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老家的院门,藏在梧桐树茂密枝叶间的布谷鸟,就嘀嘀咕咕的叫,一泡屎砸在我头上。我不以为意,一个意念在体内奔突,这片土地何其亲切,正适合我在这黑土里扎根抽枝。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诡异的想法?
父亲正在拾掇三轮车,做着麦收的准备。我说,我想回家种地,不想回单位干了……话音还没落地,脊背上就挨了一扁担。母亲连忙奔过来,护着我,把我推进厢房。母亲的指头点打着我的脑壳,你也是作,好好的办公室不坐,来乡下做扒地獾子?
我心里抗议着,在山头坐一会儿,是欣赏美景;在山头坐一辈儿,是监牢刑罚,这罪我是受够了。并且,这算哪门子工作?就是计生委一个通讯员,还是编外。一月一千多元,不够塞牙缝,怎么养活我两个孩子?
你要是敢卸套,我给你没完!父亲在门外吼。
晚上吃过母亲端来的饭菜,躺在床上怄气。房门突然打开,呼啦一下子挤进一屋子人。三爷,二叔,三叔,还有几位堂兄弟,都是族人。我很惊骇,慌忙起来让烟。我揣测,这出戏,父亲八成是导演。父亲母亲则忙着往屋里搬凳子。立时屋子里升腾起团团烟雾,遮掩了窗口微弱的月光。
三爷先发话:小,说说你咋打算的。
我说,孩子大了,需要钱养活。
父亲吼,你犯浑!
三爷斥责,你别吭,让孩子说。
堂哥嘲弄我,不是我说你,起小就不长远,干啥就三分钟热度,也是个没出息的货。
三爷瞪起眼,你热度高,棉裤腰!又转脸问我,熬熬能熬出头不?
我嘟囔,没钱,熬八辈子也出不了头。
二叔说,村里老李老赵,不都是熬成商品粮的吗?
堂弟替我打圆场,以前是以前,现在实现在。隔年的黄历翻不得,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
三叔突然插话,你知道大家为啥不让你辞职不?
还没等我回话,三叔兀自接着道,我们东院几辈子受西院的窝囊气,因为西院人丁旺,做着官,村长“二锅头”老弟兄们七个,光他就有五个儿子,人称“五虎上将”,谁敢向人家呲花冒烟?你知道我为啥宁愿挨罚倾家荡产也要超生吗?我不服这口气!自从你去了县里,二锅头对咱东院客气多了。有些事,他要掂量掂量再做。
三爷干涩了嗓子,悲怆地道,东院、西院虽同属一族,多少年来一直貌合心离、明争暗斗。你老爷爷健在的时候,西院只是我们东院的佃户。后来兴起各种运动、各种变革,两家就如风中的树,此起彼伏,没有片刻消停。
扭头瞅瞅我,三爷叹口气,如今,二锅头骑在东院脖子上拉屎,我们没奈何,因为我们东院一辈不如一辈,没有出来一个有能耐的。就你还有点希望,你又往下褪裤子……
我苦笑摇头,我一个小通讯员,啥家也不当,我能怎么着人家?
堂哥突然豪壮地说,兄弟,只要你不辞职,大伙给你开工资!
我说,别开玩笑了。
三爷郑重地说,不是开玩笑,今儿大伙儿来的目的就是,只要你还上班,啥条件都答应你。甚至大伙儿都商量好了,兑钱给你买一个正式工。
对。对。烟雾缭绕中,大家纷纷表示。
我说,憋闷得慌,我出去透透气。说着起身就来到院子里。
我一来到院子里,一股清新的夜风袭来,精神为之抖擞。我突然感觉自己像一棵树一样,逐渐高大起来——不是感觉,而是真的,我看到自己的脚趾伸长,撑破皮鞋,渐渐向脚下的土里扎下去,扎下去,我感觉到了土壤的舒适和甘甜;我听到自己身躯拔高的吱吱嘎嘎的声音,我看到院里的梧桐树在我们跟前变低变小。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族人从厢房中跑出来,变成麻雀一般的小鸟,一轰隆飞到我的枝杈上来,叽叽喳喳地欢叫。那只布谷鸟也展开翅膀,从梧桐树上飞到我的身上。
我真的变成了一棵树,鸟在我的枝上搭窝,风从我腋下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