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幅红肚兜

半幅红肚兜

汪葆夫

夕阳，宛如硕大的火球，落在芦苇荡里。芦苇缨子在晚风中起伏，窜起一团团火焰，芦苇荡燃起一片火海。晚霞泡在老河里，半河铁水涌动。收工了，艄公八斤一点竹篙，撑着小渡船，载着儿子小鱼轻轻向对岸滑去。

拢了岸，八斤坐在船头吧唧吧唧抽起旱烟。浑身黑不溜秋的小鱼泥鳅一样钻进水里。一会儿从不远处冒出脑袋，双手掐着一条大鲶鱼的腮，向八斤举着，大，后晌的饭！大鲶鱼不甘地甩着尾巴，打得小鱼的光胳膊啪啪响。

八斤把鱼收好，小鱼窜上船，我知道它们的窝。八斤脱下鞋，照着小鱼光屁股就是一鞋底。小鱼惊愕又委屈，大，你打我干啥？八斤向下指了指，甲板上一条褐色的蚂蟥在挣扎。八斤把烟袋磕了磕，捏了热热的烟灰按在小鱼屁股上的伤洞，没事了，回家。

正吃着鱼肉，小鱼突然问：大，我娘到底是谁？

你娘——你是河神送给我的孩子呀……

又胡扯扯。小鱼起身从床头枕头里扯出一条红肚兜，确切说，是半幅红肚兜，从中间撕开的，上面绣着蝎子、蜈蚣、蟾蜍。这是咋回事？

八斤心里一阵抽搐，不敢直视小鱼地眼睛，真是怕鬼来鸡角子，这事瞒不住，早晚得告诉孩子。

七年了，也是在这样一个挨黑儿，我正要收工，河对面突然一阵骚乱，传来叫骂声、奔跑声、哭叫声……隔着芦苇荡，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在这些嘈杂的声音中，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很嘹亮的从河面上传来。是的，是从河面上传来的。我大吃一惊，立刻跳进水里，一个猛子扎到芦苇荡里，果然发现有一只蒲草篮被芦苇棵牵挂着，正慢慢下沉。我一把抓住篮子，从里面抱出你，光腚溜，只挂着这半幅红肚兜。你抽噎着，立刻就不嚎了。我把你藏在我的窝棚里。

接着，很多人咋咋呼呼，举着火把在河里找你。找来找去，找不到，就都回去了。我想也许你的父母得罪了人，或者遇到了歹人，过一阵子，事情平息了，会回来找你。可是一等就是七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从线蛋子样拉把恁大，没有人来认你。

八斤顿了顿，哑着嗓子又道，孩子，大……舍不得你，你就是大的心头肉……大宁愿自己饿肚子，但凡有一口吃的，也要嚼了喂你，不愿饿着你，你还想让大咋着待你？

小鱼噘着嘴不吭气。

可接下来的几天，欢实的小鱼像霜打的秧子，蔫下来。就是摆着渡，也会莫名奇妙的望着天际出神。八斤知道，孩子的心事重呢。

八斤看着心疼，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稳。伸出手去搂儿子，小鱼却拽膀挣脱他的手。八斤打了个唉声，可话说回来，你有心认姓归宗，大也不能拦着……等有时间，大替你打听打听。

这事过去不久，一日，河对面突然又热闹起来，荷枪实弹的民兵押着镇上的财主张富贵执行枪决，一河筒子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张富贵是远近有名的大户人家，还有一个儿子在国军中做团长。张富贵在这一带横着走，无人敢惹。作为看客，八斤怎么也想不到，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竟然会和自己扯上关系。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突然就有两个男女找上门，跪在八斤面前，声泪俱下，恩人，恩人，我们是孩子的亲生父母，俺是来寻孩子的。七年了，哪一刻不是牵肠挂肚啊……

壮实的八斤此刻一下子软了，连拉两人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男的叫兴旺，女的叫三妮。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往事。

俺是外地来逃荒的，因为临产，不能走动，在镇上租种张富贵几亩田地。后来张富贵生了二少爷，有个游方的道人给他算了一卦，说他大富大贵，只是有同庚者相克，不能享受。恰好俺也生了一个儿子，张富贵派人非要弄死俺的孩子。俺听说后，抱着孩子逃命，张富贵的打手就在后面追。俺本想过河的，看打手追得紧，情急之下，把孩子的肚兜撕下半幅，放进蒲草篮投进老河。孩子或许命大，能逃个活命。俺亲眼看见恩人把孩子救走。

打手们赶来，在老河里寻找孩子没有找到，就以为孩子真的沉水了。三妮被打手们抓去，做了张富贵二少爷的奶娘，丰沛的奶水把二少爷养得白白胖胖。张富贵被镇压，兴旺和三妮才敢来认孩子。

三妮从怀里掏出半幅红肚兜，上面绣着毒蛇、壁虎，八斤把两个半幅合在一起，严丝合缝，红肚兜上绣的是五毒图。

小鱼找到了生身父母，仿佛出笼的小鸟，欢快的拉着兴旺、三妮的手，一蹦三跳地跟父母走了。八斤送走孩子回到窝棚，看着空荡荡的家，老牛一样咩啦大哭。

没有了小鱼的日子，八斤失了魂魄一般，做事丢三落四。做好了饭，叫，小，来吃饭，才突然想起孩子已经走了，就苦笑着摇头；睡觉时想搂一下孩子，却搂了一个空，怔怔的就读尽暗夜的漫长；做梦梦见自己和小鱼在老河里摸鱼、捉鸟，醒来就惹下两行老泪打湿了不眠的夜晚……

这日黄昏，送走最后一个乘客，八斤高叫，小，咱收工！猛不丁的一声脆生生的回应，好嘞！小鱼竟跳上了小船。八斤惊喜地抱住孩子，难不成，我又在做梦！小鱼咯咯笑着，做啥梦，我来看你呢，大。

爷儿两个躺在床上相互搂着聊了半宿话，好像阔别已久的挚友，亲热不够。小鱼告诉八斤，这回不想走了。八斤说，你父母对你不好？对我好着呢，我丢不下你嘛。别胡说，你父母也不容易，咋说你也是他们的骨肉、宗室香火，让他们悬望了七年……

翌日天一亮，八斤就把小鱼提溜起来，把他送回家里。

日子又回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景，八斤没了指望，就提不起心劲，一天重复着一天，平淡无奇。

忽一日，兴旺、三妮拎着小鱼来到窝棚里。八斤一阵惊喜，你们来看我？真好，像亲戚一样走动。

兴旺说，不呢哥，这回我们想通了，你离不开小鱼，小鱼也离不开你，俺把小鱼送来不走了。这也是孩子的心愿，只要能把俺当亲戚走动，俺就知足了！

三妮也说，政府给俺分了地，俺就在这儿安家不走了。离得这么近，两家不就给一家一样吗？

八斤怔怔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真的？

小鱼扑上来抱住八斤的脖子，嗯嗯哭了，是真的，大，你就是我亲大……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愿失去你们任何一个，我奉养你们，养你们老！

热热的泪打湿了脖颈，八斤幸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