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汪葆夫
小彪哼哧着“过河”的鼻涕,啃着馍头往外走,刚出院门,一阵坷垃雨劈头盖脸落下来。小彪身上中了几弹,有一颗击中脑袋,土星砰然飞溅如烟花开放。小彪咧嘴大哭,奶奶!赶紧回头往家跑。身后传来福子、强子、贵子们得意的阵阵笑声。
通常的情况就是这样。
但是今天有点不同,小彪哭着往回走的时候,那条捡来的流浪狗“黑子”呜的吠鸣一声冲出院门,接着就听到福子、强子、贵子们出祟般的嚎叫。
小彪才七岁,是村东老陈家的孙子。小彪的爹娘都出外打工去了,把小彪和三亩半地留给60多岁的老母亲。福子、黑子、贵子的爹或者爷爷、妈妈开着五金厂、食品厂……不是村里大老板,就是村里的干部。他们都在县城里上学,星期天回家纠集在一起,闲着无聊就拿小彪寻开心。他们埋伏在小彪家门口,看到小彪露出脑袋要出门,福子一声令下,一群小孩子一齐向小彪开火,坷垃雨点般砸向小彪。小彪哭着叫奶奶,他们就开心大笑。
开初,小彪捡块半截砖,要与他们拼命。但是奶奶不许,不要和恶人作对。
小彪不解,他们砸得我好疼。
奶奶说,乖,一会就不疼了。遇到疯狗,最聪明的法子就是赶紧逃开。
小彪仍是不服,为啥要我做好人,他们做坏人,做好人老是受欺负,一点都不好!
奶奶把小彪搂在怀里,好孩子,老天让我们做好人,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奖赏啊。你想啊,人来到世上,只有一遭,也不能回头,做一件坏事就是一个黑点,永远也不能涂抹,那将是多大的遗憾啊。如果小彪满身黑点,那多不好啊。
小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从此,小彪每次出门的时候,总是像老鼠出洞一样,先悄悄的探头瞭望一下,发现没有危险,才壮胆的一蹦三跳地出去给奶奶买东西。
前几天,小彪啃着馍头去打酱油,突然发现一只脏兮兮的黑色长毛狗跟在后头。小彪惊惧的回望,黑狗正歪着脑袋,黑眼珠滴溜溜的盯着小彪手中的馒头。小彪想到奶奶“遇到疯狗,最聪明的法子就是赶紧逃开”的话,赶紧加快脚步,想要逃开。小彪转了几条小巷想把黑狗甩掉,可是那条黑毛狗却如影随形跟在后头。小彪想了想,把整个馒头扔给了黑狗。黑狗显然饿极了,像捕到猎物一样猛扑上去,一下子把馒头吞在嘴里。
打完酱油,小彪却发现黑狗竟然跟着他回了家。蹲在小彪面前,讨好地摇着尾巴,耷拉着长舌,亲切而又期待地望着他。小彪伸手拍了拍黑狗地脑袋,黑狗立即呜咽着在小彪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小彪喊:奶奶,我捡到一条黑狗,我给它起名叫“黑子”好吗?
奶奶正做饭,在水裙上擦着手出来,端详着黑狗,凡物都有主,先养着,狗主人来寻还要还给人家。
小彪在墙根,给黑子搭了一个窝。就这样,黑子在小彪家落了户。当福子们这次把小彪砸哭,黑子一点没有忍耐,就像冲锋的战士,威武雄壮地冲了出去。那一群正开心大笑的孩子们,猛然受到黑子的威吓,全都吓得浑身战栗,动弹不得,咧着大嘴嚎啕。
奶奶立即掂着火根冲出去,呵斥黑子,回家!黑子像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回家了。奶奶又和蔼可亲的弯下腰给孩子们擦泪,安抚每一个受惊的小孩。孩子们惊魂稍定,抹着眼泪各自回家。
这事好像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正在吃饭,家里突然涌进很多人。有福子的爸爸金老板,强子的爷爷钱老板,还有贵子的妈妈付老板……奶奶慌忙出迎,陪着笑脸,各位高邻,真对不起,黑子初来乍到,还不懂事,惊吓了孩子,以后一定严加管教,我这里给您赔不是了。
金老板腆着啤酒肚子,肥胖的手点着奶奶鼻尖,金戒指在手指上闪着金光,你个穷鬼,拆巴拆巴凑不够一盘子菜,你觉得用好话就打发我们了吗?家养恶犬,不加管束,你有罪了,知道吗?你别以为我们不懂法!
钱老板是个瘦高个,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斯斯文文的,金老弟,给一个瞎字不识,狗屁不通的老太婆啰嗦啥,直接报警,现在是法治社会,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刁民。还有,一定要她赔偿精神损失费,还要彻查她,我就不信这人一辈子没干过违法犯罪的事,不能轻饶了这恶妇!
奶奶依然微笑着,一切后果,我老太婆愿意承担,放心吧,跑不了庙,也跑不了和尚。
珠光宝气的付老板早忍耐不住了,抖动着浑身肥肉以及金项链、金耳坠,老豹子吃鸡一样扑向奶奶,推搡着,抓挠着,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到我头上,打死这祸害人的小蹄子,打死这条野种恶犬!
一句话提醒人们,大家忽的四散,寻找木棍、铁锨、镢头、钢叉……一齐围追堵截,挥舞着冲向黑子。小彪哭叫着扑上去,护着黑子,不要打我的狗,不要打我的狗……
奶奶挣脱付老板,疾声大呼,各位高邻,冤有头债有主,这条狗不是我家的,求求你们了,不要打狗,要打就打我老太婆解气吧!
当院里一片混乱,奶奶的呼声直如风浪中的一片树叶,湮灭在愤怒的呼喊声、叫骂声、棍棒舞动声、小彪的哭喊声、黑子的惨叫声中,没有一点反响。直到黑子躺在血泊中,小彪头上血流如注,一切喧嚣才戛然止息,人群悄没声息的消失了。
奶奶简便包扎好伤口,把小彪背到村里的卫生室。
傍晚时分,奶奶哀伤的坐在堂屋门口,怀里紧搂着头上打着绷带的小彪。这时,一辆小轿车戛然停在门口,走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年长者疾步走到血泊中的黑子旁边,连连颤声叫:格罗安达,格罗安达,是咱的格罗安达啊!
奶奶放下小彪,颤巍巍迎上去:请问您是……
年轻人上前一步,大娘,这是咱县局罗局长。年轻人介绍说,前几天,罗局长回老家,不知道格罗安达竟跟在后头,结果在半道上跑丢了,一家人紧急寻找了一周了。今天才在村里听人说,有人打死了一条黑狗。
罗局长怒道,这群不开眼的东西,有他们好看!
夜里,小彪做了一个梦。梦里,在一条乡间公路上,招幡飘飘,哀乐呜咽,纸钱在半空如蝙蝠般冉冉旋飞,一列出殡队伍缓缓而行。罗局长的手下押着金老板、钱老板、付老板,所有参与打狗的人。这群人哭丧着脸如丧考妣,披麻戴孝,手持安魂棍,在黑子的棺木前,三步一回头,七步一叩首,慢慢走向狗冢。
小彪和奶奶在后面远远地跟着,抹着眼泪给黑子送行。一忽儿,黑子却从棺木里跳出来,飞一般蹿到小彪跟前,讨好地摇着尾巴,亲昵地围着小彪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