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面百十来步远,是一个池塘,岸边柳丝垂吊,常有鱼儿误以为是钓丝,跃起抢食。
这个池塘源有活水,出口舒畅,无异于一段截取的河流,一点也不死寂肮脏,很多时候,池塘都是热闹的。
每每水面上蜻蜓时而高飞时而低旋,蛙鸣荷叶下,便知是要下雨了。那是初夏,“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阵雨过后,空气更见清新。
池塘的周围是一大片草地,一年四季都是绿色而柔软的,我们细数每一颗草籽,看着它从泥土里蹦出来,然后腰肢随风摇摆,尽管岁月更替却依然留在记忆深处。
放学后,邻居三娃从家里溜出来。他手里捏着一条细细的麻绳,一端套着钩子,一只黑蚯蚓被钩子当中穿过,正在痛苦地扭曲着身子。三娃毫无同情心地把绳子扔进水里,另一端栓在岸边的树枝上,然后两眼冒着绿光蹲在草丛里等着水花翻动时提起一只偌大的“秤星鱼”。那时候,我们上学的饭盒里一般只有豆腐干、酸菜或笋干之类的粗菜,难得一见荤腥,钓鱼是改善生活的好办法。大人们忙于劳作,根本无暇管顾我们整天在池塘边混日子会不会有危险,好在娃们都是无师自通的游水高手,区区一塘水从未能要了哪个的命,大人也就听之任之了。
我来到塘边时三娃一点也没觉察到背后有人,我便朝着他撅起的屁股一脚,三娃“咚”的一声栽入水里,等他落汤鸡似地爬上来时,我已远在几十米之外,两人野马追风似的围着池塘兜了几圈,麻绳便一抖一抖地动起来,我们小心翼翼地拉近绳子,然后突然一抖手把鱼扔到岸边草地上,手忙脚乱之下三娃压着鱼,我压着三娃,在草地上滚出一条坑道。
晚上的月色并不明亮,从窗户望出去,池塘边影影绰绰似有人在活动。一粒石子“扑”的一声打在窗框上,我便踮着脚从后门出去。大人们在庭前乘凉,蒲扇拍打蚊子的声音很有节奏感,他们扎堆在一起嗑瓜子、喝啤酒、吹牛侃大山,谁也顾不上关注池塘那边的动静,或者根本就懒得关注。
山村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单调,娃们的生活却总是能花样翻新的。
三娃、冬瓜、墩子、牛伢都到了,几只萤火灯挂在树枝上,忽明忽暗,照得人脸就像妖怪一样瘆人。我们围坐成一圈,几个小脑袋碰在一起,开始玩军旗,旗子是自制的,用柳木刨成方方正正的薄长条,锯成一小段一小段,然后用红蓝两色圆珠笔写上“司令、军长、师长、旅长......”等名目,居然在棋盘上立得住、走得稳。我与墩子,三娃和牛伢,四个人捉对厮杀,冬瓜则背着手围着我们转悠,充当裁判并监督作弊,谁要是耍心眼偷窥、换子啥的,他必定兜屁股一脚,这时候他俨然是大爷,没人敢跟他较劲。
我的棋艺比他们是要高出一筹的,但架不住墩子这猪队友拖后腿,一局下来被杀得丢盔弃甲,颜面无存。那个气啊,趁这货站起来伸腰我一伸手从后面把他裤子给扒了下来,月光照见他的小鸟像鸡啄米似的抖擞个不停,大伙哄堂大笑。墩子嘿嘿一笑,连翻两个跟斗,干脆把裤子抖了下来。
月亮挂在树梢,风则更凉爽了,但夜还不深,我们自然不愿早早散去。
于是我们头枕着月影,开始进入“学习”环节——成语接龙。冬瓜抢先出题:
“瓜熟蒂落”
“落井下石”
三娃接上。突然想起他被我踢下水里的怂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三娃疑惑地问:
“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你接得很恰当!”
我笑得肚子抽筋了。
“没错你笑个逑,继续接!”
“石沉大海。”
“石沉大海,石头沉到海里去了还去哪寻?”
语文考试35分的牛伢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是没处寻了,就像某些人掉到塘里,咕咚一声就到底了,能起来算他命大。”
三娃冷不防一脚过来,我栽了个嘴啃泥,几个人便再次滚成一堆,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功课温习。第二天老师若问起来,我们必定也是腰杆笔直,理直气壮。
暑假我们是有完整规划的。一共放假60天,第一个10天,玩;第二个10天,玩......,第六个10天,做作业。
冬瓜和牛伢扛来两片旧门板,我们找来四根木棍夹住两头,用柳条紧紧缠住,再找来大铁钉敲进去固定,一艘“船”就大功告成,有了它,我们便能随时玩“水上漂”。
牛伢爬到柳树上砍下一堆枝枝叶叶,我们在树下搭了一个可以容得下好几人的窝棚,以防止日晒雨淋。窝棚里“生活配套”很全,甚至有一个石头垒起来的炉灶,我们常常用来烤池塘里捞起来的鱼,以及从地里偷挖回来的红薯或山芋。
有时大人也会光临我们的“寒舍”,或督促学习,或赶谁回去帮农活,基本也就是走个形式,大人说归说,我们都是鸭背上流水,抹过无痕,大家该干嘛干嘛。
墩子生日那天,我们开“演唱会”庆祝。
这是牛伢的主场。读书脑子跟猪差不多的他,却有着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不仅说唱学谁像谁,还会自制各种乐器。随手折下一根柳条,几经拧巴后轻轻抽出枝杆,只留下橡皮管似的柳树皮筒,在他嘴里却能完整地吹出《童年》的旋律:
柳笛声恰如柳絮一般轻快,在热烈的夏天午后随风飞扬。墩子端着寿星架子背着手踱方步,我敲着个破脸盆打节拍,三娃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黑板上老师的粉笔还在拼命叽叽喳喳写个不停,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记得那个下午是睛天,有柳莺飞鸣,两三只蝴蝶落在草丛上,风是暖的。
冬瓜将柳枝烧成木炭,趴在地上作画,记下我们欢乐的模样。
许多年以后,我们同学聚会时己是名画家的冬瓜拿出这张己经泛黄的碳笔画,我们瞬间热泪盈眶,碰裂了手中的酒杯,只好改为吹瓶了。
我们在池塘边厮混了一整个夏天,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家里多得多。直至有一天突然想起暑假作业还没做,不觉一阵慌乱,已是过了第六个10天了。
我们只好紧赶慢赶,提前一天完成了作业,因为还要留一天时间给牛伢抄写。
在我整理稿件版面时,读初中的女儿站在身后看完了。
“老王,你小时候很嗨呀,可以带我去领略一下吗?”
女儿有点羡慕地问。
“可是可以,但池塘估计没窝棚了!现在只能在那支帐篷。”
我漫不经心地答道。
“那是差了点意思,将就将就算了,我们这个暑假去吧。”
女儿不无遗憾地说。
“嗯,那怎么行,等你中考后吧。哦,不不,还是等你高考后再说吧!……最好是考研后,或者读完博……”
我只能这样期期艾艾作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