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雪是冬天一个永恒的、不可改变的主题。
犹如唐代诗人岑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诗句描写的一样,一夜之间北风肆无忌惮地吹拂,将村庄的农户家用白色塑料薄膜遮挡的窗户吹得呼啦啦地响。风从门缝、窗缝、青瓦的缝隙里挤进来,风通过薄薄的窗
纸渗进来,土屋的房子便灌满了冷飕飕的风。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们就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雪花,堆满了稻田,堆满了山岗,挂上了树梢,甚至连家里的猪圈上,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
在这白色的世界里,几只麻雀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的人心烦,也叫的人愉悦,就像顽童年少时候的我们一帮小伙伴,面对一场大雪的到来,有点手脚无措,也有点莫名兴奋,甚至想冲进大雪中,大声地叫唤几声,或者招来村里的伙伴,堆几个雪人,滚几个雪球。但是,母亲在里屋的几声呼唤,把雀跃的心从雪地里拉了回来,在土屋里拴柱。
这时,我们还要踏着铺满雪花的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一个叫做“王集小学”的学校去上学呢。
比较而言,现在的孩子们可幸福了,上下学有专门的校车接送了。但细细一想,现在的孩子有我们过去“散养”的童年时代无拘无束地自由?答案是肯定的。
寂静的山路
从土屋后的小树林中穿过,爬上几个小坡,我们就走上了村后山的山路。
羊肠小道总是一道一道地缠绕着村后的大山,熟悉的山路此时白雪茫茫,我们只有一步一顿地前行。山路是虽不陡峭,但一不小心,就会打个趔趄,甚至滚个满身雪泥。在山路旁长着我们叫不出名字的低矮灌木,由于冬天的来临,细小的枝干上已经抖落了所有的叶子,在雪的包裹下,像一条条拉开的弓弦,不仅柔韧,而且富有弹性,当我们路过时碰到树枝,一条条雪箭就会朝我们的脸部或者衣服上反弹过来,在脸上留下一片冰凉,或者在衣服上留下一道雪白的雪迹。
那些走在山路上的飘雪的日子,家里养的一条狗是我最忠实的伙伴。它总是走在我们的前面,在雪地上踏出几行梅花状的足迹,走不多远,便在路旁抬腿撒上一泡尿,在雪地上留下黄黄的洇记。
艰难而又快乐的我们,走在这小道上还会看到几种叫得出名字的树木,一个是枞树,一个是杉树。那是两种针叶植物,枝叶蓬蓬松松,四季常青,在冬日雪絮的覆盖下,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云,很是让人赏心悦目。有时一阵微风吹过,就有雪粉纷掉落,如是大风,就会氤氲起一片雪雾,会给人震撼,给人除去烦恼。
偶尔,还会从灌木丛中蹦跳出一只野兔,顺着山坡疾奔而去,把我们诧异的目光就像蜿蜒的山路,拉得很长、很长。走在山路上的人我们更多的遐想。
村庄的草堆
村庄的草堆是一帧年复一年无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它们静静地站在房前屋后,任寒冷的北风吹拂,任雪白的雪泥覆盖,甚至无怨无悔地让自己家的主人被遗忘。
故乡的草堆,总是傍在在一棵水桐树、苦楝树或者一棵其它树边。那是在秋季的稻谷收割后,主人为了备足冬天垫猪圈或者给老牛的草料,便用肩膀将一捆捆晒干的稻草挑回到离家土屋不远的地方,依傍着树干堆积成一个草堆。
那草堆是金黄金黄的,散发着稻子的芳香,也散发着阳光的气息,在人的心里给人一种温融融的感觉,更是一年中家里丰收的标志。
而一到冬天,那草堆上尽管堆满了积雪,但草堆里仍然温暖如春,成了我们家的狗或鸡的栖息的好去处。
记得有好几个冬天,我家的老母鸡在草堆里扎下了窝,待到春暖花开,仍然恋恋不舍,甚至在里面还下了蛋。当然会招来母亲的几声喝叱,或用扫帚将撵跑,甚至多情的小狗也拍着主人的马屁,撵的老母鸡“嘎嘎”叫着,四处飞跳。
机械化收割的当今,如果你要是去村庄,再也见不到农户房前屋后那一处处金黄金黄的草堆,小狗和老母鸡也没有栖息的好地方,很遗憾。
冰坨子
一夜寒风,给本是不密封的土屋里的水缸冻上了,成了一个冰坨,甚至连脸盆里面的水也结了冰块,总之,家里只要有水或潮湿的地方都冻上了。
这时,我们会用小锤子把冰坨子砸碎,用手捞起“喀哧喀哧”地吃。母亲在灶边看到后就大声地喊:别吃别吃,吃了肚子里要长虫。我们却对母亲的话置若罔闻,一边吃还满屋子转悠,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多年后,在吃了那种用刀切碎再加点果汁做成的刨冰饮料,才发觉,能吃到家乡那种纯净的井水冻结的冰,原来是
那么幸福,多么温馨。
北风那个吹
北风从田野的一头一绺一绺地刮过来,又一绺一绺刮向屋后的树林,使劲撕扯着树林子的衣袂,然后又从树林里钻出来,抓住一丛已经枯萎的茅草不放,直至将她们的头发一根根拔出。
多少次放牧时,我们窝在避着寒风的一个山坡后,烤着用晒干的牛粪或干枯的树枝燃起的篝火,在火炕堆里放着在家带来的山芋,静静地等待山芋的烧熟,就这样看着寒风的任性,看着寒风将一个过路的行人吹得头发凌乱,吹得满脸通红,甚至把一个人的骨头吹冷。
有时候在夜里,北风也会像一个大神,手之舞之足之舞到村子,来敲我们家用报纸糊的窗户,用长长的指甲抠出一个大洞,进入我们家的房子,唔哩哇啦像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吓得我们大气都不敢出,我们只有用母亲浆过的被子将头紧紧蒙住,任寒风在被子外叫嚣。
一阵北风突然推开我们家未上闩的木门,闯进了堂屋,将一盏煤油灯吹灭,使我们全家陷入了一时的黑暗和毛骨悚然的寒冷。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在福中不知福呵,网络时代,他们的思维逆向地把这种肆虐北风吹叫撩拨、刺激……
这是一种悲哀。
说媒
村子说媒似乎总是冬天的事。
大集体年代,没有出门打工这说法,出门吃饭需要粮票,住旅馆需要乡政府或大队开出证明之类的。乡村青年男女冬闲之时都窝在家里闲了,女青年还可以跟母亲学点做针线活,但无论男女总的就想起了找个归属。村子一些两腿勤快、能说会道的人便担当起了说媒的事儿。
四处打听东家的丫头想嫁人,西家的儿子不想再过一根筷子光溜溜的生活,两家的大人便都找到了那个会说媒的人,要他或她搭一根桥牵一根线,诚邀两家孩子见一下面,也就是所谓的相亲。冬天说媒是一件既不耽误农事还可以积德的事情,还能好茶好饭地招待,媒人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乡村的媒人东家说说,西家串串,“会做媒人两头瞒,不会做媒人两头传”。在媒人的口里总会抠掉缺点,说男女双方的优点,一来二去,一桩桩亲事就说成了。待到青年男女结婚,烟酒、礼品也就拿上了,尽管不是多么丰厚,但媒人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村里最出名的媒人是本族二叔叔家的二婶子。这个女人年轻时有几分姿色,两块红红的嘴皮一张一合就可以将活人说死,将死人哄活,村里流传着她的不少风流事儿,后来生了两个女儿,断了二叔叔家的香火。二婶子认为自己年轻时干的风流事儿缺了德,为了积德,年老时便干起了说媒的事。
村里谁家的儿女想成亲,就再也离不开二婶子的那张嘴。
记得一年的冬天,一个十岁不到的堂侄子走到二婶子的身边说:“二奶奶,二奶奶,我也想讨个老婆。”二婶子禁不住笑了,说:“小屁孩,这么小就想那事儿,一边歇着去。”然后又说:“你爸妈都是我说媒的呢,才生了你这个小坏怂。”脸上露着一脸的欣慰和骄傲。其实,像二婶子这样的热心肠的人在当时村村都有,大多男女青年都是靠媒人结合成一家人。不像现在科技发达的年代,什么“网恋”、“自由恋”、“闪电恋”等方式多多,但离婚率远远高于当时的不知有多少倍。传统与现代如此的反差。
大雪纷飞中的翘望
乡村女人,是土坷垃的命。乡村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和几身大红的嫁衣,就将乡村女人娶回了家。时代的变迁,改革的政策逐年村民。于是,疼也没疼、亲热也没亲热几天,男人们就跟随东村的二毛子西村的三狗子,南去了广东,西去了新疆,北去了黑龙江等能赚钱的地方,来谋求一个新家的一年中的生计。
离开乡村男人的乡村女人们,于是把大红的嫁衣脱下来,小心翼翼地叠起,压到了红木箱底下,等待男人回归时再穿。乡村女人想,要是能将对男人的思念和寂寞也能压到箱底该多好呀,要是能将青春的容颜压到箱底存放起来该多美呀。想着的乡村女人想归想,走出了家门,上山捡柴,下地插了秧收割,支撑起了一方村庄的天空。
待到秋黄叶落,待到凛若冰霜,傲霜斗雪时,乡村的天空就飘起了雪,若大若小。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多像乡村女人的思念。乡村女人便每天走到村口,一边用毛线编织着密密的心事,一边用目光往村口的青石板路翘望,思念就像手里纳着布鞋底密密麻麻的针线。
那大雪中走来的大个身影是谁呢?哦,是菊花家的。
那胡子胡子拉碴的瘦子又是谁呢?哦,是金梅家的。
……
我家的那死鬼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呢?乡村女人埋怨着狠心的乡村男人,还在甜蜜地想:我家的要是能快快回来该多好呀!思念如斯,归心似箭是乡村夫妇的真实写照。
串门闲话
人是闲不住的,尤其是劳动惯了的乡村男人和女人。
到了大雪封门的冬天,乡村男人心里就闲出个鸟来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叽叽喳喳得那个慌呀,于是便走出家门,到村里东头大柱家的小商店里坐坐,喝几口酒,抽几支烟,谈谈谁家的媳妇儿骚劲,谁家的老婆们唠叨,谁家的娘们脸蛋儿嫩出了水来。或者,到西头大明家打打牌,试试自己的手气,一边打牌一边拉扯着自家贼娘养的孩子学习成绩如何如何,谁家的孩子小学没上完就外出打工了,谁在外面碰着了狗屎倒了大霉,谁在外面发了个洋财,谁在坐车时遇到了贵人……
而女人是离不开家的,离不开家的女人就偎在家里的火炉旁,纳着布鞋底,织几件毛衣,忍不住话茬了,埋怨几声自家的又死到哪里去了。然后吃完了饭、喂完了猪,安顿好孩子,也就到几个姐妹家串起门来了。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叽叽喳喳的女人一起在说些什么呢,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儿,说谁家的婆婆狠心对不起谁,谁家的牛儿在春耕中出了大力,谁家的老人死了又活过来了。碰到自己的闺房密友,忍不住说说自己的老公干那事如何如何,谁家的小媳妇乘老公不在家红杏出了墙。话还没说完,脸就红了,后悔自己管不了嘴。
乡村就是一个鸡犬之声相闻的小舞台。乡村男人和女人说着说着,就传出了谁家公爹“扒灰”,谁家男人采花、谁家女人偷人、谁家鸡飞狗斗的丑事儿。
现在好像没有以前的大雪封门的情景,也很少见到大雪下了,更谈不上大雪封门,村庄里也见不男人们女人们在一起扎堆闲话了,村子只有一些寥寥无几的老人和留守儿童,昔日热闹的村庄变得冷清、寂静,我很诧异。
菢被窝
儿时,在南方的冬天,烤火时烤着烤着就感到了前胸凉飕飕,后背飕飕凉,菢被窝就成了一种取暖的最好方式。
一家人或与关系好的邻居两家为了省火,一起坐在焐得热乎乎的被子中,腿通着腿,在一起拉拉家常,打打“争上游”,下下象棋或者看看书,我一样不会,就坐着听大人们啦一些似懂非懂的家常话,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菢被窝菢得久了,就会产生倦意。因此,好动的我老想往外跑,或者到山里去逮野兔子,或者在屋檐下用竹筛子罩麻雀,但每次一出门就被母亲拉了回来。
记得有一次,我乘母亲不备穿好鞋,悄悄走出家门,但还是被母亲发现了,但已追不上我。我便听到母亲的叱喝从后面传了过来:“你个挨枪子的,还不回来菢被窝,明天又要感冒了。”
终于逃脱菢被窝的我便像打了胜仗一样嘿嘿地笑。
偶尔从城里回到乡下,与村民打招呼,似乎感觉有点陌生,没有以前那纯洁的友爱,是我之错还是社会在变,不得而知。
过年
过年了,杀鸡杀鹅了,有好吃的了,有新衣服穿了。
这是儿时一件很美的事儿,我们常常在想,天天在盼。盼来盼去,年就真的到了。父亲把母亲喂的鸡鹅鸭都杀了,留部分内脏吃新鲜的,其余的全部用盐腌上,在挂在外面的树干上晒干,到了大年三十,到集镇上称几斤猪肉,母亲狠心杀一只不怎么下蛋的老母鸡炖着,不仅解了我们的馋,也营养了我们年少时的身体。
过年了还有很多有趣的事儿,什么剪窗花,贴对联、贴门神、放鞭炮,或者跟随父母到乡里赶一场集,就可以见到许多山外的新鲜事。
在盼望过年的同时,我对过年还有着深深的忧虑。即使我和哥哥姐姐穿着裁缝给我们做的新衣服,穿着母亲做的新布鞋,心里总有个结。家里一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活得好好的,转眼间就要死了。可能的它真是太相信人了,临死前还在主人家尽职尽责打鸣儿,根本不知道就要被割断了脖子。还有年过着过着父亲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到处找了找不到身影,问母亲也不说,只说出去了。待到过完年,才知道父亲出去躲债去了。
从此后,我对过年就有点漠不关心了。看到邻家的哥哥穿了新衣服,姑姑家的妹妹吃了好东西,总认为那是不关自己的事。
那时的过年非常热闹,大人小孩每到大年初一去串门,大人们相互问好,孩子们向长辈磕头,平时村邻们有点小矛盾的,在春节时一些寒暄问好中一笔勾销。到了中午回家时,我的上衣和裤子的口袋装满了花生、米糖之类,开心着上午的收获。每到过年,父亲咬着牙总少不了买几挂小鞭炮给我们毁开后,用点着的一根香一只一只地放着,那不时的“啪啪”声至今难忘。
现在每到春节,一家人围着大圆桌,点起火锅,吃着海鲜,想起来就是天壤之别,可年味似乎没有从前那么浓,心里总酸酸的。
剃年头
过年是要剃头的。父亲说,就是做事儿必须从头做起。
给我们家剃头的是邻村的一位姓龚的师傅。快过年了就拎着剃头包来到我们家,一方面是为我们剃年头,一方面是为结清我们全家一年的剃头钱。
父亲吆喝着母亲烧好了水,坐在一条木凳上,剃头就正式开始了。剃头是讲究顺序的,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理所当然先剃,其次是哥哥,最后才轮到我。
那龚师傅整天走南闯北,吃的是百家饭,剃的是百家头,心里藏了不少故事。有一年冬天,龚师傅给正在剃头的父亲讲起了一个段子,说在一个冬天,有个人在寒风中走了很久,感觉到全身上下都在发冷,便想到一个餐馆吃点热的食物暖暖身子,店家问,你要吃些什么,那个人说要热菜热饭热猪肚子。话刚说完,店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感到莫名其妙,便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笑的。店家说,热菜热饭热谁的猪肚子呀?那个人突发意识到自己把自己骂了,也就跟着笑了,但仔细一想,我的话没错呀,我要的是热菜热饭和一个热猪肚子呀。还有一次,龚师傅与父亲谈起了我们兄妹学习的事,父亲说我们学习不太认真,龚师傅便打油了一首诗: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高气爽正好耍,寒冬腊月靠来年。那时的我对龚师傅的幽默和见多识广十分佩服,心想长大了一定要当个剃头匠。
后来,我的头还是由别人剃着,想剃时就去附近的理发店,也不剃年什么头了,渐渐就忘记了当剃头匠的事,也感受不到坐在木板凳上手工推剪“咯哒、咯哒”的声音,只有电推剪那“嗡嗡”声在耳边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