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葆夫
疯狂地爱上改弟,那年我刚十四岁。
村里的几位妇女下地拾麦穗,在场边遇见晒麦子的母亲,拉起了闲呱。抬眼看见挨边场里改弟正扬场,母亲赞道:“你望望小改这妮子,才多大年龄,犁锄耧耙啥都会。”二婶子说:“谁家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儿,真是烧了高香了。”
这些话,让在场边撵麻雀的我听个一清二楚,不由多看改弟几眼。只见黑壮粗大的改弟紧握一把木锨,进退仰俯,挥洒自如,抛起一锨迷雾,落下一片金黄,舞蹈一般,心中不由一热。晚上睡觉时,改弟那黝黑闪着汗光的大胖脸就浮在眼前,怎么也撵不退了,就像那群给我“调遛艺儿”的麻雀一样,这边撵飞,又落到那边。
第二天起床后,心里确信,改弟就是我媳妇儿。从此天天念想着见她,一天不见心里空落落的。见了又不敢给她说话。那个目标就在眼前过,可又遥不可及。明明是汹涌的波涛,却被遏制在坚固的大堤前。日子一下子苦逼起来,只在夜晚瞎琢磨的时候,浸淫在空虚的蜜罐里。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年一夜之间走远了。
改弟是隔壁赵寅虎的三女儿,赵寅虎是方圆百里以外赫赫有名的风水仙儿,常有外地人慕名前来拜请他。村里人从来没有人请他,所谓外响里不响。只是他给人看风水,破解各样难题,却解决不了自己的难题,他一连生了五个闺女,就是生不出一个带“巴儿”的来。他常年云游四方不在家,家里的活计指望不上,几个姐姐妹妹又都柔弱,就都落在改弟身上。生铁也能磨出光,改弟一个女孩家,生生磨成“壮劳力”。
改弟家东墙外,有一棵桑葚树,有碗口粗。晚上东想西想的时候,就神差鬼使地爬上去。躲在树叶间,偷偷看改弟在当院里喂猪,牵羊,踢狗,和母亲吵架,吓唬妹妹,听她蹲在粪坑前呲呲尿尿……终于一日弄出声响,被改弟娘发现,被她扯着长腔骂了几个晚上。“孬孙羔子,桑葚刚坐妞儿就偷吃,能偷吃到啥会儿!吃了让你娶个媳妇儿跟人家睡,生个孩子没屁眼!”我心里直冒火:这傻老婆子,这不是骂自家吗?
一日饭时,邻居们端着碗掐着馍,趷蹴在门口槐树下边吃饭边喷空。二婶家二狗突然冒出一句:“小改这小闺女年龄不大婆娘不小。”我一听就火了,把一碗热面条扣在他头上。看一头热气腾腾的二狗忽地跳起,把碗筷摔地,火急火燎地拨拉满头淋漓的面条,心里一阵快意。很快,身强力壮的二狗像一头发疯的豹子扑向我,把我像一条布袋一样摔倒在地上,大脚板随即跟上来,踹在身上。邻居们忙把二狗拉开,母亲上前给他赔不是,二狗还挣扎着不肯干休。众人责备我:“好模好样吃着饭,你八成中邪了?”我问:“婆娘大是啥意思?”二婶吵我:“婆娘大是说女子身材高大,二狗说人家小改呢,踩着你的柴禾垛了?”我被母亲掂着耳朵牵家去了。
其实二婶一家对我挺好的,尤其是她的二闺女二妮,天天往我家跑,帮我扫地,还给我洗衣服。一回,家里人都下地了,她非缠我教她唱《大板城的姑娘》。我纳闷:“这歌都是你拿手熟歌,还让我教?”二妮说:“就叫你教。”我非常不耐烦,教了她几遍。当教到“如果你要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一句,每次都错唱成“如果我要嫁人不会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你”。半晌没纠正过来,我愤愤然:“你真笨,不教你了!”她竟然气得嘴噘老高,还还嘴:“你才笨呢,你是大笨猪!”不过,现在二妮真的成了我的媳妇儿。
那时满脑子都是改弟,渴望着能和她挨挨边儿,也是一种无比的幸福。平日里,她根本从来没有正眼瞅我一回,这种机会几乎就像中大奖一样。终于大奖的机会临到我了。一次村里放电影,她居然,恰好,站在了我的身后。那种飘飘欲仙的幸福感立刻攫住我,银幕上放映的什么全然不知,我分明感受到改弟柔韧小腹的热度,一起一伏如电流一样一波一波传输到我“得意忘形”的体内,我沦陷在这迷醉的海洋中。“你他娘这孩子,没长骨头咋的!”一声断喝之后,一只粗壮有力的巴掌把我搧翻在凳子下。我吐着满嘴泥土星子爬起,我的梦也碎了一地。
为了取悦改弟,我得有实际行动才行。我吸取教训,寻找着这样的机会。生活不负有心人,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天,街上集市,我去街上买菜。刚到集头,就见一个陌生男子对改弟动手动脚。我二话没说,疾步上前,飞身跃起,对着那男子就是一飞脚。男子一趔趄,,自己反跌落在地。男子扭身将我踩在脚下。我挣了挣,没有挣脱,期盼着改弟来救我。果然,改弟黑脸阴沉下来如恶煞,飞起了她粗壮的大腿……谁知改弟这一脚却落在我的身上。改弟大骂:“王二羔,又发神经病,无缘无故踢我表弟干啥?”接着两人“男女混合双打”,我鼻青脸肿哭着回家。
后来村支书的儿子歪嘴六常去找我玩,很合得来,往往拉至深夜不睡。饿了,歪嘴六偷支书包好的饺子下锅当夜宵。那时只有过年才吃一顿饺子,而支书家经常吃。天明被他爹发现,问:“饺子哪去了?”歪嘴六答:“八成老鼠拉走了。”第二天饺子又没了,歪嘴六仍说老鼠拉走了。支书终于咆哮:“老鼠拉的?这个老鼠还不小呢,还这么能吃!”就结结实实揍了歪嘴六一顿。我感激涕零:“哥,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用得着弟弟的地方,你只管说话!”歪嘴六说:“我只想让你给改弟传个纸条。”“这……这……”我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但我还是答应了,我想:就歪嘴六嘴歪眼斜的样子,还瘸着一条腿,打死改弟也不会寻他。
替歪嘴六送纸条,这不是找改弟打吗?我多了个心眼,找来二妮,对她说:“帮我把这纸条送给改弟。”谁知二妮一听扭身就走。这妮子啥会敢这样别扭?“回来!”我喝道。二妮噘着嘴不情愿地回身,分明看到她眼里包着两眼泪。“咦,这啥表情?托你办点事咋恁难?快去快回!”二妮赌气接过纸条走了,却没回来。
过了一段时间,歪嘴六突然送来一个礼篮,几封果子,一块礼肉,一条红鱼。我大吃一惊:“哥,送这么大的礼,难道是让弟为你效死吗?说,谁是你的仇家,我去砍了他!”歪嘴六笑了,他一笑嘴歪得更很,笑声嘶嘶有点漏气:“兄弟,你想多了,你是我的红媒,这是你当受的礼。”我一头雾水:“什么红梅绿梅?怕是哥搞错了。”歪嘴六又笑:“咋会错?我和改弟要结婚了,多亏了兄弟的帮忙。”
“啊!”我如梦初醒,且是一个响雷把我惊醒的,又犹如一盆冰水从上兜头浇下,我懵了,木了,僵了。好一会子,我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掂起礼篮扔到门外。果子如上冻的鸡屎撒了一地,红鲤鱼在“鸡屎”里痛苦地挣扎。歪嘴六猝不及防,连叫:“兄弟你咋了?兄弟你咋了?”母亲闻声赶过来,攥着拳头捶我:“这孩子这是又撞邪了!”
这次打击对我是致命的,我软弱得浑身没有一丝劲儿,只躺在床上流泪。三天三夜,任母亲怎样劝说哀求,滴水未尽。母亲请来村上卫生室的赤脚医生,医生掰开眼撬开牙瞅了又瞅,没招。又请来南庄的师嬷嬷(巫婆),又唱又跳一阵子,也不管乎。母亲就绝望地爬在床头握着我的手哭。
一觉醒来,我挣开母亲的手,虚弱地说:“我真傻,给别人当媒人。”一个声音飘在我耳际:“你就是傻,比梁山伯还傻。”这声音很熟,很清脆,不是母亲的声音。我扭过头,才看到是二妮坐在床头。二妮拉住我的手,哭了:“哥,我哪点比小改差?她又黑又胖,脾气又大,嗓门又粗,还有孤臭,跟个大老爷们一样。我不知道你喜欢她哪点?”我注意打量着二妮,二妮白白净净的,眼泪在两只毛毛眼上好似粘着的露水,鼻头和两腮因为哭泣泛着红晕,好像初熟的仙桃……这妮子,长这么好看,我怎么楞没发现?我语无伦次地呢喃:“是啊,我喜欢她啥呢?还不是你妈夸她,我又看她很会扬场,才……现在,才发现,还是妹好……”二妮破啼为笑:“真的?”我握紧她的手,认真地说:“真的!不过,现在真的很饿……”二妮格格笑着跑出屋子,在当院大喊:“大娘快做饭,俺二羔哥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