多少泪，从爹死后，好像一直是在苦难的泪水当中慢慢泡大。她想大哭，又怕被水生听见，她只好抑着嗓，像只堵住气眼的风箱。她哭累了就目不转珠，怔怔地望着船上的水生，好像水生是自己生命蓝天中的一片云，随时都怕被风卷去。她现在唯一的祈愿，就是能多陪水生一会，多看水生一眼。她借着望水生划船的余光，眼角也不时警惕地搜睃下湖面，生怕沈凤英那个妖魔女人，啥时候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那样就自己的麻烦期限到了。她真的见有艘快艇拢了岸，几个大盖帽警察走了下来。她不禁一惊，但她很快地将嘴角笑牵了一下，把笑牙疼似的藏于舌底，只一晃便咽了回去。是啊，那女人咋敢带警察来呢？警察还正愁找不着她呐！看来这世界常出错，自己是神经过敏，过于多虑了。

水生终于把被冲的蚌绳重新给加固完了，回来的时候远远喊她，小翠，冷了吧？马小翠慌忙擦了下眼睛，噢，还好。水生瞧住她双眼，小翠，你眼睛怎么红了？马小翠在脸上勉强虚浮地露个笑，啊……没事，可能是被风吹了。水生在话里透着股心疼埋怨，叫你别来吗，要是冷坏了可不好。马小翠说没事，便站起僵木的身子，差点趔趄摔倒。水生，俺们回家吧，娘怕等急了。水生点点头，嗯。赶忙去上前扶住。

马小翠走了一会，手脚便活动和软了，只是舍不得放开水生的胳膊，仍然和他相挽地走着。绕过了大樟树快到家的时候，只见门口围了许多人，那些刚下艇的大盖帽警察们也在里面。两人正感到狐疑，忽见那些大盖帽警察们，如临大敌地一齐向他们迎来。其中有位年龄较大、长官模样的警察，严眉肃目地走到马小翠面前，问她是不是马小翠？马小翠怯怯地答应了一句，是。话音刚落，就见两位年轻的警察迅速从两旁冲上来，咔嚓一下给她戴上了手铐，喝一声带走！便推推搡搡地押着马小翠向快艇而去。

水生还没有回过神来，娘则拄着根拐棍跌跌撞撞地嚎抢出了屋，天哪！这究竟咋回事啊，咋回事……

（十二）

冬天的时候，案子很快在县里的法院宣判了下来。

毫无疑问，沈凤英这个骗钱卖婚的犯罪团伙头目，受到了法律应有的重判。庞丽娟、汪晓红、廖秋月，就连省城的那位休闲店女老板，全都受到了法律相应的判处。马小翠则因为怀孕，加之法院考虑她既是罪犯又是受害者，并且有积极悔改终止犯罪的表现，因此只对她实行了轻判，缓刑一年后等到她的孩子出生，身体恢复了再作执行。

马小翠在羁押期间，水生来看过她两次。瘦了一圈的马小翠被带到探视室里木然地，水生，你不要来看俺了，俺对不住你，不值得你看。水生张了张嘴，却是只有蠕了蠕，没有说话。是啊，说什么呢？一切的一切，似乎都真的不知该怎么说。水生发出了一声费力的长叹，用一双不解的目光望着她。马小翠用一双愧疚而无力的眼神怯怯地接住了他的，就那样无言久久地对视，四目中有爱，有怨，有悔，更有情，仿佛所有的心语都包罗在里面，蕴含在两对矛盾而复杂的眼神中。

哥哥和秋兰姐也来看过，是水生给他们打去了告知电话。隔着冰冷的玻璃墙，马小山心痛地拿起话筒嗔着妹子，小翠，你真傻，要晓得你原来是这样作践自己挣钱，哥宁愿打光棍也不让你出去。马秋兰流泪捶了他一拳，你这个一根筋，还好意思说！要是你争气，早放下臭男人架子，小翠能走到这种地步？马小翠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秋兰姐，你就别怪俺哥了，只要你们过得好，俺做妹的就是被枪毙也值。

两人走了后，马小翠回到牢房大哭了一场。事后马小翠才知，原来汪晓红和廖秋月的丈夫也来看过，只不过他们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两张已经写好的离婚协议书。

法院宣判那天，水生来县里保释接她。马小翠走出法院的大门犯了难，回去吧想俺现在是个罪人，哪有脸面示人，可不回去能上哪儿呢？水生看出了她心思，忙轻轻温柔地抢下了她的包裹，小翠，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这点一直没有改变。有了这喜欢，只要你诚心过日子，俺俩还是以前的俺俩。马小翠的泪水像那坏了的水龙头，水生……你真好，不过你莫后悔，俺回去丢脸是自作自受，你要丢脸却是何必。水生说回去吧，考虑那么多干吗？娘也希望。

马小翠无法，只好缓缓地迈动起沉重的脚步，跟着水生来到了港口码头，水生的小机船系在那儿。天空阴沉沉的，飘起了霏霏小雨。小雨灰沌朦胧，将这无阳的冬季，更加染上层沉重的凄荒与寒意。水生谨慎地驾着船，波上浪下地穿行在氤氲的雾霾中，好像随时都有被那天水吞没的危险。船快到村口时雨是停了，雾霾却进一步加重，就像锅炉房里滚滚的蒸汽，把整个湖天都混成了一体。

洗衣码头有不少声音传来，其中隐约有村东二婶的。自从结婚那天在二婶家出嫁，马小翠就常去看二婶，把她当成了半个亲娘。但是此时的二婶，却好像一改平时闺女长和闺女短的口气，飘来的话也明显地带着尖酸和刻薄。二婶说都怪那瘫婆，自己没眼珠，弄得俺也瞎了眼，让那妲己精在我家出阁，跟着瘫婆丢尽了脸面。另个女人发出了喟叹，唉，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啊！瞧那温顺的水灵样子，谁知却是个骗子和婊子！下个接嘴的女人则有些幸灾乐祸，唔，这下水生兴不动了！总以为自己有几个臭钱，这不明年那女的生了娃就要坐牢，学娘守活寡？最后的一个大概见穿雾驶来的船上站着水生，便忙嘘声地提醒大家，嘘——你们快别扯，水生把那个狐狸精接来了。

由于是顺风相送风还挺大，马小翠坐在船头将每个人的话都听得真真切切。水生却因为开船加之在船尾，只有当把那船上的发动机停了，方才听到了后面一些。马小翠犹如万箭穿心，字字句句都像那锋利的锥子，锥得她心肌痉挛，遍体生痛。若不是碍有水生，她真想跳入湖中，了此残生。水生也气得发抖，只好铁青着脸儿安慰马小翠，小翠，甭理她们，总有一天，我会撕烂这帮多嘴婆的舌头！

系了船，上了岸，到了家，婆婆总算用一丝虚浮而略显尴尬的笑意迎接她，回来啦？回来就好。

马小翠顾不了挺着颇大的肚子而不大方便的身子，噗的一声跪在了婆婆面前，娘，俺对不住您，欺骗了水生，也骗了娘您，要打是骂，任凭娘处。婆婆的头上又见新添了银发，苍老的面相也愈发加深。她对跪在地上的马小翠叹了口气，唉，算了，起来吧，骂你打你，又有何用？马小翠的泪眼涟涟，娘，您骂吧，您打吧，您要是骂了打了，俺心里还要好受些。婆婆坐到暖桶上，将手中的拐棍真的往地上轻轻顿了顿，是啊，你说俺和水生哪样亏你，你却原来包藏祸心！只是俺左思右想又骂不出口啊，因为俺也是女人，晓得做女人难处。不管咋说，你舍己为哥，孝娘分忧，做的事可恨，一片心可谅。我现在只想问你，你今后打算咋办？是准备继续跟水生过日子，还是仍然离开？

马小翠从婆婆怒而无奈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可恨可怜，以及面临的狼狈境地。她用衣袖抹着泪，正要回答，却见水生端了杯热茶向她递来。马小翠接过茶，道声谢，顺势在水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喝了一口，顿觉心里一热，那眼泪又不争气地滚落了下来。她感激地望一眼水生，然后把目光仍然迷离地转向婆婆。她剀切地，娘，在这个世上，您和水生是俺遇到的最好的好人，温实善良，通情包容，特别是娘您，慈悲得就像观世音菩萨。从俺进门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你们像俺的哥和娘，特别感到亲切。这样的人家哪儿去找？俺当然想和水生过下去。可是……马小翠说到这儿，想起了洗衣码头上那帮女人们的谈话，便不由把头低下去，可是娘，俺现在不比以前了，是个人人咒骂的骗子罪人，就是俺愿跟水生，怕是村里的上下也不会容啊。

婆婆把那抹平时慈爱的笑，终于浅浅地漾到脸上。啊，这个不打紧，各人自扫门前雪，管他外面人说啥？

就这样，马小翠继续在杨家留了下来。

但是接踵下来的日子，马小翠发觉婆婆和水生过得并不快乐，家中死气沉沉的，再没有以前那种活跃融洽的氛围。这局面就好比大家想共同掩饰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其实大家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彼此间怕说破，过得小心翼翼，心照不宣。口头上虽然都说没什么，但婆婆却从此不去别人家串门，水生若碰到村里人也是远远地躲着，每日都耷拉着一颗霜打样的脑袋。即便是晚间睡到了一张床上，马小翠有意无意地摩挲挑逗，水生也是显得可有可无，难有激情。

后来又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因为村里的小学校舍非常陈旧，加之岛上风大，每遇刮风下雨的天气都摇摇欲坠，已对学生们的安全造成了重大威胁。县里的教委领导知道后非常重视，最近派员实地考察，认为隐患极大，必须重建。可建房要钱，上面只拨了大半，还有三万元钱需要村里人自己筹集。村长的意思是先动员大家捐助，不够就再去按人按户分摊。那晚村长开了个群众大会，但是捐来捐去，最后只捐拢了两万元，还有一万元钱没有着落。村长没法，只好准备分摊。这时候水生站了起来，水生已捐了五千，只见他轻描淡写地，村长，别再难为大家了，既然大家都有难处，这一万块钱，我出。

水生的声音并不大，也就像平常同人叨嗑，可在会场上不亚于投下了炸弹，“轰”的一声强烈炸响了开来。村民们一下喧哗了，各种各样的声浪此起彼伏。多数人是向水生竖起了大拇指，有几位老人乐呵呵地，水生啊，你拿这么多的钱建校堂，真是为村里积了大德，老天定会有好报。少数村民则不然，个别的并且阴阳怪气，不知谁响亮地嗤着鼻子，哼，好报！他水生捐这么多的钱，还不是想在村里立功德牌坊，报来报去，还不是报来了一个女骗子！

古话说打人莫打痛处，揭人莫揭实处，水生听到这话，一下就脸上变了色。内心讲水生根本没想那么多，既没想人家赞颂，更没想立啥功德牌坊，他只是看到建校是迫在眉睫的大事，村民们一时筹不拢钱，自己又这几年湖里养蚌形势还好，因此就主动大方些捐了。谁知竟引来了全村人目光，招来了这么恶毒的刻薄话。水生这下哪受得了，他不觉朝那些冷言讽语的人高声吼喝了一声，你们放屁！便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后水生还是气得不行。他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偏偏就生在这个孤水僻岛，连个女人都找不到好的？想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狠狠地拿起桌上的热水瓶，“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热水瓶里装有热水，摔在地上带有炸响，于这宁静夜，把娘和马小翠都吓了一大跳。马小翠正在房里，替肚里的娃儿织毛衣。这些天她有空就织，婆婆老了手眼不便，自己又明年生了娃还要坐牢，不多织点哪行。她想到明年娃儿落地就没娘便禁不住想哭。水生从外面回来，她听见了推门声，水生去村里开会商量建校捐款的事儿她也知道，她以为水生会来到房里同她说起，谁知水生却不但没进房，反儿在这寒冷的三更半夜，弄出了那么大响动。马小翠慌忙丢下手里的毛衣跑出房，水生……你这咋的啦？咋的啦？水生寒着脸，还不都因了你！马小翠便一下子有些明白了，不觉两行委屈的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婆婆也拄着拐棍趔趄地来到堂厅，一见满地的热水瓶碎片儿，不觉惊疑地问着水生，水生，你这发的哪根神经？水生见到娘就眼泪涌出来了，娘，那些人好气人哪，俺多捐了款，还要买气受……

（十三）

那一晚，马小翠是通宵与泪相伴，睡意全未友好地眷顾她。

翌日早饭时，马小翠顶着肿肿的眼睛说，水生，俺想了一夜，俺俩离婚吧，免得你受累。水生停下了吃粥，不好意思地讪讪笑着，小翠……还生我气呀？昨晚上是我不好，气昏了头。娘也停下吃跟着劝，是啊，小翠，这舌头长在人家的嘴里，就不要计较，别往心里去，啊？

马小翠毫无胃口，喝了两口粥就把碗筷放下了。那我回四川娘家住段日子。婆婆说只有个把月就过年了，你又偌大个身孕，等到了正月水生会陪你同去拜年的。马小翠的头像风吹败柳地摇着，娘，不用等了，明天俺就动身。婆婆想了想终于叹口气，唉，好吧。既然你打定主意了，回去换个环境，跟娘亲亲也好，过年的时候水生再去接你。

于是第二天，马小翠真的动身回了娘家。水生用船送她过了鄱阳湖，然后在县城把她送上了去四川方向的班车。

正是深冬，风好冷，吹得人体寒，拂得人心凉。马小翠回到了娘家，自然是和娘一顿抱头痛哭。娘说，翠儿，你瘦了，瘦得脸都变了形。马小翠望着娘那憔悴的脸，说娘，你也是，瘦得皱纹又添多了。马秋兰和马小山双双相劝，这才把她们劝开。

好在哥和秋兰姐利用山里的木材资源，在家办了个木器加工厂，厂子办得有声有色，还有秋兰姐也刚怀了身子，这对马小翠是个莫大安慰。马小翠后来才知，为啥马秋兰在广州挣钱那么多，花销却那么紧，原来也是良苦用心，想挣笔钱回家跟哥办厂子。马秋兰在说到厂子的前景时总是充满着豪迈，她说我一定要把厂子办好并扩大，不但卖家具产原木，还要把毛竹制成工艺品，使山里人不再想飞，让我的孩子能长大后找上媳妇，或者挑上最好的男人。

马小翠想利用这喜气，走出渔网样的桎梏一些，也想进厂做点事。娘不同意，说翠儿，你的肚都腆好大了，要是干活万一动了胎气，杨家就恐怕真的不要你了。马秋兰反对娘的话，说娘，杨家要不要小翠，那要看杨家人的眼光和气量。小翠是个很好的女人，只是为了这个家，加上被社会上的坏人诱惑和逼迫，才不慎无奈走错路的。马小山也说娘，就让小翠去吧，厂子里干点轻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闷不乐。

进了厂，马小翠郁闷的心情确曾一度好了些，像那阴沉欲雨的天气，被一束亮丽的阳光刺破，散照成了几朵花花的云彩。马小翠听着电锯电刨的声音，看着成堆加工出来的成品和半成品家具，不觉有种欣然的慰藉。是啊，自己虽然犯了罪，但是换来了这么好的秋兰姐嫂子，换来了这么大的木器厂，哥哥不但由忧转乐变回了从前，还和秋兰姐一起做起了老板。可人活世上谁不想幸福？自己的幸福在哪里？甚至有没有，都很难说。特别当有时看到员工们的怪怪目光，那种对自己避而远之，甚至是鄙弃的眼神，马小翠觉得如芒在背，感到刺痛。

马秋兰中午邀她上自己的娘家玩，马小翠真的不愿去。不是因为笨拙的身子，主要是哪儿不想走。马秋兰却似乎成心想带她出去转转，一边轻拽她的胳膊，一边把脸上温柔的小酒窝漾得满满的。小翠，去吧，今天我娘烫了粉皮子，你哥又采购木料去了，就陪我一同去吧。

马小翠无法，只好跟着去。到了家门口，马秋兰的娘一看到女儿来了，脸上立即绽开了花，可当看到后面的马小翠，那朵花就似遇冰雹，陡然碎了。马小翠默默地看在眼里，马秋兰装作没看见，问娘的荞麦粉皮子烫好了没有，快拿来我和小翠吃。马秋兰的娘将脸上的残花彻底蔫掉，说粉皮子要等小山子来了再烫，到时候你和小山子再来。

马小翠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睛无意中飘向了厨房，只见厨房外的院里架着几根长篙，竹篙上整齐地晾着许多粉皮子。她一下明白了，忍不住就一颗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她拔腿转身，奔出了屋子。

借着马小翠的目光，马秋兰也发现了那些粉皮子。当下她气得一跺脚，也是一转身，跟着马小翠跑了出去。

娘在后面扬声地喊秋兰，马秋兰气得理也不理。娘追到厂里对她哄着悔着，她也对娘没好气。

浑浑噩噩地过了十来天，腊月就过去好些日子了，村子里开始能嗅到年的气息，家家户户都在办年货。这时水生来了电话，说准备来接马小翠回去过年。马小翠的心情灰到了极点，想这世界何等冷酷，娘家人都是如此，婆家过年，更有何欢。于是就淡淡地说了一句，俺不想回去，你不用来接。便把手机挂了。

天上纷纷扬扬地飘起了小雪，雪虽不大，却鹅绒细毛般地沾到人脸上，冰冷湿漉，非常寒意。木器厂的产品销售，都是靠着马秋兰在广州的人脉关系，马秋兰定好了日子，要去广州送年前的最后一批货。本来送货是她一个人去的，马小山要留在家里，照管厂里的生产。但这次下雪路滑，山路更不好走，马秋兰又怀了身孕，马小山便放心不下，要跟着同去。马秋兰无法，只好依了他。两人走后，马小翠自然得帮忙照看厂子，要等师傅们全都下了班，才最后回家。

回到家里只见娘说，翠儿，今日是那松大爹的八十大寿，村里人都去庆贺，你也要代俺送点礼去。马小翠听了微皱眉，说娘，俺家能不能不去？娘说那哪行，松大爹在村里德高望重，对俺的家里也不错，以前去他的家里用个电话从不厌烦。马小翠想想也是，即如丢下那些好，就凭全村人都去贺寿，唯独俺家不去也不是个理儿。但自己真的不想去，偏巧又秋兰姐和哥去了广州，娘的腿脚不便，自己不去哪行。

无奈她只好匆匆地吃了晚饭，按娘的意思提了些寿面等物往松大爹家走去。到了松大爹家，只见戏班子正在紧锣密鼓地唱戏。而堂屋因放了戏班子自然显得挤，马小翠只好泥鳅样地叫着请让让请让让，慢慢往里钻。那些被叫的叔婶村人们一见是她，便都有些像躲瘟神似地慌忙让出道。马小翠不是滋味，来到寿星椅前低喊松大爹，今天是您老大寿，俺来替娘祝您长命百岁，寿比南山。松大爹吸着水烟愕了愕，终于摸着雪白的山羊胡子笑了。噢，是翠娃啊，来了坐，来了坐。马小翠说俺不坐，娘还一个人在家呢。松大爹端着锃光瓦亮的铜烟枪，响响地吸了口水烟，娃啊，既然来了，就坐下来听听戏嘛，老婶子反正一个人在家惯了，你也开开心。马小翠的心里总算于寒冬似涌来暖意，连说谢谢松大爹，俺没空。便把篮里的寿礼放到桌上，告辞回家。

次日一早，马小翠去厂里开门。她在厂子旁的厨房里烧好了几瓶开水，等她忙乎了一阵师傅们就都陆续地来了。但师傅们来了并未有听到电锯电刨的声音响起，马小翠不放心，便拎着两瓶开水进厂去看看。她把水瓶放到不碍事的地方，正要招呼大家，却见有几个师傅正聚在角落交头接耳。马小翠看到他们发笑的样子，以为是师傅们看到秋兰姐去了广州，马上有奖金过年感到高兴，谁知当无意走过去一听，却是一串关于谈论自己，还有哥和秋兰姐的声音传了过来。其中一个神秘说，哎，你们听说吗？那小翠原来是个婊子，在外面卖B骗钱被公安局捉了，明年生了娃就要坐牢。对面的后生一撇嘴，嗨！早晓得哩，哪算啥新闻？听说秋兰在广州也不干净哩，那些商场的老板全是她情人。你说那么多打工妹就她有能？两三年的时间能挣这么多钱办厂？想想吧你们！旁边的几个像恍然大悟，最角落的一个发出了轻轻怪叫，啊——俺说呐！难怪那一根筋也能时来运转，原来是有个挣钱的妹子交际的老婆，本钱销路不用愁啊！说罢手舞足蹈地恶笑了起来。

马小翠听到这邪邪的笑声气得手足发抖，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再也无法忍受地快步上前高声吼喝，你们放屁！不许污蔑秋兰姐！俺告诉你们，秋兰姐在广州是唱歌，挣的钱是干干净净，谁要再烂舌根，俺就叫秋兰姐开除谁！

好不容易地强打着精神在厂里打理了一天，晚上回家的马小翠，已是虚脱似的再也撑不住。她晚饭也没吃，跑进房就扑在床上大哭了起来。她这次哭得极伤心，双肩抖动，泪泗滂沱。娘唬得拄着双拐拐进来，可无论怎么问和怎么劝，马小翠就是不理，只是一个劲儿哭。娘的眼睛一红鼻子一酸，怜深地喊了句翠儿，便也泪涕糊满了坑坑洼洼的脸。娘的老泪纵横，使得女儿五官加紧，脸上更如山洪暴发。娘只好坐在床沿上，任凭她的泪水横冲直撞。娘一边抚拍一边怜叫，哭吧，翠儿，有啥委屈都哭出来，兴许哭出来了，心里会感到好受些。

晚上马小翠睡意全无地躺在床上，白天的雪虽多半溶化了，但晚上的雪却慢慢堆厚，映着薄薄幽灵似的莹光。天气苦寒，她的心也一样跟着苦冷。是啊，下了雪就快过年，过了年就会慢慢地迎来春天，可马小翠的心里没有春天，反而想起了去年同马秋兰在广州过春节，那时虽有苦涩却有憧憬，如今憧憬实现了，想不到换来的是更多苦涩。

风起大了，夜里鬼哭狼嚎的山风，驱赶着雪花沙子样地狠狠甩向窗棂玻璃，脆脆乓乓的，犹如无数只冰冷的铁锤敲击在心上。马小翠想问寒风，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为何会落到这步田地？可寒风一任疯狂地吼着，虽有呼啸，却是听不清楚说些什么。

马小翠苦思冥想地找不到答案。实际上，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难有答案。

（十四）

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马小翠生了一个女儿。

水生高兴地来到四川住了半个月，每天他抱着女儿又亲又疼，眉毛梢上都是乐。马小翠看到为人父的水生喜悦的样子，也被感染上了为人母的甜蜜，不禁抹上了难得的笑。她要水生给女儿取个名字，水生想起了鄱阳湖里养的珍珠，便说就叫女儿珍珠吧，珍珠不但美丽，还晶莹剔透。马小翠用眼投过来一个赞许，说行，这名字好，愿女儿长大后能真的像一颗珍珠，侵不上世间任何杂色。

马小翠服灭鼠药想要自杀，是在生了女儿后不久的夏天，女儿将满百日，正处襁褓。这时山上的爆米花儿已见浓放，那日水生也好像有种心灵感应，正从江西开往四川的班车上往这边赶。水生是下午到达马家屯的，马小翠正在乡里的医院进行抢救。

水生知道后急急地告别了马小翠的娘，一路奔跑地向着乡医院的方向赶去。乡医院离马家屯有二十多里，那崎岖的山路水生只用了不到一小时，便满头大汗地来到了医院。他一看马小山正呆若木鸡地站在病房的走廊上，马秋兰在一旁流泪，马小翠则一动不动地躺在简易的抢救室里，鼻子口里和手都到处插满了管子，水生锥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翠，你怎么这么傻啊！便向抢救室里闯去。

马小山夫妇赶紧扯住他，水生，医生正在抢救，不能添乱。水生的声音近乎狮吼，你们为啥不把小翠送到县里的医院去？马秋兰看到水生发急的样子泪如雨注，水生，你以为俺不想啊？去县里的医院有将近百里，到这里的这点路都是用车子快速送来的……

马秋兰说不下去了，两个男人也流出了泪。三个泪人以泪相对，只差没有抱成团。

不知过了多久，有位五十多岁的医生，身穿白大褂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水生扑地跪在了医生面前，医生，请您一定要救活小翠，救活小翠……医生皱皱眉，说你这是干嘛？我们不是在全力抢救吗？马小山似乎认识这位医生，说郝院长，这是我妹夫，妹子是妹夫和俺全家人的命根子，请您一定要救活她。郝院长大概是被这几个人的诚意感动了，便即转为了温柔的语气，说你们放心吧，我们的条件虽然有限，但一定会尽力的。只是病人的灭鼠药吃的是实在太多了，能不能救过来，得看她能否度过这二十四个小时的危险期。

抢救暂告一段落，留下了一名医生和护士值班，其他的医生都离开了抢救室。郝院长再三叮嘱三人，若发现病人异常要马上报告。

不知不觉就到了夜晚，其间郝院长又来看过了几次。三人谁也不知道肚子饿，寸步不离地守在马小翠的病床边。水生和马秋兰一会儿摸摸马小翠的手，一会儿轻声地呼唤，焦灼得浑如热锅上的蚂蚁。马小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水生怎么会突然来了？水生说我也不知道咋的，近几天老是睡不着觉，心里担忧着小翠，就鬼使神差地来了。

这晚上似乎是过了半个世纪，三个人都几乎一夜未合眼，实在困了就轮流扑在病床的边上眯一会儿。夏夜的萤火虫在窗外飞上飞下，蚊子在电扇的风浪下顽强地顶风作案，但他们却视同无物，叮无知觉。

好不容易才熬到天亮，火红的太阳从那东方的大山顶上慢慢升了起来。水生伸伸僵木的手脚，下意识来到窗前，只见窗外山青木华，枝头鸟跃。看来这山里与水边确不大相同，不但到处是山，就连医院都建在大山的脚下。他推开窗户，似乎窗外的爆米花能举手可摘。

过了十几小时的马小翠，依然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病床上。上班时郝院长又和两个医生来到了抢救室，郝院长亲自测血压听心肺地仔细检查了一遍，水生忙问怎样？郝院长先是舒舒眼，后又皱皱眉，说心跳呼吸和脉搏血压都比较平稳，但是这么长时间了没醒，总不能掉以轻心的。说完郝院长叫他们把马小翠身上的衣服都尽可能地换掉，说总怕衣服在昨天洗胃的时候沾有鼠药，防止重新吸收中毒。

郝院长想是怕他们过分担心，也像对这个特殊病人生有感慨，他临出门时回过头，说你们放心吧，我也是快要退休的人了，这样的病人若救不回来，将是我一生从医的最大失败，更是我的最大遗憾。

等郝院长一走，马秋兰便说我马上去上街买衣服，等会就给小翠换上。马小山本想让水生去，毕竟秋兰有孕，昨晚又整宿未睡，但怕水生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男人买不好衣服，于是他只好嘱咐秋兰走路小心些，顺便去买点吃的来，总不能老是不吃东西。

没过多时，马秋兰很快从街上转了回来。她不但买了几件衣服和吃的，许是在回来的路上经过那医院的山前，手里还捧着一束爆米花。

马秋兰找到一只空药水瓶子，往里灌了水，将花插了进去。她把花摆在马小翠的床头边，然后叫水生帮忙，给马小翠换衣服。

马小山不大方便插手，就先在一旁吃东西。两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帮马小翠换好了衣服，便也随便吃了几口。

马秋兰吃好后，准备将那些换下的衣服收检一下。她提起马小翠的那条湖蓝色长裤，只听叮当响了两声，有两枚硬币和几张百元的老人头掉在了地上。马秋兰把钱捡起来，顺手递给了水生。她怕口袋里还有，便用手伸进里面去摸，结果她未再掏出钱，却摸出了几页纸来。马秋兰展开一看，竟然是马小翠留的遗书，不觉向水生惊呼了起来。

水生颤抖地接过手，发现还有马秋兰的，便把写给马秋兰的那封递还了过去。水生打开了自己的这封，一见上面的称呼就不禁心如刀绞。他再往下看，泪就止不住地流得一塌糊涂。

水生，我的夫：

请允许俺最后一次用你婆姨的名义这样喊你，原谅俺不辞而别。

但俺是多么想继续活下去呀，因为俺从心底里喜欢你！可正因为喜欢，俺才觉得不能活。俺考虑再三，不能因为我的犯罪，给你今后的生活和脸上抹黑，让你受人白眼，在别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水生，你是好人，你是俺今生唯一真心喜欢的男人，真的！

你还记得吗，水生，俺们第一次相见？当时我就有种亲切到家的感觉，你娘太像我娘，你也太像我哥，而我也像循着前世的约定，鬼使神差地竟然寻觅到了那里。只是命运弄人，最后却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既让俺们相遇，又生出那么多的尴尬事端让俺分离。这很残酷，虽不后悔。不过早晓得这样，还不如不遇上你，免得俺痛苦，免得俺欠你。水生，我对我的过去不是有意隐瞒，而是想真的金盆洗手，与你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没想到最后会穿帮，我被抓进了公安局，就像那多风多浪的鄱阳湖，你想平静也平静不了。

是的，俺恨凤女人，是她给了我重重灾难，毁掉了我作为女人的纯洁清白的一生。俺也恨自己，除了太过幼稚和不懂得世道深浅，还恨我自己命不好，不能像秋兰姐那样，生在有爹完整的家庭，能多念些书，做事谋略掌有分寸。俺更恨那些旁人的多嘴多舌，咋有那么多无情的唾沫星子，非要把犯有过失的人给彻底淹死。

水生，俺真的好累。那些唾沫星子，常常呛得我眼冒金星，头昏脑胀。就连那些非常亲近的人也横竖看我不顺眼，使俺无助得像个溺水女人，连根救命的禾草都抓不着。俺只晓得哭，除了哭没有别的法子。但我的泪已流干了，再流只能流出血来。俺真想不通，天地这么大，咋就容不下一个想要重新做人的柔弱女子？现在好了，可以一了百了，不要再左思右想地费劲思考。这世界太脏太嚣也太乱，俺需要安宁，眼不见耳不听心不烦。我不想活得太累，不想到了冬天就要去坐牢，更不想出牢后，为那能不能和你继续恩爱地过日子，感到害怕。

水生，把俺忘了吧，俺对不住你！你是那么善良，那么多情，希望你尽快地好起来，找个更好的女人，与你度日。好人好报，我会保佑。如有来生，再续前缘。水生，我爱鄱阳湖，但我更爱家乡的山，喜欢山里的爆米花。记得爹说过，爆米花从夏开到秋，花期最长。它能代表山里人的性格，坚韧不屈宁折不弯，所以我要死在这里。我死后会保佑你幸福，也会保佑你那正直善良苦命的娘，身体健康。

俺最放心不下的肯定是女儿。自古道娃是娘的心头肉，女儿刚出生不久就没娘，做娘的顶顶舍不得。但这没办法，谁叫她苦命女，偏偏投胎了苦命娘。即使俺不死也要去坐牢，坐了牢女儿还是没有娘。因此俺对苦命的女儿有个安排，如你愿意就即带去，如有难处就把她交给秋兰姐。我已留言，向秋兰姐托孤，想必秋兰姐会答应俺照顾好女儿的。但是女儿这么小就把她狠心地抛下，总是为娘的对不住，请你在女儿长大后，一定要帮俺解释，让她不要恨我。如果长大的女儿能体谅娘，今后到娘的坟前烧几张纸，那么俺会含笑九泉。

好了水生，不多写了，俺念的书少没啥文化，况且写出来的只有鸡毛蒜皮，写不出的，才是万语千言！我好像看见了我爹在向我招手，俺想到爹那儿去。去后如果有灵，我会到你的梦中常聚，再去看你。

爱你的小翠永别泪笔

马小翠的文化的确不高，刚念初中就辍学，加之写这封遗书时肯定心情极糟，所以水生看到了多处涂改，并且还发现了几个错别字。马小翠写时想必流过很多泪，纸上有许多斑驳暗纹状的梅花痕，如今和水生的落泪叠在一起，湿漉漉的重新融合成了片片水印。

马秋兰看过留给她的遗书也已哭成了泪人。她本以为自己颇为坚强，但此时，却也和水生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一样，坚强被抽丝剥节，变得荡然无存。两人的眼泪都像那急骤的暴风雨，一阵阵紧逼地压来。

夏天的气温于上午很快升高，然在水生和马秋兰的感觉里，却如冰天雪地般的寒冷。两人把遗书递给了马小山，便双双地来到马小翠的头前和病床两侧，心脏绞痛地呼唤了起来。

水生紧紧地握住马小翠那没有挂针的右手，声音有如女人般地辗侧。小翠，你真傻，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纵然全天下的人不容你，我也会一如既往，永远都会对你好的。你知道吗小翠？在我的心里你是个多么好的女人，你的犯罪不是你的错，是错在世道，错在你的命。如果你怕在我那个杨家岛上待不下去，你就跟我挑明说呀，我们可以去县城买房，搬到没有几多熟人的地方生活，把娘一同带去。

马秋兰则因为腆着个肚子，只好半跪在床头边。她把马小翠眼角的几丝头发掠到一边去，然后轻轻地把嘴凑近她的耳朵。小翠，俺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和你哥一直都把你当作坚强聪明的好妹子，你怎么这回患傻浑呢？记得在广州，你还劝过我啊！你不是喜欢听我在夜总会里，常唱的那首歌吗？我现在再唱给你听。马秋兰哽咽着喉咙汲了下鼻子，用脸摩挲了一下马小翠的脸颊，真的轻轻唱了起来：

“崇岭巍巍，层林郁郁，

木楼隐隐，鸟语啁啁，

却成游子，身随云飘。

难忘那鸡鸣犬欢，

还有那家乡的四季风，

缠绵地常吹总牵绊。

岁月苒苒，天涯浩浩，

憧憬短短，惆怅长长，

梦儿已残，我感疲倦。

只有那小桥流水，

还有那满山的爆米花，

永远地盛放在心上。”

马秋兰唱完了歌，忍不住把那束插在瓶里的爆米花取出来，捧到了马小翠的面前。小翠，你不是和我一样喜欢山里的爆米花吗？花就在面前，你怎么不睁开眼看看呀？小翠，你倒是把眼睁开啊，睁开眼瞧瞧啊……马秋兰使劲地晃着马小翠，泪水又重新泉涌了出来。

马秋兰一哭，惹得水生的泪也跟着重新如注。两人正哭，正扑在马小翠的床头又呼又喊，蓦地从窗外吹进来一阵山风，一时凉爽地拂去了夏天燠热，把病床上的被角掀了掀，似乎使抢救室里的，那种凝重而令人窒息的空气都换新了。而随着凉风的吹动被角，只见马小翠那挂针的左手指也好像动了一下。马小山兴奋而发颤地喊着两人，秋兰，水生，你们看，小翠的手在动了，轻轻动了……

山里的爆米花

（一）

马小翠在村后峦岭上，站在蓝紫火焰般的爆米花间，不知该感到骄傲还是难过。

岭下是家乡，叫马家屯，位于《三国演义》里古称西蜀的四川崇岭，一处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蛮夷之地。这里村虽不大却能说美，屯后满山遍野的参天野树，馥郁的花香到处盎然。小桥下面潺潺流水，层林之中啁啁鸟欢。一条鸡肠似的石道通往村外，山村世外桃源般地隐在水清木华的山坳中。近年有不少新屋倚山而踞，通了电后的许多人家买了电视，并且有些人还装上了电话。秋兰姐家就是其中的一户。但是村里的人，却基本还是过去的古老生活方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种些有限的薄田瘦地和卖木材，没甚起眼的厂企。每晚的死水微潭里，顶多就多了台变幻人间悲喜、万花筒样的电视。人们对它笑，对它奇，然而内面的甜妹子不能摸只能看，那层薄薄的荧屏犹如十万八千里，涎着口水，遥不可及。

改革了，山村确实变了样，日子不再愁吃穿。可此长彼消，外面的世界更加精彩，山外的女人不想飞进，山内的妹子倒像脱笼的囚鸟，不断飞出。马小翠心中算了一下，以前飞走嫁出的不算，近年达婚龄的女娃村里有六人，除自己和秋兰姐未嫁，一个叫二丫的女娃嫁给了本村，余下的三人都陆续远嫁飞出了山去。当然，山娃子娶不到婆姨也可以高飞，但他们的肩上担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所以尽管打工走遍了天涯海角，也只能燕子样地仍然回巢衔泥筑窝，陪着爷娘唉声叹气。

在这个光棍簇中，马小翠的哥哥马小山便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没出过远门打过工。小山今年二十六，小翠二十三，无论哥哥与妹，于婚于嫁，山村之中都属大龄。可女人少了，飞走剩余的不多，马小翠的媒人倒络绎不绝，马小山的婚事却无人问津。娘心急流泪，但急有何用？娘只好叹着气说，唉，翠儿，有合适的你就嫁吧，不要孙娃抱不着，外孙娃都抱不了。马小翠听了忙摇头，说娘，俺不嫁，爹爹走了，哥就像爹。俗话说长哥当父，哥父未娶，怎谈妹嫁？

马小翠想起了爹就流下了伤心眼泪，不觉蹲下身去，抚摸起身前的爆米花来。这花细小平平，却一圈一圈地密集蓝紫的，从干到梢，抱茎而放。记得爹说过，爆米花虽然没有那些大朵大艳的花儿显摆好看，但是它能代表山里人性格，似路旁小草，不怕贫瘠，踩而不屈，屈而不折。那时爹是村长，常常带着自己来山上采花，后来长大上了学，爹就有时候给她带些回去。再后来就不幸出事了，爹在一次突来的暴风雨中跌落了山崖。

那年马小山十五岁，马小翠才十二岁。

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家道中落风光无。兄妹俩没了爹只好同时辍学，昔日的门庭若市变得门可罗雀。看到人眼势利的娘气不过，毅然想替起父亲重振这个家。可女人要顶替男人谈何容易，别看娘壮实得像截松树筒，但她真要去扛截松树筒却是显然力不从心，没多久娘在一次扛树时不慎摔倒压伤了腰，造成了截瘫。这可苦坏了兄妹俩，特别是马小山，年未弱冠就不得不上抚瘫母下育弱妹，没办法挑起了家里的顶梁柱。村里的郎中松大爹说，你娘的病若舍得花钱兴许还能有得治，哥听了便去求东拜西地借钱，满怀希望地爬山越岭到处求医。可十来年了，娘的腿瘫虽有好转，却还不能着力，仍需靠着双拐支撑着走路。但是家里却彻底折腾穷了，人家买得起电视装得起电话，兄妹俩想都不敢想，所有的钱都扔进了娘的药罐子，而且还是债台高筑。

这样的境况下，哥哥的婚事一撂再撂，无疑肯定。

不过，哥也谈过恋爱处过对象，对象不是别人，就是村里的秋兰姐。秋兰姐长得很标致，哥喜欢她，她也喜欢哥，还和自己情同姊妹。那时他们是同学，村里人都说他俩青梅竹马，天造地设。可当爹死后娘成了瘫婆，村里人的舌头就卷过来了，马秋兰的爹娘也慢慢变了初衷。前年娘试着托人去提亲，秋兰姐的娘的脸上像是挂满了寒霜。马秋兰的爹说，穷得卵打鼓的龟儿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娶秋兰可以，先拿五万元彩礼来，他拿得出吗？气得娘大骂狗眼睛，哥拿把斧头对着门前的樟树一顿乱砍，马秋兰呢？则一气之下去了广州，至今未归。

哥哥的婚事老大难，生活的压力与多重打击，练就他顽强深沉孤僻的性格，除了干活，很少说话。娘看在眼里疼在心头叨在嘴上，常常耷拉张这几年速变成苍树皮样的老脸，用拐叹息地点着地，唉，山儿，都是为娘不好拖累了你，要是没有娘，你也能出去打工找个婆姨。

娘说这话没错。这些年村里的后生，除了个别能娶个当地婆姨，或干脆找人贩子买个女人，更多的便是靠出外打工连哄带骗地弄个婆姨回家。马小翠也劝过哥，叫他去边打工边找秋兰姐。可马小山金刚似的个头像座黑铁搭，蚕茧样的浓眉大眼一瞪，找她做啥？丑没现够啊？娘听此话也叹了口轻气，唉，是啊，丑倒没啥，主要是她爹她娘若三日不晴四日倒雨，就是秋兰娃同意了，今后的日子恐怕也过不安宁。马小翠不服气地撅撅嘴，不，我看秋兰姐一定有办法，即便不成也还有别的女人啊，你不能学别人找一个？马小山丢掉手里的铁斧，抬起他那颗憨脑袋，俺走了，娘咋办？马小翠说有我哩，你放心。马小山说放心？你能背得动娘？马小翠的头这才蔫下了。是啊，娘虽能在家里勉强地拄着拐行走，但一旦出门还是要背，女孩体弱哪能背得动，于是她进一步蔫下脸去，不好再说。

马小翠一直胡思乱想着终于下了山，这时初秋晌午的太阳，正好笔直地穿透树梢，在她面前的爆米花丛，投下了许多斑驳细碎的亮影。马小翠背起地上的药篓，这些年娘患瘫病时间长了，她跟着村里的郎中松大爹，学认了不少诸如田七、红藤、牛膝等中药，经常挖点给娘服用，剩下的便拿去换钱，贴补家用。马小翠的心情像朵升降不定的浮云飘过小桥，可是刚到家里，娘用一张从未有过的笑脸迎接她。

翠儿，快来见过你凤表姨。娘坐在惯坐的山藤椅上，一脸喜气。

凤表姨……马小翠不禁微愕了一下，娘，你说哪个凤表姨？

娘只好瞧着坐于一旁的女人讪讪笑了笑，噢……山外的，年头一多，娘也糊涂了，也只刚晓得。还是你凤表姨记性好，又来看娘。

马小翠这才知啊了一声，只好腼腆一乐，上前恭敬温柔地喊了一声，凤表姨。

倒是叫凤表姨的女人毫无生分，见闻不但长哎了一声，而且还拢靠亲热得不得了。哟，这就是小翠吧？多俊的脸儿，快过来瞧瞧！

马小翠的脸一红，只好连羞带促地走近了两步。马小翠虽出身贫寒，长相却出落得异常水灵，若把她比作山里的凤凰，都不为过。她有一副窈窕的西施身材，有张漂亮的桃花脸蛋，熟里透红，秀色可餐。尤其那胸部，内面的一对大玉兔，似乎随时想从那罩着的碎花褂子里窜出来。马小翠偷眼打量着面前女人，见这个女人显然不像山里人，她带股城里人的贵气，皮肤根本无山里女人的粗糙，有点像村头张婶家做的嫩豆腐。虽则从她的眼角鱼尾纹上看应该许有四十多岁，但从她光洁白皙的脸蛋，和一身款式年轻的蝴蝶长裙，很难估准实际年龄。再看她眼神，似乎也没有山里乡下人的那种憨滞，灵活热烁得勾来勾去，就像在打流星锤。凤表姨瞟赞过马小翠，便从凳子上起身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哟——啧啧啧，这么好的外甥女还没嫁人，真是可惜！

马小翠的头一躲，忙矜过脸去。

凤表姨咯咯地笑着，像只刚下完蛋出笼的老母鸡。娘也嘻嘻地笑，用手指着凤表姨，说翠儿，凤表姨这次来是有天大的好事，山那边有户人家，也是一崽一女，同样的娃囝未娶囡儿未嫁，凤表姨的意思，是想你们来个姑嫂对换。娘说到这里忽然收住笑，转为无奈地叹口气，唉，翠儿，只是这样做，娘晓得让你觉得委屈，可是为了你哥……

马小翠的头有些嗡地一下，这才知道娘为啥今天这般高兴。

同时惊乍之余，还有股狐疑山蝗虫样爬了上来。马小翠虽为妹妹，头脑却有时比哥哥显得灵光。这凤表姨不知底细，从未认得，莫不是上门行骗的人贩子。马小翠这样一疑，便不由抽回了自己的手，而且还本能警惕地再瞥了一眼。这些年村里的妹子去城里打工，多半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住不愿回来，村里的后生娶不到婆姨，很多就只好从人贩子手里买个女人。那些被卖的女人，几乎都是人贩子从远处逼或骗来的。马小翠每当看到那些哭哭啼啼的女人就心生同情，有一回还帮一个安徽的女娃逃了出去。不过眼前的这女人是说互换，那就应该有嫂子进门，不会吃亏，顶多像娘说的委屈点自己。可有啥办法呢？哥哥那么犟，家里那么穷，如果不牺牲点自己，哥恐怕要真的打光棍。

马小翠想到这里，只好有种无可奈何的释然。她见娘坐在山藤椅上一脸的忧楚期盼，真是想儿媳妇都快疯了。娘才刚五十的人，可那头上的麻白，已像晚秋的败叶寒树。马小翠心叹了一声，只好柔下脸去，说娘，如果凤表姨真能帮咱，那就等哥哥娶进了嫂子……

无须马小翠说下去，便知是要等把嫂子娶进门，她才自己嫁出去。娘倒没注意，一见女儿答应了，便立时高兴得头发梢上都是笑，忙一个劲地夸赞翠儿，说真是个懂娘疼哥的好娃。凤女人却是听出了玄外之音，她不由得微正了一下脸色，重新认真审视地盯了马小翠一眼。

（二）

不管咋说，凤女人还算讲信用，两天后，真的带来了一位俊妹子。

俊妹子姓牛，叫牛丽娟。她不但年轻貌美，一头长发行云流水，一件红衣朝气蓬勃，而且一双亮亮的眼与一张白净的脸，两片灵巧的薄唇甜蜜腻贴。她先朝门外劈柴的马小山偷觑了一眼，然后向坐在山藤椅上的小翠娘便明眸皓齿地一笑，接着就粉脸略垂亲热大方地喊了声，娘。山区的婚俗就是这样，说繁便繁说简也简。如经媒妁之言第一次“采家”，女方若一眼同意了就可以马上改变称呼，当然也可以含蓄地表示先来往来往，但那样就很可能后面没“戏”。马小翠的娘声音颤抖地应着，眼噙泪光，似乎等了多少年，就为这一天。娘拿起双拐就要下椅子，马小翠问娘要干啥？娘便恨恨地骂了骂自己瘫腿，然后便兴奋地挥挥手，快，翠儿，快给你嫂子下面去！

马小翠迅速答应着。不管怎么说，这牛丽娟看来不错，初刚入门，就给家里带来了无有惊喜，着实难得。真是傻哥傻福，娘和自己也了了心愿。马小翠戒备的阴霾终于扫去，真的高高兴兴去下橱房煮面。

但是马小山的脸却好像有些微怅，嗒然若失的，似有东西放不下，而且显得难以割舍。他久久地仰望天空，似乎想托那白云捎去点什么。他叹了口气，说大概这是俺的命，终于颓废地坐在柴堆上，发起呆来。

这边凤女人微笑地坐在那儿，像是不动声色地地欣赏某种表演。待戏演完了，她才适时地似莺婉啭地发出声来，说大姐，我帮你的事儿总算办了，外甥和外甥媳妇也见面双双同意了，我看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明朝，明天就把婚事办了。再说山那边等着我，急想看翠儿。

娘一个劲点头，说是是是，将心比心，凤妹儿说得是这个理儿。

于是就第二天真的宴请了全村，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大吃了一顿。晚上又请人闹了洞房，便把婚礼完成了。

第三天，凤女人向娘催促马小翠上路。古话说女儿是娘的贴身袄，突然脱下，自然难舍。马小翠哭红了眼，娘更哭得一塌糊涂。牛丽娟婉婉走过来，妩媚深长地一笑，说小翠，我哥今后就托付给你了。马小翠点点头，也说了和她同样的话。娘再三叮嘱，翠儿，到了那边要学你嫂子，夫唱妇随孝敬公公，有空就回来看娘……

马小翠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说娘，俺晓得。最后再大哭着喊了声娘，您多保重！便猛地一转身，跟随凤表姨而去。

这是个早秋，爆米花还在努力地盛放着。别的秋花亦应季始艳，那桂树的馨香也在开始沁人地孕育。马小翠跟着凤女人七转八拐地坐了一天车，记得是朝安徽的某个方向，最后快近黄昏的时候才在一处山前下了车，踅进一条机耕道，山间穿行了很久方看见前面有处村落。

村落望去也不大，许才二十户人家，紧挨大竹园，像撮幽灵似的村团。黄昏的竹园显得阴森恐怖，要不是马小翠居惯山里，怕要被吓出魂来。两人战战兢兢地穿过大竹园，在一幢低矮的木房前停了下来。木房也当之无愧，除了顶上瓦砾，四墙是木板，而且非常陈旧，加之暮霭笼罩，沧桑失颜得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屋前有块磨刀石，石旁有位三十多岁、黝黑得近乎邋遢的男人在磨刀。那刀窄而长，不像伐树斫柴的砍刀，马小翠斜睨了一眼，即在黄昏也露出一种令人生畏的寒光。凤女人上前喊了声牛仔，牛仔惊喜地回头喊了声凤表姨，便忙收刀进屋，扬声地喊着爹爹，一位五十多岁秃着头顶的男人走了出来。

哎哟大妹子，总算把你给盼来了！秃顶爹欣喜若狂，一连叠声地热情把凤女人和马小翠让进屋。

累死我了，牛老哥！凤女人一进屋，就把坤包随手自家样地一摔，跌躺在竹制的摇椅里娇嗔怪叫。你这鬼窝子，差点没把我吓死！

哎哟大妹子，你来俺又不晓得，要是晓得了，一定去路上接你！秃顶爹拖着好听的娘娘腔，一边讪讪地笑着替凤女人倒茶压惊，一边用眼角瞄看马小翠，哟，这就是你说的翠儿吧？快过来，坐。

马小翠腼腆地笑了笑，双手接过茶，然后落了座，心中却颇生奇怪，这凤女人怎么连这种凋蔽的山寨中，都有人喊她凤表姨。凤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疑，便在铜铃般的笑里甩出去一串脆响，小翠，这儿也是我的一处远亲，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婆家，还不快叫爹。

马小翠没法，只好连羞带怯、有点拗口地喊了一声，爹。

颇为精瘦的秃顶爹，也是和娘一样的扯高音调喜上眉梢地应着，哎——！然后他轻叱牛仔，龟儿子，还不快弄饭去？今晚要喝几盅！

不管怎么说，山寨虽偏僻，电灯还是有的。一阵后牛仔果真端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小菜，还有钵山鸡，香喷喷的。秃顶爹摆上酒盅，马小翠忙说不会喝。秃顶爹佯装生气，哎，酒是山人胆，男女都一样，山里人没有不喝酒的。马小翠无法，只好接了一小盅。秃顶爹却大杯大口地敬着凤女人，说大妹子，俺家虽寒碜，但牛仔杀猪，吃肉还是方便的。今天你帮俺找了这么好的儿媳妇，俺要好好敬你。凤女人也咯咯地又像母鸡下完蛋样笑着，连连碰杯。马小翠这才知道，牛仔刚才为啥磨那种长刀，原来是个杀猪的。但她饥肠咕噜的肚不争气，在家又吃得肉少，一个月中难得一次，于是便不管许多，只顾自己吃。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牛仔开始收检碗筷。马小翠想到既为人媳就应妇道，况且凤表姨说过，牛仔没娘只有妹子，如今妹子去做了自己的嫂子，今日个起自己就是这儿的女人，若再要男人去涮锅洗碗，便不是理儿。于是她忙站起身子，说我来吧，便拿起碗筷洗涮去了。

不知是关心体贴，还是他们有事要谈，马小翠回堂屋时大家均怂恿她去睡，他们却在那儿仍然坐聊了很久。他们的声音时大时小，小时交头接耳，大时开怀畅笑，尤其那女的，清脆的铜铃于这静谧夜，显得有点刺耳，像是用铁勺搓铁珠子。马小翠懒得去理，坐了整天车，走了恁远路，真的确实累了。只是又似乎难以入睡，毕竟初入婆门，有点羞涩，有点忐忑，有点兴奋。而山区的夜晚也不安分，总有那么多的虫子在叫，有时还杂着一两声凄厉的夜莺。终于入睡了，马小翠又觉有座山样的东西突然压到了身上，压得她难受，喘不过气来。

马小翠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挣动了一下手脚睁开眼。她以为做噩梦，谁想借着板缝挤进的月光，原来是牛仔裸着身子，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身上。马小翠又羞又气，只是想到马上要成为人家婆姨，只好又软让了下来。她轻唤牛仔，说俺今晚确实累了，再者也还没成亲呢。牛仔却似未听见，继续喘息着声音喷着酒气，啥子成不成亲的反正要圆房，今晚明晚不一样？言罢不由分说，只在马小翠细嫩饱满的奶子上狠狠抓了两把，就粗鲁地扒掉她裤子，嗷地一声进入了她的体内。

马小翠疼得哎哟了一声。按说二十三四岁的她正值芳龄，瓜熟蒂实，春潮正涌。马小翠记得在松大爹家看电视，有时候看见男女间的那些亲热镜头，也曾有过不少幻想，没想到真的做起来，却是这般无趣，甚至是种痛苦。马小翠不觉心叹了一声，两行清泪滚落到枕边。

第二天，马小翠心想牛仔和秃顶爹，肯定也会像哥哥娶嫂子那样，整菜摆酒，宴请全村。谁知父子俩只简单地弄了一桌“意思”饭，随便在村里叫了几个头人，晚上也没闹洞房，凤女人也没多呆，中饭后正好有辆运木材的车子进城，她匆忙地搭那车子走了。

马小翠颇觉委屈，就这样冷清清地成婚没当回新娘，真不是滋味。但难过归难过，只好不计较。接下来的日子她谨遵母训，洗衣做饭，尽职尽责，有空还下地干活。但她很快发现，这父子俩不但都是酒鬼，而且性格粗鲁，牛仔还喜欢动手动脚，发狠时真像个屠子，毫不怜香惜玉。一月后马小翠想回家看看，便故意调侃，说牛仔，哪天同俺去看看娘吧，大女婿还没见过丈母娘的面呢。牛仔瞪起薄醉的红眼，看啥看？没空！马小翠顿时哀哀地，可那儿还有你的妹子呀，难道连妹子都不愿看？妹子？哪来的妹子……牛仔说到这里忙住了口，似酒猛地醒了。噢……你是说丽娟吧？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看！马小翠忍不住泪珠滚下来，想不到你原来这么狠心。这话一下触怒了牛仔，大山似的牛仔立即懊恼地挥起了拳头，我叫你顶嘴，叫你顶嘴……可怜马小翠一顿被牛仔拳打脚踢，就像一头被宰的母猪，嗷嗷惨叫。

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不但近乎虐待，晚上还要小心侍奉。自从变成女人的初夜几乎在强暴中完成，马小翠对性便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但牛仔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公兽，每晚都要在她的身上乱咬乱爬。如果有得闲，那就是他每隔段时日要出山购猪，一去几天，方能回来。

可谁想，这样的闲隙也被很快打破了。秃顶爹嗜酒如命，并且一旦喝多，若牛仔不在家，就对马小翠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馋相，勾勾地盯住她的脸与胸，盯得人心里直发毛。马小翠讨厌他的娘娘腔，更怕他这双色眼，似乎想穿透自己身上的衣服，好窥视自己的春光大地。

终于出事了。那天牛仔又出门购猪，晚饭时秃顶爹非要马小翠陪酒，马小翠无法，只好陪喝了两小盅。秃顶爹顺竹子爬杆登鼻子上脸，放下了酒盅便紧盯着马小翠，盯了一会又去摸她的手，嬉笑说哎呀翠儿，你咋长得天仙似的，越看越漂亮？马小翠一惊，忙抽回手，说爹，俺可能喝多了，头晕，想睡。便借故躲入房内。谁知秃顶爹也如影随形，不但紧跟着马小翠进了房，并且还猛地一下把她抱住了。马小翠又急又恼，当下悲鸣地猛摇头，说爹，俺可是你的亲儿媳妇呀，咋能这样？秃顶爹非但不住手，反而恶狠狠地变色一改娘娘腔，说啥子爹不爹的，你是俺花三万元钱买来的，儿子用大头，老子连碰都碰不得？

马小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你说俺是你用三万块钱买来的？秃顶头一瞪红眼，你以为你啥样女人，金枝玉叶啊？马小翠这时一阵大骇，顿觉天旋地转，似要瘫痪。天哪，原来是这样，原来事情是这样……自己小心翼翼，结果还是让人给骗卖了……马小翠无力地摇晃着倒退了两步，木偶僵尸般地任由秃顶头宽衣解带，扑倒在床。

一夜无眠。马小翠欲哭无泪，可也终于慢慢理出了头绪。理出头绪的她，不得不把涌动的血液压了压。她恨牛仔，恨这秃顶头，更恨那将自己骗进火炕的凤女人，要是找到她，一定要把她剥皮抽筋，方才解恨。马小翠的第一念头便是想到逃，对，逃！一定要想法逃出去，只有逃出去，才能去找凤女人。可逃有那么容易吗？出了今晚的事，秃顶头会加以防范的，不要逃跑逃不成，反倒招致毒打，想逃再难。

次日马小翠照例早起做饭，若无其事的，好像昨晚的事情没有发生。只是她眼睑有点肿，脸色有点青，精神显得萎糜不振。秃顶爹破天荒地上前关心她，说翠儿，若不舒服就回房歇着吧，要是累坏了，俺都心疼呢。说完他怪异一笑，咧嘴露出了几颗脏兮兮的黄牙。

马小翠不理，微微地鄙觑了他一眼，拿起竹蓝，去溪边洗衣。

好不容易再熬了些日子，不觉就到了初冬。山里的冬意似更明显，除那些常绿耐寒的，绝多的树木都已枝枯叶落，满眼萧索。许是年龄有点大吧，加之又正处寒潮，秃顶头这些天不知怎的，经常双腿酸疼，不是咒自己的双脚，就是骂该死的天气，要么叨无用的郎中，当然也有时候拿马小翠出气。马小翠灵机一动，半装怜悯半装孝顺地走上前去，说爹，要么俺上山去帮你挖点草药吧，兴许管用。秃顶头也是病急乱投医，见闻便凶眼一瞪，晓得采药还不快去啊？你想痛死俺？

马小翠暗喜，真的扛锄上山，采了点红藤活血浸酒，挖了些田七牛膝等药煎服。说也奇怪，秃顶头吃了她的药，腿痛果真轻松了不少。这下秃顶头高兴了，哎呀翠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就每天要马小翠上山去给他采药。开始的几日他还有些警惕马小翠，怕她逃跑，后来就慢慢地变得戒备放松了，对她的傍晚才归也不指责。于是有一天，马小翠事先将一包衣服藏于篓内，然后来到同凤女人来时的公路上，拦下了一辆汽车。那司机嘎的刹住车骂她找死，马小翠却噗的一声跪在了他的车前，师傅，请您救救俺吧！求您发发慈悲，救救俺……

（三）

一个多月后，马小翠只身来到了广州。

马小翠来广州主要找马秋兰，并想打工挣点钱。哥哥马小山肚子里的小九九现在看清了，原来他心中一直装着秋兰姐，只不知秋兰姐的心里是否还有没有他。但哥哥一根筋的放不下脸面，马小翠只好暂时撂下寻找凤女人的打算，先去广州找马秋兰。

马小翠和哥哥一样没出过远门，因而也没有坐过火车。但她未被这种日泻千里的庞然大物感到新鲜激动，相反倍觉孤单，纷杂麻乱。她一会想到肩上重任，一会又想到世上总算有好人，那天感谢那好心司机，拐了五十多公里，才将她送回了家。母女抱头痛哭，娘用手狠狠往地上摔一把鼻涕，那女人咋的忒没心肝，俺那么信她，谁知原来竟是个骗子！还有那狐狸精，临走把家里仅有的几百块钱都偷走了。马小翠只有摇头，鸡飞蛋打，陪进自己，早料其中。于是她也向娘哭诉了自己在牛家的遭遇，娘更作孽呀没天理呀哭个不停。哥气得拿把斧头到门前又一顿乱砍，可怜那樟树，又无缘无故地冤留下许多伤痕。

真乃祸不单行，没几天马小翠竟然病倒了。开始她以为气逆，但是恶心呕吐的症状越来越重，只要一闻到油腥就肚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松大爹下了两副药也不见效，最后还是娘过来人，见况敏感地皱皱眉，说翠儿，莫非你是……有了？马小翠一惊，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可这娃连谁的种都不知道啊，现在还逃离了牛家，怎么能要这个娃儿。娘也支持她，对，翠儿，快上医院打掉，这样的孽种不能要！

坠了胎，流了产，马小翠虚弱的身子过了上个月才得以复原。这期间马小翠一直考虑着一件事儿，那就是想去外面，找凤女人。娘摇头，唉，翠儿，天下之大，哪儿去寻？就是寻着了咋样？还是让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算了。倒是你哥，出了这事，找婆姨更难。言罢又悲悲戚戚地嗫泣了起来。马小山闷闷地，哭啥哭？光棍也是人打的！娘止泣来了气，顿顿椅旁双拐，胡说！不娶婆姨，难道要断掉香炉脚啊？要俺死了也对不住你爹？马小翠见了真是百肠辗转，无奈中只好改变自己的打算。哥，要么俺不走，你去外面算了，兴许能真的带个嫂子来。马小山噌地从凳上站起来，话像块大石头扔出去，要去你去，那种坑蒙拐骗花言巧语的事情俺是做不出！娘气得捶胸，天哪！俺咋生了这么个一根筋，一个模子的你爹倔性？马小翠却心中一动，哥，你莫非是还在想秋兰姐……要那样，你不去，我去，我去广州找秋兰姐。

就这样，马小翠用松大爹家的电话，拨通了马秋兰留下的手机号，不等过年就来到了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