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连翘花开时
翁大明
——纪念父亲逝世二十六周年
冬去春来,连翘花开。
那年也是连翘花开的季节,我把一簇金黄的连翘花捧到
父亲的床头,贴着父亲的耳边说:“爸,你看,春天来了!连翘花开了!”父亲居然睁开了眼,兴奋地注视着这束连翘花,头微动了一下,试探着去闻连翘的花香。那充满温暖、充满慈爱、充满眷恋的目光,在对这束连翘花的深情地注视中,慢慢淡去……
在老家的那所土房子里,病中的父亲几次想出去看看房前屋后,看看蓝天白云,看看花草树木,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和春天。但是曾经那么刚毅坚强的他,却被病痛折磨得下不了地,走不得路,也经不住窗外料峭的春寒了。我和大哥商量,准备尝试着背他出来晒晒太阳,让他再看一眼他亲手用毕生精力营造的这个家,但他却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了。
父亲的愿望,只是想出去看一看。但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愿望,竟也无法得到实现。
我万般无奈地走出来,见门前山坡上桦栎树林里的那片连翘花开得正黄。唉!这早春的连翘花,怕是父亲再也看不见了!
爬上门前的山坡,折几枝盛开的连翘花。我要把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春天,装在这束金黄的连翘花里,送到父亲的床头。
二0二0年春天的连翘花,跟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的连翘花一样金黄。满山遍野,竟相绽放,清风徐徐,花香淡淡。
在这金黄的连翘花开的时候,我禁不住又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了父亲。
祖上从烟雨江南的钱塘郡,辗转迁徙到秦岭南麓的大竹园,生存条件本来就发生了诸多变化,父亲偏又出生在陕鄂交界的马家坪。马家坪群山环绕,地处边远,坡多而陡,地少而薄,林丰而密,躲避战乱倒是个好地方,但要是在这里繁衍生息,却是异乎寻常的艰难。
连翘耐寒耐旱,任何贫瘠的土地,都阻挡不住连翘的生长。
十岁那年,父亲在南坡放牛,一阵枪林弹雨之后,父亲的牛被穿着制服抗着长枪的军队牵走了,父亲居然一直追到银洞沟,硬是把自家的牛要了回来。十六岁那年,中原突围部队路经马家坪,父亲找到部队首长,问:“你们是红军的部队吧?是打鬼子的部队吧?我也要参军!”虽然由于年龄小等诸多原因未能如愿,但革命的火种已经深深地埋在了父亲的心中。二十岁那年,父亲带看两个民兵,夜行瓜子岭,在祖师殿里抓住了土匪头子。那土匪头子藏在祖师爷神像后面的一堆柴草里,竟然把自己装进了麻袋,在麻袋里鼾声如雷,父亲顺势把麻袋绑了,连人带抢交给了人民政府。
连翘枝繁叶茂,每一次花开,都是一场果实的孕育。
连续生了两胎女儿,急着想生儿子的爷爷便从赵家抱来一个女孩“等亲”,总算等来了父亲,长大后成了亲,圆了房,生了我大哥和两个姐姐,但在那反对包办婚姻、追求恋爱自由的年代,这一对年青人还是分了手。父亲带着一儿一女,又迎娶了湖北萝卜坑徐家姑娘,与这徐家姑娘生了四儿两女。前前后后九个子女,注定了父亲一生的命运。
连翘朴实无华,虽不及牡丹娇艳,却也清丽脱俗,清香幽远。
从兵慌马乱中走过来,父亲成长为一名共产党员,一名基层干部。在那个贫困的小山村,父亲组织土地改革,让家家户户都有了地,实现了耕者有其田,日子一天天安稳起来。父亲组织互助合作,建立了一个一个的互助组和合作社,推动了农业生产。父亲组织大炼钢铁,贡献了自留山上成片的桦栎树,家里只保留了一口锅,其它凡是能炼铁炼钢的东西都带头交给了集体。父亲到山西省昔阳县参观大寨,组织大家学大寨、修水利,在东坪、西坪、桃园和幢子沟都摆开了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战场,修起了一道道石坝,一层层梯田,至今这些石坝和梯田,还滋养着这里的没有移民搬迁的群众。父亲发动群众建起了西坪小学,把那些在财神庙里上学的孩子接进了正规的教室,培养了王老师、蔡老师、陈老师等一批批民办老师,经常到家里做客的,就是学校的老师们。父亲组织建立了西坪大队的第一家双代店,把这里的山货送了出去,也使这里的群众有了基本的生产生活保障。父亲组织办起了西坪大队第一家药铺,支持叶医生、井医生等一批批赤脚医生进修学习,方便了当地群众的就医看病。为了让当地群众每年能分到几个余粮款,父亲组织办起了大队综合厂,把自己培育的牡丹苗子,无偿提供给各个生产队,实行多种经营,发展集体经济。父亲是基层干部,同时也是种植能手和养殖能手,还会屠宰、木工、浆砌、编织、狩猎等手艺,给队上放的那群羊日益壮大,羊粪肥了队上的庄稼,卖羊的钱增加了集体的收入,总是想方设法地提高产量,让大家贫困的状况有所改善。改革开放后,父亲积极推动联产承包,带头承包土地,所种的庄稼长势格外的好,成为一河两岸的样板田。
连翘花开早春,颜色是金黄的,品格是高贵的。春深时,淡出姹紫嫣红。
父亲虽然身处边远闭塞的小山村,平凡得一如连翘默默无闻,但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老党员,始终没有忘记每月按时缴纳党费,时常关心着乡邻的冷暖,关心着集体的利益,关心着国家的大事。家里有一个小广播,一天三次播放《国际歌》、《东方红》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播放最高指示和各级新闻,父亲听得不过瘾,又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带在身边,天天听。有一年发大水,眼看洪水就要冲走队上的羊圈,父亲便抱了床上的被子,冒着倾盆大雨堵住水口。父亲总是这样保护着集体的财产,每逢雨季,总要把大队和学校的房子,以及生产队的油坊检查几遍,发现漏雨处,便搭了梯子,上房一块一块地添瓦,水道堵住了,便提了锄头去挖开,让洪水畅通。他做这些事,除了家里知道,从来不跟别人说。父亲帮助乡邻也完全是义务的,耕地锄草、打墙盖房、杀猪宰羊,只要有人找,他二话不说地去帮忙,却从来不收别人一分钱,母亲带病给别人做衣服,別人要给钱,父亲也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还不给谁帮个忙!收钱,情份就薄了!”那个年代,虽然粮食紧缺,余粮款很少,但父亲绝不占集体一分钱的便宜,如果他觉得队上给他多分了粮,他一定要送回去,给队上放的一只羊掉下悬崖摔死了,父亲坚持一定要赔,只有赔了集体的损失他才安心。大姐和弟妹们打猪草,他总是叮咛:“不要踩了队上的地!不要拔了队上的菜!不要损害队上的庄稼!”,别人的一个萝卜一个瓜,他也决不允许混在猪草里带回来。
连翘是落叶灌木,不高大,但也绝不卑微。她用满枝的金黄,温暖着寒意尚存的早春。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供应大哥在宽坪上小学,到九十年代供应小弟在赵川上中学,父亲供应子女上学将整整三十八年。这三十八年里,每年至少有一个孩子在校读书,多的时候,有三四个孩子同时在校。那时没有免费的学校,学杂费要缴,笔墨纸张要买,粮菜要从家里带,虽然花钱不多,但挣钱也很艰难,八九个子女,就像要债的一样,连续几十年消耗着父母。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再苦再累,父亲也不敢把腰弯下去,他要把腰挺直了,把这个家撑得稳稳的。
从解放那年大哥出生,到父亲去世那年小弟刚刚成年,父亲有四十五年的时间担负着养儿育女的重任。不仅要供应子女上学,还要糊住一家人的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不让他操心。
虽然人多劳少负担重,但父亲对老人却十分孝敬,再困难,也要让老人先吃饱了,穿暖了。奶奶、爷爷、爷爷的续配,以及他那没有成家的叔父,父亲的一生,竟亲手安埋了四个老人。
连翘在苦寒中熬着,父亲在生活中熬着,该开的花,年年都开。
为了挑起这个家,父亲没日没夜地干活儿。人民公社时期,父亲是大队干部,也是生产队里的好劳力,队上的活儿几乎一天也没落下,庄稼地里的活儿样样在行,又肯下力气,所以天天都是满分,大一点的孩子上学回来,也安排他们到队上劳动,能干个啥就干啥,能挣几分就挣几分,说是让子女参加集体劳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主要的,还是想多挣点工分,工分多,就能多分粮食。母亲跟父亲一起天天出工,还给队上养了一头母猎,每天又多挣三分工。
既便这样,还是很难顾住一家人的嘴,十几口人的吃穿用度常常让父亲作难,尤其是开学的时候,这个要缴学费那个要买作业本,父亲和母亲大眼瞪小眼,急得团团转。
于是父亲便决定给队上放一群羊。这样一来,队上卖了羊,就多了一份集体收入,每家就能多分点儿余粮款,父亲也能多挣一份养羊的工分。趁着放羊的方便,父亲响应公社除“四害”、保秋收的号召,背着猎枪打田鼠打老鸹打野猪,队上也给记工分。关键是这放羊的活儿,孩子们放学了也能干,父亲便可以腾出手来继续参加队上的劳动,放羊和出工两不耽误,虽然起早摸黑,又苦又累,一个人却能挣几个人的工分。
土地到户后,父亲养了牛,就近种了五亩平地两亩坡地,那平地在阴坡,也不甚平整,坡地更是又陡又薄挂不住土。父亲便精耕细作,把别处的土背到坡地来,让坡地也长出好庄稼。那地里的石头,父亲恨不得拣得一个不剩,地里的杂草,父亲也恨不得锄得一棵不剩,只有那一片原本并不肥实的地里长出的肥实得令人注目的庄稼,承载着父亲一年的希望。如果说在队上集体干活是按时上工按时收工,那父亲在承包的土地里干活天天都是早出晚归,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三伏天的大晌午,也在地里侍弄庄稼,一年到头没有休息过一天。下雨了,母亲央求父亲:“你就歇一天吧!”父亲摇摇头:“歇啥啊?我要把那些刀磨得快快的,再刨几根锄子把儿,天晴了干活用!”快六十岁了,父亲还张罗着盖房,亲自起土打墙,砍柴烧瓦,伐树架梁,盖起了三正三厦大瓦房,把那房前屋后通向邻居的路修得敞亮通达,把房子周围前山后坡的桦栎树护理成林,桦栎树林里只留一簇一簇的连翅,迎风摇曳。
连翘不仅可以观赏,而且可以入药,其根、茎、花、叶各有所用,果实清热解毒,消痈散结,疏散风热,主治感冒。
父亲性情耿介,光明磊落,即便在最艰苦的年代和最艰难的环境,心里总是装着乡邻、装着群众、装着集体,一心想让当地通路通水通电,家家都过上好日子。寒门的父亲并不比豪门的父亲差,正如寻常的百姓也有人格的光辉。就是这样一个时刻顾集体顾大家的父亲,同时也没有忘记顾好自己的小家,对父母尽孝,对子女尽责,他像照料集体的羊和地里的庄稼一样,点点滴滴,一丝不苟。
一到冬天,母亲就咳嗽不止,父亲接照医生的交待,天天给母亲打青霉素和链霉素,被窝总是暖了又暖,不让母亲冻着。怕子女在学校上学吃不饱饭营养不足,便用他自己制作的小木桶儿,装了炼过的加了点儿盐的猪油,交待说:“在学校打了糊汤,夹一砣子猪油,搅匀了吃”。那火炉里,总有一炉又大又旺的火,红彤彤地映照着一家人的脸,从里到外都很温暖。
连翘啊,你金黄的花,流淌的何偿不也是一种温暖。
头一年冬天,父亲还很结实,在安沟熊洞洼砍了大堆的柴,准备运回来过年烧,门前屋后那密密麻麻的桦栎树,父亲一棵也舍不得砍,说近处的柴,要等年龄大了跑不动了再砍了烧。腊月二十六那天,我从外地回家接过父亲肩上的那挑豆浆,至少也有一百斤往上。过年大哥大姐们一如既往地
过来拜年,父亲还满脸欢喜,把好烟好茶找了来,张罗着吃饭喝酒。马家坪那个地方,冬天贼冷,大雪不化。正月初,父亲开始咳嗽,继而出现头疼,大是感冒的症状。叶医生、井医生、刘医生和张医生轮番看了,开了药,打了针,都说受了风寒,过几天就好。
谁知父亲的头疼得一天比一天紧火,身体也一天比一天虚弱,我们便商量找人帮忙,准备抬他进医院治疗,可父亲死活不肯,说:“这咋好麻烦别人?路远,坡陡,雪又厚,抬不去的,我不去!”那马家坪不通公路,无论到陕西医院还是到湖北医院,都要翻山翻岭,有几十里的山路。父亲年前砍了顶杆儿,也在安沟的大石岩下靠了一大堆,准备卖了钱,大家集资修一条从西坪通向白鲁础的公路。可这公路还没有开始修,好端端的父亲却病得不轻,要把病人从又陡又窄又滑的山路上抬出去,着实不易。
父亲不想给别人添麻烦,不想被别人抬着丢了面子,不想花了攒着准备修公路的那点钱去住院。没有公路,就通不了车。
在一所完全中学里,我代着高中毕业班的课,眼看要开学了,父亲喊住母亲,叫母亲给我收拾了,催我快去学校,说娃们等着上课,高考耽误不起。
正月十六去学校上班,月底回家又劝父亲住院治病,邻居们也纷纷地来劝,父亲竟还是不肯。二月十九那天,父亲问明了母亲是个周末,便坐在屋檐下向路口张望,终于在傍晚时分等着我回了家。那时的父亲,头不疼了,感冒的症状也消失了,只是消瘦得十分厉害,原本高大的身子完全变了形。我日日守候在父亲身边,又安排了弟妹,晚上轮流看着,陪父亲说话。
二月二十六日那天阳光灿烂,父亲洗了头,剪了指甲,刮了胡子,突然摇晃了一下,腿上支撑不住。我急忙把父亲搀上床,父亲满头是汗,气息微弱,说话的声音仿佛是从喉腔里发出的,变得模糊不清。大姐夫找了周医生,把了脉,扎了针,可是加病了的父亲病情一日重似一日。弥留之际的父亲,仍然牵挂着下巴脱臼无法吃饭的樊家表伯,艰难地示意着母亲,让母亲装了蜂蜜和猪油,给这个可怜的老邻居送去。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病呢?开始是咳嗽头疼,继而是乏力消瘦,进而是进食困难,心里好象堵着什么,气息的中间,似乎也间隔着一段距离。眼看父亲大限将至,我禁不住悲由心生,寸步不离地陪着父亲,我要亲手喂他吃下最后一口饭,喝下最后一口水,抽下最后一口烟,听他说出最后一句活。我好后悔,后悔我没有坚决地把父亲送进医院;我好遗憾,遗憾直到最后都不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我好痛心,痛心自己顾了高考却疏忽了为父亲冶病。父亲的病,竞是耽误了!这世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买后悔药。
那年春天,也是连翘花开,我把带着浓浓春意的连翘花送到父亲的床头,摸着父亲的脉搏一点点变得微弱,听着父亲的心脏慢慢停止跳动。父亲的生命,定格在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时间是农历二月二十七日上午的九点二十分。
父亲的坟荧,座落在那片他亲手留植的桦栎树林,群山环抱,松柏掩映。在父亲的墓碑上,我们兄弟姐妹为他刻上
了这样地墓志铭:
高风亮节,侠骨柔肠;养儿育女,一生奔忙。
或事农耕,或牧牛羊;扶弱济贫,睦邻亲邦。
秉性耿介,气宇轩昂;克勤克俭,持家有方。
德高望重,胸怀宽广;风范长存,千古流芳。
在那群山环抱之中,在那苍松翠柏之间,父亲的墓碑前,有一簇连翘顽强地长出来,与那桦栎树林里的万千连翘,在
料峭的早春开出满枝的金黄,一年又一年……
2020年3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