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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能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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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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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唱歌的稻草人

这段时间,我一直思索着一个问题:人活着到底为什么?每当日落街灯璀璨四射时,我独坐窗前,惆怅之情油然而生。这也许与我的性格有关,打小我乖巧温顺,喜欢宁静爱好写作,常常面对朝阳夕阳思考着一些与我年龄不符的问题,譬如大山像什么?山脚下的溪流是什么?我又是什么?三年级的时候,我写了一篇习作:《我的一家》。把父亲比作大山,坚韧伟岸,有着山一般的脊梁;把母亲比作溪流,温柔美丽大方,日夜叮呤歌唱,如她匆忙的身影日夜操劳;而我就是山脚下溪流边一棵茁壮的小树,无忧无虑地成长。这篇习作被语文老师推荐到校刊上,作文课上,全校师生作为范文进行学习评讲。

窗外,车水马龙异常嘈杂,黑压压蝼蚁般的人群如潮水般汹来涌去,撞击街道上的各个角角落落。有的撞击起了美丽的浪花,有的冒了个泡,有的永远埋在最底下连头都没抬一下。我就是这蚁群中的一员,一只连头都没露出水面的小蝼蚁。我也曾试着探头,憋足劲儿,颈部青筋暴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抻得满头大汗,终没有挤出黑压压的蚁群,且让我鼻青脸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圈乌色,望及的世界是晃荡的,脑子里昏沉沉的,一片茫然。都说蚁群里有高高在上的蚁后,见着了她,就会平步青云飞黄腾达。我想一睹她的芳容,沾沾她的福气,在蚁群里挤来撞去一路狂奔气喘吁吁,连她的影子都没见着,更不用说她的尊容了。我一屁股跌坐在坚硬的水泥路上,任凭头顶上的潮水哗啦啦地流过,失去了知觉,就得麻木。头顶上的蚁群却丝毫没有停息,越涌越急,我好累。我实然感悟:我连一只小蚂蚁都不是,或许只是这潮水中的一水分子罢了。

母亲的呼唤又在耳畔回响:苗伢崽——回来吧——哪儿黄土都养人啊——

多少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母亲那扯着破嗓子且饱含深情的呼唤把我从酣梦中惊醒。醒之后,无法再入眠,眼睁睁瞅着雪白的天花板,空寂,面目苍白狰狞。我一阵心悸之后,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窗外的街道依然车水马龙人声聒噪,夜市依然如火如荼热闹非凡,猜拳声吆喝声充斥污浊的夜空。这是我心灵向往之地,从小到大的每个夜晚,我都想像着山外山楼外楼是啥样子,心仪的大都市又是什么样子。我的心飞向的是远方。我的家乡是一方四周群山中间凹下巴掌大个的小县城,由于风沙大天色灰蒙蒙的一片,像一口锅盖紧紧扣住了县城。我有一颗跳跃的心,不愿被这灰色的锅盖紧紧地盖住,每时每刻都想跳出去。

月光穿过污浊的空气和噪杂的声音,透过百叶窗棂射到我单薄而又无依靠的身上,感觉有些清冷,尽管在这初秋的季节里,我还是打了一个寒战,目光掠过高楼大厦,在尽头有一轮圆圆的月亮,散发着柔和的目光,像是母亲渴盼的眼睛,月亮四周延绵的光晕似母亲眼角裂开的鱼尾纹。我突然想到了母亲,这么多年,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她,然而今夜看到那轮圆圆的秋月,哦,今天是中秋节,月是故乡明,我的心猛地一酸,眼里浸满了泪水,悄无声息地流到嘴角,酸酸的咸咸的五谷杂陈。母亲,这个很沉重的字眼,打开了我脆弱的心潮,碰壁无奈委屈一骨碌地泄了出来。母亲一定站在门前桂花树下,翘首以待望眼欲穿。我和母亲进行着一场无言的心灵深处的对话。

“苗伢崽,回来吧”

我的名字叫王苗苗,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即使进了小县城,还是改不了她那山里人的土语。之所以取了这个名字,因我是家里的独苗。

“我不回,不愿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县城!”

“苗伢崽哟,不要心气儿太高,那样要吃大亏碰鼻子的。”

“碰得头破血流我也情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苗伢崽哟,你就是一头犟驴,小县城怎么了?大山怎么了?那是我们祖祖辈辈的根,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哪儿黄土都养人!”

“阿娘,你觉得这儿好,就生活在这里好了,何必捆绑我的手脚,再说了,脚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去哪儿,你管得着吗?”

阿娘气得翻着白眼,依然苦口婆心地说:“苗伢崽哟,人贵在自知,多大脚穿多大靯,心气儿如天高,命比纸薄啊!”

“红颜自古多薄命!”

……

哦,有一丝白云飘过,那是阿爹吗?一个满脸刀刻般的褶皱且常挂温和笑容的父亲。它轻轻地绕着月亮,抚摸着它。阿爹安慰着阿娘,儿女大了不中留,由她去吧。提及阿爹,我的心底在滴血,一个命运多舛的男人。孩提时代,阿爹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爷爷奶奶)由于饥荒饿死在大山深处。我呱呱坠地时就没有见到他们,从小未得到他们的爱。阿爹在大山里行走,吃着百家饭长大的。有一天,他在堂外转悠,被学堂的王老先生瞧见,就问他想不想读书。他点了点头,就这样,他上学了。阿爹天资聪颖,很快就把他以前丢失的学习时间补了起来,成了班级学生中年纪最大学习最好的孩子,也深得王老先生钟爱。天有不测风云,好景不长,王老先生得了一场病,而且一病不起,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是他的幺女,幺女天生肢体缺陷,山里人都叫她“王跛子”。王老先生担心幺女因为腿跛,将来难以嫁人,就把目光投向了阿爹,瞑目前,硬拉着阿爹的手和幺女的手,让他俩紧紧握在一起,算是山里的“娃娃亲”,且让阿爹入赘王家。阿爹腋下无毛嘴巴光溜溜就成了“男人”,在王老先生出殡时,他和幺女靠方子(棺材)结了婚,一喜一丧喜悲参半。阿爹有了家,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且是乳毛未干的孩子,家庭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明白“滴水之恩须涌泉相报”的道理,王老先生是他的恩人,给了他知识,给了他一个家,他再苦再累也值得。王老先生去世,山里教学点没有了老师,他就继承了王老先生的遗志,当起了“孩子王”,利用早晨中午晚上时间打理地头的农活儿,幺女腿脚不方便,吃不了重,家里家外的重活儿他全包了,他过着半工半劳的生活。我曾问过阿爹:“你在教学点代课,报酬养不了一家人?”阿爹听了我的话,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没说一句话,转身从床底下摸出一个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沓白纸递给我,淡淡地说:“自己看吧!”我接过白纸细看,白纸上歪歪斜斜写着蚯蚓般的字,原来是一沓山里人打的白条,这沓白条是山里孩子们的学费!我惊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阿爹的白条教学生涯持续了好多年,他曾一度想放弃这份职业出门打工,可看到孩子们企盼的目光,那目光是他的软胁,刺疼了他的神经。他走了,孩子们将失学了。他躇踌的脚步终于停止了徘徊,他不能背叛王老先生的遗志,脚步停留在三尺讲台上,一停就是一生。阿爹在三尺讲台上苦苦熬过二十个春夏秋冬,转正无望,因为他仅仅是小学水平,连个初中文凭都没有,达不到转正的条件,但他依然苦恋他的讲台。有一天,一群领导来到山里问及他屉子里白条的事情。当领导们明白白条的真相后,破格给他转正,白条给他带了好运,也就是这一年,我呱呱坠地到这个世界,老王家双喜临门。阿爹每当谈起这档子事时,眉飞色舞唾沫四溅,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阿爹,你也在门前的那棵老桂树下等我吗?”

“是的,苗伢崽,我陪着你阿娘等你回来。”

……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在脸颊上流成了两条长河,当阿娘百般阻挠我远行的脚步时,阿爹淡淡地说了句:路在自己的脚下,只有走过了才知道什么是真实。阿爹在孩提时没有名字,山里人都知道他是孤儿,“孤独”也就成了他的代名词,自从王老先生收留了他,不仅有了家的感觉,而且有了个亮堂的名字——王忠诚。名字是王老先生取的,不仅要对王老先生忠诚,对幺女忠诚,还要对山里的教育忠诚。

临行的那个清晨,太阳正在冉冉升起,红红的脸蛋挂在山坳上。我想我就是那轮红日,生气勃勃,迎着朝阳甩着刘海哼着歌儿迈着轻快的脚步向山外奔去。此时,我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我就是鸟和鱼,跳出了大山的桎梏,逃出了阿娘的牢笼,我有了自由的身体。自小到大,我都在阿娘的怀抱和严密的监视下成长,这是阿娘对我的溺爱。在阿娘的心里,她一直觉得配不上阿爹,有了我,阿爹是天上的风筝,我是那细细的线,是阿娘拴住阿爹的心线。阿娘曾强烈要求过阿爹,他俩再生一个娃儿,不管是儿是女,她都乐意。可这个愿望遭到阿爹的强烈反对。阿爹说:“我也想再生一个,不然我们的苗苗没有兄弟姐妹,长大之后孤单。”说到这里,阿爹有些动情,眼里润着泪水,触及到他心灵深处的伤痕,阿娘忘了,阿爹是孤儿。阿爹顿了顿,又说:“幺妹,可是国家政策公职人员只准生一胎,熊掌和鱼翅不可兼得。”阿爹一直把阿娘叫“幺妹”,他觉得这样叫着亲切。阿娘犹豫了,她心里明白孰轻孰重,阿爹的“民转公”是他用二十多年的白条换来来的,若真的再生一胎,阿爹二十几年的“白条”永远就成了白条!那是得不偿失的事情,权衡利弊之后,阿娘说:“不生了,生一个养好一个成材一个比生二个强。”我就成了阿娘阿爹的掌上明珠,成了他们的最爱。我任性,渴望自由,心里认准的事儿一定要人不到黄河心不死。

月亮渐渐落下去了,这里没有山坳,月亮隐没在栉比高耸的楼群里。我感觉到了一阵凉意,默默地念叨:阿爹阿娘,秋天了,起风了,赶快回去睡吧,别凉着。

人流如潮,熙熙攘攘,个个板着一副陌生的面孔,庄重而又端庄,脑袋高耸傲然,西装革履衣袂飘飘,表面光滑富丽堂皇,似乎他们都是这高楼大厦的主人。他们在想什么又要去干什么,我无法窥探,伴随他们的快节奏的人流和匆匆的脚步,我想,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有着追求无奈心酸厌倦?我真想戴着一副深度墨色眼镜,让光折射到他们的心底,窥探他们的内心世界。转念一想,他们想啥干啥与我何干。我神经病了我,真是无聊之极,无风不起浪无云不下雨,这些天,我的心情糟透了。

我背起行囊走出大山带着兴奋的心情来到城市,一路上眼睛一直瞟向窗外,欣赏着窗外的风景,高山丘陵平原湖泊,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路狂奔,来到了繁华似锦的城市。

炙热的太阳烤着鳞次栉比的楼群,街道上的水泥路面坚硬,冒着白气。我随着蚁群如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在一处豪华的大酒店驻足,名字很吸引人,“天上人间”大酒店,酒店门前立了一块牌子,牌子写的是招聘信息,长期招聘厨师配菜师服务员洗碗工,工资也可观,至少3000元起步。我揣着忐忑的心走进“天上人间”,来到前台。前台站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面色白皙纤纤细指樱桃小口明亮眸子柳叶眉,真是一位仙女下凡,站在她面前,我自惭形秽,自认为是一支美丽洁白的山间百合花,此时也失去了艳丽的光彩。

“大姐,你是住宿还是宴请?”仙女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声音银铃般脆亮。

我听了心里一堵,我是刚出校门的专科生,也是“天之骄子”,咋就成了大姐了?你才是老大婆?我心里虽然很堵,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现在是来求职的,忙堆上笑容说:“美女,我想招聘大堂经理。”在我眼中,酒店公司等营利的场所除开董事经理不错,算是白领。

“请把你的毕业证身份证拿来登记。”

我把包里的毕业证身份证递了过去。

仙女接过毕业证身份证,眉头一蹙,转瞬即逝,脸上依然挂着笑容,把我的毕业证递了回来,笑眯眯地说:“大姐,‘天上人间’中招聘本科以上毕业生,对不起,你的毕业证是专科,不符合要求。”她说罢,脸上笑容依旧,只不过眼睛没望着我,而是乜斜着门外对面的马路。

我跟随着她的目光追寻出去,只见对面马路撑着两顶庞大的太阳伞,太阳伞下两个年轻的少女,和我的年纪相仿,正在忙着给来酒店的客人擦皮鞋,锃亮的皮鞋闪着光亮,闪亮了少女脸上的汗滴。我一下子懵了,一个酒店招聘的员工竟然要求本科以上学历,难道端个盘子洗个碗还要文化知识?我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仙女的目光似乎在告诉我:专业文凭只配在马路边擦鞋,这就是现实。我的心起了冰块,一下子跌到冰点,在我们那儿的大山里,我这个大学生可是个香饽饽,大山城市真是天壤之别。金壁辉煌的厅堂,耀花了我的双眼,饥肠辘辘,看着穿梭于厅堂前来往的男男女女,他们穿着整齐大方,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是这个城市的上流人士。我囊中羞涩无钱享受,只好悻悻地逃离了富丽堂皇的“天上人间”。

路过鞋摊的时候,好奇心驱使走近了少女,我操着蹩脚的普通话问:“小娃娃,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在这儿擦鞋?”我之所以这样问,是为了印证仙女的目光。

年纪小点儿且看着机灵的少女说:“我是高职毕业,来到这里,找不着工作,就干起了擦鞋。”

我问:“擦鞋多少元一双,一天能挣多少钱?”

少女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很美,说:“小姐姐,你刚才应聘碰壁了,是吗?擦一双鞋10元,生意好的话,一天也能挣上500元,你是不是也看上了擦鞋,可以加入我们这一行当。”

我忙摆摆手,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再苦我也不愿意干擦鞋这行当,而且大半是给臭男人擦鞋,男人有啥了不起,为啥擦鞋的都是女人,再多的工资我也干不来。

我徘徊在冒着白气的街道上腿脚无力口干舌燥,蚁群似的行人匆匆,他们各怀心事四处有目的地逃窜,而我漫无目的。我一下子想到了阿娘,前天,阿娘把我送到山口,扯着我的衣角,眼里噙着泪说:“苗伢崽啊,地很大天很阔,不习惯了就立马回来,我和你阿爹每时每刻都等着你。”儿行千里母担忧,母子连心,虽然我是女儿身,但我却是家里的独苗,在阿娘阿爹的眼里,我就是他们的儿子,将来要给他们养老送终的。此刻,我真想转身归去。当我转身的时候,眼前的高楼大厦繁华的街道闪现着妖媚的笑容,我无力抬起回归的脚步,即使穷死我也要在这繁华的都市立根。

路过一处美容美发店,玻璃门贴着一则招聘广告。此时的我对招聘广告特别敏感,街头巷尾的一些招工信息都逃不过我的眼睛。美容美发店不招理发师,招的是洗头工、美容师。我不会美容,洗头可以,眼前最重要的是找个落脚的地方。我拖着疲惫的双腿推开了玻璃门。

“你是理发还是美容?”一个妖媚的声音传来。

我眼睛一亮,是一位丰乳肥臂坦胸露乳的女人,很性感,特招人眼球,一双明眸有着狐狸的妩媚勾人心魂。我怔怔地站在那儿,一时语塞。

“小妹妹,你是理发还是美容?”声音依然很诱惑。

“我,我,我……”

我朝里间瞅了一眼,见一个妙龄少女只戴着胸罩穿着三角裤骑在一个肥胖的男人身上按摩,脸火辣辣的,烧到了耳根子。我像做错事的孩子,捂着脸扭头逃出了理发店。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路狂奔,漫无目的。阿娘的呼唤在我的耳畔回荡:“苗伢崽,哪儿的黄土都养人!”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里的黄土不养我。是的,脚下是坚硬的水泥路面,哪儿来的黄土?不!我不回去,决不回去,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脚更高的山。十岁那年的一个周末,心气儿高的我硬是逼着阿爹登上山外山的“金顶”,从此,我就坚信没有比脚更高的山,当我决定远行时,就坚信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刚刚走出了起跑线,怎么就打退堂鼓呢?我跑累了就开始行走,走呀走,走过一个个十字路口,走过了一条条街道,我累得口干舌燥,无法再吟出“街道是诗行,灯是标点”这样优美的诗句,这就是现实,我必须寻得一份工作安身立命。我心高气傲,从不服输,出行之前,从没有联系以前的同学或好友,要靠自己的双腿走出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没想到这里的路比大山里的山路更难走。

我一直坚信: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走呀走,汗水洒了一路,街道少了,灯也少了,眼前也出现了少许的土路,我来到城郊,看到了一片偌大的厂房,尽管日头还挂在楼群顶巅,厂房里灯光一片,比楼群上的日头更耀眼。厂房外的电子屏上的红字耀眼:本厂招聘工人,高中文化以上,工资5000——8000元不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门槛很低,走进大门,我就被招了进去,由于我的文凭是专科,比起高中生还高一格。很幸运,那天负责招聘工作的是鹏,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只看一眼,就令我砰然心动,脸庞飞起绯云。我已习惯这样叫他,不论以前还是以后,我都是这样称呼他。当鹏问起我的爱好时,我就直接回答他我爱好写作,他就把我招到了他的市场部做文秘。

爱情这东西很奇怪,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王八瞅绿豆,对上眼了,当然,鹏不是王八,我也不是绿豆,第一眼,我并没有跟他对视,他看了我的文凭,问了我的爱好,淡淡一笑,很爽气,说:“到我的市场部做文秘。”语调低沉,富有磁性,我瞧了他一眼,脸就红了,这也许就是山里人嘴巴里所说的男女相亲的“第一印象”。我与鹏并不是相亲,但这“第一印象”深深植入了我心间,鹏是我心仪的对象。

我是市场部的文秘,鹏是市场部的经理,我常形影他左右,厂里的女工投来羡慕的目光,都说我俩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听着心里暖暖的,鹏对我很热情。我俩很快坠入了爱河,爱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海枯石烂,我爱他的刚毅阳光帅气体贴。我不再住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鹏在市区租了一套小户型的公寓,我搬到了公寓,跟鹏同居了。我感觉爱情的幸福,感觉到两个人的世界是那么美好。

然而这幸福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鹏是本市人,父母都是退休工人,家庭富裕,住着高楼大厦,只因他年少时不求进取没考取大学,只读了中专,然后托父母的关系在厂里谋了市场部经理的职位。就在前几天,公寓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凶神恶煞,恶语迭出:“哪儿来的狐狸精、乡巴佬?勾引我家的鹏,也不尿泡尿照照,就你那熊样,能配得上我家的鹏吗?哪儿来的,滚回到哪儿去,从今天起,别再缠着我家的鹏,鹏从此刻起也不会听你一句话见上你一面。听着,狐狸精,小妖怪,门当户对,什么是门当户对?该不用我诠释了吧,我家的鹏早已有了女朋友,是他中学时的同学,住在新区别墅……”我被这个趾高气扬且满脸横肉的老女人剥得体无完肤。我一下子懵了,只有哭的份儿,无情的泪水顺着脸庞流成奔腾的河流。老女人早已去了,临走时狠狠踢了几脚房门,脚脚踢在我的心坎上。

我关紧了房门,独自享受这份“恶果”。我哭成了泪人儿,自小到大,我是阿爹阿娘的掌上明珠,被他们爱着宠着,是一只幸福的鸟儿,在安乐窝里长大,从没流过半点委屈的泪水,哪像今天,被一个老女人无情地谩骂,骂得我无地自容无脸见人,我真是勾人的狐狸精吗?我从大山里走到小县城,连小男生的手都没牵过,单纯得如山间的百合、野菊花,咋就成了狐狸精?我真的勾引过鹏吗?我头昏脑胀一塌糊涂。我对鹏第一感觉极好,是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爱情是自古至今盘恒不变的话题,是缠绵悱恻的,是令人向往的,是美好幸福的,与鹏谈恋爱是我的权利,也是我的自由,我咋就成了狐狸精了?我恨不得撕裂老女人的嘴巴,打掉她的门牙,割掉她的舌头,让她永远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成为哑巴,但我打不过她,我是个弱者,只能任由她欺凌。

我想到了鹏,此时,只有鹏是我唯一的慰藉,他的一个电话一句话都会成为我心中的熊熊烈火,温暖我冰冷的心。鹏去哪儿?老女人来我这儿他知道吗?也许鹏给我来过电话,只是老女人的谩骂盖住了电话铃声我没听着。我急忙滑开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QQ、微信留言或语音,手机屏幕上空空如也,怀疑鹏从人间蒸发了似的。也确实如此,自老女人踏进公寓的那一刻起,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一个人影听到他的一个电话。我去厂里找到,厂长说他辞职了。走出厂门,我感觉身后射来了一支支毒箭,这毒箭就是流言蜚语,射穿了我的心脏,让我只有一副空壳的躯体。我真不知自己是怎样拖着受伤的身体回到公寓,奢望着奇迹会从天而降。

我在公寓里苦苦等待,站在穿衣镜前,镜子里的那个纤纤姑娘还是我吗?面容苍白头发凌乱,整个人瘦了一圈儿,就是狂风中的一棵小草。我突然呕吐起来,吐得厉害。坏了,十来天了,“大姨妈”还没来,是不是出了意外?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屋漏偏逢连阴雨。我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去了药店买了试纸,检测之后,我的心颤抖不已,担心的事儿真来了,不该来的事也来了。

天色灰暗了几天,终于下起的淅沥的雨滴,雨滴拍打着窗子,也拍打着坚硬的水泥路面,溅不起水花。我的心淅淅沥沥地下着心雨,下得心死了,伫立在窗前,连绵的雨绵延千里,我的心里一片黑暗,看不到半点光亮。鹏去了哪里?到现在还不出现,说明他早已下定决定遗弃我了,我还有什么颜面活在这世上。我爬上了窗台闭上了双眼,永别了,这个美丽的世界。正当我准备跃身一跳时,一声撕心裂肺炸雷般的声音穿过高山越过平原掠过楼群刺入我的耳朵:“苗伢崽哟——归来吧——哪儿的黄土都养人——”是阿娘的呐喊。望着脚下雨中匆匆的蚁群,我抬起的脚滞溜了下来,内心胆怯了,我死了谁为我收尸?我死了爹娘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雷鸣般在我耳畔回荡,我不能做懦夫。路,要靠自己走下去。

尽管胎儿是无辜的,我不能留下鹏的根儿,毅然拖着受伤的身体去医院做了刮宫,以绝后患。我决定离开这个令我伤心的城市,回归大山,回归我的本真。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我心一惊,谁?将近半个月,没有人关心我问候我,这阵敲门声似乎是久别的问候。难道是他?他回心转意良心发现吗?他来了吗……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忐忑着,不安地开了门。

“你好,闺女,我是这所公寓的房东,这是你的房租的条子,你看看。”

我接过房东的白条,两万,我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房租——李——李鹏——不是付——付了吗?”

房东一脸严肃说:“哦,你说的是你的男朋友吧,他没付过一分钱,说房租由你付。”

我想当面质问鹏,可他早已不见了,看着房东的严肃劲,想必他就是个骗子。我把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交给了房东,身无分文地踏上了归途。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根在大山里。

河还是那条河,山还是那座山。我还是我,一个纯真的我。一路上,我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阿爹的那句话“走过了才是真实”一直萦绕在耳畔。尽管受了伤,伤碎了我的心,但人不能一直沉溺于悲伤之中,活着就得有一颗积极向上的心,过去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生活还得继续,一切重新开始。

曾几何时,我的眼前浮现了阿爹床底下的那个小匣子,小匣里子的白条从我眼前一张张飘过,二百元、五百元、八百元、一千元……数字越积越多。我记不清数字到底有多大,但我记得屋后的那座大山有两千米的高度,是周围群山的主峰,山上云雾缭绕,山挂云、云飘山,山脚下的人家都叫它“坎子山”。是因为山口处有一个坎口,似一道山门,日夜守护坎子山的山民。在我的印象中,坎子山直矗云霄,像是阿爹挺直的脊梁,日夜守候着坎子山的孩子们,守了一辈子,从青春年少守到白发苍苍。我曾猜想:也许阿爹匣子里的白条累积起来的数字比坎子山到底高出许多倍,比较之后,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无法比较,因为阿爹身上有着坚韧的生命力和崇高的精神,矗入云霄的坎子山是无法比拟的。想着阿爹,觉得阿爹就是茫茫海洋中的一座灯塔,照亮了我的胸膛,眼前掠过的一张张白条瞬间变成了一座座金山银山,金光灿烂,比坎子山更加雄伟壮丽。

生活有了明灯,日子就会亮起来。回到大山里,我就去当孩子王,和无忧无虑的孩子们生活在一起,没有烦恼和忧愁,没有人世间的杂念,更没有儿女情长,我会把每一个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曾经的伤害让我万念俱灰,尘世杂缘在我心中随风而散了。

客车颠簸到山脚下便停了,我背着行囊轻步在山道上,凉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脸庞,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小鸟在權木丛中叽叽喳喳地唱着歌,我跟着一起唱,几只野兔竟从權木丛中窜了出来听我们歌唱,这里没有了高楼大厦,没有了潮水般的蚁群,更没有了污浊的空气,一切都那么清新,山清水秀,蜜蜂在花丛中辛勤地采蜜,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知了在林子里扯着嗓子长鸣,谁家的老牛在山岭上伸长脖子哞哞地叫着,附合着牛叫声的是那咩咩的羊叫声,山脚下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群峰之上云雾缭绕,似人间仙境。我似乎超越了,眼前一亮,喜欢上了这美景。

山口站着两个人,远远地望去像两座大山伫立在那里,伟岸而高大,是阿爹阿娘。前天晚上,我临出发时,给二老打了电话。是阿娘接的电话,听到我要回来的信息,电话那头突然没有了声音,我猜想阿娘一定是被突然归来的信息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阿娘的啜泣声,很低,但还是被我的耳朵捕捉到了。只听到阿娘喃喃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娘早已对我望眼欲穿了。

一阵微风吹来,是从山口方向吹来的,风中有一丝丝香味,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淡淡的清香沁入我的心脾,是啥香味?哦,是我熟悉的香味,是红薯清蒸肉丸的味道,是油炸香椿的味道。小时候,阿娘每隔一天就会给我做这两样我最喜欢吃的菜,阿娘做出的这两道菜不油腻,清淡而爽口,是我的最爱,就算隔上十里八里,我也能闻出它的味道。阿娘早已在家里为我做好了可口的饭菜,且和阿爹到山口来等我了。我的心里充满的明洁,朝山口挥了挥手,大声地叫道:“阿爹阿娘,我回来了。”阿爹阿娘也朝着我挥手,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的声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快步朝山口奔去,归心似箭。

“苗伢崽,你变瘦了。”阿娘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怜爱地说。

“阿娘,女孩子瘦了好,苗条。”我打趣着。

“苗伢崽,在外面是不是有人欺负你?”阿娘似乎窥探到了我的内心。

“没有呀,阿娘,我这性子,谁敢欺负我?”我很平静,格格地笑着说。

“没有就好,我的乖苗苗,走,回家吃饭去。”阿娘拉着手往回走。

阿爹一直微笑着看着我,笑中有着坚韧有着鼓励更多的是信任。

阿娘把热气腾腾的可口的饭菜端上了桌子,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阿娘竟然炆了一壶酒,打小到大,我极力搜寻着记忆的深处,只记得阿爹有自斟自饮的喝酒习惯,阿娘是滴酒不沾的。今个儿河水倒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娘竟然端起酒杯跟我碰杯,在我内心,阿娘一直是爱着我的,此时的我似乎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许这几年一直在外面闯荡,曾忽略阿娘的爱,我有些慌忙地站起身跟阿娘碰杯。阿娘有些激动地说:“苗伢崽,快坐下,跟阿娘喝酒,咋还站着、客套?”

我有些羞愧地说:“阿娘,这几年来,女儿不孝,没有孝敬你和阿爹,应该站着。”

阿娘说:“苗伢崽,礼节到了就行了,自家人,不要客套,哎,苗伢崽能这样想和做,说明她长大了,阿娘特欣慰。”她边说着边喝着“地瓜烧”,一连喝了四杯,脸色微红,微红中有着幸福、欣慰的微笑。

我突然感觉到阿娘此时最美丽,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以前,我从没有认真打量过阿娘。今天,我从头到脚把阿娘打量了一遍,阿娘苍老了许多,鬓角已有丝丝银发,额头及眼角的鱼尾纹刀刻般。阿娘的美丽、漂亮是生活的辛劳、辛酸带来坚韧的苍老。我鼻子一酸,接过阿娘手中的酒壶,连干了四杯。

阿爹笑呵呵地说:“看你们娘俩,不能喝酒却扛上了,把我这个能灌几杯酒的晾在一边了。”

我和阿娘同时感觉到:在这个家里,阿爹才是脊梁、主心骨。

阿娘揉了揉眼角的热泪说:“老头子,我喝一杯你喝两杯,虽说男女平等了,只是说家里的地位平等,但你永远处于不平等的地位,干完家里家外的活儿,还要干学校的工作,任劳任怨,没有一句怨言,真是辛苦你了,来,喝酒。”

阿娘喝了两杯,阿爹连喝四杯。我效仿阿娘喝了两杯,阿爹也喝了四杯。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我瞅瞅阿娘,在酒精的作用下,阿娘的脸蛋上起了几朵绯红色的云,煞是好看,盖过了额头及眼角的皱纹。我再瞅瞅阿爹,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憨厚的笑容。在我的印象中,他俩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彼此尊重恩爱白头,偶尔阿娘也有烦心皱眉头的时候,此时阿爹一声不吭走出门坐在桂花树下抽一支烟,一切又风平浪静。我突然想到前些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幸,阿爹阿娘邂逅于坎子山脚下,可以他们的姻缘是王老先生一手包办的,阿爹没有半点儿选择的余地,指鹿为马,没有花前月下的缠绵,更没有柳下溪边的窃窃私语,但他几十年如一日爱着阿娘,守护着阿娘,这难道不是人世间最平平淡淡的爱?就如淡如白开水般的日子。我终于明白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真谛。

我问:“阿娘,阿爹一生窝在这穷山沟里,你嫁给阿爹不后悔吗?”

阿娘笑了,脸上显出惊诧之色说:“苗伢崽,你咋问这话来着?你阿爹人好、脾气好,我有啥后悔的,能嫁给一个吃‘皇粮’的公家人,这是我祖上修来的福分,没啥后悔不后悔的,倒是怕你阿爹嫌弃我,我配不上他。”

这倒是阿娘心底里的真心话。

我把目光转向了阿爹。

阿爹哈哈一笑,说:“苗苗,别听你阿娘乱嚼舌根子,说瞎话,要相信缘分,千里有缘一线牵,要不是老先生收留了我,我根本就不会遇上你阿娘,说不定现在还过着乞讨的日子,或者是在乞讨的过程中被野狼吃掉,所谓的爱情,书上渲染得过于浓重,过日子讲究平淡、实在。”

阿娘听了,深情看了阿爹一眼,说:“苗伢崽,昨晚我和你阿爹已经商量好了,我有个堂姐,也就是你大姨,在县城机关上班,赶明儿我去县城一趟,托托堂姐的关系,在县城给你谋份工作,然后再在县城里给你买套大房子,让你也成为城里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阿娘说着兴奋,脸上溢着光彩。

我没想到阿娘对我这次归乡充满着期待,把一切都给我安排好了。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未来的事情,阿爹前几个月都到了退休年龄,也可以说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可沟里没有老师去,公家招聘老师一批又一批,老师分了一批又批,可客车来到坎子山脚下,看着越来越小的天空,看着抬头看山顶头上帽子掉了的坎子山,望而却步心生畏惧,没下车又坐上归去的客车回去了。阿爹的退休申请早写好了,可村支书王大爹和文教组组长又找到他,让他再坚持几个月,等找到合适的人选再批复他离退。阿爹也没有为难王大爹和文教组长,爽快地答应了,可这鸟不拉屎、鬼不下蛋的穷山蛋,哪个年轻人会来呢?想到这些,我心中就有了方向,因为阿爹是我心中的灯塔。阿爹苦了一辈子,最近身体不太好,常常腰酸背痛腿脚不利索,该到了享福的时候,若他强行放下身上的担子也无不可,老支书和文教组长也奈何不了他,可他心中最放不下的是山脚下的孩子,不能误了孩子们,孩子们是沟里的希望。他忍受着疼痛强撑着身体。

我说:“阿娘,我已厌倦城市的生活,喜欢山里恬静的生活,这里有耸入云霄的坎子山,有缭绕群峰的白云,有一洗如碧的蓝天,有清脆入耳的鸟鸣,有潺潺的溪流,有清新的空气……”

我才思文涌,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出的话像一首优美的诗歌。

阿娘文化低,心中当然没有这些优美的意境。她瞪大了眼睛说:“苗伢崽,说些啥乌七八糟的,你到城里上班之后,我跟你阿爹想你了就去城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山里转转。”

阿娘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我转脸微笑着看着阿爹。阿爹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将要干什么。阿爹微笑着点点头,笑容里满是鼓励。

我笑着说:“阿娘,以后你就跟阿爹过着安逸的日子,安度晚年,别再为我的事情操心了,女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抱负。”

阿娘说:“苗伢崽,听了你的话,感觉你真是长大了,懂得心疼爹娘了,我心里很欣慰,来,我们再干一杯。”

我和阿爹、阿娘碰了杯,温暖的笑声弥漫在酒的醇香里。

我从阿爹手中接过教鞭时,一下子激怒了阿娘,阿娘说:“苗伢崽,你咋又回到沟里了?我已经给你姨娘说好了,她已给你在机关找到了一个文秘的工作,她说再过上一年,你考编后,就会正式成为公职人员,多好的机会呀,你咋就不珍惜呢?”

我厚着脸皮嗫嚅着:“阿娘,不是你说的‘哪儿黄土都养人,要我回来的’吗?咋你也后悔了?”

阿娘说:“苗伢崽呀,你就是头小犟牛,我的意思是不要去离我们太远的大城市,在县城最好,不远也不近。”

我转而笑容满面,说:“阿娘,我不去山里的学校,阿爹就离退不了,你不心疼阿爹我心疼,所以我决定留在山里了,哪儿黄土都养人,山里还可飞出金凤凰。”

阿娘气得转身走向猪圈拿起搅食棍吆喝起小猪:“就是你会哼叫,我让你嘴硬。”她边嚷着边把搅食棍敲打在圈沿上。

我厌倦了城市的生活,回归乡野回归本真,格格地笑了一下,转身跑向了学校。

阿爹一直没有言语,他的沉默是最好的答案,一直在旁痴痴地笑着。

阿爹在收拾他的办公室时,所有东西都没拿走,唯独把办公桌里一匣子白条拿走了。这是他一生的功勋,这样说,有些过,或者说是他一生最值得纪念的东西。正当他准备离去时,我拽住了他,说:“阿爹,把白条给我一张。”

阿爹没想到我会索要白条,一下子怔住了,迷惑着眼睛,似乎在说:如今国家政策好了,孩子们上学都不交学费了,而且还补助生活费,你要这白条干啥?

我嗔道:“我就要一张嘛!做个纪念,课余时间,我会给孩子们讲述《白条的故事》。”

阿爹说:“哦,让孩子们知道白条的故事,以此激励他们不忘艰苦、努力学习,这是个好法子,仅拿一张。”他视匣子里的白条如珍宝似的。

我想到了一个法子:拈阄儿。看看这一匣子白条,哪一张与我有缘。记得小时候,有一位算卦的先生路过门前,阿娘让我抽上一卦卜算一下未来。我不太迷信,对算命看相卜卦之类的嗤之以鼻,认为那是骗人的鬼把式,就随意抽了一张。卦文写得很直白:天生丽质,桃李满天下。这是什么卦文?简直是胡言乱语骗人的。没想到老先生捋着山羊胡子,笑哈哈地说:“好命好命,将来是先生。”我不知道先生是啥意思?就闹着哭着鼻子叫着:“我不要当先生!我不要当先生……”阿娘笑呵呵地说:“女孩子当先生好,单纯。”她边说边把一张十元钱的票子递给了老先生。没想到那一卦还真灵,我竟然登上了三尺讲台,当起了“先生”。此时,我竟然双手合十虔诚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一派佛系的模样。弄得阿爹在一边傻笑着说:“苗苗,不就一张白条吗?弄得这么认真,随便拿一张。”我就伸手抽了一张,有点像小时候抽签卜卦的感觉。我细瞅了一下白条,上面蚯蚓般的字迹:

欠条

欠到王忠诚老师三千三百三十三元三角三分。

李大傻

×年×月×日

哎哟,我的天呀!一个人就欠了这么多,几千块呢,那可是有好多年了,如果折算成眼前的人民币,也就是上万元。

阿爹猜透了我的表情,说:“苗苗,有些事情是不能用金钱衡量的。”他伸过头瞅了一眼白条上的落款,蹙着眉头,叹了口气。

我问:“阿爹,咋了?”

阿爹欲言又止,把悬在喉头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儿。”

我掂量着这张白条,那种白竹廉纸写的,薄如绒毛,轻飘,没有多少重量,但白条的数字却让它有了重量,似有千万斤重。最让我惊奇的是落款人的名字:李大傻。难道这个人是傻子吗?咋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那么厚厚一沓白条,咋就抽到他了呢?这个李大傻与我有缘吗……

孩子们在泥土操场上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男生碰腿、挤矮子,女生踢毽子、跳绳,个个雀跃,累得满头大汗。几只喜鹊在操场边上的香椿树叽叽喳喳地叫着,增添了场子上的气氛,也像是欢迎我这个“大姐姐”的到来。我发现一个别样的女孩子默默地在场子边的花草丛里玩耍,像是在欣赏含苞待放的蓓蕾,又像是沉思,显得有些孤独。

一轮红日正在山坳间冉冉升起,阿爹站在窗前如一尊塑像,凝视操场上的孩子们,面部凝重,久久地久久地,像是端详一件稀世珍宝。我知道,阿爹依恋这些孩子,舍不得离开。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棂射到他那刀刻般的脸上,尽显沧桑,斑白的头发耀眼闪光。他走出办公室,来到办公室前的那个牛铃下。“当——当当——当当当——”清亮悦耳且富有节奏的铃声回荡在校园里,孩子们蜂拥着进了教室,操场上顿时安静了下来。他手握着铃锤,转过头身,脸上舒展开来,露出一丝丝欣慰的笑容,这也许是他一生的最欣慰的事情,敲完了最后一次铃当,把铃锤递给我。我就站在他身后,从他手中接过铃锤,感觉到它异常沉重。阿爹默默地走出了学校大门,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我随后走进了教室,没带教材,手捏着那张抽出来的白条。我给学生上第一节课——《白条的故事》。孩子们正襟危坐那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我,耳朵竖得像兔子耳朵一般,全神贯注。我不知道是这《白条的故事》吸引了他们,或是我这个新来的“大姐姐”吸引了他们,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我开始了《白条的故事》。

我首先自我介绍:我叫王苗苗,从今天起,我是你们新来的老师,以后,你们就叫我“苗姐姐”好了。

孩子们稚气地叫道:苗姐姐好,苗姐姐好漂亮哟。

我心里乐呵呵的,灌了蜜一样甜。

“孩子们,你们有谁知道这‘白条’是啥?”我扬了扬手中的白条。

孩子们呵呵地大笑起来,齐声答道:“白条就是白纸。”

我说:“嗯,说得有道理,白条就是白纸,白纸能当钱用吗?”

孩子们都说:“白纸咋能当钱使?当然不能哟。”

我说:“孩子们,你们说的有道理,但也没有道理,因为白条也是白花花的票子。”

孩子们都睁大眼睛瞅着我,目光里尽是好奇。

我说:“按照现在说法,盖有红章的发票具有法律效应,而白条是不具有法律效应,就像你们说的一样,是一张白纸,更确切地说,是一张废纸。”

孩子们睁大了眼睛,格格地笑着,摇着脑袋说:“苗姐姐,我们听不懂。”

我突然意识到,孩子们还处于小学阶段,怎么能明白发票的事情?我换了一种通俗易懂的说法说:“孩子们,这白条是你们的父辈、祖辈因家里穷交不起学费,在白纸上写所欠的钱数,就是欠款。”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说:“孩子们,老王老师今天退休了,走出这个校门,他一生的心血就是这一张张白条,没收过你们的祖辈、父辈及你们一分钱,是他燃起了坎子山的希望,让我们这贫瘠的土地上有了知识的滋润,我相信将来我们的坎子山变得富裕,成为康庄。所以你们要努力学习,不要辜负王老师的期望。”

孩子们一下子听明白了,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教室角落的那个沉默的女孩脸上没有表情,直盯着我手中的白条,满腹心事。

这是我走上三尺圣地的第一节课,很成功。

那个沉默的小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下课后,我把沉默的小女孩叫到跟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有点羞涩,扯着衣角,声音很清脆,怯怯地说:“我叫李小妞。”

名字听着有些怪怪的,不过,山里的孩子取名都是通俗易懂的,什么妞呀丫呀妮呀牛呀狗呀蛋呀之类,听着蛮搞笑的,我忍住笑声,问:“小妞,你阿爹呢?”

李小妞低着头:“死了。”

我心里一惊,小小年纪,阿爹死了,蛮可怜的,我又问:“你阿娘呢?”

李小那搓着衣角,声音很低,说:“跑了。”

我心里涌起一股伤感,坎子山的天空只有巴掌那么大,鬼不屙屎鸟不下蛋,山脚下的女人因守不住贫穷,跟着山外的男人跑了是常有的事儿,好多孩子都是有爹无娘,然而李小妞的情况更是特殊,无爹无娘,难道是孤儿?

我问:“李小妞,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李小妞的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到:“家里只有奶奶。”看来,李小妞和奶奶相依为命,可怜的孩子。我想看看她的学习情况,就让她把作业本拿来我看看,却让我有了意外的惊喜,李小妞的字写得很整洁、清晰,横撇竖捺折,正楷字,笔笔到位,有点儿小书法家的味道,想必,成绩一定会不差,果然,我随便提了几个问题,她都对答如流。我打心里喜欢上她了。

李小妞是我走上三尺讲台认识的第一个学生。穷人孩子早懂事儿,李小妞很乖,经过一个月的观察发现,她是这个班上最聪明伶俐的孩子,语数成绩都是班级第一,让人遗憾的就是她整天郁郁寡欢不拘言笑孑然独行,她的这个缺点让我头痛了一阵子,多好的一个孩子啊!又是那么可怜。为了改掉她的这个缺点,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她当班长,并兼任我的课代表,这样以来,她就会主动参与班级管理当中,须与孩子们打交道发表意见,渐渐地,她变得活泼起来,言语多了,成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花蝴蝶。看到她的变化,我很欣慰。

李自强十年寒窗学有所成,终于毕业了。实际上,他是山里飞出去的“俊龙”,何止十年寒窗?从小学到硕士毕业,整整十六年,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娃儿学到一个长满胡须的青年。毕业之际,各大知名公司到学校招聘,他是各大公司抢手的对象,年薪开到了二十万,这在他的家乡——坎子山下的那个穷村子,相当于全村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所得的纯收入。然而,他毅然背起了行囊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坎子山下,他的骨子里对坎子山有着独特的情怀。他觉得自己的根在大山里,不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他喜欢坎子山的宁静,喜欢缭绕在山腰上的白云。每年寒暑假,他在城里打工,虽然时间很紧,他总是抽出几天时间回到村子。在村子里,他没有陪阿爹阿娘聊几句心里话,不喜欢阿娘那张唠嗑的大嘴巴,一旦张开,就会喋喋不休地唠个不停。强娃儿,谈朋友没?要谈就谈城里的姑娘,将来两口子生活多好!等你们生了娃儿,我就去城里给你们带娃儿,也享受一下城里的富贵生活。哦,强娃儿,听你权爹说,你是正牌的大学生,城里好多公司都抢着要你,年薪几十万,用汽车拉呢,到那时,我和你阿爹就不用再累死累活地干活了。哦,强娃儿,听说城里的房价又涨价了,哎,城里没房,还有上大学的贷款没还,我和你阿爹都愁死了……阿爹在一旁帮着腔,强娃儿,你是我们一家的希望,我和你阿娘把背都累弯了,才供出你这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一定要争气哟,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挣大钱……阿娘阿爹像唱山歌般一唱一合。他听得耳朵起了茧,阿爹阿娘的心情他能理解,世世代代祖祖辈辈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地不肥沃,是那种贫瘠的沙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劳作一年收不了几个铜板,那种苦那种累,他们从骨子里体会到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们累断脊梁骨也要供他上学,让他成为跃出坎子山的“俊龙”,工夫不负有心人,他很努力勤奋,洒下九百九十九滴汗水后,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大学,也完成了阿娘阿爹的夙愿。

面对阿娘阿爹的唠嗑,他选择的只有沉默,更多的时候,他悄悄地走出家门,登上这高高的坎子山。他走在山挂云、云飘山的坎子山上,身处其间感慨万千。坎子山上黑石林立,直矗云霄,风吹石头动,鬼哭狼又嚎。他的心里涌起万般思绪,一缕一缕的,剪不断理更乱。山,给了祖祖辈辈们脊梁,给了他们勤劳、善良、朴实,他们肩扛背驮,在坎子山上蜗行了一辈子,脸上流着咸咸的汗水,汗水流淌着的是贫穷、落后,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颤抖得厉害,在滴血,乡亲们何时才能摆脱这种贫穷的生活。

他坐在高高的坎子山上,俯瞰着脚下的村庄,低矮的土房,袅袅的炊烟升起,鸡鸣狗吠,山坡上有牛哞、羊咩,看似一幅美丽的画卷。他却看不出一丝美丽,也感觉不出一丝自豪,心里流的是心酸的泪水。他是从坎子山走出去的见过大世面的人,那天,他离开坎子山去省城上学的时候,坐在客车上,当客车开出大山驶进平原时,宽阔的道路两旁是一排排高大的楼房,村子里的土房与其相比,连个小巫都不是,充其量算得上一只小蚂蚁。他的心里没有一丝兴奋感,发誓将来学成一定归来,带领乡亲们致富,走上康庄大道。

月是故乡月。不管这几年身处异乡,或是眼前头顶上的那轮明月,他感觉到是那么的明亮,是他心中的一盏明灯,永远照亮他的胸堂,让他永远记住故乡,故乡的贫穷、落后在他的心里烙下烙印,此生一定要让乡亲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厚重、峻拔的坎子山赋予他的使命,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他人包括他的爹娘都无法理解。

他眺望着远方。群山盘亘连绵起伏,目极处是一道红得耀眼的彩霞。他想,那地方一定是人间的天堂。脚下的一方天地,巴掌大个天空,似一口枯井,龟缩着世世代代的父老乡亲,守着贫穷,守着愚昧,守着落后,必须跳出这枯井。站在这高高的坎子山,放眼山外的世界,穷则思,思则变,变则通,要打破思想,不要僵住一亩三分地的庄稼。

第一次回到家乡,他倍感亲切,终于抛弃一些俗陈杂念,回到了他实现理想抱负的故乡。阿娘一定给他做好了他最爱吃的饭菜。阿爹一定煴热了“地瓜烧”,与他小酌几杯。没想到,阿娘阿爹见着了他,脸拉得老长老长,成了猪肝色,怒目圆睁,恨铁不成钢,又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

“强娃儿,你咋这么没出息?”阿娘哭丧着脸。

“强娃儿,你气死我和你阿娘了。”阿爹说。

“强娃儿,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咋就窝在这大山里?”阿娘声嘶力竭地叫着。

“强娃儿,你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了,枉费了我和你娘辛苦一辈子!”阿爹怒不可遏地吼着。

“强娃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不听娘的话就是不孝!”

“强娃儿,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非要窝在山里。”

“强娃儿,你窝在山沟里就是逆子,我和你阿爹没有这个不孝的儿子!”

……

一句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如炸雷般响在他的耳畔,炸得他头昏目眩,昏沉沉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记得有位名人说过“是金子在哪儿都发光”,但他眼前不是金子,金子需要开采、冶炼方得金光闪闪,在涌流如蚁的都市,他即使是金子,也会埋在最底层,很难发出耀眼的光芒。他要回到家乡,做埋在贫瘠土地里的一粒金子。他要照亮这贫瘠的土地,让贫瘠的黄土地上也长出金子,照亮乡亲们黑瘦的脸庞。我明白阿娘阿爹的心思,多少年了,祖祖辈辈都桎梏在这枯井里,终究脱了不一个“穷”字,穷怕了,他们不希望他们唯一的希望又破灭在这穷山沟里。他们希望这个有出息的儿子走出大山,奔腾在山外的广阔世界,哪怕在都市里乞讨也比穷死在山沟里强上百倍。他们是铁了心不让他回到穷山沟,回到穷山沟就是自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他没有言语,只有沉默,沉默是金,他就是沉淀在黄土地里的一粒金子,总有一天会闪闪发光。他拴上房门,把自己锁在屋里,不吭声。阿爹阿娘恨不得踹穿他的房门,看看他的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是红的,还是黑的?正在这时,权老爹来了。来了客人,阿爹阿娘就停止了争吵。

阿娘忙沏了一杯茶递了过去,说:“权老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权老爹是村里的书记,二十年前从部队复员回到村里就干起了村支书,几十年如一日,带领村民奋斗,挖水窑、修路、牵电,与大自然进行着不屈的抗争,虽村庄面貌有所改善,但苦于坎子山位于大山腹处,交通闭塞,村民守着贫瘠的土地,兜里存不了票子,腰杆硬不起来。权老爹成天去山外求爷爷求奶奶,靠外援支持村里的支柱,这种乞讨的生活实在解决不了村民的根本问题。西山村在外面出了几个老板和读书人,老板出手阔绰,捐款几十万几十万地捐,村民的生活高于他们北山村,要是他们也能出几个老板或有出息的读书人,村民的生活会大有改观。他老了,也就指望着后生们了。强娃儿是他看着长大的,有志气,有出息,在城市里发展,将来混个一官半职,定能为北山村做些事情。近几天听说这小子回来了,他说过来看看。

“大牛,强娃回来了?”

强娃爹叫李大牛,犟起来像头牛,虎着脸,不说一句话。

“大牛,权老爹跟你说话呢?你嘴巴哑了?”强娃娘桂花拉长着脸说。

“别提那个逆子,放着城里的大好前程不要,偏要回到穷山沟,权老爹,请你去劝劝他。”李大牛止住了心中的怒火,递过权老爹一支烟。

“大牛,你的意思是说强娃不愿在城市发展,想在坎子山上发展,”权老爹蹙着眉头,“按说,强娃学得一肚子文化,在城里发展会有前途些,咋就想到回来呢?”

男人说话,桂花也不便插嘴,就去厨房忙活去了。

“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是咋想的?文化越多越反动?吃错了哪门子药……”李大牛一脸的无助。

“我去问问,”权老爹敲响了李自强的房门,“强娃,开门,我是权老爹。”

李自强开了房间,有些惊诧,说:“权老爹,您咋来了?哦,不,欢迎您到来。”他边说着边挠着脑袋。

“强娃,城市里发展多好,回到山沟里,就得受穷一辈子。”权老爹语重心长地说。

李自强望望阿爹,又望望权老爹,欲言又止。

“强娃,有什么话就直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权老爹说。

李自强倔强地说:“权老爹,反正我说了我阿爹阿娘也不同意!还是不说算了,免得费口舌。”

权老爹拉了拉李大牛的衣角。李大牛知趣地去了厨房,帮衬桂花了。

李自强关上了房门,与权老爹嘀咕了好半天,直到桂花叫了起来:“权老爹,吃饭了。”他俩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饭桌上,权老爹绝口不提刚才屋里谈话的内容,喜笑颜开地喝酒,这下急坏了桂花。她拿起酒杯,与权老爹共饮了四杯,借着酒劲问:“权老爹,你刚才与强子嘀咕了些啥?”

权老爹一杯举到半空,又放了下来,卖着关子说:“桂花,你和大牛想知道吗?那就再喝四杯酒。”

李大牛和桂花又陪权老爹共饮了四杯。

权老爹哈哈大笑说:“你们老俩口,儿大不由娘,年轻人有他自己的想法,你们就甭操这份心了,只给你们说一点:强娃报考了大学生村官,眼前是我们北山村的支部副书记,来,喝酒。”

李大牛和桂花只好端起杯迎着喝酒,不知权老爹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更不知强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面面相觑,心里还是不想强子回到山里,脸上露出不满,又不好再深问。

当天下午,李自强就住进了村房的单身宿舍,他不想跟爹娘发生冲突,顺者为孝,将来自己在坎子干出了成绩,爹娘一定会理解他的。每当工作之余,他便独自一个登上了高高的坎子山,眺望远方,他相信:没有比脚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只要心中有信念,远方一定属于勤劳、朴实、善良的坎子山人。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经历一次爱情,世间红尘看透,清纯一人,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和稚气的孩子们一起,一切凡尘琐事被孩子们稚气的笑声、潺潺的溪流冲涤得一干二净,我心无念,心净如水,忘记了过去的伤害,沐浴着大山里的晨露晚霞、鸟语花香以及孩子们的笑声欢语,脸上溢满了青春的光彩,我就是南山坡上的那一片金灿灿的山菊花。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在金秋九秋,我傲然开放在大山里,一朵一朵又一朵,一片一片又一片,金光闪闪,散发着沁人的香味,弥漫在大山里的沟沟壑壑。我蓦然发现,以前的我就是一朵养在温室里的家菊花,被爹娘娇惯着,臃肿富贵、娇气任性,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广海有多阔,心气儿比天高比地广比海阔。我本凡人,如同红尘中一粒尘海水里一滴水,平平淡淡才是生活的本真。我摘下了一朵朵山菊花,插在我的孩子们的发辫上,校园里一片金灿灿的山菊花,欢笑声鸟啾声读书声弥漫在一阵阵的花香中,如同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蹦着跳着,我也沉浸在孩子们的欢乐之中。突然,我的心悸动了一下,一阵疼痛涌入心间,总感觉这欢乐的氛围中缺小点什么,给这欢乐的氛围留下些许遗憾。这些欢乐的身影中少了一只快乐的蝴蝶,这只蝴蝶就是刚从孤独的阴影中走出来的李小妮,今天是周二,还没有到校。

上周四,刚放下孤独孑然身影的李小妮融入了孩子们中间,和孩子们一起唱歌一起学习一起劳动,不再是那个胆怯、孑然而行的小女孩了,她变得活泼、开朗起来。课间操,我带领着孩子们跳着我自编的舞蹈——蝴蝶翩翩飞。孩子们在轻快的节奏中快乐地跳着,她们变成了一只只翩翩起舞的小蝴蝶,我就是她们当中的一只大蝴蝶。跳着跳着,突然小妮捂着鼻子跑到我跟前,赵大丫扶着她。她流鼻血了,手中流满了鲜红的血。

“苗姐姐,大妮流鼻血了。”大丫面露焦急之色,急切地说着。

大学时,我懂得一些急救知识,流鼻血时,不能仰起头,以免流出的血液倒流,呛着食管、气管,导致窒息。我让李小妮低着头,和大丫一起把她搀扶到了卫生间,把她的鼻孔塞上了棉球,同时用冷水冰敷她的前额和后颈窝,可是鼻血还是止不住,这可怎么办?我急得额头沁出汗滴。

“苗姐姐,你不要惊慌,小妮她经常流鼻血。”大丫说。

“是吗?”我的心里依然慌张。

“只不过小妮这次流鼻血比以往的时间都要长一些。”大丫说。听了赵大丫的话,我的心里又一阵慌,问:“小妮,你家住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

小妮的脸上、嘴巴上、手上流满的鲜血,在阳光的照耀下红艳艳地闪着红光,甚是吓人。她手捏着鼻子捂着嘴巴,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尽显痛苦、悲伤之色,欲言又止。

“苗姐姐,她家住在坎子山顶上,家里只有奶奶。”大丫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以前小妮流鼻血的时候,王老师都是让我送她回家的。”大丫说。

我突然意识到,小妮流着鼻血,眼前最重要的是与她的家人取得联系,送到卫生所看医生,可这所小学实际是坎子山乡的一个教学点,阿爹离退回家颐享天年,就我一个老师,分身无术,怎么能送李小妮去卫生所呢?我急得如热锅里的蚂蚁——团团转。

大丫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说:“苗姐姐,你安心地上课,我负责把小妮送回去。”我有些孤疑,七八岁的孩子,说话做事儿跟大人似的。我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拿不定主意,迟迟拿不定主意,把这样的任务交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着实不放心。

大丫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苗姐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我两个时辰内一定赶回来给你报告情况。”

我别无他法,只好点点头。

约摸两个时辰,大丫汗流满面地回来了,身上的衣襟及头发很凌乱,挂满了鬼针草,衣袖上浸满汗渍。我忙打了盆水,帮她洗了把脸,怜爱地梳理着她身上的鬼针草。我说:“大丫,你这样子像是钻了草窝,或是丛林,成了野人,真辛苦你了,小妮送到了吗?”

大丫乖巧地点点头说:“送到了,不辛苦,一点也不累,我们是山里人,爬沟越岭习惯了。”

大丫的成绩不太好,脑子有些笨拙,但劳动起来却是班上的一把好手,从没叫过苦说过累,一个憨厚、朴实的小女孩。我把她揽入怀,抚摸着她的头。也许,我只有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爱。她把头埋在我的怀里,静静地享受着这份温暖和爱。

孩子们还在热情似火地跳着蹦着。有几天了,小妮还没上学,也没见她奶奶来学校吭一声,请假之类的,心里有些着急。我悄悄地叫来了大丫,问:“大丫,你知道小妮的病好了些吗?”

大丫抹着额头的汗说:“苗姐姐,我不知道,要么,我现在去她家看看。”

我说:“大丫,快去快回,路上注意安全。”

大丫飞毛腿似地跑了出去。约摸一节课的时间,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真是个疯丫头野丫头。她脸上似有泪痕,焦急地说:“苗姐姐,不好了,小妮像是疯了,在家里捂着被子啊呀啊呀地叫着,不理我。”

我一惊,前几天还是一个好好的女孩,咋说疯就疯了?在学校里,大丫和小妮玩得最好,她说的话不应该有假,但我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会说出这样的话?说:“大丫,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丫被我这么一问,神情迷茫起来,搔着长头发,说:“苗姐姐,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小妮不理我,也不跟我说话,捂在被子里,不见任何人。”

大丫这么一说,我心里稍微明亮了一些,或许小妮受了委屈,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又问:“大丫,小妮的病好了没有?鼻血还在流吗?”

大丫摸着头说:“苗姐姐,我当时心里好害怕,没看清楚,好像被子上有血迹。”

我问:“小妮奶奶在家吗?”

大丫说:“我去的时候,门是半掩着,屋里没人,她奶奶像是去地里干活了,我就进了她的房间,她不理我,我气得哭了一阵子,就跑回来了。”

我抚摸了一下大丫的脸,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似乎是对孩子的一种爱抚,他们很乐意这种无声的爱抚。我的手指示意了一下,大丫回到了教室。

太阳挂在西山上,笑着红红的脸,晚霞染红了整个坎子山,孩子们背着书包沐浴在夕阳里嘣跳着回家去了。我也简单收拾了一下,匆匆地回家去了。夜里,我心里像压着块石头,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迷迷糊糊中我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李小妮披头散发地一路狂奔,朝着我奔来,边跑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苗姐姐——快来救我——救我——”我迎着她奔去,越来越近,可就是够不着她,眼看着马上拉着了她的手,突然之间她飘了起来,又飘向了很远很远,就这样,我追呀追,追得我满身是汗,满脸是泪水,但她就是跟若即若离,始终拉不住她的小手,我急得大哭大叫,醒了,一身的冷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孩子不会说假话,大丫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我的耳畔:小妮疯了。我忙查了一下手机,山里人嘴巴里的“疯子”“神经病”,实际上是医学术语里的臆症。臆症又称歇斯底里症,多发于女性,在精神因素刺激下,如自尊心受到伤害,人格受到侮辱,家庭矛盾等引起的气愤,委屈,恐惧,忧虑或其他种种内心痛苦均可导致本病。我心里悸动了一下,大丫反映的情况也可能是真的,小妮本就是一个性格内向的女孩,加之生病,没有周全的照料和安慰,心理很可能出现问题。小妮的家庭情况我不知道,家庭情况对她有没有造成伤害?爹娘对她好不好?哦,我依稀记得,第一次跟她谈话时,她说阿爹死了阿娘跑了,难道这是真的?若是真的,小妮肯定缺少母爱和父爱,接下来造成心理孤独、恐惧不是没有可能。我不敢再往下想像,浑身一阵颤栗,多么可爱、伶俐的小女孩啊!若真是这样,一朵在朝阳中含苞未放的花朵就这样夭折了,而在我眼前活生生地夭折了,这是罪孽!我必须去拯救那朵含苞未放的美丽花骨朵儿。

今夜无眠,一大早,东方刚泛起鱼肚白,下弦月弯弯地挂在山坳间,月亮交织着晨曦,我决定今天去家访。我敲响了阿爹的房门,“阿爹,你醒了吗?我想跟你说点事儿”,唉,没办法,我只有打扰阿爹了。

“有啥事儿?”阿爹问。

“我今天想去李小妮家走访,这孩子人流鼻血,一个星期未到校了,我去看看。”我说明了情况。

阿爹披着衣服打开房间,惺忪着眼睛,有些迷惑,说:“苗苗,你咋想去李小妮家走访呢?”

我被阿爹的问话怔住了,刚才不是说明情况了,阿爹咋冒出这样的问话?

阿爹似乎读懂了我迷惑的表情,叹了口气,轻声地说:“去去也好。”

阿爹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又不便说出来。我也不便多问,急急洗漱完毕,去了大丫家,叫上大丫,便一起出发了。

小时候,我是在阿爹阿娘的庇护下长大的,从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视线,活动的圈子也就是坎子山脚下的村庄,确切的说,我家住在坎子山脚下的南山村,几十户人家簇在一起,而我家在村子中央,毗邻着几户人家。我的活动范围仅此几家,没有涉过河爬过山,是一只圈养在笼中的百灵鸟,是在温室里长大的,没淋过风雨,没沐过霜露,更没有爬过坎子山,不知道坎子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我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在坎子山脚下长大的,真是枉为坎子山人。

大丫在前边引路,她的腿脚很轻快,像是飞毛腿似的,一会儿,她就跟我落下了一段距离,她只得停下来等着我,格格地笑着,喊着:“苗姐姐,快点哟。”后来,她干脆拽着我向前爬去,我的肚皮几乎贴着那笔真的石径了,累得实在走不动了,我耍赖般地坐了下来,要求歇一会儿。

“大丫,歇一会儿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苗姐姐,这样走下去是不行的,一整天时间都不够,我们还得往返呢。”

“大丫,就歇一会儿,一小会儿。”我央求着,我不是她的苗姐姐,而是她的苗妹妹。

大丫扯起了衣袖,帮我擦额头的汗滴,擦得很仔细,我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

“大丫,你经常爬山吗?”

“苗姐姐,我每个周末要帮阿爹阿娘干活,爬这山不在话下。”

她表现得像个小大人。我突然想起鲁迅一篇文章——《少年闰土》,眼前的大丫似乎有着闰土的勤劳、勇敢,但没有闰土聪明,更憨厚、实诚一些。我抬头望了望眼前耸入云霄的坎子山,头下的遮阳帽掉了下来,要不是大丫见着伸手抓住了遮阳帽,否则帽子会掉到沟底去了。我真不如何形容眼前的坎子山,说它高耸、峻拔,像个伟岸的男人,但它除了黑漆漆的黛青色的石头外,别无一物,光秃秃的。不能吃不能喝,阻碍着周围村庄的发展,是不值得我去赞扬它的。半山腰上飘着云雾,像是云托着山,又似山上挂着云。我心生胆怯之意,打着退堂鼓。这突然想到前两次大丫去小妮的情形,问:“大丫,小妮是在这山顶上住吗?”

大丫瞪大着眼睛,说:“苗姐姐,小妮是在这山上住,不住在坎子山,我们走这条山路干吗?”

我说:“大丫,你前两次送大丫,来回不到两个时辰,是真的吗?”

大丫:“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我脸显孤疑。

大丫呵呵地笑道:“苗姐姐,我和小妮是好朋友 ,常爬坎子山的,你若不信,我现在爬给你看。”她边说着就要抬起腿向上奔去。

我忙拉着了她的手,说:“大丫,姐姐信你。”我真不相信八岁的大丫在这笔真的山径上疾走如飞,但又不得不承认,我这只从小到大圈养在阿爹阿娘的怀里的百灵鸟确实比不过眼前的这只小苍鹰。

大丫又伸出了她黝黑的小手,我伸出了我白皙如玉的手,她紧紧地拽住了我。我们又开始了艰难地爬行。

爬到半山腰,我的小腿打着颤,赖在石径上不起来。

大丫向四周瞅了瞅,我似乎也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响。

大丫突低声地惊叫起来:“苗姐姐,有野猪!”

我心一缩,跳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以前读了些课外书,了解一些野兽,一猪二熊三老虎,在林子里,野猪发起威来比老虎还要凶猛。

大丫说:“苗姐姐,别怕,有我在。”

她拽起了我,脚下生风似的,一路疾奔到了山顶,我全身的骨头散了架,瘫倒在那里动弹不得,嘴里不停地问:“大丫,野猪在哪儿?”

大丫往山腰的一处凹处指去。我来了精神,顺着她的手指望,还真有两头长着獠牙、黑毛竖起的野猪正拱着地里的庄稼。我大惊失色,散了架的骨头又快速地连接起来,说:“大丫,快走!”

大丫呵呵地低声笑着说:“苗姐姐,不要怕,我们只要不冒犯野猪,它们是不会攻击我们的,况且这笔直的石头路,野猪是上不来的。”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地。小时候,听阿爹阿娘讲过,以前,人穷山也穷,到处都光秃秃的,晚上惨白的月光下,成群的狼在坎子山嚎叫过不停,所以天一黑,我就关紧了房门,溜进了被窝。我又担心地问:“大丫,这山上有狼吗?”

大丫摇摇着说:“没见过大尾巴狼。”

我有些诧异,原来山光秃秃的时候有成群的狼叼村人圈的猪崽,而如今山上成片林子的时候,却不见了狼,野猪却成群地出现。

冬日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黛色的坎子山,万木早已枯萎,树叶早已落尽,落出光秃秃的石头。我惊奇地发现,这山上的石头,被风霜雨露冻成了黑漆漆的,似一张沧桑老人的脸,有些龟裂,有些褶皱,怪石嶙峋,独自兀立,千姿百态,美仑美奂,像极了一个个勤劳、纯朴的坎子山人,它们挺直着脊梁,又像一个个军资威武的军人保卫着坎子山。不知不觉中,我爱上了这千亩石林!

我仰面躺在一块黛色的大石头上,让散了架的骨头继续散下去。天空一片蔚蓝,飘浮着丝丝白云,也许我置身于这丝丝云雾之中,中不过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缘故罢了。暖阳晒得我浑身暖烘烘的,一身的臭汗也随着微风飘散了,惬意极了。多年以来,我在书本上读过登高望远的意境,兴致所至,散架了骨头一下子又粘合起来,来了精神,翻身坐起,极目所致,一览众山小。我伫立山巅,山与我对望,云雾缭绕,犹如仙境;远处的集镇、公路、山峦构成了一帧秀美的水墨画。这是我第一次登上坎子山,万事开头难,我相信,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苗姐姐,小妮的家在哪里。”

我顺着大丫手指的方向,发现了一凹处有一户人家,石板屋的房顶上有一杆烟囱,炊烟袅袅,听不到鸡鸣狗吠,显得很寂静、落寞。

“大丫,就一户人家么?”

大丫点点头。

“其它的人家呢?”

“都搬到山脚下的安置房去了。”

“小妮家为何不搬呢?”

大丫睁着孤疑的眼睛,抠着手指甲,没有回答我。我意识到我的这个问题有些突然,大丫一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我摸了摸她的头,拉起了她的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发了。

山顶上的路较为平坦,这次,我得像个大姐姐的样子,主动走在前面,拉着大丫边唱着我新教孩子们的歌:

我是一只小小小白兔

早上采蘑菇

好呀好辛苦

小小白兔睡觉不打呼

我有一个朋友叫小鹿

它最爱去山上看日出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的朋友它就上了路

人呐读五经四书

不如做只小白兔

吃草填饱肚

旁人莫羡慕

人呐读五经四书

圣人就在心里住

入得茅草屋

进得诸葛庐

啦啦啦啦啦 做只小白兔

啦啦啦啦啦 旁人莫羡慕

啦啦啦啦啦 日出到日暮

……

我和大丫快乐地唱着,俨然成了两只快乐的小白兔。

到小妮家的那片凹地,要穿过一片林子。林子里的路不再是石径,长满了荆刺,铺满了落叶。我记得一位名人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我有些感慨:世间的人走的人少了,便没有了路。眼前的这条小路渐渐荒芜,一年两年之路,也许杂草、灌木丛生,这条荒芜的小路不复存在,被一片树林覆盖。林子很密,我捡了一根木棒收拾着前进的道路,大丫紧跟着我身后,此时,她很乖,做着我的贴心小棉袄。突然,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传来,由于林子密集,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我心一惊,后退一步,以为是野猪或者大尾巴狼之类的凶兽,那可就惨了,性命难保。大丫被我的后退撞了个趔趄,停止了歌声,惊魂未定,惊恐地问:“苗姐姐,咋了?”

“有——野——野猪——狼——大尾巴狼——”我从未出没过这样的林子,心惊胆颤,结结巴巴地说着。

没料到,大丫竟呵呵地笑着说:“苗姐姐,这里有烟火,野猪、狼在大白天不会接近有烟火的地方。”

我颤抖着坚起食指,在嘴巴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惊恐的眼睛瞅着声响的方向。

大丫顺着我的目光寻去,一下子雀跃起来,大声欢呼起来:“强哥哥——强哥哥——强哥哥——”

我一下子懵了,这荒山野岭,除了野猪和狼之外,哪儿来的她的强哥哥?正当我迷惑不解时,一个爽朗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大丫吗?”

“苗姐姐,是强哥哥,强哥哥——”大丫大声叫起来,很兴奋,看样子,她早已熟识了她的强哥哥。

疑惑间,一个高大的身影闪现到我的眼前。大丫早已奔到我的前方,抱住了那个高大身影的双腿,显出很亲昵的样子。我定睛瞅了一下那个高大的身影,身体翩翩,一米八的个子,不胖不瘦,国字脸,明眸皓齿,目光炯炯有神,闪烁着坚毅。我心里一震,心间窜过一阵电流,只是一眼,脸微红,耳根焦灼,不敢正视第二眼,低下了头,有些羞答答。

“强哥哥,这是苗姐姐,我们学校新来的王老师。”

“王老师,你好,我是李自强。”

“你好,我是王苗苗。”我低着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我不知道一向任性的我此时竟如此羞答答,是啥魔力,咋有此种感觉?我无法说清楚,也无法正视自己,一时显得手无足措。

“强哥哥,小妮咋了?”

“大丫,走,咱们赶紧送小妮去医院。”李自强显得很焦急。

“小妮咋了?是不是病得很严重?”我突然从迷乱中惊醒过来,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家访小妮的,听到“小妮”名字,本能地大声叫了起来,抬眼望去,李自强竟然背着小妮,小妮一声不吭地伏在她的背上,纤细的双臂垂下,没有一丝力气。

“王老师,小妮病得很严重,得立即看医生,我们得快速去医院。”李自强说,他的声音雄浑、沉稳。

我说:“救人要紧。”我竟然和大丫不约而同地一起扶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向山脚下的卫生院奔去。

山径崎岖,异常难行,却挡不住我们三人匆匆的脚步,在下坎子山那段山径,我和大丫在前面稳住李自强的大腿,让他背着小妮走得稳当。半途中,我瞅了李自强一眼,他累得汗流满面,我有些心痛,情不自禁掏出手纸帮他擦拭额头的汗滴。

李自强脸上挂着诚恳的笑容,说:“谢谢。”

他刚毅的脸上笑得那么温柔,我心里一颤一热,似乎永远烙下了这温馨的一幕。

我被这一幕感化了,说:“让我背一会儿吧。”

李自强一怔,说:“你这么娇小的身子,背得动吗?救人要紧。”

我心里有些委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不过,他说得挺实在的,我这身子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照顾其他么?

很快到了山脚下,小路平坦多了,李自强快步如飞,把我和大丫甩下了一段距离。

我对大丫说:“大丫,你去学校上课,我和你强哥哥把小妮送到医院。”说罢,我狠命地迈开疲惫的双腿,去追李自强。

医院里,一个稍胖、面容和蔼的中年阿姨接诊了小妮。小妮不省人事,中年阿姨嘀咕着:“没见过你们这些当爹娘,孩子病成这个样子,现在才送来。”

我的天啊!中年阿姨把小妮当成我和李自强的孩子,这真是天方夜谭,我还是黄花大闺女、没入过洞房呢。眼前的这个男人,与我相识还不到半天,不,没有半天,仅仅才一个小时,我俩咋就成了夫妻?我的心狂跳不已,脸绯红,烧烧的,烧到了耳根子。我想跟阿姨纠正:阿姨,你说错了,我们不是夫妻,我还没对象呢。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阿姨正忙着给小妮做各项检查,边检查边询问病情:“孩子流鼻血多长时间了?”

李自强怔了怔,嘴巴张了张,没发声。

我赶紧说:“有一个星期了。”

阿姨说:“这么长时间,你们这些当爹娘的真够粗心大意的。”

这阿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些恼火,想与她辩解。李自强的目光投了过来,目光极其温柔,温柔中夹杂着些许幸灾乐祸的味道,手在下方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然而,他迎接了我凶狠的目光,没有妥协,变得坚韧起来,如沟边的苇草,同时,他宽阔的嘴巴朝阿姨呶了呶,意思是说,别打扰阿姨给小妮看病。他那翘起的嘴角显露着一丝得意之色,我真无奈,好一个无耻之徒!自从有过一次撕心裂肺的伤害之后,我对男人的印象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没一个好东西”,李自强也是一丘之貉。我气得一屁股坐在走廊道的凳子上,不理会他。

过了一刻钟,医生检查完毕后,对李自强交待了一些事情。李自强走出了急诊室,对我说:“王老师,我有事儿跟你商量。”

我只顾揉着我酸痛的腿脚,头也没抬一下,没好气地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李自强真诚地说:“王老师,还在生气啦,阿姨误解了我俩,请你别往心里去,我向你道歉。”

我心里的气还堵着,说:“道歉能值几分钱?别给我扯一些没用的。”

李自强转为笑脸,堆满了笑容说:“真是个任性的小姑娘。”

我毫不相让,噘着嘴巴说:“谁是小姑娘,我比你大,是你姐。”

李自强呵呵地笑着说:“小王老师,别置气了,等小妮痊愈了,我请你吃大餐。”

我是个馋嘴狗,一听到吃大餐,就来了兴趣,竟伸出小拇指,说:“李自强,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许变。”我竟玩起了和孩子们在一起时玩的游戏。

李自强伸出小拇指,勾住了我的小拇指。我感觉到一阵暖流传遍我全身,不,那不是暖流,是电流。我从心底里原谅他了。

李自强说:“刚才医生交待了,小妮病得很严重,需要住院治疗。”

我不知哪儿来兴致,接过他的话题爽快地说:“你忙你的事情去,小妮就交给我了。”

李自强说:“谢谢你,小王老师,回见。”

说罢,他风尘仆仆地跑出了医院,留下了一个匆忙而高大的背影。

这几天,我夜夜不能入寐,辗转反侧。夜空里,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山坳间,勾起我的心事。几片灰色的云飘过,灰蒙蒙的一片,蒙罩着那颗颤抖而无法平静的心。偶尔一颗流星划过,掠过星空,使我的心明亮一下。

回到大山的那一刻,面对群山,我在心底立下毒誓:此生不再儿女情长。这段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心静如水,没泛起半层波澜,心里充满的只有孩子们纯真的欢声笑语,忘记了烦忧、忧愁,心里流淌着的是那潺潺的溪流,飘过的是那坎子山上丝丝白云,听到的是小路边的鸟鸣、牛哞羊咩,见到的是村子里升起的缕缕炊烟。我学会了欣赏美景,美景抹掉了我心里的红尘俗念,直到他的出现,打破了我心潮的涟漪。我不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安排?我和他仅一面之缘,没有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却在我心底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真是莫名其妙。难道真无缘对面手难牵,有缘千里一线牵吗?

那天,他走了,走得匆忙,走得无影无踪。我只知道他叫李自强,还是大丫介绍的,他住哪?干什么工作?和小妮什么关系?家里有些什么人……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一连串的问号,我无从谈起,或许,他在我的眼前就是个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那就不去想他了,我努力克制自己,克制自己的情感,克制自己的心情。

世间万物皆物极必反,爱的尽头便是恨,恨的尽头便是爱,彼此交替无休止,演绎着人间的悲欢离合。我努力地恪守着我的誓言:不与男人交往,守住心中的清纯,做一朵傲然开放在山坡上的百合花。可越是这样,心里三不时地想到他,想得我心慌意乱,无法入眠:我把情思寄托于空中那轮钩月:

山坳间的那轮弯月

在朦胧中闪烁着眼睛

勾起一地的惆怅

为何???

情思未了

潺溪向大地诉说着情怀

叮咚——叮咚——叮咚——

那是爱情的天籁

扪住心扉

心里的情潮涌动

弯月勾开了夜的门

勾起了我潮水般的情感

朦胧,再一次袭来

……

李自强——你在哪里——李自强——你在哪里——李自强——你在哪里——

我竟梦中呓语,叫出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惊得夜半三更阿爹阿娘披衣下床把我叫醒。梦,春梦。我为这样一个梦而感到羞愧,羞得浑身臊热。

白天,我和孩子们在一起,上课下课,和孩子们做游戏,过得充实、快乐,可大丫在我眼前晃动时,大丫那清脆且甜甜的声音又回荡到她的耳畔:强哥哥——强哥哥——这是我的强哥哥——荡得我心慌,似乎眼前晃动的不是大丫,是李自强。哎!没办法,我只得叫来大丫,想从她身上得知一些关于李自强的情况。

“大丫,你咋认识你的强哥哥的?”

“苗姐姐,周末在小妮家认识的。”

童言无忌,大丫不会说假话,这可是一条重要信息,引起了我的兴趣,“大丫,你的强哥哥为何要去小妮家,那荒山野岭的,路又不好走”,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苗姐姐,小妮家是强哥哥的包联户,每个周末都会去的。”

终于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与李自强邂逅于坎子山上的羊肠小道上,我去家访,他去扶贫,都是一个共同的目的。他去扶贫,遇到小妮病重,就背起小妮下山看病,我们就相遇认识了。我不想只知道这些,还想知道更多。

“大丫,你知道你的强哥哥是干什么工作的吗?”

“苗姐姐,听小妮奶奶叫他‘李支书’,是北山村的。”

很显然,李自强是北山村的村支部书记,年纪轻轻,主政一方,虽说是弹丸之地,但也是个父母官,我的心底涌起了一股敬佩之情。我从大丫嘴巴里知道的已经很多了,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我很清楚这激动来源于一个少女纯真的情怀,谁个少女不怀春?尽管我一直尘封自己,但那份情感犹如干柴,遇到烈火就会熊熊燃烧。

“苗姐姐,你的脸红红的,是发烧了吗?”

我有些羞涩,极力掩饰内心的秘密,生怕被大丫窥视到,“嗯,大丫,我有点不舒服,不过,我屉子里有药,喝下就没事儿,你快去教室上课”。

大丫去了教室,我的心还在狂跳不已,喝了口凉白开,又揉了揉胸口,夹着课本去了教室。

几经折磨,山坳间的那轮勾月慢慢地变圆,普洒着一地温柔、皎洁的银辉,也照亮了我躇踌的心房,走过了才是真实。明天,又是周末,我要再次登上坎子山,希冀与他邂逅于峻拔、巍峨的坎子山上。

此次,我独行。

太阳在挂在东边的山坳,和蔼可亲,笑红了脸。天空碧空万里,飘浮着几丝白云,也飘浮着我心事儿。我起了床,明媚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射到我的床前,我坐在梳妆镜前精心地梳起妆来。士为知己者死,女以悦己者荣。晨风吹拂着百叶窗,窗上的风铃叮当叮当地响起,和着沟底潺潺的溪流声,一切都那么美妙、和谐、悦耳,几只喜鹊在香椿树上扑棱着,你追我赶,叽叽喳喳地叫着,充满着喜气,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梳理着我的发际、脸蛋、眼睫、红唇,洒了淡淡的清香。我瞧瞧镜中的我,柳叶眉,瓜子脸,樱桃小口,小巧玲珑,就是山间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淡雅、高洁、清香,透着诱人的气息。我的秀发为谁飘,我的红妆为谁梳?我的脸上飞起了红云,如果爱上命中注定的邂逅,眼前又掠过他高大的身影。我换上登山鞋和运动衣,出发了。

晶莹的露珠在朝阳里熠熠闪光,只可惜它就那么一会儿又回归了大地回归了自然,也许,人生就是这样,闪光的时刻也就是那么一瞬间,更多的时候是默默无闻的平凡。此次登山,我感觉容易多了,是上次大丫教给我的法子:走山路时,要学螃蟹横行霸道。我把脚打横走,不打滑,果然轻松多了。我也可以是飞毛腿了,行走如飞。突然,我的耳畔灌入一阵轻快的歌声,歌声轻快、悦耳、嘹亮,回荡在山谷中,使得山谷变得热闹起来,山谷中的鸟儿变得多起来了,飞来飞去啾叫着,和着优美的歌声。我寻声望去,是上次出现野猪的那片庄稼地。说实话,我是惊悸那片庄稼地的,在坎子山上,野猪也算是最凶猛的野兽,而今天我独行,没有了大丫,失去了主心骨。我心里一惊,难道野猪也会唱歌?这倒是奇了怪了,也许野猪真会唱歌,如今“青山绿水工程”取得了成效,人与动物和谐相处,若能这样想,也就不足为怪了。我睁大眼睛极目凝视,哪来的野猪?庄稼地里的庄稼长得欢实,绿油油的一片。没有野猪,难道有老农边劳作边听歌?这世界的变化也太大了,老农也学会了享受。我又极目细瞅,庄稼地里除了绿油油的庄稼在微风中随风荡漾,根本没有农民伯伯,这就真的奇了怪了?有一个重大发现:庄稼地的周围站立着几个稻草人。这种稻草人,我们沟底里也常见。我还记得儿时我写的一首短诗——《稻草人》:

一把稻草

一件破衣裳

作为人的形象

伫立在田间地头

谁说我没有生命

我的脚深深地插进了土地

风来的时候

我向蓝天大地招一招手

谁说我没有情感

我高高地挺直我的头颅

雨来的时候

我向绿油油的禾苗点点头

白天黑夜阳光雨露 以站立的姿势向黄色致敬

春夏秋冬月缺月圆

我守护着你们

……

歌声是从稻草人身上发出来的,难道稻草人真成了童话?会唱歌了,而且唱得优美动听,我想凑过去看看究竟,但又惧怕野猪的凶猛。如果真的在庄稼地里撞上了野猪,可能我的这条小命就报销了。我向庄稼地跨出的脚步又缩了回来,今天的目的是去小妮家,了解一下她家里的情况,好对她进行有效地心理辅导,培养她快乐开朗向上的性格。我一路向小妮家奔去,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是那莫名其妙的歌声,甚至我怀疑我是不是出现幻觉问题?登上山顶后,我想大叫一声,检验我是不是真的出现了幻觉问题?我竟然脱口而出喊出了:李——自——强——喊声萦绕在高高的坎子山上,清脆悦耳久久不绝。尽管没有人听到这声音,可我的脸上还是烧烘烘的。

我走过那条平坦的小路,小妮的家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我的眼前,整个山凹处有四五间房屋,很破坏,在两处是土墙瓦房,有两处是土墙石板房,两处石板房已破烂不堪,大门已塌倒,石板已散落,房椽屋檀四翘,几处土墙光秃秃地突兀着,一派颓废,还有两处较好一点儿的房屋,连在一起,是瓦房,土坯墙上抹了石灰,白白的,一间偏厦房顶上矗着两米高的烟囱,冒着青烟,丝丝缕缕,给这寂静萧条的山凹增添了一丝人气,想必这有就是小妮家,应该是独户了。

“李支书,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住安置房。”

一个嘶哑的声音叫着,声音中带着无限的沧桑。

“小妮奶奶,现在就你家一户没搬了,住在这山上,水电不便,交通也不便,而且常有野兽出没,多不安全,山下的安置房有水有电,你咋就不搬呢?”

是李自强的声音,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小妮奶奶。

好一阵沉默,没有回音,山凹寂静极了,几只刚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地叫着,格外刺耳,鸡鸣山更幽。

“李支书,你不要嫌我老婆子嘴嘟噜,我说了很多遍了,我要在这儿山上等大傻回来,守住老祖宗的根儿。”小妮奶突然啜泣起来,哽咽着说。

我心里一惊,“大傻”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了。

又一阵难捱的沉寂,就连那几只下蛋的母鸡此时也闭上了长嘴巴,竖起耳朵窃听屋里的动静,然而屋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太阳暖阳阳照射着坎子山,有几片黑云飘过来了,遮住了太阳的半边脸,天空阴沉着脸,有些压抑。屋里气氛沉闷,我躇踌着是否进屋。李自强黑着脸出来了,我有些拘束,手脚不自然起来,本想躲到一个旮旯处背过他,而此时,手脚似乎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对于突然出现的我,李自强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仅仅半秒钟,他又恢复了镇定,继而堆满了惊喜,“王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我来小妮家——家访——”我竟有些结巴起来。

“改日再来吧。”他说。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变成了温顺的小白兔。

他见着我的窘样,扑哧一下笑了起来,逗起我来,说:“王老师,啥时变成结巴了?”

气氛缓和了一下,我白了他一眼,似乎我们已经很熟识了,嗔道:“都是被你那张虎脸给吓的。”

他说:“对不起,吓着你了,上次让你照顾小妮,辛苦你了。”

我说:“不辛苦,小妮是我的学生,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说:“回吧,今天小妮奶心情不好,改日再来。”

他边说边走到了我的前面。我禁情不自禁尾随其后。走到坎子山口,我俩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没有言语,眼前美景尽收眼底,极目四望,天高地迥,群山盘亘连绵。头顶上的那几片黑云已经飘飞不见,金色的太阳晒得坎子山格外亮堂。稻草人的歌声依然飘荡萦绕在坎子山上,那么优美、悦耳、动听,更勾起了我的好奇。

“强支书,你听,稻草人的歌声太优美动听了。”我不想称他“李支书”,给他起了个别样的名字——强支书。

他哈哈一笑,说:“强支书,这名字,我乐意听,王老师,啥?稻草人唱歌,你像在说一曲纯真的童话?”

“什么童话?稻草人真的在歌唱。”

他哈哈大笑,笑得前胸贴后背,逗着说:“苗,你真逗,逗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笑死我了,稻草人唱歌,稻草人还跳舞呢?”

我被他戏谑得又气又恼,同时,我又被他那孩子般的可爱劲弄得我又喜又乐,哭笑不得。也许,这是他辛苦工作碰壁之后的一种调节,或是渲泄。是呀,刚才在小妮家外看到的听到的让我的猜想得八九不离十,小妮家是独户,山脚下有安置房,山上所有的庄户都安置到交通较为便利的山脚下,而独独小妮家没搬,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他苦口婆心做小妮奶的思想工作,引来的只是小妮奶的倔强,或者说是不领情,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吃力不讨好,碰了一鼻子灰。此时,他笑容可掬,实在难能可贵。他真可爱,叫起了我“苗”。

“嗯,强支书,你说得很对,看,稻草人真的边歌边舞呢,好美啊!”我极目望去,半山腰的那处凹地,一阵风吹来,稻草人身上衣袂飘飘,正迎风起舞。

他顺着我的眼睛望去,笑得前俯后仰,说:“苗,你真逗,稻草人还真在边歌边舞。”

我心中的疑团末解,问:“稻草人真的有生命吗?”

他说:“是的,就像这峻拔的坎子山,我一直把它当成我的父辈,景仰他敬重他爱戴他,它俯视群山,气魄横贯千里,是英雄。”

他的话如此沉重,我末能理解,也许,只能经历过内心的洗礼,才能对这山爱的深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比我更爱这坎子山。

我俩静静地站在坎子山,眺望着远方无尽的群山和天际边飘浮着的白云。远方,有着无穷的魅力、诱惑,是一首充满幻想的诗;近处,是这直冲云霄的坎子山,铁峥峥的现实。我和李自强都选择了现实。

稻草人依然奏着优美的旋律、唱着悦耳的歌谣,一切都那么祥和,我俩沉浸在这优美的意境中,久久的久久的,直至夕阳染红了整个坎子山……

十一

这几天,夜不能寐,每每刚眯眼的时候,耳畔飘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一群穿着连衣裙的小女孩,如蝴蝶般翩翩起舞飞到我眼前,跳着优美的舞蹈,像小妮、大丫……像我的孩子们,她们在绿油油的禾地里追逐、嬉戏,歌唱春天的美好、秋天的收获,她们是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天使。于是,课外活动时间,我就给孩子们讲了一个动人的童话故事——《会唱歌的稻草人》。

从前,有一个老妇人住在深山里,茅房房前有一块黄土地,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作在土地上,把土地垦得如棉如絮,精耕细作,禾苗长得欢实,绿油油的,一派丰收的景象。

老妇人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有一个壮实勤劳的丈夫,丈夫和她躲进深山,是为了躲避战乱。山外到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同时,他们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他们躲进深山,男耕女织,儿子茁壮成长。

一天,山里来了一队兵马,是一群穷人的兵穿得破破烂烂,军帽上有一颗耀眼的五角星。丈夫很稀奇那耀眼的五角星,背着老妇人参了军。丈夫一去不复返,杳无音信。她的心痛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也瘦了一圈,但她不能倒下,因为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她倒下了,儿子怎么办?她忍受着疼痛重新站立起来了,种着土地,精心养护着儿子。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深山里到处是林子,林子里有野兔、山鸡、山羊、野猪等各种野兽。老妇人的庄稼长得欢实长得茁壮,惹人喜爱,当然,也惹起了野兽们的喜爱。它们趁老妇人不在家的时候,野兔偷吃绿油油的禾苗,山鸡、山羊偷吃饱满的豆子,野猪拱吃凸起包的红薯。

老妇人急了,她用细竹枝做骨架子的,用隔年的黄稻草做肌肉、皮肤,破竹篮子和残荷叶都可以做他的帽子,帽子下面的脸平板板的,再套上几件旧衣服,一个个稻草人就做成了,她把它们插在土地的四周,日夜守护着她的庄稼,野兽们果真不敢来了,她年年又有了好收成。

老妇人在地里耕作,儿子在旁边跟稻草人玩耍。她看着,满脸欣慰的笑容。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壮实的小伙子,虎头虎脑的。某天,儿子去了山外,回来就闹着去当兵。她不准,儿子闹绝食,儿子说,他参的军,帽子上也是闪闪发耀的五角星。她说,不管是五角星,还是六角星,你是家里的根,不能去,去了她就死。

一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儿子偷偷溜出了房间,溜到了山外,参加五角星的部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杳无音信。老妇人一觉醒来,做好了早饭,喊儿子起来吃饭,一喊不应两喊也不应三喊更不应。她急了,破门而入,屋内空空如也,一摸被窝,早已凉了。她不死心,一路奔跑一路喊,跑到山口,队伍早已开拔了。她的心死了,哭着回到山里,回到她的庄稼地。她在绿油油的庄稼地里哭得天昏地暗,天空雷声阵阵,下起了倾盆大雨,犹如她的眼泪。她伫立在黄土地,任凭风吹雨打。她的脚陷入了黄土地,深深地插了下去。

突然,黄土地边上的稻草人飘起来了,飘到老妇人身边,围着她转圈,唱着悲壮的歌,歌唱她的丈夫和儿子是英雄,她也是英雄。唱着唱着,她就变成了稻草人,脚深深地插进了黄土地,守护着黄土地,守护着她的家。

根据坎子山半山腰凹地里的稻草人加上我的想像,我就胡编乱诌了一通,确实是一篇富有教育意义现实版的童话。孩子们的耳朵竖得像兔子一般,听得津津有味,充满着好奇,纷纷问我,苗姐姐,老妇人的丈夫、儿子都死了吗?我只好说,他们是英雄,至于死不死,我不知道,大家长大了都要当英雄,不要当“狗熊”哟。孩子们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得天真、无邪,

都说长大了当英雄,不当狗熊。我自我感觉良好,通过一个小小的童话故事就可以教育孩子去发现真善美,培养孩子高尚的品格。唯独大丫蹴在一角,嘟着小嘴巴,一言不发。

“大丫,你怎么呢,身体不舒服吗?或是我的童话不够生动、感人?”

大丫还是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我就奇了怪了,大丫在想什么,有什么心思?孩子们还沉浸在我的优美童话中,争相着讲着接下来的故事。

我拉起沉思中的大丫,问:“大丫,你在想什么?”

“苗姐姐,你讲的不是童话。”

“大丫,你胡说些啥,我讲的是童话,是经过我大脑想像出来的童话。”

“你讲的是强哥哥。”

“我讲的是童话,咋跟李自强扯上关系?”我更正道。

“苗姐姐,你讲的就是强哥哥。”大丫嘟着嘴巴坚持着。

我就纳了闷了,明明是我想像出来的童话,咋大丫这般坚持?我气得不想再理她了,扭身去教室上课了。

“苗姐姐,会唱歌的稻草人是强哥哥做的。”

孩子们都睁大了眼睛,瞅着大丫,一下子围了过来,都问:大丫,你说的是真的吗?

大丫说:“骗你们是小狗,周末,我和强哥哥一起做稻草人,一起插在地头儿,一起给稻草人装音响。”

我惊诧起来:“给稻草人装音响,李自强吃饱了撑不过吗。”

大丫格格地笑了起来,说:“苗姐姐,这你就不知道吧,强哥哥特别,眼看着乡亲们绿油油的庄稼被野猪、野兔等野兽偷吃了,特别是野猪最可恨,竟然大白天里大摇大摆糟蹋庄稼,强哥心疼死了,想组织村民猎杀野猪,而野猪是保护动物,不可猎杀,猎杀了就犯法。强哥哥苦想了很多个晚上,终于想到稻草人,可稻草人野猪开始有些害怕,过一段时间就不怕了,强哥哥想到了音响,给稻草装上音响,稻草人就有生命了,野猪听到声响就害怕了,再也不敢到地里糟蹋庄稼了。”

大丫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篇,一向笨拙的她此时变得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了,连我都自愧不如了。哦,每个人总有闪光的一面。

孩子们都向大丫投去了羡慕的目光,说:“大丫,你真了不起,野猪都被你吓走了。”

大丫脸上露着得意的神色,说:“这都是强哥哥的功劳,我只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帮手。”

我终于明白了坎子山半腰凹地里的歌声是怎么回事儿了,这个李自强还真会想办法,竟然吓住了山里的野猪,保护了村民的庄稼,真不愧于人民的好公仆。我的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十二

下午放学,我把大丫留了下来,想向她打听一些事情。

“大丫,你的强哥哥是哪个村的书记?”

“苗姐姐,强哥哥是北山村的书记。”

坎子山按东南西北四个位置划分为四个村,南、北两村相隔甚远,难怪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李自强是北山村的书记。他确实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村官,从为村民地头安插带有音响的稻草人就可以看出,他是一个为民着想、为民排难的好书记。突然奇想:这样的年轻人,这样的村官,这样的人民公仆,应该成为榜样。榜样是需要媒体宣传的,就如一粒金子,如果没有人挖掘它,就会永远埋在地下不会发光。李自强是深山里的千里马,需要伯乐去发现他。我虽不是伯乐,但我爱好写作。如今的伯乐是媒体,我可以把他先进的事迹写下来,投到媒体上去。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兴奋了好一阵子,又一阵脸红耳臊。

北山丫子上挂着圆圆的月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与他并没有远在千里,却是近在咫尺,相思也许是思慕的一种别样形式。皎洁的月亮透过窗棂射进我的寝室,洒了一地,暖暖的,我感觉月光里有着他的气息。我拿起了笔,拟了一个很刺眼的主标题:会唱歌的稻草人。我觉得这个题目很新颖,一语双关。一是田间地头真实的唱着歌的稻草人;二是把会唱歌的稻草人引申为他,这样以来,主题就得到了升华。副标题是:北山村支书李自强侧记。副标题策应主标题,让主标题更加鲜明。心有灵犀,他给了我灵感。灵感如喷泉般直喷而出,天马行空一泻千里。我的才思滚滚而来,从笔尖直泻而来,是雨滴吗?不,是连成线的雨线子。一场密密的连成线的春雨,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我一气呵成,又把文稿推敲了三遍,觉得很满意,然后点了邮箱,发了出去,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电脑。 谁个少女不怀春?我放不下心中的俗尘杂念。今夜北山月,闺中只独看。我伫立窗前,凝望月亮,北山的月亮圆圆的,赛过了中秋节的圆月。此前,我从没有如此认真、执着地欣赏过月亮,只知道月亮有阴有晴有缺有圆,未感觉出心中最圆的月亮。没有霓虹、车水马龙、聒噪的不夜城,没有狂欢的派对,更没有激情四射的KTV,只有宁静的夜;夜莺在歌唱,蛐蛐在弹琴,山泉在叮咚,溪流潺潺地流,温柔的月光是月亮老人和蔼的笑容,也许,李自强也在窗前欣赏着圆月,月下老人正俯视着我们两个火热的人儿。

微风细拂,月光拂面,渐渐的,渐渐的,一阵歌声揉和在温柔的月光中,流入我的耳朵:

几根竹竿

我有了山的脊梁

深深插入黄土地

我有了家有了根有了立脚的地方

一把稻草

我有了肌肤

几件衣裳

我有了温度

作为人的形象

伫立在田间地头

春夏秋冬 霜雪雨露

守护着禾苗忠于职守

谁说我没有生命

我的脚深深地插进了土地

风来的时候

我向蓝天大地招一招手

谁说我没有情感

我高高地挺直我的头颅

雨来的时候

我向绿油油的禾苗点点头

听我歌唱

我歌唱春风歌唱雨露

我是快乐的小天使

听我歌唱

我歌唱禾苗歌唱收获

我是忠实的守护神

我也有心事

永远恋着土地

我也有情感

永远诉说蓝天

云儿妹妹风儿哥哥

你在听我歌唱吗

请把我的歌声

带给我的心上人

……

歌声时而轻快时而缓慢时而高亢时而低调,我沉浸在这醉人的歌声中,也许只有我能读懂这月光,听懂这歌声。李自强,你在想我吗?风无言夜无语,只有那动人的天籁,回荡在我的心房。我突然心血来潮,何不把这优美的诗词谱上简单的谱,教给我的孩子们,让她们爱上稻草人,爱上这黄土地,更爱上坎子山。情由感发,贝多芬的《月光曲》一定是在这月光流泻的静谧夜晚创作出来的,我当然比不上贝多芬,但思想境界又上了一个高度。我把自己融进月光,走进稻草人的心房,和稻草人一起歌唱,很快,曲子就谱了出来,曲调很简单,适合孩子们歌唱。

今夜,我收获真不少,明白生活的真谛:活着,应该奉献,而不在于索取。

一个星期后,我正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学唱《会唱歌的稻草人》,一阵嘟嘟的声音掀起一阵灰尘扑进了校园,是邮差来了。

“苗丫头,你的大作上报纸了。”邮差李大叔兴奋地举起手中的报纸大声地叫着。

“谢谢李大叔。”我沏了杯热茶递给了李大叔。

“苗丫头,你这报纸上写的是北山村的李支书,那是个好小伙子,和你是郎才女貌哟,”李大叔边说边呷着茶水,“这茶水清香,到时大叔可要讨杯喜酒喝哟。”

我心里暖烘烘的,没有羞涩,笑嘻嘻地说:“那是一定,就怕李大叔到时没时间。”

“我和李自强那小子也是忘年交,时间再忙,我也会抽出时间来的。”

“谢谢李大叔。”

我和李自强虽“八”字还没一撇,但我也不想扫李大叔的兴,再说了,他的话说到我心坎上了,心里喜滋滋的,就算作是随话搭话吧。

李大叔回去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这篇关于李自强的侧记发表于市级党报是我预料中的事情,既然是党报,想必此时的李自强也看到了这篇关于他的侧记了吧。我想,他一定很兴奋,甚至蹦得跳起来,若此时我正站在他面前,也许他会给我一个热烈的拥抱,或者更激烈一些,狂吻我,这才是新时代的青年,敢爱敢恨。

蓝蓝的天空飘着丝丝白云,明媚的阳光普洒大地,报喜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一切都那么祥和,祥和中总滋生着一些美好的事情,这美妙的事情来自我的心田,灼热的目光、干涸的心田需要春雨去滋润。我静静地享受着阳光,享受着温情。孩子们的歌声清甜、悦耳,我沉浸在醉人的幸福之中。

十三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也是焦急的,更是一种煎熬。

每天早晨去学校的路上,我会向山口的方向张望,山口进村的路是一条一米多宽的泥沙路,小车子进不来,只能出入摩托车,他若来,只能骑摩托车来,我竖起耳朵侧着听,没有嘟嘟的声音,只有鸟儿清脆的歌唱声和潺潺的溪流声。中午午休的时候,我亦如此,山口连个人影都没有,更不说嘟嘟的摩托声了。夕阳染红坎子山的时候,我还时不时朝山口望上几眼,期望有奇迹出现,然而,每次收获是一片茫然。难道他真的没看到报纸?或者是忙得没时间看报纸,想到这里,那种痛苦的煎熬便有了一丝释怀。希望,是通向光明之路,心存希望,心里就亮堂。我依然天天对他心存希望,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出现我的面前,给我一个惊喜。

日子如白开水般平淡,悄无声息地流逝。我正在苦苦地煎熬时,娟来了电话。

“苗,你死到哪里去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跟我吭个气?”

娟是我的大学同学,按照现在流行的称呼叫“闺蜜”,一个宿舍上下铺的关系,可以穿同一条裤子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天天忙着,没时间呗。”我随口说出了个理由。

“鬼才相信你的鬼话,是不是天天黏着你的另一半儿?”

“我还是单身贵族,没人要的剩女呗。”

我与鹏的经历没向她提及过,因为那时她过得比我好。娟是个很开放、乐观且现实的女孩,是享受型的人;不像我有些诗气有些文采,舞墨弄文,属于理想型的人。娟一毕业就没有打算找工作,她有着修长的身材漂亮的脸蛋温柔的性格,女孩子特有的优点她几乎都有。刚走出校门,她就傍上了个富二代,过上了衣食无忧天堂般的生活,成了家里的全职太太。我很羡慕她。

“我正在跟老公聊着,他有个表弟,在城里有五个公司,还没有找到另一半,与你挺合适的,要不,我做个月下老人,给你牵牵线?”

我心里一动,没有立即回答她。娟说的情况很优越,她是我的闺蜜,既然开了金口,撮合我与她的表弟的姻缘应该八九不离十,只要我点头,应该过上与她一样衣食无忧的生活。我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

“娟,谢谢你,我喜欢独立自主的生活。”

“哎,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什么时候找到另一半,喝喜酒的时候别忘了我哟。”她格格地笑着,在笑声挂了电话。

我理解娟的笑声中蕴含的意思,就是笑我太傻了嘛,她在校时的一句话:傻大帽一个,理想能值几个钱?人活在现实中就得现实。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我就是改变不了我的性子。那是浸入骨子里的本性:不想吃软饭。更瞧不起“吃软饭”的人,在心底里,娟是我的好姐妹,有手有脚为何不食自己劳动之果、而要寄附他人之体?人各有志,与我何干。与鹏的交往让我认识到:国人的“门当户对”思想根深蒂固,鹏就是个“妈宝男”,若娶了我,难道我真的会幸福吗?我是山里人,与他那城里人门不当户不对,这是根源。大山是我的归宿,是我的根。他也是山里人,也许跟我一样,大山也是他的宿命。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唉,他真的没看到党报吗?那篇侧记是我耗费了一个晚上为他而写的,为何还不来?等待、煎熬,跳动的心蹦到了嗓子眼上。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我此时的心境。我甚至怀疑我是不是患上了单相思,一厢情愿的痴情,痴情为情,花儿为谁开放?我止不住心中的渴望,周五的下午,我叫住了大丫。

“大丫,你周末除了做完作业之外,还干些什么?”

“苗姐姐,白天和强哥哥一起给稻草人装音响,晚上做作业。”

我心里一亮,说:“大丫,强哥哥和你一起吗?稻草人的音响不是装好了吗?”

大丫格格一笑,说:“苗姐姐,强哥哥说,稻草人也要吃饭,吃的饭就是‘充电’。”

我恍然大悟,脸羞得绯红,在这大山里,我的见识还不如我的学生。我极力掩饰住我的羞涩,同时,也掩住内心的激动,说:“大丫,能带上我吗?”

大丫眨眨眼睛说:“好呀,小妮这周也去,苗姐姐也去,本周真是太高兴了。”她边说边雀跃起来。

我的心跳动得厉害,这些天苦苦地煎熬,没想到明天就能实现,明天,我又能见到他了。

山里的太阳不像平原或大海上的太阳,一跳就出来了,大山里的太阳先是东方的山坳泛起鱼肚白,然后太阳从山坳间害羞般露出红红的脸。一大早,我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涂了淡妆,迎头朝阳就出发了。大丫和小妮早就在山脚下等我了,各自的肩上挎着一个小包,见我来了,雀跃着飞了过来。

“大丫、小妮,你们的肩上背的是什么?”

“苗姐姐,这是音响的电池,强哥哥说,音响每天都要吃饭,这是它们的食物。”

这李自强还真会比方,恰如其当,我说:“你们的强哥哥呢?”我心里想的是她们的强哥哥。

“苗姐姐,每周我们和强哥哥分成两班,他一人一班,从北山脚下出发,我和小妮一班,从南山脚下出发,然后在坎子山顶上集合,这样可以提高工作效率。”

大丫看似笨拙,实际上很聪明。俩丫头在路边拽了茅草,搓成了粗线,绑在鞋底上。

我有些惊奇,问:“你俩把茅草绳绑在鞋底上干啥?”

俩丫头格格地笑着,不容分说,把我的球鞋也绑上了茅草绳,说:“这样可以防滑,免得摔跤呀。”

唉,我在城市呆了这么些年,真不如大山里的孩子了。

我们从山脚下的一块土地开始,远远地望见地头边上的稻草人正挥动的衣袖起舞,像一群仙女,衣袂飘飘,却不见歌声,奇了怪了,我就纳闷:咋没了歌声?

“大丫、小妮,稻草人咋不唱歌了?”

“苗姐姐,稻草人既要吃饭,还要休息的,以前,它们一天到晚都在唱,很快就饿了,唱不了了,后来,强哥哥想了一个办法,给它们安装了电子控制器,白天,每隔一个小时唱十分钟,晚上,它们轮流着唱一个小时,这样,它们就有了力气,不再饿了。”大丫说。

“苗姐姐,你说我们的强哥哥是不是个大英雄?”小妮说。

我连连点头,嗯嗯嗯,他是个大英雄。这李自强确实聪明,算得上坎子山上的一个英雄,想到这里,我面红耳赤起来。

我们三人来到了地头,大丫、小妮很麻利从稻草人的肚子里掏出一个塑料盒子,打开盒盖,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音响,换上锂电池,又重新放入稻草人的肚子里。她俩做得很熟稔,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插不上手。她俩很快把这块地的稻草换好了,霎时,“稻草人”甩开嘹亮的歌喉唱起了歌:

我是一个稻草人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头顶着蓝天

脚踏着大地

风儿吹过

我舞动的衣袖是一把利剑

吓得豺狼躲得远远

我清脆的歌喉日夜歌唱

苗儿苗儿快快成长

我是一个稻草人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头顶着蓝天

脚踏着大地

我以地为床

我以天为被

群山给我夯起了围墙

黄土地就是我的家

苗儿苗儿快快成长

我是一个稻草人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头顶着蓝天

脚踏着大地

山泉叮咚日夜向东流

雨雪露霜滋润着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流淌的是黄土地的血脉

风雨雷电侵袭着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挺立的是坎子山的脊梁

我不畏严寒酷暑日夜歌唱

歌唱大地歌唱大山歌唱朴实的人民

呵护我的苗儿快快成长

……

歌声缭绕,不绝入耳。我惊奇地发现:这歌是我上周写的词谱的曲,以笛声伴奏,演唱者竟然是大丫和小妮,她们俩以对唱、合唱的形式演唱,声情并茂,情景交融,以稚嫩的童音唱出了我的心声唱活了稻草人。

“大丫、小妮,这歌是谁录的,唱得这么动听。”

“是强哥哥,他用他的手机录的,他说,只要稻草人唱出了这首歌,它就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大丫说。

“苗姐姐,强哥哥说,你能作诗谱歌,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们大山的希望,要我们跟着你好好地学习。”小妮说。

一股热流涌遍我全身,我的心一阵狂跳,说明他的心里已经有了我了。我抚摸着大丫、小妮汗渍渍的脸说:“大丫、小妮,你俩一定要听强哥哥的话,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有出息的。”

大丫说:“苗姐姐,我长大了就做一个稻草人,守护黄土地上的庄稼。”

小妮说:“苗姐姐,我和大丫一样,长大了做一个稻草人,唱起欢着的歌儿给坎子山听,因为我的家在坎子山上,家里有我最亲爱的奶奶。”

她俩的话说得我有些感动,我揽她俩入怀,抚摸着她俩的头,眺望东边,东边的山坳上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

十四

我和大丫、小妮忙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直射到坎子山上了,暖暖的,我浑身沁出了汗。大丫自备了干粮,食物是烤熟了的玉米棒子。大丫递给我一个,我有些饥肠辘辘了,拿嘴就啃起来。惹得俩丫头哈哈大笑,大丫说,苗姐姐,这玉米棒子一粒粒地掰着吃才香呢。她说着,边掰着玉米粒抛向空中,然后用她的小嘴巴去接,十接十个准,小妮也是一样,而我则是十接十不准,笨死了。小时候,我被爹娘困在笼子里,这样的游戏没尝试过,挺新鲜的。小妮说,苗姐姐,这样的游戏只有感觉到饿的时候才接得特别准,且把玉米粒抛到嘴巴的正上方。两丫头给我做着示范,很快,我就掌握了动作要领。我嘴里嚼着玉米粒,感觉到一股清脆香甜的味道。我知道山里的玉米棒子是怎么焖出来的,山里人选一些老嫩适中的玉米棒子,不放在明火上烧烤,而是埋在柴火的红火灰里焖出来的,这样的玉米棒子受热均匀,有着柴火的味道,香极了。城里的地摊上的玉米棒子是用电烤箱烤出来,嚼不出这种柴火的味道。我正津津有味地嚼着玉米棒子,沉浸在美妙的香味之中。大丫叫了起来,强哥哥,快来吃饭,打尖儿。我远远望去,李自强从山那边的小路上向我们走来。他听到了喊声,向我们招了招手。我的心一下子又激动起来,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李自强接过大丫手里的玉米棒子,默默地掰着玉米粒,脸色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的心也沉了下来。俩丫头吃完了手中的玉米棒子,雀跃着在山间穿来穿去,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他默默地坐在了山口的那块大石头上。我也跟了过去,默默地坐在他的身旁,心里翻着五味瓶,之前的幻想瞬间变成了泡沫,本应得到他的笑脸得到他的赞赏得到他的垂爱,而眼前这一切都灰飞烟灭了。“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他喃喃地说着道。一句话,开始了他的故事,我只是一个默默的听众,将他的故事转述出来。

那年,他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大学,是他们北山跃出大山的“俊龙”,是跃出“农门”的天之骄子。爹娘为此宴请了北山脚下的父老乡亲男女老少,足足八大桌,吃掉了爹娘辛苦喂下的一头猪两只羊十六只鸡,村民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冀他学有所成,将来带领他们走上康庄之道。他离开北山的那天早晨,全村的男女老少默默无闻相送,一直把他送到村口。他回首望,挥手告别的那一幕永远定格在他的内心深处,每当夜深人静时,他站在宿舍的阳台上,凝望着天上那轮圆月,月是故乡明,家乡的贫穷、落后、愚昧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发誓一定要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他很努力,在大学里学的是农业专业,各科成绩都是班上第一,很得导师的赏识。同时,他的同桌,那个叫娜的女孩子的目光从早到晚总是瞅着他,目光里尽脉脉含情,一直瞅了他四年,直到他本科毕业。四年中,他一直在这种含情的目光中度过的。他出自寒门,娜一直在生活上照顾着他,使他四年来在学费、生活费上免除了后顾之忧,一心扑在学业上。在他的心底里,他很感激这个温柔、纯洁、善良的女孩子。娜是省城的富二代,阿爸是知名企业家,家里有着一家大公司,连锁店分布全省的各个县市,家道盈实。

毕业时的那天晚上,他和娜漫步在校园的林荫道上,柔和的灯光照亮着他们彼此的脸,也照亮了他们青春四溢的韶华时光。娜说,强,明天去我家公司上班吧。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言语,只是抬头望了望那轮高悬在空中的明月。娜说,你不要有什么负担,我和家父已经商议过,让你从一个小部门的经理干起,年薪二十万。这是有很大诱惑力的,有金钱,还有美女,对于一个男人而言,一生追求不就是这两样东西么?他没有言语,凝望着空中的那轮圆月,眼前浮现了那个清晨乡亲们把他送到村口的情景,他们皱巴巴有面容上挂着憨厚的微笑,朴实的目光里尽是期待。他的心颤抖了一下,一边是娜那温柔无比且充满多情的目光,一边是高悬在空中那轮圆月,两种柔光交融在一起,射在他的心里,射得他颤抖起来,脸上沁出了汗,他在艰难地抉择。娜从他凝重的神情中读懂了他的心,脸一下阴郁起来,温柔的笑容消失了,含情的目光消失了,继而挂在脸上的是泪两行,那是悲痛欲绝的泪,是多年的付出没有暖热一种冰冷的心的泪。娜捂着脸捂着泪水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走得伤心走得决绝。当他蓦然转身想去安慰娜时,留在身后的只有清冷的灯光、月光,还有一抹淡淡的清香。他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真的哭了,没有哭声,只有泪两行。他失去了他心爱的人,熊掌、鱼翅不可兼得。事后,无数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他扪心自问:他回绝了娜对错与否?男儿有志在四方,他不想成为娜的附庸,用当前时髦的话说,就是“说软饭”,尽管他用他的双手在娜儿的公司劳动挣薪,但这薪水是娜赋予的,在他眼里,这就是“软饭”。他是读着舒婷的名诗《致橡树》长大的,对于爱情: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

他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山里人都说,男人如山,山是脊梁,女人如水,潺潺流淌。他要做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做依附于女人的男人,男人应该给女人撑起避风港。爱,需要彼此独立,当一方吃“软饭”时,注定爱情就不平等了。他想了很多天,在一个有星星有月亮的今晚,他就想明白了:自己做的是对的,他只有这样做,他的娜才会瞧得起他。爱,不一定要长相厮守,心中一直有那个人就行了。后来,他更进一步的推测和想像:假如,他真的和娜走到了一起,在娜的公司吃“软饭”,他为了娜,可以忍受一切,可他的爹娘能忍受这一切吗?他是家里的独苗,他落户城市,爹娘来到城里的家,和娜的爹妈是怎样的一种地位,他忍受不了,因为他的一切都是娜给的,爱情在婚后一直都会变质,变得不可思议,娜是大家闺秀,有些任性,在甜蜜的爱情期,一切甜言蜜语都是在爱情的包裹下进行的,一旦结婚,唇齿相依,也难免会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受气的不仅是他的爹娘,他也跟着一起受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想通了这些,心中就亮堂了,坎子山上的贫穷、落后,父老乡亲们渴盼的目光。他坚定了心中的信念,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

他的故事有些感动,我静静地听着。未了,他喃喃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但从他阴郁的脸上读出了答案,他回到家乡当起了村官,肯定遇到了很多阻力及不顺心的事儿。我却情不自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你没有错,做的很对。听了他的故事,我是发自内心对他的肯定。他听了,似乎一下子寻到了知己,眼里放出了异样的光彩,说,谢谢你,苗。

这是一次温馨的相遇,开始的氛围有些压抑,他是一个演奏者,我只是一个观众。故事的结局让我感觉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俩都有一个共同的根:大山的根。我没有向他诉说我的故事,他是一个聪明人,也清楚我骨子里流淌的是什么样的血。这次相遇,虽然没有得到他的赞赏,但有意外的收获,我走进了他的心里。

一阵阵的歌声随风飘来,大丫、小妮伴着歌声跳舞、歌唱,山雀也唱起了欢乐的歌儿,云开见日,一切都随着他舒展的脸儿变得祥和起来。

“苗,你的歌儿写得好谱得美。”

“没啥,都是有感而发。”

“苗,你的文章也写得生动、优美。”

他终于说出了我心底里最想听的话语,我变得忸怩起来,害起羞来,像一个从没有得到表扬的孩子突然得到了老师的表扬,低着头,搓着双手,脸烧得厉害。

一切都那么美好。

十五

这个周小妮又没上学,前两次没上学是因为流鼻血,自从那次流鼻血住院之后再也没有流过鼻血,算是痊愈了,也没有逃过学,上周她人活蹦乱跳的,没有病的迹象,是不是家里发生什么事?我的心有些不安起来。放学后,我叫来大丫。

“大丫,小妮没上学,你知道吗?”

“苗姐姐,全班同学都知道小妮这周没上学。”

“你知道她为什么没上学吗?”

大丫睁大眼睛,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大丫,你不是和小妮最要好吗?咋就不知道她为啥没上学?”

“上周末我阿娘病了,没有去小妮那儿,所以我不知道。”

我请了阿爹,决定明天去家访,此次我独行。次日一早,我就换上了运动衣、球鞋出发了。有了前两次登山的经历,这次我很轻松登上了坎子山。一路上,田间地头的稻草人唱着动听的歌谣,我无法静下心去欣赏,心里一直想着小妮。山还是那座山,依旧是云雾袅袅,路还是那条路,杂草荆棘丛生,不过,我的腿脚已经不再畏缩不前了,走的多了,就属于自己的路了。不到一小时,我就登上山口翻过垭子,来到小妮的家门前。

小妮正在屋前拿着一把菜刀剁着红薯藤,我知道这是在剁猪草。我朝房子的山花墙那边望去,靠着山花墙垒起了一间猪圈,两头小黑猪正哼哼地叫着欢实,小黑猪真的饿了,这咚咚的剁猪草的声音更引起了小黑猪的食欲,俩小家伙的前蹄爬上了护栏,闪动着黑眼睛瞅着剁猪草的小妮,似乎在说:“主人,快点呀,我们快饿死了。”小黑猪的哼唧声和剁猪草的咚咚声混合在一起,打破了这山的寂静,几只不安分的鸡追逐着。小妮一只手握着菜刀一只手摁着红薯藤,正专心致致地剁着,她被小黑猪的催促声催得加快了速度,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到来。小妮没病!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她那熟稔的动作,可以看出,她在家里常做家务,我鼻子一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小妮。”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小妮专注于剁猪草,没听到我的叫声,头也没抬一下。多可怜的孩子,她的头发有些凌乱,我走到她的跟前,伸出手爱惜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她惊得浑身一颤,在这个已经快没有人烟的村庄里,很少有人来这里的,很显然,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见是我,惊吓中带着惊喜,说:“苗姐姐,你咋来了?”

我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轻抚着她黝黑且脏的脸蛋,微笑着说:“小妮,我咋就不能来呢?”

小妮被我的回答怔了一下,突然抽泣起来,说:“苗姐姐,我想上学,可奶奶不让我上学。”

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小妮奶不让她上学是在意料之中,小妮奶怕是老糊涂了,眼前公家政策好了,实行义务教育,书本费、学杂费全免了,还补助生活费,她咋就不让小妮上学吗?我怒火中烧,准备发火,但不能对一个小孩子发火,更不能对一个老人家发脾气,我强忍着怒火,问:“小妮,你奶奶呢?”

小妮边抽泣边说:“奶奶去地里了。”

我说:“小妮,你别哭,你奶奶不让你上学,我会让你上学的。”

小妮破涕为笑,说:“谢谢苗姐姐。”

我和小妮一起把猪草铲进了猪槽,俩黑猪抢槽,吃得欢实。小妮在前,我在后,跟着她一起去地头寻她奶奶去了。

地头里的四周插上了四五个稻草人,唱着我谱写的歌曲,激越、高亢,衣袂飘飘,听着这歌声,我心中的怒气消去了不少。地头里的苞谷苗已经半人高了,绿油油的,长得欢实,小妮奶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在给苞谷苗追肥、培土,整个身子淹没在绿油油的禾苗中,显得微弱、渺小。

我大声喊着:“奶奶,我是小妮的老师,到您家家访来了。”

歌声有些聒噪,淹没了我的一大半声音。老人家依然弓着腰在培土,完全没有反应。

“苗姐姐,我奶奶耳背,只能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她才听得见。”

小妮边说着边钻进了玉米地,钻到她奶奶的身边,把她奶奶拽到我的身边。奶奶纤瘦,双手犹如鸡爪强劲有力,脸上阡陌纵横、沟壑交错,尽显沧桑,一双眼睛目光如柱矍铄有神。

“奶奶,这是苗姐姐,我的老师。”小妮把嘴巴凑到奶奶的耳朵大声说道。

“哦,是老师呀,闺女,小妮不上学了,在家里帮衬家务,你回吧。”小妮奶奶反客为主,对我下逐客令。

我说:“奶奶,眼前社会没有文化是不行的,小妮正是上学的大好时光,她应该上学。”

小妮奶奶说:“闺女,甭给我讲些大道理,女子无才便是德,丫头读那么多书有啥用。”

我据理力争说:“奶奶,小妮接受九年义务教育是她的权利,你不能剥夺。”

小妮奶奶说:“闺女,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只知道农家人把土地种好就行了,反正小妮是不能上学了,我老了,腿脚胳膊不灵活了,家里需要她帮衬。”

我说:“奶奶,你不能这样自私,不能毁了小妮的前程,她是个孩子,你得给她指路,否则,她长大后会恨你的……”

……

我啰啰嗦嗦了一大串,嘴巴都说干了,小妮奶奶就是不搭话,紧闭着嘴巴。

又过了一会儿,小妮奶奶觉得我说得差不多了,就淡淡地说:“闺女,我去干活了,别耽搁日头误了庄稼。”她扭转了身子,佝偻着身子,蹒跚着钻进玉米地,丢下了一句话:“大傻啊,你早点回来吧。”

小妮奶奶的声音有些微弱,但有穿透力,穿进了我的耳朵。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了这么一大串,真是对牛弹琴,无济于事,她就是个老顽固。我心里愤愤地说着,又不好发作。望着她的身子没入绿油油的禾苗中,我很无助,更多的是无奈。地边上的稻草人歇了一阵子,此时又唱了起来,歌声嘹亮。我想,此刻,即使我钻进林子跟她继续谈下去也徒劳。就气休休地对着玉米地嚷道:“小妮奶奶,你不让小妮上学,我偏让她上学,小妮,走,咱们上学去。”我边说着边拉住小妮的手,扭身归去。

小妮听着我和她奶奶的谈话,眼里噙着泪,生怕上不了学了,见我拉着她的手去上学,立即欢呼起来:“苗姐姐,我真能上学吗?可奶奶还没同意。”

我气鼓鼓地说:“姐姐供你上学,不管她!”

身后的歌声依然那么嘹亮、悦耳,我不知道我的气话小妮奶奶是否听到,想必,这优美的歌声加上她的耳背,她一定没有听到我的气话。就算是她听到了,此时也阻止不了我的脚步,我不能让小妮毁在她的手里。我拉着小妮低头往回赶路,没想到与迎面而来的李自强碰了个满怀。

“强哥哥——强哥哥——强哥哥——”

小妮挣脱了我的手,扑到李自强的怀里,看样子,他这个“强哥哥”比我这个“苗姐姐”更受欢迎。他抚摸着小妮的头,喃喃地说:“小妮,乖,别怕,强哥哥让你上学。”没想到,这个高大伟岸的男人也有温柔的一面。他走到我面前说:“谢谢你,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感谢我,我只不过做了我本职工作之类的事情。他的感谢很真诚,带着感情说的,声音颤颤的,是发自内心。我不知道他为啥对一个小女孩这么用心,他应该做大事,把北山村的事务管好做好,让村民们富起来了,却对这个在南山读书的小女孩这么上心,大概成大事者须从小事做起吗?不过,对于他的感谢,我心里蛮感动的。

“小妮,你背上书包自己上学去,好吗?”李自强抚着小妮的头说。

小妮欢悦着奔向了房屋,背上她的小书包,甩动着两只小辫子,雀跃着奔下山去,一路下洒下了我上周编谱的一首儿歌——《稻草人》: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挺立在田间地头

穿着姐姐哥哥们的衣服

小兔蹦跳来了

我挥一挥衣袖

它吓得飞跑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沐浴着风雪雨露

插着爷爷奶奶们的竹竿

山鸡飞来了

我挺了挺脊梁

它吓得咯嗒叫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头顶着蓝天脚踏着大地

怀揣着叔叔阿姨们的音响

野猪拱来了

我甩开了嘹亮的嗓子

野猪吓得掉转了头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我与山为伍以地为伴

我有崇高的理想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我会跳舞我会唱歌

我有喜乐哀愁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大地给了我生命

大山给了我脊梁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我把我的青春和热血

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

十六

我和强又坐在了山口的大黑石头上。他是演讲者,我是听众。

那一年,坎子山来了一队穿得破破烂烂的童子军,草鞋、破衣服,军帽上的五角星熠熠闪光。走在前面的旗手举着军旗,军旗上写着部队的番号:中国工农第二十五军。

那一年,李明亮十五岁,和坎子山上的红军差不多大小,与红军不一样的是,这些十五岁的孩子军已经是久经战场、走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军人,而他却是一个小男人了,前几天,他和小桃花结婚了,圆了房,成了男人。小桃花小他一岁多,再过几天,就满十四岁了。

山上人都叫他亮子,红军到了坎子山,亮子就喜欢上了他们,天天和那群娃娃军在一起。娃娃军们帮乡亲们修缮房屋、担水、种地、打扫房屋,军民亲如一家。亮子爱上了他们,胜过了洞房里的小桃花,整天滚爬摸打和他们在一起。有一个叫“小石头”的娃娃军和亮子打得火热,小石头是娃娃军宣传队的,整天都在坎子山周边的村子里涮标语、散传单,亮子跟上了他,每天负责到各家各户散传单。

娃娃军在坎子山驻扎了一个多月,就北上抗日了。出发前的那个晚上,月明星稀,依稀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了亮子的婚房。桃花早早上床等着亮子,亮子猴急般地和桃花干完了那事儿,就躺在床上睡不着了,陷入了他的心事儿。他从小石头身上看到了,这群娃娃军专替穷苦人撑腰打仗的。他是放牛娃出身,从小受了很多苦,他的爹娘是地主艾光三的长工,活活饿死在柴房里。他要从军,替穷苦人出气,替穷苦人打天下。一边是温柔如水的桃花,一边是小石头在向他抬手。桃花熟睡了,面部红润,发着细微的鼾声,很满足。村子外有紧凑的脚步声,尽管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逃不过亮子的耳朵。他轻轻地披衣翻身下床,没弄出一丁点儿声响,依稀的月光中桃花睡得很安祥,脸上露着满足的笑容。他想亲亲桃花,但他忍住了,他怕弄醒了桃花,自己的腿脚被她束缚住,走不了了。他蹑手蹑脚走出了温馨的婚房,小石头已经在屋外等他了。他就跟着娃娃军一起走了,走得悄无声息。

桃花一觉得醒来,寐着眼,习惯性地伸了一下胳膊,摸摸枕边的亮子,一摸,一惊,空空的,少了一个人头,她一骨碌爬了起来,身边没有了亮子。她大声喊叫,亮子亮子亮子,没有回应,她起身到茅坑厨房房前屋后转了一遍,还是没有亮子的身影。她觉得不对,这些天,亮子跟娃娃军打得火热,整个村子沉寂无声,没有前几天的喧嚣,亮子一定跟随着娃娃军们走了。她一下子跌坐在门坎上,这下子该怎么办呀?家里少了个主心骨,这该死的亮子,咋就走了呢?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例假应该前几天就来了,可就是没来,这样算来,应该怀上了。屋里没了男人,她忧郁、伤心了好一阵子。太阳每天东升西落,黑夜白昼交替,日子还得照样过。日子慢慢过去,她慢慢地习惯了,每天劳作之余,她都会去山口张望几眼,看看有没有亮子的影子。一天过了一天,她也没有瞅回她的亮子,而瞅来的是她的肚子渐渐凸起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九月的一天,秋高气爽,随着一声呱呱坠地的声音,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是个带把的男娃儿。桃花又喜又气,喜的是自己生了一胖小子,母子平安,气的是亮子不在身边,连一个给儿子取名的人都没有,儿子虎头虎脑的,样子憨憨的,她就叫儿子“傻儿”,喊着喊着,就喊成了儿子的名字。

自此,桃花一个人过着独居生活,去地头干活,她就把“傻儿”背在背蒌里,地头到家里,再到山口,娘俩站在山口盼望着亮子回去,从一岁站到三岁,再站到七岁,始终没有瞅到亮子的身影。夜深人静时,傻儿睡着了,发着甜甜的鼾声,她睡不着,想着亮子。亮子走的急,什么物件都没有留下,只在床上的枕头上留了一张传单——《什么是红军》。她就靠在床上,看着那张传单,她没有上过几年学,只识得一部分字,勉强把传单上的内容读下来:

“红军是工人农民的军队,红军是苏维埃政府指挥的军队,红军是共产党人领导的军队。红军的基本主张是没收地主阶级的土地,分配给农民。工人增加工资,实行八小时工作制。驱逐帝国主义,推翻国民党的统治,建立工人、农民管理政权的苏维埃政府。

红军里面的人,都是工人、农民、贫民、士兵出身,所以他们能代表穷人的利益。红军里面不要豪绅、地主、资本家当兵,因为他们是剥削压迫穷人的。红军里面是平等的,指挥员(军长、师长等)与士兵的关系,绝对没有像国民党军队的官长那样辱打士兵、克扣军饷的事情。总而言之,红军是代表群众利益的,国民党军队是代表地主资本家利益的。不过,国民党军队中的士兵也是穷人出身,所以红军欢迎国民党军队的士兵加入到红军中来。

红军与穷人关系特别亲。红军所到之地,欢迎群众谈话,欢迎群众开联席会。红军一到哪里,就没收土豪的粮食、东西,分配给穷人,帮助穷人免除一切捐税,不缴租,不还高利贷。

中国有红军已经八年了。现在中国的红军总计有八九十万人,活动在十几个省,大部分红军是在江西和四川。全国红军的总司令是朱德同志。

……

一遍两遍三遍无数遍,她不知自己到底念过多少遍,有些不认识的字,她在送傻儿上学的空当时间里,就顺便请教学校的老王老师,这样一来,传单上的所有字她都认识了,认识了传单上字,就读懂了传单上的内容:亮子参加红军,红军是为贫苦百姓谋利益的军队。亮子干的是大事情,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儿,若没有亮子这样的男人去扛枪打仗,她家也没有地种,还会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那段时日驻扎在坎子山的娃娃军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为了穷苦人民舍小家顾大家,他们是真正的男人,她喜欢上了这样的人,更爱亮子了。每晚握着传单,念着上面的字,就仿佛亮子在她身边。她从傻儿呀呀学语念到小学毕业,天天在山口等着亮子归来,次次都失望而归。傻儿长胡须了,到山外的中学上学去了,她也累弯了腰,再也无力供傻儿上学了。在这之前,她非常感谢山里学校的王老师,每次上学傻儿的学费都是白条,她总是对王老师说,亮子很快就会回来的,回来了她家就有钱了,一次把傻儿这些年欠的学费一次性还清。王老师总是笑笑,说,傻儿娘,别着急,孩子上学念书要紧。说实话,这些年里,在她的心底里,她最感激的是王老师了,是王老师无私地给了给了傻儿知识。其实,上中学之后,她还坚持要供傻儿读书,可傻儿看到她的辛苦,就赖在家里不上学,帮她干起了农活。

过了几年,傻儿的喉结凸得高高的,嗓音也变了声,成了一结实的小伙子。她就四处张罗给傻儿讨媳妇,把这几年积攒下来的积蓄都搭了进去,终于在西山村讨了个媳妇。媳妇叫燕子,出门打工回来的,看着她拿了十几万的彩礼才勉强答应这门亲事。燕子真是一只飞翔在外面世界的燕子,打扮穿着都很前卫,说话嗲声嗲气。她开始真看不上,可傻儿一眼就看上了,一根筋,一头犟牛,非燕子不娶。她也没办法,只要他以后不怨自己就行了。山里的规矩:给儿子娶媳妇是爹娘的义务和责任。她算是交了义务和责任,卸下了担子。

有一个小插曲,傻儿和燕子结婚那天,村里人都来了道贺。山外来了两个公家人,给她送来了讣告:李明亮在战场上为国捐躯了。同时,还送来了抚恤金。两个公家人做完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匆匆走了。她手接过抚恤金的时候,心里一沉,泪水在眶里打转,几十年等呀盼呀盼回来的却是一纸讣告,能不伤心欲绝吗?村支书权老爹见此情景,忙吆喝起来:冲喜冲喜,亮子今天看到傻儿结婚了,在那边正高兴地哈哈大笑呢。她才强忍着眼泪没流出来,佯装出一副笑脸,坐上了正堂。傻儿和燕子跪下拜高堂。事后,她一直在想:傻儿和燕子可能不能白头。

燕子在外面自由惯了,三天回门之后,她就拾掇好行李出门去了,傻儿没办法,也跟着一起出门了。至于小俩口在外面干什么工作,桃花什么也不知道。

一年后的一天,小俩口抱着一个娃儿回来住了几天,把娃儿扔给了桃花,又匆匆出门了。出门的那一天,小俩口吵了一架。傻儿蹲在门口。燕子咆哮着:傻帽儿,有本事儿你也在城里买套房子。随后燕子屁股一扭就走了,傻儿尾随着她出了山口。从此,就没有小俩口的音讯。

唉!真是个可怜的女人。强讲到这里,沉重地叹了口气。我静静地听着,心情很沉重。

桃花牵着孙女天天站在山口,等着她的傻儿回来。

讲到这里,强停止了他的故事,至于后面的情节就是现实版了,没必要再讲下去了。我已经猜到了,他故事里的桃花就是小妮奶奶,那个孙女就是李小妮,李小妮的阿爹就是李大傻。我突然想到我手中那张白条,是李大傻的白条,是李大傻打给我阿爹的白条,而我有缘从一大沓白条抽到了他,抽到了他,就与他女儿结下了不解之缘,要不,我何必登上这高高的坎子山?

我急切地问:“强,李大傻呢?”

李自强沉思了一会儿,说:“苗,告诉你的真实情况后,你可别说漏了嘴。”

我点了点头。

李大傻出了坎子山后就去了煤洞子,发誓凭借自己的一身力气一定能在城里买套房子,当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揣在兜里去城里的租房里交给燕子的时候,却意外地逮住了燕子正赤身裸体跟一个男人在床上厮混,他怒不可遏,随手抄起房门边的一把斧头向床上一对狗男女劈去,一对狗男女当即毙命,他也锒铛入狱,不久就判了死刑,枪决了。

我惊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心惊肉跳,问:“小妮奶奶和小妮知道吗?”

李自强说:“这事儿能让小妮奶奶知道?若让她知道了,她的一点儿希望都破灭了,等于杀了她。”

此时的我完全没有了主见,只有点头的份儿。

哎!李自强叹了口气,说:“在北山脚下早已给她盖好了安置房,可她固执地守着这山上几间破房子,等着他的傻儿回来,做了这几年的工作也没做通,我好失败。”

我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小妮奶奶,这样的事儿,换作我也没有好法子,说:“不行了,就强行把她的家给搬下去。”

李自强说:“她是军烈家属,我们要尊重她,不能强行搬家;她还是名人,一张红军传单珍藏了几十年,受到市县领导的接待。”

果然,小妮奶奶身上有故事,这故事让我肃然起敬。

十七

小妮是我的学生,不可能不上学,不上学将来就是个“睁眼瞎”,坎子山要想改变贫困落后的面貌,希望寄托在年轻的一代身上,他们必须有知识,只有知识武装了他们的大脑,他们的思想境界开阔了,坎子山才有发展。我把小妮安顿在我的房间,吃住和我在一起。我不知我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毕竟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小妮的衣食住行都得我管。哦,对了,那张白条,那张李大傻打的白条,我这儿只有一张,而阿爹的箱底却有着无数张这样的白条。我猛然感觉到有一股力量让我这么做,是阿爹给我的力量。榜样的力量是无形的,阿爹就是我的榜样。

课间,小妮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飞来飞去和孩子们玩着游戏。让我惊奇的是:大丫变得闷闷不乐起来。以前,大丫有些笨拙,学习成绩总是处于中下等,这段时间,成天和我在一起,她的成绩突飞猛进,和小妮不相上下了。我对她充满着信心。前些天,她还是一只快乐飞来飞去的小鸟,今个儿咋儿?我一脸的阴郁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大丫,你整天吊着个脸,有啥心事儿?”

她双手搓着衣角,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脸上起了阴云,有些怒意,“大丫,你倒是说话了,咋就成了哑巴?”

大丫一下急了,哇地一声跑出了办公室,跑出了校园,跑向家的方向。我忙到教室给小妮交待了几句,尾随大丫追了过去。

不独有偶,没想到在大丫家又碰到李自强。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他反问了一句,问得我竟无话可说。大丫扑到李自强怀里,似乎她的强哥哥比我这个苗姐姐还亲热。我一时无语。他抚摸大丫的头,没有说一句话,脸色凝重,似乎猜到了什么。好大一会儿,轻言细语地说:“乖大丫,没事儿,上学去,我和你的苗姐姐谈谈。”

大丫乖巧地点了点头,怯怯地说:“苗姐姐,对不起。”

我拉着大丫的手,抚摸了几下,说:“快点回教室学习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大丫飞快地跑回了学校。此时,我才发现,大丫家的房屋是一栋二层楼房,正间的西边盖了偏厦,偏厦安装的是卷闸门,卷闸门已开,里面一个男人黑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咳嗽。我猜想:他可能是大丫爹。我正准备向前去问问家庭情况,强向我递了个眼色,我会意,停止了脚步。他可能早已了解了情况,我尾随他离去。

坎子山脚下的那条溪流唱着潺潺的歌,日夜向东流,它尽管细小,但它却是坎子山脚村民的生命之河,溪边绿草菌菌,有蝴蝶翩翩起舞、蜻蜓飞来飞去,溪水清澈,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嬉戏着。多年了,自从去山外的中学上学之外,坎子山我就回来得极少,小时候,圈养在家里,对于这溪边的美景从未欣赏过。今天,坎子山上仙云缭绕,溪水潺潺,鸟语花香,还有倾情的人儿在,此情此景,怎能不让我陶醉?强似乎也受此感染,凝重的脸舒展开来,有些笑意,有些温情。我不禁意间竟被此情此景感染了,动情地说:“强,我们要学会生活,不要活在严肃、凝重之中,问题总会被解决,阴暗的日子总会过去,我们要笑对生活。”我不知道我咋说起了诗情画意的话,也许是我以前读诗读得太多了吧。

强说:“苗,谢谢你。”

我们坐在溪边被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强给我讲了大丫家的事情。

大丫爹本来是北山人,在易地搬迁时,就搬到地形地貌较好的南山。大丫爹、大丫娘很勤劳,大丫爹在外打工,大丫娘在家带大丫,日子过得还可以,主要是大丫爹有一身蛮力气,在隧道里打电钻,常年和灰尘打交道,整天灰头灰脑的,薪水蛮高的,一天能挣上二三百元,几年下来,他就盖起了坎子山脚下第一栋楼房,他也混得人模人样的,山上山下的人见了他都叫他“老板”,他活得挺有一种成就感。大丫娘生得丰腴,蛮有几分姿色,屁股圆胸凸腰细,是男人见了都流涎水的那种女人,男人能挣钱,她也活得滋润。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有一天,大丫爹打着电钻,突然感觉胸闷,咳嗽了几声,竟吐出了一口鲜血,他吓坏了,去医院一检查,尘肺。他不能在隧道干活了,被辞退了回来,常年治病需要花钱,家里入不敷出,很快就债款累累。大丫娘一狠心,就出门打工去了,出门就傍上了一个老板,让人家给包养了起来。城里眼花缭乱、纸醉金迷的生活让大丫娘迷失了本性,遗弃大山里的家。前几天,大丫娘回来了,扔给大丫爹一张离婚协议书,净身出户,每月汇给大丫五百元的生活费。当时,大丫抱着阿娘的大腿,不让阿娘走,可这个狠心的女人掰开了大丫的手,走出了山口,坐上山外一辆豪华的小车子去了,只留下两道扬起的灰尘。

讲到这里,强顿了顿,喉头像哽住了什么。

我很愤怒,说:“世上哪有这么狠毒的阿娘?连自己的家和亲生骨肉都不要了,真是无耻之极。”我的愤怒惊了溪水里的鱼儿,鱼儿听到我的话后,纷纷逃窜。

强无力地望了望我,眼里流露的是无奈,似乎在说,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接着就是沉默,难耐的沉默。鸟儿不唱了,蜻蜓不飞了,蝴蝶不舞了,它们似乎也被这种无奈感染了,都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半晌,强说:“苗,你知道你学校的孩子有多少孤儿?多少单亲吗?多少特困生吗……”

强的话让我瞠目结舌,怔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班上除了小妮之外,其它孩子的情况我咋知道?

“苗,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因为你来的时间不长,忙于教学,没顾及家访这件事,”强说,“我在坎子山已呆了三年了,坎子山脚下原来四个教学点,最后由于孩子锐减,都合并到南山脚下的学校,共有三十个孩子,东山、南山孩子多一点,分别九个、十一个,北山、西山的孩子较少,各五个,有两个孤儿,十个单亲家庭,还有五六个家庭正在闹离婚,完整的家庭也就那么几个。唉——”

他说到这里,沉重地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潺潺而流的溪水,默不作声,陷入了深思。

强的一组数字让我感到震惊,要不是今天亲眼见到大丫阿爹的情形,我真的难以相信。没想到坎子山脚下竟有这么多不完整的家庭,不完整的家庭一定给孩子们带来是不完整的教育,给孩子的心理造成一定的阴影,为啥这些孩子的爹娘生下了孩子不负责任?我恨这样不负责任的爹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孩子是无辜的,而这些不负责任的爹娘一定是文化水平低下、素质低下,我一定要让这些孩子好好学习,学习文化知识,不能像他们爹娘那样没素质。

强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声音很低沉,说:“苗,你想的有一定道理,孩子们的素质一定要提高,但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孩子们的爹娘出现这种状况,就一个字,穷,坎子山地处偏僻,交通闭塞,土地贫瘠,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挣不了几个钱,甚至连肚子都喂不饱,她们一见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心就花了起来,不跑是个屁!”

强竟然说起了脏话,足以说明他心里也很气愤,想必这几年他立足坎子山,一直想改变坎子山的穷困状况,今天的情况说明他失败了,收效甚微。他的气愤是一种自责的渲泄。我说:“强,慢慢来吧,日子会一天天地好起来的,穷则思变,要换一种法子让村民富起来。”

强说:“山里没矿,水里无鱼,富起来,难呀!”

我说:“比如地里种粮食不挣钱,种点其它的也许能挣钱。”我突然想到了阿娘的那句话:哪儿的黄土都养人。是的,有的黄土种粮食挣钱,有的黄土种果树挣钱,还有的黄土种棉花挣钱,反正是哪样挣钱就种哪样。

强突然兴奋起来,一拍大腿,说:“苗,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让我回去想想,想出一个好法子,一个计划,一个方案,天无绝人之路。”

我说:“强,依水吃水靠山吃山,我们要多想山里的事情,一定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强说:“苗,谢谢你的鼓励。”

不知不觉中,我俩有了共同的话题、共同的语言。我心里一激动,竟抒起情来,说:“强,会唱歌的稻草人是你的杰作,就让我们做一个会唱歌的稻草人!”远处,传来稻草人一阵阵动人的歌声: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迎着朝阳沐浴晨光

开始了新的一天的歌唱

溪流潺潺小鸟啁啾

炊烟袅袅牛羊哞咩

生活是多么美好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悲悯贫穷向往幸福

我扎根在贫瘠的土地上

用我坚强的身躯

托起明天的明太阳

希望有青青的田野上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有着热情奔放的生命

默默奉献放声歌唱

我歌唱牛羊歌唱田野

我歌唱蓝天歌唱大地

我歌唱善良纯朴的人们

………

十八

这几天,李自强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按说,这几天的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眼皮不应该跳。这几天他办成了一件重要的事,脸上常挂着笑容,这是他这几年来最高兴的几天。那天,他与苗交谈中得到启示:穷则思变,坎子山要想富起来,必须换一个路子。此值六月三伏天,骄阳似火,在坎子山上转了个遍,近几年,临近的村庄也有发展经济作物的,比如说,附近的李家庄发展全村种植黄姜药材,最后黄姜卖不出去,堆在家里,又不能当饭吃,村民们怨声载道,究其原因,是因为山外几十个村子都在种植,而李家村是效仿别人的做法,起步早的不仅卖药村,而且还卖种子,村民个个富得流油,起步晚的亏了血本。他不能东施效颦,让村民们走弯路亏血本,不如种粮食。

这几天,他有一个重大发现:北上的李大妈和王大婶每天早上天泛起鱼肚白就起床背着背篓出发了,她们去山林采撷一种叫“五味子”的中药材。这种药材他熟识,小时候,每逢暑假他都会随着阿娘去山上采撷,回来之后淖水晾干卖,价格不菲。他专门上网查了一下,五味子的功能特多:对中枢神经系统作用五味子具有明显的镇静作用,五味子提取物和醇甲能减少小鼠自主活动,延长巴比妥睡眠时间、抑制动物攻击行为,对抗电休克和化学性惊厥,作用与安定药相同,尚有镇痛作用、肌肉松弛作用;保肝作用,五味子醇提物及五味子甲素、乙素、丙素、醇甲、醇乙、酯甲、酯乙等对化学毒物引起的动物肝细胞损伤有明显保护作用,可抑制转氨酶的释放,使ALT活性降低。能明显诱导小鼠和大鼠肝微粒体细胞色素P-450活性。增加肝脏解毒功能,五味子对CCl4经肝微粒体代谢转化后生成的一氧化碳及其在代谢过程中对NADPH的消耗亦能有抑制作用;对心血管系统作用,五味子有扩血管作用。五味子素、五味子丙素、去氧五味子素等对于离体狗肠系膜动脉收缩均有抑制作用,能增加脉鼠离体心脏及麻醉狗冠脉血流量。用北五味子饲喂家兔能调节心肌细胞和心、肾小动脉的能量代谢,提高心肌代谢酶活性,改善心肌的营养和功能……几乎所有的中药及中成药中都有五味子的成分,比黄姜的药用价值更高,而坎子山的海拔是方圆百里的最高峰,最适宜五味子的生长。

他下定决心在坎子山投产五味子,立即召开村委会。会上,已退居二线的权老爹不无担心地说:“强子,你干什么我不反对,但在坎子山种植药材,如山外的黄姜一样成了‘臭狗屎’,卖不出去,村民们可不能把五味子当饭吃啊!”其它几个委员也附和着权老爹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其实,他早已想好一套种植方案和营销方案。他说:“各位不必担忧,你们只管动员村民种植就行了,我想好了种植方案,就是在坎子山成立‘五味子种植合作社’,我任董事长,村民们种植一亩地五味子补助五百元,另外五味子按市场价卖到合作社,这样,村民就免去了后顾之忧。”权老爹听了,点点头说:“这个法子好,村民能接受,但风险让你一个人担着了。”他笑了笑说:“权老爹,这几年坎子山一点变化都没有,是我的失职、无能,干什么事总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结果是一事无成,至于资金问题,请你们放心,我已经和乡上的农商行协议好了,先贷五十万作为启动资金。”权老爹若有所思地说:“强子,你放手去干,我们是你的坚强后盾。”他听了,很感激。有了权老爹他们的支持,事情等于有了七成的把握。他本来想来学校把这个消息告诉我,让我一起分享,可他的右眼皮跳个不停,他突然想起了小妮,小妮在我这儿,他很放心。他由小妮便想到了小妮奶奶,这个孤寡老人,一个人独守山顶上,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急忙向坎子山山顶奔去。

草长莺飞,路边的林子里蝉声聒噪,坡地里稻草人的歌声是那么清脆悦耳,传入他的耳畔。因为他心里有事儿,那清脆悦耳的歌声也变成了破锣声,怎么也听不出喜悦的韵味。

没有了鸡鸣狗吠,猪崽哼哼,炊烟袅袅,一切都那么死寂,显得荒凉、冷漠。

他心一紧,加快了脚步。

大门紧闭,铁将军看门,屋前屋后乱七八糟,没有一点生气。

他围着土房子转了一周,几处房皮由于漏水脱落斑驳,几只鸡有气无力地蹴在墙角旮旯处,两只小猪爬在圈里,只剩下一丝气息。啊!坏了,小妮一定出事了。他快速地跑向了庄稼地。

远远地,他就听到了庄稼地的稻草人的歌声: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沧海一粟红尘一尘

平凡的就是一棵小小苗

我努力生长向不屈宣战

在贫瘠的黄土地扎根

努力向下扎进贫瘠的土壤

我从哪里来就到那里去

土壤给了我生命

大山给了我形体

溪流是我流淌的血液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沧海一粟红尘一尘

平凡的就是一棵小小苗

我热爱歌唱

歌唱这弱小而又奔放的生命

歌唱春夏秋冬四季轮回

歌唱晨曦太阳带来希望

歌唱夜晚月亮星星带来光明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沧海一粟红尘一尘

平凡的就是一棵小小苗

我生得平凡去得无声

来世忙碌一遭不后悔

有歌声陪伴着我

守望是一道优美的风景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沧海一粟红尘一尘

平凡的就是一棵小小苗

……

这是一曲恸天地、泣山河的丧歌,在坎子山上回荡!

小妮奶奶——奶奶——您在哪里——

他急出了眼泪,大声喊叫起来。没有回应,只有回声,在坎子山上久久回荡。

庄稼地里的苞谷苗有一人高了,壮壮的,绿油油的,长得欢实,微风一吹,沙沙作响,荡起一片绿浪。

他钻进了绿浪,极力地寻找着。他知道,小妮奶奶一生独守坎子山,独守着土地,庄稼人以土地为本,不让它荒废,等着她的大傻回来,独守一生的寄托,肯定在土地里劳作着。嫩嫩的苞谷叶抚摸着他的身子,痒痒的。他睁大眼睛极目在绿浪里搜寻着,没有锄头锄地的声响。这就有些奇了怪了,他心里又一紧,着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在苞谷地里来回进行着地毯式的搜索,终于,他在苞谷地中心地带看到了小妮奶奶的身影,瘦弱的身子前倾,手握着稿锄保持着锄草的姿式。他叫着:“小妮奶奶——小妮奶奶——小妮奶奶——”

她没有回应他,依然保持着她的姿式。

他知道她耳背,肯定是没听到。他走近了她,她还是没有发觉他。他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谁料,扑通一声,她身子一侧倒在了黄土地上,蜷缩着身子,没有吭一声,面容很安详。他吓了一跳,忙把她抱着斜躺在怀里,轻声叫唤:“小妮奶奶——小妮奶奶——小妮奶奶——”他一连呼唤了几声,依然没有回声,难道她去了?他的身体一阵哆嗦,把手指伸向了她的鼻翼,没有了呼吸。他吓得往后一缩,她以匍匐的姿式匍匐在黄土地上。苞谷地里的稻草人依然唱着丧歌,凄凄哀哀。他稳了稳情绪,又把手指伸向她的鼻翼,鼻翼没有翕动,没有了气息。他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小妮妮奶奶仙逝了,仙逝在她钟爱且独守一生的黄土地上!

他含泪埋葬了小妮奶奶,稻草人的歌声悲壮,就让歌声陪伴着她吧: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热爱生命热爱土地

弱小的生命是一棵棵小禾苗

平凡的人生没有绚丽的彩虹

只有风吹过雨淋过

日月星辰沐浴过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不屈服恶劣不屈服贫穷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索取

而是默默无闻的奉献

只要心中有爱心中有情

坚守是一个完美的过程

我是一个小小稻草人

根是挺拔的大山

躯体是黄色的土地

站立或是躺窝

永远亲吻蓝天和大地

……

十九

我正在教室里上课,看到窗外的操场上晃动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强,是他,他来了,来到了我的学校,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我的校园。同时,他还搬进两个大纸箱子,箱子挺重的,他很吃力,抱着箱子朝教室方向张望。我忙放下课本,给孩子们布置了作业,出去帮他搬箱子了。

“强,箱子里是啥?这么重,不会是金子吧?”

“苗,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本来不是金子,你这么一问,这纸箱子里还真是金子。”

他的心情不错,脸上舒展着祥云。

我帮着他把纸箱子搬进了办公室,箱子确实挺沉的。

他在办公室里忙开了,原来纸箱子里装的是两台液晶屏幕的台式电脑,挺高级的,这是坎子山脚下首次出现的两台电脑,是信息的窗口。

“强,这电脑是你私人捐赠的?”

“什么捐赠不捐赠的?都是一家人。”

强的话让我砰然心动,脸上飞起了红云。他竟然说起了我们是“一家人”,我真的很激动,这句话像是发自他内心的,足以说明他心里早已有了我。

“苗,每周给我安排两节课。”

我惊诧不已,问:“强,你不主政一方,放弃了你的支书大人,来当这默默无闻的老师?”

他呵呵一笑,说:“嗯,你是校长,我是主任。”

他的笑容里含着挑逗的意味,我有些生气,嗔道:“哼,谁信你的鬼话!”

他收敛了笑容,脸庞变得刚毅而坚韧,说:“苗,逗你玩的,你生气的样子还真好看。”

我的脸烧得厉害,烧烫了耳根子。

“苗,我要给孩子们上两节电脑课,讲解电脑的基础知识、使用方法及电商营销知识。”

“嗯,这个法子好,山里信息闭塞,电脑是信息的窗口,让孩子们从小就放眼外面的世界,咋还搞起了‘电商营销’?”

他把这几个月来山里山外考察的结果及村委会的决议给我详细述说了一遍。不愧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思维、眼界、胆识真不错。

“强,这种致富的路子真不错。”

“苗,这得益于你的点拨。”

我俩竟然相互谦虚、恭维起来。他说,坎子山的父老乡亲们真是穷怕了,靠外出打工挣得的一点票子根本养不了家,养不了家就造成孩子们成了单亲家庭,对孩子们的成长很不利,坎子山必须富起来,把父老乡亲们都留在山上,安居乐业,让孩子们都有一个温暖的家。山上的父老乡亲文化素质低,根本不知道“电商”是啥东西?说破嘴皮、说掉牙齿他们也听不懂,教孩子们电商营销,让他们从小就有开阔的思维、经济的头脑,不愁坎子山的将来富不起来。通过小手拉大手,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助手,相信坎子山的父老乡亲们一定会干劲十足。

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他真正变得干练、成熟。他的这种确实是个不错的法子,立足现实,面向未来,我打心里佩服起他。

安装罢电脑,已经放学了,孩子们陆续都背上书包,雀跃着回家去了。小妮来到办公室,她每晚跟我睡,随我回家。强回北山还有一段路程,我的心里也希望他能留下来,去我家坐坐,见见我的爹娘,于是说:“强,去我家吃晚饭,好吗?”

“好呀。”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同时,他走到小妮面前,蹲下身去,抚摸着小妮的脸,说:“小妮,你先回苗姐姐家做作业,好吗?”

小妮雀跃着飞出了办公室,无忧无虑。

他的想法正中我的下怀,我想和他单独走走。

一路上,夕阳映山红,也映红了我和他。在这沉寂的山路上,他一直沉着脸,像有心事儿似的,没有了先前的那种喜悦,这让我一颗火热的心凉了半截。

“苗,你知道吗?看到小妮,我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可怜的孩子。”

“强,小妮和我在一起快乐多了,性格开朗,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唉,小妮奶奶一个人在山上孤独地去了。”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是为这事儿沉着脸的,心也悲恸起来,说:“小妮是孤儿了,我会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把她抚养成人。”

他说:“苗,谢谢你。”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顾好眼前的日子。我打破这悲伤的气氛,含情脉脉地说:“强,我想唱首歌,你伴奏,好吗?”

强的脸上挂着笑容,吹着优美的节奏。我放开婉转、悠扬的歌喉,动情地唱起来:

我俩是小小稻草人

朴实无华善良纯真

扎根在这贫瘠的土地上

只为那心中共同的信仰

摒弃贫穷奔向小康

坎子山飘着不灭的希望

我们都是小小稻草人

温柔的大地给了我们的身

峻拔的大山给了我们的形

川流不息的溪流给了我们的生命

贫瘠的土地是我们的舞台

风吹过雨泼过雪飘过

日月星辰代表我们的心

一个个小小稻草人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不分白天不分黑夜

歌唱着山川大地蓝天河流

歌唱着人间真善美

歌唱着永恒的爱情

……

我情有所发,动情地唱着。突然,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了我,一对热烈的嘴唇吻在了一起。我俩沉醉在这动人的歌声中。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但我坚信明天一定是一个阳光明媚、充满希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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