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雨 淅 沥

日上几乎未停，晚间仍然继续，且时大时小，乍紧还松。穿过夜幕的皱褶，耳听窗外传来阵阵如忆如诉的雨滴莲荷声，我知道，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悄悄来临了。

闲雅时，在梅季的夜晚倚枕听雨，静待拥抱一份惬意入梦，我觉得是种优美的意境和享受。在我看来，梅雨是雨的诗化，湿丝如织，烟罩雾绕，它既是已过春雨的重温缠绵，又是相约夏天的初捧热情。苍茫而混沌的世界中，我总会想起农谚：“芒种逢丙进，小暑逢未出”，孩提时不懂，长大后才知，原来梅季也有其生命轨迹，于农历芒种天干的首个丙日进梅，小暑地支的首个未日出梅，历时约有三、四十天。

梅季多在五月。“人间四月芳菲尽”，五月便彻底告别了春寒，谨慎进行夏的孕育。之所以说谨慎，是因为五月在孕育夏天时，阳气只逐渐炽盛，阴气也随之滋生，像是老天悯人的特意安排，惟恐夏热过长，故先阴阳协调成一场梅雨，以延酷暑的到来。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低吟宋代赵师秀的诗，我心也如扯不断的柔韧雨线，常被牵回到旖旎童年。那村前绿油油的禾垅，在梅雨季节里，总有多余的水流，和有些鱼儿从小河戏水入田。特别当深夜电闪雷鸣，一场较大的风暴雨后，次日一大早，我便拿只叫“濠”的网兜去田沟，运气好的话还能收获到较大的鲶鱼或鲤鱼，母亲不食腥，就不厌其烦地做给我们吃，让我们于那种穷困潦倒的年代，也能享享口福。有一次我的手指被水蛇咬了，虽然无毒，但是鲜血直流的，可把母亲吓得不轻。雨线还有时把我扯入历史的天幕，古代的南方最怕梅季多雨导致水灾，北方则惧怕干旱导致虫多无收，于是从汉代起，每年的农历五月初五这天，就集体祭祀，南方防疫，北方祈雨，至唐代形成了端午节日，后来又有了屈原爱国主义的神光。

一想起这些，我便似乎看到了家乡小河，甜蜜地回到了童年的田沟溪流，同时也闻到了远古梵呗，梅雨从秦砖汉瓦滑落的滴答声。

不过现实中人们多喜晴厌雨，这是因为，阳光明媚代表着人们的主体生活，雨天则逊，不说别的，首先行个路都难。然而人们是否想过，人有人心，天有天意，大自然所圈定的，哪样不受世人敬畏？你看我们的鄱阳湖，经过冬天的风干，多么需要水的丰盈！尤其是长江三峡枢纽建成后，母亲湖每年都满披着疮痍，像一个苦行僧从沙漠中踉跄而来，虽到春天有雨浇灌，但区区春雨对于枯竭至骨的浩湖，还是显得杯水车薪。只有到梅季，气息奄奄如严重脱水病人的鄱阳湖，才能被梅雨这位高明医生，大雨深灌，药液猛输，迅速润回本来容颜。润回真容的母亲湖美极了，蓝天寥廓，碧波荡漾，舟帆点点，渔歌阵阵，就像风情万种的姑娘，浑身散发着青春魅力。

这个时候，欣赏着美丽的鄱阳湖景，人们还会怨怼梅雨？只要不过分，怕是谢都来不及了。

但雨毕竟是雨，总有过分的时候，它也是把双刃剑。怪就怪在我发觉梅雨，即便是伤人也似含技巧，能给人带来灵魂的震撼。

记得上世纪九八年夏，一场疯狂的梅雨，造成了江南特大洪灾。洪魔像有三头六臂，在长江流域的上空大发淫威，让多处江河库堤告急，人心惶惶。各级领导都上阵了，武警和部队官兵也开来了，一时间，军、政、民上下同心，齐摆抗洪抢险的战场，涌现出大量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当九江的城防出现险情和形成洪灾后，为了讴歌那些奋力用身躯去阻挡滔滔江水的英雄们，一曲《为了谁》的赞歌唱催了多少人热泪，时至今年的新冠疫情横行，还被改成了“武汉版”。那年我作为医疗队员，感受了不少难忘画面。我的工作地也有道堤坝被洪魔撕开了口子，在奋战古鄡阳圩堤时，我经常看见有战士的手脚在流血还坚持运石，是首长把他们一个个喝退了下来，才让我包扎。

历史的烽烟总有几份惊心动魄处。然而也是那年，我没想到，还能听到些画外音，“欣赏”到另一幅“淫雨图”。

一次我背着药箱，随看望灾民的镇政府领导去搞灾后防疫，去时倒只梅雨霏霏，回来却遇上了暴风雨。我们坐的是小机动船，大雨如注下望着湖浪滔天，难免心生恐惧，生怕船翻。这时有个四十来岁的镇里干部，仿佛不经意把船上唯一的一件救生衣，递给了镇长。大家愕然而视，我亦有点哑然失笑。心想船上六、七人，其中还有位女的吓得直抖，难道就镇长要紧，别人不想穿那件救命的宝衣？却见那镇长似乎没考虑许多，只轻轻拍了拍下属左肩，便迅速穿上了救生衣。

梅雨淅沥中，我总爱莫名其妙地走神。那位献衣干部连己都不顾，不能不说对领导真是用心，而那位镇长也是常人，危难中都会露出贪生的本能。可我忽然无来由地觉得，雨于此时就像一份考卷，人们在考题时，多数能不畏风雨考上满分，有的想借雨搭梯考不及格，个别人还关键中望雨逃遁考个零蛋。

于是我认为，梅雨不光是一种合理的大自然现象，还能悠雅之余激人情愫，沐浴之际促人深思，并能时而荡涤人间不洁，鞭挞人类的尴尬，使人灵魂澄清。但它无论倾盆大作还是阴雨缠绵，都将雨过天晴，回归生命的来路，阳光总在风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