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村子里有一座麻石桥。桥的造型优美,曲线圆润,形如玉带,态似彩虹,富有动感。结实的厚墩有如充满灵性的千年老龟,稳稳驮着桥身百年不倒。
构建石桥的主材是一种本地产的麻石,粗粝而坚硬,在没有现代化工具的时代是很难处理的,全靠石匠师傅一锤一凿。故老相传,石桥的主梁雕琢了足足三年,可不幸的是快要完工时石梁却断了。石匠师傅抱着石梁的断头嚎啕大哭,额头在石上磕得鲜血长流。石梁价值昂贵,穷苦的石匠别说赔偿,失了三年工钱一家人的生计都无处着落,能不痛不欲生?好在捐建石桥的金主是个大善人,他轻抚着石匠的背脊说:
“不用哭,石梁断了就断了,还能断得过我的银子?工钱照付,再多叫几个师傅来,重新打造一条。”
石桥便在一个好日子如金龙腾空般架了起来。
如此,冰冷的石桥便赋予了人性的温暖。它如一位智慧的老者守候在波光粼粼的小河上,用它的坚韧和宽容接纳小村里的人和事。
它看着接亲的花轿走过,看着升学的学子走过,看着贩夫走卒走过,粗粝的麻石面像老人的脸色一样慈祥而深沉。它对待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视同仁的,即便是高头大马过桥,依旧不卑不亢。而如果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纵身入水,它悲悯的呜咽声会持续很久很久。
在我出生的那天早上,它听到我的第一声啼哭麻脸都笑开了花。它知道,它在这个村子里又多了一个很好的朋友。那是寒冷十月的某一天,冰挂垂下屋檐,遗留在土地里的种子被大雪压得毫无生命迹象,我选择在这样的时间节点来到人间,也许是赴与石桥的宿命之约。我想,我们从前一定是相识的。
小时候,喜欢坐在桥墩上看远方,构想山外的世界是如何精彩。有时,折一只纸船顺流放下,寄给远方的你。
长大后,喜欢躺在桥沿上看天空,心随着白云飘游到宇宙的边缘。有时,扎一只风筝顺风放飞,送给远方的你。
我曾把自己的梦想写进漂流瓶,托它捎到圆梦的远方......
每次经过这座桥,总能感觉到一种微微的颤动,就像它伸出双手摇晃我的双肩。岸柳则如它飘忽的长须,柔软中透着刚毅。
我总是把自己的一切和这桥联系在一起,痛苦向它倾诉,欢乐与它分享。总是喜欢和它讲我的故事或我听来的故事,而这桥呢,总是静静地听着,从不打岔,也不向任何人泄露我的秘密。多年来,我们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其实村子里的许多人,都和我一样与这麻石桥有着这样那样的联系,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崇敬它的沉稳厚重,佩服它的与世无争,更折服它的中正中立,它既是一位长者,更是一位智者。它是矗立在村子里所有人心中的哲学丰碑。
可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它。
我在激情如火的年纪选择了背井离乡,那天,我走下麻石桥,坐进一艘木船的船舱里走了。河面上漂浮着片片落叶,两岸摇曳着一排排青葱的芦苇,子规鸟的叫声从林子里传来,“不如归去”!
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甚至在后来的日子试图一键删除关于石桥的记忆,我不清楚石桥是否做了和我同样的事情。至少有十年八年,我,我和石桥的故事,戛然而止。
许多年以后,我像一条洄游的鱼沿着河水回到麻石桥,看到它静静地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仿佛是一座天然的画廊,将两岸的美景尽收眼底。它依旧屹立在那里,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见证了岁月的流逝,见证了历史的沉淀,也将人情世故世态炎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股脑纳入自己深沉的怀抱。
它还是像以前一样,冷静地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不言不语。
它的存在,为这片土地带来了灵性与美感,也让这里的人们感受到了大自然的神奇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