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意识根生于中国传统思想的文化血脉,是充溢于中华元典的一种基本精神,彰显着中国文化的本质特征。它与宗教意识的不同,是东方文化区别于西方文化的根本所在。
中华民族,一个与生俱来充满忧患意识的民族。忧患意识起源于殷周之际,它的酿出正是源自对殷革夏命、周革殷命的深刻反省。华夏文化的源头《周易·系辞下》中的“《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论辩,散发着浓郁的忧患情绪,既充满着无限美好的掌权自信,又蕴含着无穷忧虑的守位愁思,既有对人间世的深沉思索,又有对政权兴衰的刻骨忧患,从此成长出中国最初的人文精神——忧患意识的胚胎。
忧患意识至先秦初具雏形。面对礼崩乐坏的剧烈动荡的社会现实、世道衰微变幻无常的人生世态,百家诸子都怀有深沉的忧患意识,既有忧国忧民之情怀又有忧生忧身之慧识,他们从不同角度出发阐发救世治世主张,汇聚成先秦史上一股忧患意识洪流。儒家学派孔子认为“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忧患礼道之不传,把周初的“忧位”意识扩展到礼道能否弘扬的担忧;孟子丰富发展了孔子的“忧道”意识,提出“终身之忧”“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主张“忧民之忧”,给儒家的忧患意识注入了“民本”观念的血液,把忧患意识拓展向“忧民”“忧国”“忧天下”的层面。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目睹人间世伪仁乱道,饱尝世间辛酸,深恶痛绝“奴性世界”,其忧患直插人生、社会、宇宙之根底,提出“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内心无限忧伤的庄子发出“叹苍生之业薄,伤道德之陵夷,乃慷慨发愤,爰著斯论”的苍凉感喟。道家的忧患源自“与忧俱生”的人世苦难、源自时代的悲惨乱相、源自对生命的忧思与茫然、源自对人生价值的质疑和对人性扭曲的悲怨、源自对天命天道和广博宇宙的终极思考,从七尺肉体迸溢出的悲情灌进时空中凝化为忧情浓郁的十万余言《庄子》,正如陈鼓应先生评价其:“庄子的处世的忧患感,他的沉痛的隐忍程度,他对于时代的灾难和人群的祸患的敏感度,可以说是超过先秦诸子其他各家的。”
中国哲学起源于忧患,先秦的大思想家都有深沉的忧患意识。翻开《南华经》,悲凉之雾遍布庄学,忧患意识充塞字里行间,不同于仅仅忧患家天下的儒家,对宇宙生命浸透着无法释怀忧患意识的庄子,把忧患哲学视域伸向无垠的宇宙空间,让人类在大生命视域中明天道、知敬畏、“无为”不作。其忧患意识之“深”,已沉潜到宇宙的内核;其忧患意识之“真”,对天地万物满怀大爱;其忧患意识之“远”,及至万世,天荒地老。
道术分裂方术勃兴的忧患意识。夏商周三代,道术遍用,天下太平,此道术即是儒墨两家每每相称的“先王之道”、“天下之道”、“尧舜汤武之道”,及至春秋战国周道陵迟、王纲解纽,赫赫宗周、天下共主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整个社会处在动荡不安的“天崩地坼”时代,古土中原发生着天下无道、天下大乱的急聚裂变,经济、政治层面的“天下裂”直接反映为文化层面的“道术裂”,“官学散佚”从此打破“学在官府”的局面,“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百家”私学方兴未艾,诸子争鸣、辩难、攻讦勃兴,古之道术裂变为诸多方术,“纯一”道术散为“一察”方术,初裂于墨子对传统礼乐制度的攻击,再裂于彭蒙、田骈、尹文以法理、法术说道,三裂于惠施治术而穷物理,“逐万物而不反”,尔后,诸子百家“不可穷其口”的论辩加速着道术的崩解,无知识疆界与学科论域的混沌“道术”向着专业化的“方术”蜕变,开启了学术分裂期,从此,道术破碎为百家方术。
何谓方术、何谓道术,历来都有争议。归一说者有之,唐代道士成玄英认为“方,道也”,把二者混为一谈。体用说者有之,宋代人林疑独认为“道术无乎不在,方术则有在矣。言道之体无不在,道之用未尝无在”,二者区别之在于“体”与“用”。学术说者有之,宋代人林希逸认为“方术,学术也……而道亦无不在其中”,把“方术”理解为“学术”,与《天下》篇“百家之学”的“方术”接近一致。微别说者有之,现代学者顾实认为,道术是已逝去的五帝三代行的治术,方术则是当世(即春秋战国时期)所行的治术。全体与部分说者有之,现代学者钟泰认为“全者谓之‘道术’,分者谓之‘方术’”。特定学问说与人生本源学问说者有之,当代台湾学者陈鼓应认为“方术,指特定的学问,为道术的一部分。”“道术,指洞悉宇宙人生本源的学问”,即“方术”是有关“方”的“术”亦指特定的学问;“道术”是有关“道”的“术”亦指本源的学问。综上所述,综观“内圣外王之道……道术将为天下裂”的语境,兼及被学界公认的《天下》篇是我国第一部学术论著的权威,“道术”意指战国以前的古代学术,其学术内涵表现为对“内圣外王”之治道的全面把握上,具有整体性、全面性;“方术”则指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之学,只是在某一局部反映了“内圣外王”之道,具有局部性、片面性,二者是总与分、一与多的关系,“方术”源于“道术”,道术的全、备、纯皆主于“一”之道,方术的多表现为散、寡与舛驳之“不一”之杂。总概各家观点,这样理解更接近庄子原旨,我认为。
正如《天下》篇所言“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执于有见之“彰”便生不见之“障”,“暗而不明,郁而不发”,百家腾跃,阴阳、儒、墨、名、法、道等六家各执方术有所彰显,诸子各派异见迸发,大道崩离,遂激荡为文化轴心期的百家争鸣思想盛况。面对“天地之纯”不言大美的“道术”和百家“闻其风而说之”的沸沸扬扬“方术”,忧虑万世的庄子以俯仰哀吟和抑扬含吐之笔,为“道术”的远逝写下一曲挽歌《天下》篇。
着眼“为治”的汉代司马谈批判了诸子“各为其所欲”的偏执,“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认为各派应排除门户之见,取长补短,博取众长,如若“一方之术”广纳众多“一察”可接近“道术”裂变后的初始状态,以为我所用的态度消融了诸多畛域与隔阂,也给庄子的担忧开出药方。一分为二地看问题,方术的兴起有利于治学的体系化、专业化,同时,知识的破碎与隔膜亦是不争的事实,万化利弊皆在,庄子的担忧既有后者之弊也有对前者之利认识的不足。以后人的眼光看,庄子早已诊疗出道术分裂后知识破碎的弊病,现代跨学科、交叉学科的兴起与发展,足见其之远见。
至德之世乡愁萦绕的忧患意识。乡愁,传承在华夏人血脉里的文化基因,较之于常人,庄子的乡愁更浓郁、更广博、更深情。从望之畅然的旧国旧都到“其行填填,其视颠颠”的至德之世、悦情怡志的濠梁、茫无涯际的无何有之乡、冰清玉洁的藐姑射山,那些如梦似幻的大道原乡,经庄子情液的浸润,茁壮成长在华夏这片皇天厚土上,成为千秋后人向往回归的精神原乡。
史马迁认为,楚国庄氏以楚庄王谥号为姓氏,庄氏因政治牵连而迁居宋国蒙地,蒙泽湿地——庄子客居的异国他乡。漂泊他乡的庄子朝思暮想着故人,“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对故人的依依深情从“越之流人”的故事中汨汨流出;魂牵梦萦着故国,当他满怀期望地回到哀鸿遍野、饿殍枕藉的楚邦旧国时,不禁发出故国、他乡何处安栖灵魂的天问;寤寐思服着故乡,他渴望遗忘机锋重重的世俗社会,走进那个人性淳朴天然、生活熙宁甘怡、社会安乐祥和、万物齐一人人平等自由的建德之国,庄子心灵中圆融完满的故乡——混沌至世。彷徨于羁旅生涯中万般龌龊、偪仄、孤凄的游子的心灵故乡。
悲歌当泣,远望当归,庄子饱含眺望故乡、咀嚼归梦的离苦愁情,是寄情于忧思中的生命之勃发、悲情中的人世之牵挂,更是济苍生、系天下的天道大情。他忧患天道的情怀,既有别于儒家佛家的忧世情怀又更加凸显着对宇宙生命的深切忧患,发育着禅宗思想成长的“隔代土壤”。
“人生无根蒂,飘若陌上尘”,故乡在哪,身寄何处,历代宗教家、思想家探究的无解命题。那只孤独舞动着的庄蝶将飞向何方、栖居何处,岁月不言,时空不语,唯有阴阳无声地交替、大道静静地变易。
在我看来,人一旦直立行走,距离我们的故园只会越走越远,怎么能回归呢!
技道相悖天人相离的忧患意识。技,有两层含义,一种是人为的技巧即工具之技,这种技既指机械的制造和使用的方法,“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也指“礼”所助长的繁文缛节的仪式,“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等仁义法度治国工具;另一种是合于自然天性的手工技艺即通道之技,既指佝偻承蜩的“巧”,轮扁心中的“数”,也指体“道”、悟“道”的艺术或方法,“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庄子批判工具之技否定逆道“有为”之技,肯定通道之技褒扬“无为”之技。
技术,横跨物质和精神两个领域,它是连接人与物的媒介也是治国理政的工具。庄子反对工具之技的根本在于其违背了自然之道,伯乐治马、陶匠治埴、以己养鸟等寓言无不揭示着“有为”之技对自然万物本性的摧残。其是社会混乱和生态破坏的根源,从自然层面看,“弓弩毕戈”、“钓饵网罟”、“削格罗落”等技术的运用导致鸟、鱼、兽的生存混乱,破坏了生态的和谐秩序;从社会层面看,“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仁义礼法的本质是社会性技术,实质是统治阶级专有政权治理民众的合法工具。其遮蔽了人的素朴本性,“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它诱发欲望,造成天下“惑”、“失其常然”的局面,使人陷溺于名缰利锁的漩涡身不由己,任由奴役摆布。
庄子否定逆道“有为”之技决定了他的价值取向,展现出超然无己的旷达人生态度;决定了他的价值目标,展现出追求人与物和谐相处返朴归真的人生理想;决定了他的价值追求方式,展现出不求诸外持守内心纯一的自我修养。他的所谓忘也、忘生、忘杂,所谓心斋、坐忘、悬解,无一不是围绕“有为”之技主题而阐发的,足见其对技思之深、感之切、悟之透。即使两千年后的今人,对技认知的深度也难及其项背。
庄子清楚地看到,技术的发展推动着社会进步的同时,也破坏着生态、戕害着生命、异化着人性,对此,他深恶痛绝,深深担忧人类文明的走向。他以批判的态度主张通道的“无为”之技,“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其无为并非消极应对,而是以理性的智慧认识技术的利与弊,统筹兼顾技术的发展和制约,革弊含藏在技术中的机心及其机械性、功利性,使其通艺达道,回归到道的状态,让天地间呈现出完满无损的混沌之境、纯素不染的澄明净境。
作为后人,不禁感叹庄子对技术利弊的认知之全面、对由技入道设想之完美,然而,唯有艺术境界里映现着技道的哲光,环境治理、社会治理层面技道的呈现何其艰难。
世道衰丧欲望泛滥的忧患意识。历览古今,中外的哲学家、思想家,尤其是几大宗教的创始人无不有深沉的忧患意识,无不以祛除人世苦难超渡到达彼岸为指归,基于对宇宙、社会、人生的深刻洞察,他们证悟出大道之真谛。先秦时代的思想家中对道认知的深邃无过于老庄,对时空、人间世忧患的深沉无过于庄子。正如蒙培元先生所言:“在先秦,在整个中国哲学史上,没有哪一个思想家具有庄子这样深沉的忧患意识,也没有哪一个思想家具有庄子这样深刻的批判精神,更没有哪一个思想家像庄子这样对自由充满渴望。他的忧患,不仅在于现实层面,而且在于心灵深处。”
天地徒广大,人生境地窄。庄子所处的时代生命轻于鸿毛,“刑戮者相望”,每个生命随时随处都有毙命的危险;世道昏浊,“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险恶的生存环境挤压出“迷阳迷阳,无伤吾行”撕肝裂肺的呐喊;仁义道德虚伪,“夫尧畜畜然仁……其后世人与人相食与”,所谓的仁义道德只是统治者窃国窃权的工具,在庄子犀利的目光中其真相暴露无遗;欲望泛滥、人性异化,“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他以“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的囿、圃、宫、室等蝇头小利作喻,揭露争名夺利的人性之弊,指出“小人则以身殉利……圣人则以身殉天下”人皆“失性”的危害。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如蚁众生瘁死于欲者屡见不鲜的悲剧,让庄子目睹了“危身弃生以殉物”的残酷现实,他发出“可不哀邪!”的呼声,响彻千古,启悟后人。
欲望让人无情成魔。身处横逆、胸抱哀苦的庄子从荒淫无道嗜杀成性的宋偃王身上看到欲如魔,妖魔般残忍天灾般血性。脱胎于动物的人类,骨子里的兽性的孽根了未断绝,仁义外衣掩盖下的兽性一旦发作,会变本加厉地祸害万物。正是对人性的洞察,老庄要求“绝圣弃智”,提倡无功无名无己的无为思想,旨在消除因妄欲而为的人道祸患。
源于对世道、人性忧患的无为思想,旨在让人节欲制欲,不妄欲而为。历史长河中,老庄的思想不知熨平了多少心灵的褶皱,抚慰了多少忧怀天下的灵魂,使他们在滚滚红尘中秉持人性之真,顺境顺性作为,也以其人格高标活成了时空中的“君子”。
不可否认,这是社会的支流,毕竟代表着人性向往的方向,透射出人类社会发展的曙光。
时空无垠生而有涯的忧患意识。庄子对生命的体悟、对人性的思考,在先秦史上无出其右者,他从浩瀚无垠的时空中洞悉到生命的有限、欲望的无限,深切认识到物质对生命的戕害,“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皆生之害也”;名利对人性的异化,“小人则以身殉利……其于残生伤性均也”;欲望对道的蹂躏,“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去就取与志能六者,塞道也”。正缘于此,他对短暂的生命充满忧虑、对人性的贪婪满怀忧思、对荒谬时世发出哀感,期望破解人生的困囿,不同于出世的佛家,而是主张“陆沉”于世,彻底让生命从有限的追求中解脱出来,融入无限的大道流变,薪尽火传,实现生命的永恒。正是“参透最后一关以见无尽之象。”,庄子生命哲学呈现出洋洋大观。
物与化,庄子哲学中两个重要概念,更是他思考生命、人性的源头。从时光中看生命,“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时光不停息地流逝,无限的将来,永无止极,而较之于无限时光生命即是瞬间一现,“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从大千中看生命,人在万物中微不足道,“吾在天地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此其比万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不过是天地的附属品而已。“汝身非汝身也。孰有之哉?……是天地之委脱也。”;从时世中看生命,战乱频仍,肆意杀戮,血淋淋的现实惨不忍睹,“游于羿之彀。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从大道流变中看生命,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恒定的,人的生命不过是漫长生命链条中的一段,“道无终始,物有死生”,其化无穷。庄子以天地精神观照万物生命和红尘俗世,凸显了个体生命在浩瀚宇宙时空中的渺小、短促,对人类在宇宙生命中的方位的清醒认知,是沉淫于其心灵深处的最大忧患,也是“不可解于心”的生命悲情。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世事无常,自然之理,势所难免;人作为“道”之一“物”,生而无常,亦必其然,苦痛、疾病、祸患等难以预料,“死生、存亡、穷达……命之行也。”,在庄子看来,“命”是人力所无可奈何的支配自然和社会的必然力量,同时又受制于时代的、环境的影响,他以子綦其子梱被人无故剁去双脚的厄运告诫世人,命运受人摆布。个体命运常陷入在进退两难境地,布衣百姓“人之生也,与忧惧生。”,碌碌一生盛世之牛马,乱世之炮灰;那些衣着光鲜命运掌控在别人手中的臣僚,“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进退维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寝食难安;个体命运“贵贱不在己”,历来阶层的固化都阻塞着下层上升的通道,由贱入贵之难难于上青天,即使身处上位者,其命运亦不可捉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的悲剧接续上演。
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者,有着唯物说的成份,从理论上、逻辑上也讲得通,而以庄子的观点看造化和时命均是超乎人之知、行之域的力量,大化俗世中的常人无法摆脱亦又无能为力命运之困,生死穷达亦又无法主宰。万化无常,时命维艰,纵横观之,所谓的命运“唯心说”,历史反复地证明着其是个假命题并被世人所接受。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生命有涯,欲望无穷,二者竟日相逐,耗神伤生,劳心悴形。透破生命之忧的危殆,庄子发出“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警世之言,劝诫世人不能“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用相对论的观点看,彭祖与殇子齐一,泰山于秋毫无别;用发展论的观点看,“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君子圣人、奸臣小人无一不是时空中的匆匆过客,宇宙间的无依浮尘。一笔消解了人类的万千忧思。既看到了问题的本质又指出了解脱路径,这是千百年来,世人对他“爱之而不觉其过”的根本所在。
情满天地衰怨万世的忧患意识。学者陈鼓应指出:“纵览先秦传世文献,人性论范畴中的‘情’议题首见于《庄子》,情性论意义上的‘人情’概念亦始出自《庄子》。”庄子的情兼具“真”、“实”和“感情”的双重意涵,遍布在庄学中的“道情”、“天情”、“恒物之情”、“达生之情”等富有深刻的哲学意蕴。人情本于天情而源于道情,由人及天,由天及道,三者间呈现出逐层攀升的趋向,可见,庄子之情充盈天地、遍及寰宇,望之畅然的思怀中、坦然面对生死中、顺任万物的自然变化中,处处弥漫着他浓浓的悲情、真情、大情。其对苦难的生命感怀及其天人视角的整体思维,超越了一国一时的时空局限,化为一位哲学家悲天悯人的永世情怀。正如清代胡文英所言:“庄子最是深情,人第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天下;三闾之哀怨在一时,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
庄子的天地境界里人情无私、天情无心、道情无为,他认为大情无私,以林回弃璧的故事映射无私真情;大情无限,利泽万世,覆载天地,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大情无为,“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莫若无为”,唯此才能安其性命之情,通于天地;大情无言,犹如水之于鱼,阳光之于万物,利物不语。然而,红尘浊世里假儒伪情、伪仁虚情肆虐,苦海无涯的世俗人生痛苦不堪。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磐石般重击着思想者的心灵,深怀哀怨的庄子于那个无情的人间世发出了“安所困苦哉”强烈呼声,这份深情苍茫而微弱,却由此形成“情”意激荡的文人传统,造就了中国人性论史上一往情深的“有情”时代,开启了波澜壮阔的抒情传统。
对伪仁虚情批判的庄子,主张“不以好恶内伤其身”,破除感性之情,涤荡情之负累,把个体生命的情调融入天地广博的情怀,与宇宙深沉的情愫相贯通、与万物之源的道情相契合,无情至道,回归到原初纯粹的性情之情,从而拥有“恒物之大情”的生命真情。
殷忧启圣,多难兴邦。忧患意识笼罩着思想者,弥漫于中华文化时空,庄子的忧患意识是将人涵融在宇宙万物中思考人之为人的生命存在,在大化流变中思考生命的永续传承,这种忧患意识饱含着兼济苍生的大悲大愿,内蕴着个体自身的精神救赎,感发着宇宙万物的深沉悲情,已融进血脉化为取之不竭的精神动力,激励着华夏子孙勇敢地担当起人间世苦难危殆和整个族群的命运,一个古老民族薪火相传、生生不息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