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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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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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挥之不去的鱼香

故里有一种传承久远的习俗,每年农历正月摆第一桌宴席待客,都要在桌子中央放上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醺鱼。至于这风俗的历史沿革,我不得而知,也许是取“年年有余”的喜庆吉祥罢。

醺鱼是一种堪称精选的食料。一般采用在清澈见底的溪河里捕捉的野生草鱼,每条一斤左右,剖洗干净加入精盐、茴香、八角、花椒、陈皮、黄芪等香料腌制入味,取出晒干后,用松枝加上砻糠烧起的火焰燻制成干。

 最后一道工序,是把鱼干切块,然后放入滚烫的油锅里炸得焦黄焦黄的。趁着油热未退,立即投到那钵用米酒糟、姜蒜末、紫思叶、辣椒酱等调制而成的佐料里。

 大人手掌一翻一覆之间,孩子耳朵里立刻传来“滋”的一声脆响,紧接着一股浓烈的鱼香夹着酒香便扑鼻而来……

 醺鱼因为制作工艺比较复杂,又需要耗费时日才能味透其中。所以一般家庭都是年前老早就制作好,装在调料钵子里,用塑料薄膜封好口,搁置在家里的某个隐秘地方,待正月待客时再拿出来用的。

 我的儿时,故里物质条件还很差,家家户户每年制作醺鱼都是“算好和尚下面”的,不会有太多的余地。因为稀缺,所以珍贵,家家都把那诱得人馋涎欲滴的钵子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家里的顽童算计。

 我的家中也不例外。

 但我却知道家里那钵子藏在哪里。我曾顺着若隐若现的鱼香爬上阁楼,发现愈靠近那个装谷子的木仓香气便越来越浓。可是我只能趴在仓沿上干咽口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很清楚,爷爷是数着数把鱼块装进钵子里的,如果少了一块半块,我是无论如何脱不了干系的。爷爷虽然对我疼爱有加,但他发起火来那粗糙的巴掌可不是吃素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天天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打开那个钵子,可始终毫无办法。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谷仓里透出的缕缕幽香不断考验着我的意志力,终于有一天,我趁家人不在,悄悄爬上了阁楼……

 当时,我只是很纯真地想,就吃一块解解谗,下次绝不再干了。可我真的是犯了一个顶级错误,我不知道那个“潘多拉盒子”里装着的居然是魔鬼,一旦打开,我便无法控制!

 进入腊月,连续下了几场大雪。屋后晒谷坪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脚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直响,斜坡上那株虬枝横越的梅树上,停了许多可爱的红嘴红脚雀儿。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邀了小伙伴们到屋后场上嬉戏玩耍,每天不在那滚一身泥水是不会回家吃饭的。可那年我却很少去,即便去了也只在旁边随便呐喊几声,回家时身上干干净净。更多的时候,我是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爷爷给我买的绘本《三国演义》。

 我的好孩子表现,惹得母亲好一顿夸奖。但我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随着年关日益临近,我的恐惧感也日益加深。现在我倒不是完全担心爷爷粗糙的巴掌了,我更担心的是正月那桌酒席,如果我们家端不出满满一碗醺鱼,好客好胜的爷爷将颜面何存?!

 我确实想过向爷爷“自首”,但都没有付诸行动。我怕爷爷严厉的目光,我更怕“偷吃被打”的丑闻曝光后在小伙伴中投不起头,我还怕从此失去爷爷的疼爱和信任……,总之,我没有正确面对自己的过失。不仅如此,我仍然鬼使神差地继续着阁楼上的勾当。

 腊月二十四是民间很重视的小年。这一天,大人对犯错误的孩子特别宽容。我本来可以借这个机会向爷爷说明一切的,可是,我没有,直至窗棂里透进雪夜的白光。

 我躺在自己的被窝里用手电筒看我的绘本《三国演义》,想借此排解忧愁和担心。爷爷的鼾声若有若无,窗隙里传来大雪压断山竹的爆裂声,已经是凌晨了罢,我悄悄关了手电。

 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三国演义》中张飞在当阳桥用马拉着树枝飞跑,腾起尘土迷惑曹军的情节,不觉心中一动!

 我合上书本,进入腊月后,第一次踏实地睡着了。

 新年第一天,家里来了很多客人。爷爷爬到阁楼上去取装鱼的钵子,下来时气得腮邦鼓鼓的,见了母亲就是一通数落:“看看你们做的什么事,仓门坏了也不修好,老鼠把醺鱼啃得到处都是!”

 母亲一听,“蹬蹬”几步就上了楼,下来后疑惑地说:“仓门没坏啊,老鼠是怎么进去的?……”母亲话语含糊,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

 我心里一紧,怎么我就没想到钵子放在谷仓里,还隔着一道门。老鼠是进不去的呢?

 爷爷却没给母亲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机会。他吹胡子瞪眼地呵斥开了:“还说什么呢,没了就没了,快去清洗盘碗准备做饭吧!”

 我暗呼庆幸,爷爷终于还是“中计”了。

 开席时我惊奇地发现,摆在桌子中央那一大碗醺鱼居然装得和往年一样满。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最清楚那钵子里鱼块的数量了,难道爷爷另外藏了醺鱼?我不觉心里坦然起来,爷爷既然留了一手,我偷吃一点也不为过。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我终生难忘。

 在我们那里作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吃醺鱼时客人一般只夹一块品尝,之后碗里剩下再多,主人再怎么殷勤相劝,客人都是不动筷的。但小孩不受此限。

 那天,我家的客人中正好有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客人,他吃得余味无穷时自然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把筷子伸入碗中不停翻找,敢情是要找大块的。他这一找不打紧,爷爷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了,没喝几口酒脸居然红得像猪肝,尴尬地看着小客人把倒扣在大碗里的一只茶盅翻了出来……

 我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尤其是爷爷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时,心总是禁不住“咯噔咯噔”地跳。

 后来,见爷爷对我没有丝毫怀疑,便自私地把这秘密压在心底很多年,自以为天知地知我知再无人知,慢慢地,也就能坦然面对爷爷的目光了。

 我一直很困惑,素来精明过人的爷爷,怎么就那么容易入了我下的套?他为什么不让母亲把话说完?

 后来,爷爷去世了,我的童年也逐渐远去,但那熏鱼的香味却时时沁入我的鼻观,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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