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落日往厚厚的云里撒了一把金子,村里不多的老人、小孩都仰着头,眯着眼,看那云被点燃。血一般的红在燃烧,又被溪头的老梅林黯然熄灭。看的人眼神有些凝滞而木然。
梅林中的鸟不时的扑啦啦一声呼叫,便又归入平静。不知是不是刚刚在那歪脖子树上吊的女鬼,又要拉人垫背好去投胎……
一只蟾蜍从草丛里蹦出,喘息有些急促。我的无望与失落似乎与蟾一样,被压抑着显得无奈。
手里的挖锄是铁器时代的子孙,狠劲的挖在地里,掀起一堆土,带出些沉睡的砖瓦砾,不知是哪个年代?看着那黑乎乎,僵尸般灰头土脑,腰残肢瘸的出土物,锄头有些得意,摇了摇光溜溜雪亮的脑袋,耸了耸略带尴尬的锈蚀的肩,眨巴着一双狡黠的眼——“说我土,还有比我更土的,至少我没同你们一道被埋……”
抬起头,眼前到处是撂荒的梯地,就连傍山的梯田也都长满了树木。我窃笑:我怎么还在刨这长不出值钱东西的一亩三分地?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甩甩手,离开这穷困潦倒的山窝吧老巢?难道就因为不忍让劳碌一辈子,拖着病体的老母再承受老来孤独的寂凉?
如今尽孝床前的程序已经走完,老母已安然上山。只是临了时那久久不肯闭上的眼眸却依然凝满遗憾,那是期望的失落和我这个独子不孝的帽子未免……
脑子里又浮出那一幕:正月里,梅花开,淡淡的幽香弥漫到空气里,传送到村落里,犹如金鸡报晓一般,将一年的开春喜讯报与人知。刚刚高中毕业的我,独自一人来到这溪头密密匝匝的梅林间。溪水已不再清冽,而是带着大山的乳味般,淡淡的、柔柔的,搅和着梅香,幽幽的、郁郁的,真可谓溪琴梅韵,荡涤着人的心灵,激发着如我这等正处在青春勃发回乡小知青的诗意浪漫。
忽然间小溪桥头,梅林丛中靓出一枚青春秀丽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印花棉袄,围着一条红围巾,拖着两根长辫到腰间,站在一棵艳丽绽放的红梅树前,背对路桥,手里把玩着一束梅枝。看着这情景,冷不丁脑海里冒出一句现成的台词:“她在丛中笑……”
看身形,似曾相识,大概是邻村的,但应该叫不出名字。当我走近她时,她下意识地转过身,朝我回眸绽了一个嫣然。我这才看清那是一张红噗噗的苹果脸,两颗杏仁眼特别鈾亮有神。就在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她惊悚般的收回目光,似乎有些羞涩的转回身继续欣赏她的梅朵。我也强压住心跳,装作若无其事的从她身边走过。可就在与她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似乎嗅到了带有雪花膏味的女子体内的乳香¼¼这乳香让我不知醉了多少天,好像成天懵懂的意识里就装满着花棉袄、红围巾、苹果脸、回眸嫣然的杏仁眼¼¼这是那个初春灌在我青春期心头上的第一份最珍贵的醉意¼¼
后来证实她是邻村的,不久就随村中的人流去城里打工了。
虽然人已去,但那个初春烙印下的倩影却如一支催人奋进的进行曲,给予了我奋发进取试图改变人生命运的无穷动力……
“可现在又怎样呢?”我不由再一次将目光投向当年那片梅林,在心里念叨着……
立起身,杵着锄柄,细细捋捋这些年的折腾:养鱼鱼贱,养猪猪贱,种吊瓜烂在地里没人要,种蒿笋卖不起价钱,结果是赔了力气又折本钱……竟没有一件做成的。弄得是急白了头发操碎了心思,到头来落得个毕竟输光竟漏底……
土地很干涩,看得见蚯蚓在拼死的挣扎,偶尔也带着些草根,露出些白嫩的芽。
“只是……,唉……”
又一丝窃笑似乎还夹着一丝滚烫的东西涌上眉角:居然还怀抱着那么一毫夙愿的崇高——以自己留守的正确以期引得金凤回巢……
天空更加像个大闷罐,知了发出些难以忍耐的哮喘。我有着一种就要被憋死的感觉。
黄昏里,草垛显得晕黄,村舍屋顶上的炊烟显得晕黄,林梢上的叶子也显得晕黄……
远处传来一阵鸦鸣,眼神被牵引着转向村口那颗老银杏枝头:正在衔枝固巢的鸦,不管老银杏怎么被雷击风摧,枝残叶萎,鸦就是宁抱残守缺也不肯迁离。
鹭鸟却不甘寂寞,干涸也罢,憋闷也罢,什么也压不住,就是要振翅冲天……
轰隆隆……天空划过一道闪,地上滚过一声闷响,就要下雨了……
我也该做出决断,是不是要将自己与刚刨出的瓦砾一同埋回土里?
我用锄头挖一个坑,埋葬好瓦砾,然后扔下锄头,走向黄昏……
我意识到:必须走出这昏暗的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