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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国华(瓦西里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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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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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苏联文学欣赏课

     


 

   昨天下午,外语学院办公室的老师通知欧阳教授,学院接到学校人事处的通知:欧阳山教授下个月年满60岁,即将退休。请学院提前安排好他退休相关事宜。

昨天夜里他有点儿失眠。他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人生真是如梦,转眼就到了花甲之年。该退休了。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原先觉得人生还有很多年,很漫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今天已经是这个月的月底,下个月我就要离开学校,离开集体和同事们,加入到退休大军里了。对了!我还有最后一次苏联文学欣赏课。这可不是作家都德的最后一堂课。这是我,作为一名中国高等院校外国语言文学专业教授的最后一堂。哦,我要给同学们讲的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

教授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梦。于是,他干脆坐到了写字台前,翻看起讲义来。其实他的课早就准备得滚瓜烂熟了,因为他讲授这些名家大师们的作品已经不止一年,超过20年了。他为什么这样喜欢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呢?

其实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和大名鼎鼎的普希金、托尔斯泰等文学巨匠们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但是,这个作家有他自己的特点。他尤其擅长写抒情色彩的短篇小说。他的许多短篇小说借景抒情,寓情于景,文笔细腻,格调清新,宛如一首首散文诗;他还以知识渊博著称,著有一系列关于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契诃夫、雨果、福楼拜、莫泊桑及音乐家柴可夫斯基、画家弗鲁别利的传记作品。更重要的一点是,这一点跟中国的国情不太一样。也就是说苏联的各种文学词典里的例句,都是选自不同时期的著名作家的作品中的名言和语录,绝不是编者自己造的句子。别看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不见经传,与各种大奖无缘。可是各种文学词典引用他的以说明他的语言功底扎实,他的知识层面渊博。而且他的语言非常规范,非常通经典语句数量,不比文学大师们少。他的名句格言通俗易懂,用词特别大众化。对于感情的渲染和释放,他把握的得恰到好处。那欧阳教授为什么把这名作家的作品放到他退休之前的最后一堂欣赏课呢?这是有意的呢,还是无意的呢?老天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挥之不去,时常冒出来,搅扰得他坐立不安。

第二天早上,他去学院办其他的事情,路过学院教学安排表展板的时候,看到上面写着:周二下午:2:30—5:30,欧阳教授的苏联文学欣赏课。地点:公共教学楼B座102教室。

由于是公共选修课,所以欢迎全校的同学都可以去听。没有限制。

当他中午回家之前,再次路过展板的时候,看到上面在他的讲课通知空白处,出现了用记号笔写的五个大字:有重大爆料。欧阳教授心里咯噔一下。他凑近展板,仔细地看了看,没有看错,确实是“有重大爆料”,没看错。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谁写的?爆什么料,爆谁的料呢?他想去学院办公室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犹豫了半天,还是回了家。

他坐在写字台前看着窗外,看到了在微风中摇摆的树影,心里感到忐忑不安。他反复地思考着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所有联系。难道在暗处的人要爆的料与这个作品和作家有关系吗?与这堂课有关系吗?想到这里,他马上起身,走到书柜前。打开书柜的玻璃门前,他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发现书柜里的书籍摆放位置有些异样。有人翻动过。因为前几天他还找过资料,清楚地记着他把那几份《真理报》横着放到了苏联文学作品的书籍上面,是朝外放的,因此,“《真理报》”三个字清晰可见。可是今天再看呢,与那天摆放顺序相反,《真理报》三个字看不到了。莫非是有人动过?

欧阳教授赶紧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到窗台上干干净净的,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再看地板,地板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教授再次来到书柜前,打开玻璃门,仔细地检查了书籍和资料的摆放位置。很明显,欧美作家的作品没有动过,因为上面有轻微的灰尘。而苏联作家的作品,尤其是那些期刊杂志好像是有人动过。他逐本翻看着。去年他翻译了不少俄苏文学作家的作品,在国内不同的杂志刊物上发表了。他把都这些杂志都放在书柜下面那层格子里。当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北方文学》期刊时,发现夹在里面的几页原文不见了。原来不速之客是奔着它来的。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吗?

欧阳教授想问问家里的保姆怎么回事?可他突然想起来,老伴和保姆昨天就去外地了,帮助照顾生孩子的女儿去了。

《北方文学》在80年代曾经轰动全国,名噪一时。当时欧阳教授在南京某著名高校进修俄语。有一天,他在资料室里查阅资料,看到一本薄薄的作家散文集。作家的名字就是康·帕乌斯托夫斯基。他随手浏览起来。其中有一篇名字叫《一篮子云杉球果》的短篇小说。他刚看了开头就被优美的语言以及那里边所描写的情节所吸引,甚至所打动。他感到心脏跳动在加快,热血在沸腾。后来他就把这篇俄文的短篇小说翻译成了中文。并请邻居家的俄语专家教授修改。那位教授说,译文不错,没有什么可改动之处。

那时欧阳教授还是一个年轻的助教。他把这篇译文视为自己的处女座,放在写字台上放了很多天。他犹豫不决,要不要把它寄出去呢?寄给谁呢?寄给国内哪一家文学期刊呢? 期刊那么多。干脆就选比较偏僻的省份吧。他记得有一家西北某省的期刊,名叫《北方文学》,经常发表一些无名鼠辈的年轻人的新作。它不像国内东部地区或是发达地区的那些文学期刊,眼中只有名家。初学翻译的新手肯定是无法进入他们的视野的。

足足过了一个星期。欧阳教授又反反复复地修改了自己的译文,觉着好像没有可以改动的地方了。他一咬牙,就把这篇短篇小说给寄出去了。从那时起,他就开始在心里数起日子了。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好似石沉大海,他估计没戏,准像以前那样投过几家刊物,结果都是退稿。就这样熬过了一个月。忽然有一天,一个同事告诉他,祝贺你呀,欧阳,你翻译的短篇小说发表啦。你还不知道吧,就在《北方文学》上。好样的,真棒!

欧阳赶紧跑到资料室,找到北方文学,打开一看,译文的确发表了。他的处女座问世了。现在不记得当时他在想些什么,好像脑子里一片空白。崭新的杂志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好啊!太好了!第一篇译文,也可以称之为译著。叫译文就行了。你别看是篇译文,那也是当时全校头一份儿啊!在他们同批,甚至包括前后届的年轻教师中,他可是捷足先登者呀。仅这一点还不足以值得自豪和骄傲吗?!就凭这头一份短篇小说的译文,他可以提前晋升到讲师职称。别人没有啊?

快天亮的时候,欧阳教授才打了个盹儿。上午又忙活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准备下午就去上课。他穿好西装,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虽说是年近花甲,但是从镜子里看,还是蛮精神的。

当他下午提前15分钟去学院公共教学楼的时候,再次走过课程安排展板,眼睛搜索着那五个黑色大字。“有重要爆料”五个大字依然存在,那么刺眼。在来学院上课的路上,他已经反复思考了,今天的课程该怎么上,默默地准备了几个预案。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把自己的担心不安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也许在今天就来个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那样他就可以放下心来,心情轻松愉快地退休了。

当他走进102教室的时候,习惯性地朝教室里环顾一周。今天,同往常似乎一样,同学们早已坐在下面静静地等着上课铃声。座无虚席,真给面子——欧阳教授心想,我这可是最后一堂课。怎么回事,竟然还有同学站在后面。真不可思议!教授悄悄地走到班长面前,叫他出来有话说。他问班长:“今天同学们有什么异常吗?”

班长满脸的不解,问教授:“好像没有。教授,您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你看到课程安排展牌上那五个字了吗?”

我看到了。嗨,可能是有些人搞恶作剧吧。老师,您不用管它。这种事在学校那就是家常便饭。老师,您别介意,学校里经常有这样的人,无事生非,总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没那么简单吧。今天有外校学生来听我的课吗?”

“好像有几个,我也没太注意。他们还戴着别的学校的校徽。大概是咱们附近几个高校的吧。老师,没关系,这不是常有的事吗?外校的学生慕名而来,前来听课也是正常的事啊。”

“你呀,就会说好像,马大哈!进去吧。”

欧阳教授走上讲台用投影仪打出了一个苏联作家的名字:康·帕乌斯托夫斯基(К.Паустовский

“哪位同学了解这位作家?知道他的请举手。”教授朝台下看了一下。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几个人举起了手。这是教授意料之中的事。他看到在人面前的课桌上都摆放着几页纸。那是他吩咐学习委员复印的材料—他翻译的短篇小说《一篮子云杉球果》。也算留给他们一份纪念吧。礼薄情义重。

“好的,请大家放下手。看来知道他的同学很少。大家知道的俄苏作家,比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果戈里、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等等。我知道大家最近看了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作者是瓦西里耶夫。当然还有很多很多。 

“但是我今天要讲的这位作家, 康·帕乌斯托夫斯,在苏联文学史上应该有一席之位的。早在50年代,他就得到了世界公认。1965年他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获得了提名,可惜的是,这一次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了另一位苏联作家肖洛霍夫。不过他在国内获得众多的荣誉和奖励。由于工作出色,他荣获三枚勋章和三枚奖章,以及波兰荣誉奖。另外,苏联科学家于1978年发现的一颗小行星是用康·帕乌斯托夫斯的名字命名的,编号:5269。

“还有一些信息也可以帮助我们深入了解这位作家:他的作品收进苏联中小学教学大纲,被改编成许多影视、音乐、舞台艺术作品,俄罗斯联邦每年的国家考试、九至十一年级和中等院校的毕业考试试题都少不了以他的作品内容设计的多项选择题、作文题目等,至于从他作品中所辑录的名句格言数量甚至超过了不少文学巨匠。由此可见,他的作品对俄罗斯联邦的文化、艺术和教育诸多方面产生了巨大而且久远的影响。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苏联作家。他出身于莫斯科一个铁路员工家庭。从中学时代起他就醉心于文学,1912年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他一生经历了两次革命和三次大战,比较广泛地接触了俄国的社会生活,参加过红军,当过战地记者及报社编辑,经历丰富,阅人无数。这期间他创作了许多作品。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多以普通人、艺术家为主人公,突出地表现了对人类美好品质的赞颂,具有动人的抒情风格。卫国战争时期他当过战地记者。他于1956年发表的《金玫瑰》是一本创作札记,其中谈到了许多创作体会和经历,受到广泛欢迎。

“他的短篇小说写得优美如诗,如画,艺术水平很高,如《雪》、《雨濛濛的黎明》、《一篮云杉果》等。帕乌斯托夫斯基是一位具有鲜明创作个性的作家。早期作品富有浪漫主义色彩,充满幻想,自中期起,作品开始具有强烈的心理学倾向,着力于探讨人的情感和个性,从写多彩而奇特的英雄人物转而写普通人,塑造农民、劳动者和手艺人的形象,致力于发掘他们身上的‘永恒之光’。他创作特色中最突出的一点是善于用诗一般优美、动人的语言描写自然科学领域内的故事。

“放在你们面前的那几页纸就是我的拙作,处女座。就是我翻译的短篇小说《一篮子云杉球果》。后来我查过,这篇短篇小说的译文大约有二十种。也就是说,有大约二十个人重复翻译过这篇短篇小说。其中有名的翻译家,比如说像潘安荣。

“不过,我是二十多年前翻译的,那会儿能参考到的中文译文几乎没有,那显然,这个译文中的语言全是我自己的。我为什么选中了这个短篇小说?除了小说篇幅短小精悍之外,我的确被里边一些情节感动了。说句实话。像我这把年纪的人,能让我感动的,甚至眼泪盈眶的场景或者机会少之又少。我实话告诉大家,当我女儿出嫁的时候,我参加她的婚礼。音乐突然响起,我的心随着音乐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无意识地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冲动,莫名的激动。我感到,婚礼现场的音乐和场景一下子把我拉回到了我们把女儿从襁褓中的婴儿,一天天养大成人的过程。当然没想那么多,音乐声压过了一切,但是的确让我激动得泪水盈眶,让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感情吧。

“也许两者比喻不恰当。咱们读一读小说,看看你们有没有同感。

“请大家打开第一页纸。咱们看一下开头。‘作曲家爱德华·格里格是在卑尔根附近的森林里度过秋天的……这是小说的开头。随后他细腻地描写了海边的景色:蘑菇飘香、树叶沙沙、浪涛拍岸、大雾升腾、青苔繁茂——景色如诗如画。

“插一句,帕乌斯托夫斯基堪称描写大自然的大师,别人描写大自然是为了调动读者的情绪,而他却是在倾诉内心对大自然的挚爱之情。

有一次, 格里格林子里遇到了护林员的女儿—一个头上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姑娘,她正往篮子里捡云杉球果。

“他们俩偶然相遇。作曲家用和蔼可亲的语气和这个害羞的小姑娘攀谈起来。小姑娘名叫派德尔森·达格妮。可爱的小姑娘面带忧伤的告诉作曲家,她唯一的一个旧布娃娃也像生病的爷爷一样,睡不好觉,只会睁眼,不会闭眼了。

就在此刻,作曲家格里格内心做出了决定。他告诉小女孩:

“‘达格妮,我想好了一件事。’格里格说,‘你记着,我要送你一件有趣的东西,不过不是现在,而是十年以后。’”

达格妮惊讶地两手一拍:‘ 哎呦,要这么久啊!’”

“‘你知道吗?我要先把它做出来。’”

“‘那是什么东西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似乎是短篇小说作者埋下的一个伏笔,让读者猜测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紧接着作者又把这个伏笔加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他对这小姑娘说:‘但是它不是送给小孩子的。这样的礼物是给大人们准备的。’”

在短篇小说里, 作者能够接连不断地埋下伏笔,说明了他也是经过了周密的思考和对短篇小说通篇的精心布局。不过,这两个伏笔,也是他自己给读者挖出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

“‘我要作一只曲子,’格里格决定。‘我要让他们在乐谱的扉页印上:为护林员哈格鲁普·派德尔森的女儿——年满18岁的达格妮·派德尔森而作。’   

“另起一段。

作曲家用音乐语言描写着少女时代最幸福、最深沉的美好。放过这一大段,往下看。

达格妮18岁的时候中学毕业,逐步地进入了社会生活。她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她又会从事什么职业的工作呢?

“有一天,她要去听一个音乐会。故事在这里展开。达格妮是第一次听音乐会,音乐在姑娘的心灵中产生了奇妙的作用。乐队忽而以悠扬婉转,忽而以激越奔放的曲调在达格妮面前展现出一幅幅如临梦境般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颤抖了一下,抬起了双眼。在这儿暂停一下。和中国人不同,外国人听音乐会十分投入,就跟过重大的节日一样,要衣着华丽,举止庄重。进入音乐厅后,不能大声喧哗,不能随便鼓掌。他们在欣赏音乐作品方面的修养要比我们中国人好得多。

“往下看,她感到惊奇,觉得音乐会报幕员——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瘦瘦的男子,在呼唤着她的名字。

“‘您是叫我吗?’她问姑父,然而她看到姑父皱起了眉头,满脸惊讶。

而姑姑的惊讶程度超过了姑夫,她甚至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嘴。达格妮没有听到报幕员说些什么。但是其他的人都听清楚了。

    “‘你听!’”

‘最后几排的听众要求我再重复一遍。好吧,本乐队即将演奏爱德华·格里格著名的乐曲。该乐曲是为护林员哈格鲁普·派德尔森的女儿——年满18岁的达格妮·派德尔森而作的。’”

“达格妮已经年满18岁,她就坐在听众席里。这时他们听明白了。”

这一段描写真是神来之笔啊,把这一切描写的那么美好,那么精彩!

“就是他帮助达格妮把一篮云杉球果提到了家门口。他就是爱德华·格里格,一个具有神奇魔力,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原来这就是那个礼物,他答应十年之后送给达格妮的礼物。达格妮痛苦感激的泪花滚流出来。乐曲在大地城市上空的浮云间回旋飘荡,旋律的波浪在云海中时起时落,透过涟漪满天的星斗在闪烁。

在这交响的音律中,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是幸福的象征,你是早霞的光辉。乐音消失了,掌声先是轻轻地,然后越来越大地响了起来,最后像雷鸣一般。达格妮站了起来,奔向公园的出口处,人们都望着这位姑娘,有的人也许想到了,格里格就是为她谱写了这首不朽的乐曲。达格妮多么希望能再一次见到他呀!可是,他已经去世了。”

   读到这里,欧阳教授的嗓音哽咽了。他转过脸去,轻声地说:“多么善良的一个老人,一个音乐家呀!”

欧阳教授突然听到讲台下面有轻轻的哭泣声。扭脸一看,全教室同学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一个女生那里。只见一个女孩子举着右手站了起来,满脸泪花。她说:“老师,我能不能到前面说两句话?”

“完全可以,请过来吧。”

一个个子矮小,瘦瘦的女生走了过来。欧阳教授叫不出她的名字,默默地看着她。只见她边走边用手臂擦去脸上的泪水,走到讲台跟前。她非常恭敬地向教授鞠了一个躬。欧阳教授感到万分的惊奇:“你,你这是干什么呀?”

女孩儿转过身面对大家说:“同学们,我是今年来的新生。我来自全国贫困县。本来我是根本不可能进入全国这所211高等学校学习的,因为我们家出不起这个学费,就是我考上也没法儿进入这所学校深造。但是我来了。我是怎么来的呢?五年前,有一位大学老师到我们村里扶贫支教。他走访过我的家,看到我学习非常刻苦,墙上挂满了奖状。但是家里非常贫困,父母都有病,而且还有个小弟弟。这都需要我来照顾。这位老师当场就流下了热泪,对我的父亲说:‘你这孩子有勤奋的学习精神,如果她在五年后能考上大学,我来资助她上大学。’这些话都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因为我不在家。我们全家人都不知道这位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他是这所大学来扶贫支教的老师。高考结束后,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就千方百计地打听这位老师的下落。可是他没有留下任何姓名。后来我就找到村委会,他们说那位老师姓欧阳,具体叫什么名字他们好像不太清楚。但是,是哪个大学的他们知道。所以我一入学,就找啊找。今天终于找到您了,老师!那个资助我的老师肯定就是您。因为您讲的这堂课里边儿的情节,跟您资助我这件事的情节是那么的吻合。你和那位音乐家格里格一样善良,有爱心,我们全家感激你呀!”说着女孩子又向教授鞠了一躬。

就在这时,下面又站起来一个男生。他也举起了手:“老师,我也想说两句。”

欧阳教授挥了下手,说:“请吧。请到前面来。”

那个男生手捧着一本书之类的东西,快走到讲台跟前,大家的目光都转到了他的身上。他胸前挂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这时,班长站了起来大声说:“欧阳教授,他是别的学校的,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只要走进这间教室听我的课,不分校内校外,我都可以让他们在这里发表自己的意见。没关系,请吧。”

男生走到教授跟前。欧阳教授看清了他的校徽,是一所名校的,钟山大学。只见那个男生把那本书非常恭敬地放到了讲台上,然后也学着女孩深深地向欧阳教授鞠了一躬。欧阳教授感到非常莫名其妙。

欧阳教授问他:“你来自别的学校,干嘛向我鞠躬啊?我又没帮助你。或者我也没给你上过课呀。”

那个男生高高的个子,长得身材魁梧、五官端正。他对全体同学说:

“我和这位女同学是老乡。我也来自贫困山区。我也接受了一位老师的资助才上的大学呀。听了教授的课,今天我也明白了,资助我们的好心人就是欧阳教授。是他五年前向我的家长承诺说,只要这孩子能拿到录取通知书,我一定会资助他进入大学深造学习。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那个资助我的人,也是欧阳教授,我代表全家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的无私帮助、善良。”

这个男生和那个女生一起,又一次向欧阳教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那个男生走到讲台前,拿起那本书说:“教授,这是帕乌斯托夫斯基的散文集原版书。”

欧阳教授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他对两位同学说:“你们先回到座位上去吧。我们继续上课。”

他拿起那本书翻了翻,的确是当年他看过的那本原版散文集。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到讲台上,然后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两个大字“窃书”。

台下的同学们看到这两个字全都蒙了。人人脸上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白这里面究竟包含什么意思。

欧阳教授问大家:“谁知道这个典故?”

没有一个人举手。

“我来告诉你们。说完我告诉你们一个,我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个典故出自文学大师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情节是这样的,孔乙己一到酒馆,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人家的东西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家的书,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酒馆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那么,窃和偷有何区别呢?我们没有必要非去《说文解字》刨根问底。其实今天来看这两个字,读书人窃书和小偷偷书性质上一样的,只不过听起来不一样,一个是文言文,一个人是通用俗语。从性质上讲,行为性质没有差别。近代词义都表示‘偷’的意思。”

“孔乙己不过是小毛贼而已,而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偷窃者是谁?你们知道吗?”

教授不等学生回答,就在黑板上写下“唐太宗李世民”。很多学生惊讶地吐了吐舌头。

“我听到有的学生议论我的授课风格,一个说:‘欧阳教授又开始东拉西扯了’。

另一个学生说:‘那叫融会贯通,通古博今,适当转换话题,又及时回归主题——那是本事!你不懂!’”

“今天我就离开苏联文学,扯扯别的。请放心,我会回到怎样做人的主题的。

“我们知道,《兰亭序》是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代表作,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它被公认为‘天下第一行书’。不过,我们今天看到的这幅作品是临摹本,真迹不知所踪。

“王羲之自幼酷爱书法,而且天分极高。由于他对隶、草、真、行各体都有着极高的造诣,被尊称为‘书圣’。

“《兰亭序》全文共324个字,字字精妙无比,有如神助。序中一共有20个‘之’字,细观竟无一雷同,成为书法史上的一绝。王羲之以后也曾多次重写此序,却始终找不回当时的感觉,神韵也无法与半醉之作相比。

“唐太宗李世民是个喜爱书法的皇帝,而且尤其欣赏王羲之的写作。他收藏有众多历代书法名家的作品,遗憾的是就缺少王羲之的这幅《兰亭序》。这是因为王羲之对此也十分看重,作为传家宝,秘不示人。

“《兰亭序》成了李世民的一块心病,他决心不得此书法绝不罢休。于是,他指派心腹大臣监察御史萧翼,就是走遍天下,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得到手。此时的《兰亭序》,却在一座名叫永兴寺的寺庙里面,原来是王羲之的第七代孙,智永禅师临终前,将它传给了自己的弟子辨才和尚。

萧翼通过多方打听,终于获得了这个消息。一天清晨,辩才和尚刚打开山门,就发现有一个人躺在门前酣睡,浑身还散发着一股酒气。辩才自语道:‘原来是一个醉鬼。’谁知那人却答道:‘醉是醉了,却不是鬼。’辩才听后,开玩笑说:‘虽不是鬼,也不像人。’这时那人翻身坐起,说道:‘那便是佛了。’”

辩才和尚觉得此人言语不凡,便请他进了寺院。两个人把酒畅谈,一醉方休。次日,辩才和尚才发现,藏在他床下的《兰亭序》真迹被萧翼采用调包计给偷走了。李世民得到《兰亭序》真迹后,欢喜不已,奉为至宝,每天观览欣赏。他还让书法家将真迹临摹下来,供朝中大臣观赏。

那么,如今《兰亭序》的真迹在哪儿呢?一种说法是,太子李治照李世民生前嘱托,把《兰亭序》随葬在了李世民的昭陵。另一种说法是,同样喜爱书法的李治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安排,而是把一幅摹本随葬进了昭陵。真迹则为李治和他的妻子武则天共同据有,李治去世早,武则天死后把它带进了乾陵。

“这件事情也只好到此为止。这个迷案水落石出的那天,也就是挖掘李世民的昭陵,或者是武则天的乾陵之日。我是看不到了。而你们还有机会,你们年轻啊。

“刚才一直谈的是别人偷窃之事。而我,我也做过此类羞于启齿的事情。我不是偷书,我是撕书。”说到这里,欧阳教授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右手不自然地扶了扶眼镜。”

台下的同学们听到这话面面相尴。今天教授怎么了?

“你们看我这手里这本原版书。其中少了几页。这是谁干的?不是别人就是我。二十多年前我在资料室发现了《一篮子云杉球果》这篇小说。我当时就被帕乌斯托夫斯基的作品感染、征服了。当时就想,这么好的作品,一定要把它翻译出来呀。那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查到有没有译文,只想着我为什么不能把它翻译出来呢?可是资料室的规定是书刊只能借出一个月。我对自己的翻译水平一点儿把握都没有,再说我这么喜欢这篇小说,总想把它留在身边。于是我的思想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最后,终因一念之差,迈出了这耻辱的一步。你们眼前的译文,就是根据这本书中的原文翻译的。我不说这个秘密,可能知道的人不多,或者极少。但是,我内心十分矛盾,我决定在我退休之前,把心里的大石头卸掉,彻底了结这件事。为什么?我想这种行为毕竟是一种偷窃行为,不道德的。

“可是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我死守着令我不安、悔恨的秘密。这毕竟是我处女座的原文呀。人做了错事,总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开脱。”

台下学生们的神情非常专注。他们也许在想,我什么时候趁人不注意,也干过这样的事。校图书馆那些漂亮的月刊常常会缺页,校园里的自行车会不翼而飞……  

“今天我把我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公诸于众,向大家当面表示歉意,我,一个高校教师能干出如此龌龊的事情,实在是羞愧难当。”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那个男生的声音:“老师,我请求发言。老师,我请求发言。”

欧阳教授心想,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那就让他说吧,看他说些什么。

“请你讲。”
    “同学们,事情是这样的,老师您也别太过自责。事情不是像您想象的那样糟糕。我去年入学后,在我们学院图书室突然看到了这本散文集,就翻看起来,突然发现页数对不上。仔细一看,发现有撕掉的痕迹。我就去问图书管理员,他说,这本书确实被人撕掉几页。经查阅图书借阅登记表,上面只有您的签名,别人没有借阅过。”

说到这里,那个男生走到门边,搬过一把椅子,轻轻地放在讲台一侧:“老师,您请坐,您坐着听我讲。”

“图书管理员说,这事我们研究过,认为,欧阳是一名青年教师。他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者是需要。估计是学术上的需要吧。   情有可原,所以我们也就不了了之了。再说,这本原版书进口了好几册。过几天图书室要清理图书,会把一些有瑕疵的书籍剔出去,星期日在图书馆门前低价出售给我校师生。

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本书。可是缺少那几页,怎么补上呢?巧的是,前几天我这个老乡无意中告诉我,说,这儿有一位非常受欢迎的教授即将退休,他开设的公共选修课还有最后一次。他可能是资助咱们的恩人。

“我连夜乘车赶来,目的就是想把这本原版书缺页补齐,送给教授。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教授家。当时,只有他的保姆在家。我就恳求保姆,不好意思,我撒了一个小谎,说我是欧阳教授的学生。教授上课急用几页外文资料,让我来取。大概夹在一本叫《北方文学》的中文期刊里。保姆回屋翻了一会儿,还真的找到了。”
   教授心想,原来如此。这小子,打着我的旗号去骗保姆。真叫人生气,胆子太大了。

“讲到这里,”小伙子转向教授,“我诚恳地请求教授原谅我的行为,不光彩的行为。
    “我用胶水小心翼翼地把撕下来的那几页原文与书中对应的页码对接好,几乎看不到痕迹。今天,可以完璧归赵了。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还是错,但是我深深感受到了欧阳教授内心的坦荡、真诚与善良。欧阳教授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

这时教师室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欧阳教授站起来,走向那位男生,紧紧地握他的双手,连声说:“谢谢,谢谢!”说完,他面向听课的学生,问:“你们知道他应该学什么专业吗?他应该报考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刑事侦查专业的研究生。”

小伙子瞪大了眼睛,心想,教授您神了,您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老师,我现在就在做准备呀,我这四年的本科一毕业,就报考公安大学的研究生,我要当一名国际刑警。”

“好哇,外语知识加上你的天赋,做一名国际刑警,完全合格,完全称职。我期待你成功的那一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雪龙。”

“我想起来了,我去过你们家,你父亲叫李天任,对不对?”

“老师,您记性太好了,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记得我父亲的姓名。这本书还给你。”

教授手捧着那本原版书,轻轻地抚摸着,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这里面有他的心血,有他的焦虑,有他的不安,有他的复杂情感。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响了。校园广播开始了播音:同学们,大家好!今天请大家欣赏挪威作曲家格里格著名歌曲——索尔维格之歌。

欧阳教授收拾好自己的讲义和书,对大家说:“同学们,你们听到了吗?这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最有名的歌曲,索尔维格之歌。我现在也给大家鞠一躬。为我从教三十多年来所做的工作、所完成的事业和所获取的成果向大家表达谢意,也向大家表达歉意,对我的,嗯,不雅行为吧。也向这位同学的母校表示歉意。好了,今天向大家道别,告别我工作、学习、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学校。今后有什么问题需要向我咨询,别客气,尽管找我。再见了!”

暴风雨般的掌声再次响起。同学们都起立欢送这位胸怀坦荡真诚的老师。那位女生和名叫李雪龙的男生追了出来说:“老师,我们俩来送送你。”

“不用送了,放假回家的时候,代我向你们的父母问好。你们俩能考上大学,也是他们的福分。是吧?要珍惜你自己付出的心血,也要珍惜你的父母为你们付出的辛苦,明白吗?

“明白,老师,再见!”

他们俩望着老师的背影,泪水从眼角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而此时欧阳教授虽然说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放松,但是他感到两腿似乎不那么听从他的大脑支配,每迈一步都有些困难。他赶紧拐进了一片小树林。那是他经常去的地方,里面有一个长凳。他要坐在那里让心情平复下来。

此时此刻,他依然听到了102教室传来的整齐而响亮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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