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葆夫
五爷死了,死得有些怪异,大人们都这么说。
长门孙子末门爷。五爷是末门,村里辈份最高,自然是族长。村里年青人顽皮时,他开口总是笑骂,你个小龟孙!
五爷身材魁梧高大,背微驼,走路习惯倒背着双手。好像没有见过五爷坐过凳子,在各种场合,他总是毫无忌惮地脱了五奶奶给他做的大宽口布鞋,蹲在凳子上,且不停地扣弄脚趾缝儿,末了还要放在鼻下闻上一闻。擤鼻涕更是与众不同,用大拇指堵住一个鼻孔,哼哧一声,鼻涕从另一只鼻孔飞射而出,击中几米远的目标……这些经典动作,并不减损他在人前的威望。我小时候常崇敬地模仿五爷,以致现在回村,人们说我有五爷的范儿。那时,东院,西院,上院,下院,还真没有一个人敢在五爷跟前嗤花儿。五爷口中的唾沫星,能在地上砸个坑。芝兰要改嫁,五爷发话,改嫁是那些杂姓人家的规矩,咱大家大户不兴,丢不起这人。就没人再敢提这话茬儿。
那时,虽说村里无二姓,都是一根老母柯杈发的枝条,但人多心杂,常常窝里斗。村里逐渐分裂了十二个生产队,就数七队、八队杂事多,人称杂七杂八。七队一直闹得最历害,谁做队长都不长,换队长如走马灯样。后来定了个规矩,队长轮流做。就是成年男子都有机会做队长,竟然不闹腾了。
轮到五爷做队长,五爷说,我要芝兰当妇女队长。冷不丁一句话,完全出乎人们意外,整个会场炸了锅。乱嚷嚷,芝兰哪是当妇女队长的料!嚷嚷归嚷嚷,谁当队长,谁说了算。
芝兰是个寡妇,东院长门的长孙媳妇儿,明鼻大眼,细高条,头发粗长黑亮,乌溜溜的,走起路两瓣屁股蛋扭来扭去,一说话,嗲嗲啦啦,让人心里发毛,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论起来应该叫她嫂子。芝兰嫂子针线活不会,地里的活干不来,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工分,但村里数她穿的最洋气,也常吃香的喝辣的。
芝兰嫂子装猫变狗躲过市管会的眼,炒落生卖,挣点小钱。她常抓几粒落生塞我兜里,兄弟,给我掌点眼,市管会的老耿过来喊我。我小时候白净,她爱叫我白面书生,闲遐时喜欢抱我。有一回抱我逗我的小鸡鸡玩,正好母亲过来,她尴尬地笑,大婶子,瞅二兄弟的小鸡儿,跟小豆茬儿样,能干啥?母亲一把把我从她怀里夺过来,斥道,说啥话,没羞没臊的!从此母亲不让我再偎她,这个女人邪怪,离她远点。
芝兰嫂子活在人的口水里,编排她的故事能装几箩筐。在七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谁当队长,谁似乎就可以跟芝兰嫂子睡觉。别队的队长总是羡慕七队队长,一见面就调侃,你们队的待遇高啊!只有一回,我亲眼见她跟队里的保管三瘸子在生产队仓库里睡觉,被人发现反锁在屋里。村里的人一拨拨一簇簇扒在门缝儿和窗棂儿上往里瞅,你嘁我喵,说啥的都有。三瘸子媳妇领着妯娌几个气势忷忷赶来,摁住芝兰嫂子,扒光了衣裳,布丝不留,搧脸的搧脸,择毛的择毛,芝兰嫂子滚在地上杀猪般哭嚎……
五爷和族里几个长者正在堂屋里喝茶,芝兰嫂子披头散发,红艳了脸颊跑来,褪下裤子,当门一跪,咩啦大哭,五爷,她们,上院二门的,一根没给我留,你得给我作主!五爷和几个长者呼啦站起身,疾步逃到当院。五爷跌脚恨声叫道,快穿上衣裳,这成什么体统!
五爷当上生产队长后立马就改了规矩,生产队长不再轮流当。社员门虽然不服,只是在背后叽叽喳喳,没人敢当面提个不字。芝兰嫂子跟在五爷腚后指派这指派那,众人活像喝汤吞肚里一粒苍蝇一样恶心,却是敢怒不敢言。
只是五奶奶有点异常,时不时就掂着烧火棍把自家的老脚猪撵出家门,在街面上打骂。人问,五奶奶这是咋啦?五奶奶狠命抽打着老脚猪,边骂,自家还以为是头脚猪,谁知道是头老改劁,还整天犯贱爬搭小母猪,真是老不要脸,不打就成精了!老脚猪一边笨拙的急急出逃,一边回头对着五奶奶哼哼唧唧抗议,一副委屈又不解的样子。过不了几天,这样的好戏又要上演一回。人们都说,五奶奶真是老糊涂了。直到当上文联主席,我才理解了五奶奶。
一回,麦后一场透雨,大人们忙着抢种,我一个人踅摸到西河崖银柳棵里摸爬搭猴。河水暴涨,溢漫两岸,急湍的河水打着漩儿奔泻而下。银柳棵都浸泡在肮脏的水里,哪有爬搭猴的影子?我很失望,却扭头看到五爷和芝兰嫂子站在河边要过河。
芝兰嫂子说,我怕。五爷说,没事,我还背你。五爷蹲在地上,芝兰嫂子就要往五爷背上趴,我跑过去喊,五爷,芝兰嫂子。两人一激灵,站起身。五爷看是我,露出笑脸,乖,你咋在这儿?我和你芝兰嫂子去公社开会。你快回家,别在这里玩,多危险!我听话的扭搭扭搭回家了。回头看到,芝兰嫂子趴在五爷背上,两人在激流中慢慢移动,越来越深,渐渐水里只漂着两颗脑袋,一沉一浮……
五爷和芝兰嫂子经常这样去开会,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终于有一天,人们奔走相告,五爷淹死西河里了。
这已经是秋后的事了,这个秋天滴雨未下,地都干裂开很大口子,西河的水只有脚脖深。但是五爷背芝兰嫂子过河去公社开会,却淹死在河里了。人们把他从水里捞上来,整个人都发面了,赤身露体的,裆里一嘟噜物事像一堆发臭的烂肉,这不有点怪异吗?人都奇怪五爷的死法,也都知道五爷水性很好,但又说,自古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五爷死后,一切又恢复正常。七队又开始队长轮值。
那些心里好奇的人,有时禁不住去打听芝兰嫂子,这到底咋回事?芝兰嫂子形容枯槁,支撒着头发,怔怔的,无论人们问什么,嘴里永远不变更的总是那句话——呸,都不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