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秋日的傍晚,太阳无精打采地悬在山顶,怅悒而朦胧。灰暗的垃圾场像墓地,一堆堆垃圾面目狰狞,散漫凌乱地裸露在那里。老妪手持扒钩(一种捡拾工具),小鸟觅食样忙碌着。突然,一缕温润闯入视线,那温润呈绛紫色,玛瑙样,在夕阳的关怀下若隐若现。不会是人吧?拿扒钩戳了,感觉软——是件棉衣。女款,八成新。除了脏,连个扣子都不少。这样的袄咋扔了呢,不是死人穿过的吧!使劲将衣服抖了抖,尘土烟雾般弥漫开来……
老人不知道何时来到这座城市的,不知道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大。记得离家那天,周围一片苍茫。田园是黄的,落叶是黄的,出村那条路和远处的山梁也是黄的。太阳灯笼样吊着,惹得周围的云朵火焰般璀璨。或许正因了那火焰,老人才决定这时候离开。这时她耳边又响起儿子的呵斥: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可要锁门了!儿子赌博输急了眼,逼老娘外出挣钱,帮他还债。她觉得这秋天的太阳就像儿媳那张脸,温润里蛰伏着淡凉。她知道自己年岁大了,在儿孙们眼里已成多余,与其在家看脸子倒不如出去走走。犹豫再三,才决定启程。此刻,她掂起衣服反复打量,觉得款式、颜色还算时尚,儿媳年轻,说不定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肯定会喜欢。这样想的时候,手被衣服里一片硬物挡了一下,仔细摸,像户口本,再细看,是个兜,没有口。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衣服收好,像练到了宝贝,慌忙离开了。
住处是一座破庙。三间瓦屋,一个院子,孤立于远离市井的天地里。庙叫关帝庙,供着一位手持大刀的人。庙门无人看守,一把锈锁吊在门上,钥匙就在旁边挂着。那天天色已晚,老人正好路过,见门锁未落,索性走进去,在庙的一角用塑料布一搭,便住下了。
她拿剪刀小心翼翼把兜口剪开,掉出来一个小本本,绿色的,里面有姓名和数字。老人不识字,不知道是啥,便拿给识字的老王头看。老王头告诉她是一个存折,上边有一万多元存款。啥?一万!老人吓一跳,以为听错了,打出生也没见过恁多钱。老天真是有眼啊,正好儿子欠债,说不定这回有救了。转而又想:那失主如果发现折子丢了,该多着急,不会因此闹出人命吧!这样一想,顿觉折子沉重起来。
老人怀揣折子惴惴不安回到了老家。家是用玉米秸秆堆成的草庵子。听说老人回来,儿子立马过来了,站在屋外冲老人喊,带钱没?老人走出屋,在门口朝儿子摆手。儿子没动,说快拿来吧,人家那边等着呢!老人冷脸,你还在赌?再赌就把娘压上吧!儿子犯浑,你值几个钱?说着推开老人,索性进屋翻腾。老人不理他,任他翻。
出去这么久挣的钱呢?儿子一无所获,审判似的质问老人。老人泪水潺潺,说儿啊,娘老了,靠捡破烂能挣几个钱?娘就是棵摇钱树也供不起赌啊!听娘话,别赌了,只要不再赌,娘就是砸锅卖铁也帮你把债还上,行不?儿子说就这一回,你把钱给我,再赌,你砍我脚,剁我手!老人无奈摇头,去吧去吧,娘累了,想歇歇。我看你这辈子是没救了!说完,伤心地瘫坐在地上。
2
奶奶!孙女放学了,过来找奶奶。老人把孙女搂在怀里,问想奶没。孙女说想。老人从兜里掏出一把糖,那是卖破烂时收购站老王头给的。因为没钱找零,老王头就想出这么个点子。其实一块糖是不值一角钱的,老王头放着零钱不给,偏偏用糖块兑,是明赚卖家的便宜呢。为此她还和老王头拌过几次嘴。孙女接了糖没有马上离开,在屋里这瞅瞅那转转。老人生疑,说糖吃罢了咋还不走?孙女待答不理,我想再待会儿。老人感觉浑身燥热,就把外衣脱下来放在床头,说那你待吧,我找人说话去!说着就掂了凳子朝村口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指着新捡的棉衣说,走时把袄给你妈带上,看她能穿不。
孙女叫月月,已上小学。奶奶这间屋子对她来说是常客,早在没上学之前就在这里玩。她今天不想走并非离不开奶奶,而是另有想法——帮爸爸把奶奶的钱翻出来。这是来时爸爸特意安排的。见奶奶走远,她迅速把屋子翻掀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聚在了奶奶刚脱下来的衣服上。她发现奶奶衣服里有个兜,没钱,却有一个硬本本。本本上有名字,还有小格格。格格里有一串串数字。奶奶不识字,哪来这个小本本?该不是存的私房钱吧?她迅速把本本装在了兜里,然后抱起棉袄,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月月再次见到奶奶时,奶奶正流着泪在床前翻找东西。她把被子掀了,席子也掀了。边找自言自语,能跑哪儿去呢,记得是放在了兜里呢!问月月,看到个本本没?月月点头又摇头。昨天我不在时你爸来没?月月摇头。稀罕了,难道被老鼠拉走了?月月胆怯地站在那里,她知道奶奶要找啥,也知道为啥要哭,内心充满了恐惧,不知道奶奶最终会不会追到自己头上。如果追到自己头上咋办呢?
还好,奶奶哭了一阵就停住了,她闷闷不乐地告诉月月,奶奶要回去了,这次恐怕要走得久些,如果奶奶死在了外头,别忘年节时给奶奶烧纸,不然,奶奶会想你们的。刚回来咋又要走?月月拉住奶奶的手,眼泪汪汪。奶奶说,我把人家的折子弄丢了,那上面存了很多钱,得想法还啊。月月心里一惊,折子是人家的?老人就把捡衣服的事说了。说折子上的钱不是个小数,丢折子的人一定很着急。老人说着眼泪又涌出来。本打算把折子上的钱取出来暂用一下,替你爸还债的,没想到会丢。丢在了哪儿呢?记得回来时妥妥地揣在了兜里呢!老人失魂落魄,不行,得去找!月月很想把实情说出来,但这时耳边响起了爸爸的声音:如果奶奶怀疑你,打死也不说,记住没?她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
老人又回到了庙里,边捡破烂边寻找失主。认定失主一定就在附近。因为折子台头写的是竺城某银行,这些垃圾都是从竺城附近小区里运过来的,丢折子的人一定不会远。要是哪天能找到失主,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把钱还上,谁让你把人家的存折弄丢来!为尽快找到失主,她把折子上的姓名转给了各小区保安,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一天,有个小区保安找到老人说,他那个小区有位孤寡老人和折子上的名字一致,不知道是不是她。老人喜出望外,要保安那天带她去见见。保安说恐怕得下辈子了,因为人已经死了。老人打个寒颤,问几时死的?保安说大概俩月前吧,听说她有个儿子在国外,不知道怎么联系。老人根据保安提供的线索,找到了那个孤寡老人的住处,望着蛛网和生了锈的锁,无奈地摇头。
就在她失望地准备离开时,从楼上传来了脚步声。老人停下来,等人走近了才问,您是这儿的人吗?下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有事?老人说别怕,俺想打听个人。就把捡折子的事说了。妇人似乎有些激动,说巧了,这个忙恐怕只有我可以帮您!老人说那太谢谢你了,快告诉俺她人在哪儿!死了。妇人说。老人说我知道她不在了,她家其他人呢?妇人想了一下说,听说他有个儿子在乌克兰,具体做啥不晓得。老人便又失望,这可咋整!妇人一拍脑门,哎,对了,老人死前家里雇了个保姆,那保姆和我女儿玩得好,没事常到楼上串门,说不定她知道老人的家庭情况,要不等我帮你问问?老人脸上皱纹再次绽开,说那谢谢你,改天我来讨回话。
3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因急着找人,老人一直在外转悠。现在,距折子上的钱数虽然还相差很远,但只要慢慢攒,总有一天会攒够。让老人着急不安的是,那个丢折子的人一直杳无踪迹,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找到。
这是个温润的秋夜,月儿银币样当空挂着,老人没事坐在那里数星星,一颗,两颗。数着数就迷了路,不知道那里已经数过,哪里还没数。这时她感觉身上有股凉意,就掀开门帘——一块沾满污迹的塑料布,猫腰钻了进去。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因赌博被公安局抓了,她躲在茅庵里哭,突然就看到了孙女,孙女高举着本本告诉她,找到了!找到了!她这才想起来,那天她出去找人说话时月月是在屋里的,难道是她偷去了?接着又梦见了失主,失主拉着她的手,一时激动得不知说啥好,当听说折子再次弄丢时,脸子便立马变了,问,你是咋搞的嘛,怎么能拿别人的折子顾急呢!醒来吓出一身汗,但脊梁沟却一紧一紧的,像睡在冰窖里。
老人病了,咳嗽发烧。喉咙眼有痰,想吐又吐不出。还胸闷憋气。她想坐起来喝口水,但浑身没劲,就浑浑噩噩躺在那里。不会是该死了吧?摸摸脸,感觉皱纹好像又多了,也深了。叹气,岁月不饶人呢!其实老人岁数不算大,才五十来岁,但看上去却像六十多岁的人。夜色朦胧,月光里她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口晃动,惊异地问,谁?!我,别怕。来人低声说着,把帘子掀开,要钻。老人警觉地坐起来,你想干啥?!
来人是老王头。老王头是个光棍,但做生意鬼精,喜欢玩称。他把秤砣下边放个磁铁片,过秤时把秤杆抬得高高的,看上去足斤足两,让你甘吃亏没话说。凡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抠门,但又怕得罪他。因为附近就他一家收购点,一旦撕破脸破烂就没处卖了。不过她们自有高招,你不是在称上坑人吗,俺在货物上做手脚,看谁能得过谁!于是,她们把捡来的废品故意洒上水,然后再掺点土,重量自然就增加了。对此老王头心知肚明,并不计较。
老王头不计较并非甘愿吃亏,而是另有打算。见了年轻的,姿色稍微好点的女人,他会非常慷慨大方,故意把斤两往高处报并多付钱,目的是想得到对方青睐。他知道凡外出捡破烂的人大都家庭不幸,不是离婚丧偶婆媳不和,就是家有磨难无处诉说。这些人大多情感脆弱,很需要慰藉与安抚。老人知道老王头不是个好鸟,成天色着眼朝年轻女人身上瞭,但没想到会打自己的主意。此刻,见老王头在门口发愣,说你滚不滚?不滚我喊人了!老王头嬉皮笑脸,别呀,你一个人住这,不怕那关公爷呀,我来给你壮胆。说着猫腰钻了进来。
拳头雨点般砸向老王头。老王头不恼也不躲,说打吧,我那地方正痒呢!老人扑哧笑了,骂,你个孬孙,谁的事都找!老王头说解个闷,闲着可惜了。老任呢?她这几天家里有事,来不了。老任是个寡妇,就在附近村子住,年纪比老王头年轻,模样也耐看,一个偶然机会两人认识了,老王头便紧追不舍,后来终于弄到了手。虽然没办任何手续,但两人俨然成了真正的夫妻,天天形影不离黏在一起。但老王头好像并不真心要她,像贼一样防着她,为此两人经常磨嘴磕牙。
面对威胁,老人拼命抗争。终因势单力薄,被老王头强行压在了身下。但泪水却禁不住漱漱流。求你放俺一码好吗,俺日子不好过呢!说着又是一阵咳嗽气喘,接着就把儿子赌博的事说了。见对方泣咽不止,一副凄苦可怜的样子,老王头停止了动作,叹了一口气,说,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别哭,以后有啥事跟俺说,俺想法帮你。说着松开手,顺势歪在了老人身边。
虽然与老王头有生意交往,但谁都不知道老王头的身世,老人曾有意试探过,但对方一直缄默不语。此刻见老王头迷途知返,慢慢恢复了平静,问,你咋知道我住这里?老王头翻转身,所答非所问,想和你商量个事,那个折子你打算咋办?老人就把丢折子的事说了。老王头眼瞪得鸡蛋样,问咋丢的,丢哪了。那样子,好像折子是他的。直到这时老人似乎才明白过来,问,你是不是有啥想法?老王头说没啥想法,就是想帮你把钱取出来。老人惊异,说外财不顾命穷人,折子没了咋取?老王头垂头丧气,就把银行有关规定说了。老人知道老王头有心计,告诉说,虽然折子丢了,但如果钱确实被人盗取了,我得想法把这笔钱补上,因为折子是我弄丢的,不能让人家失主落空。老王头一脸鄙夷,说你这是何苦,一万多元可不是小数,万一人家硬说没了,咋办?老人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真心往他嘴里抹蜜,他还能反咬指头?那谁敢说,这年头,谁还拿良心当个事!老王头觉得老人有点不可思议,接着说,不必为折子的事费心,那钱一时半会取不走,说不定人家早就挂失了。老人半信半疑,你咋知道?老王头说,只要发现存折丢了,失主第一时间肯定会到银行挂失,这是常识。老人怔在那里。万一人家还没发现呢?老王头挠头,要不哪天我带你去银行查一下,看钱到底还在不在。老人说好,接着问,告诉俺半夜三更为啥来这?老王头尴尬地笑了笑,不说罢,说出来让人耻笑。老人紧追不舍,那不行,赚罢便宜了,必须说!老王头瞪眼,我几时赚了便宜?老人说,刚从身上下来就不认账了?说着又扑哧笑起来。老王头脸红,刚才是有点犯浑,可并没有成事啊。老人说把人都按倒了还不算事吗,我如果告你强奸未遂,咋办?那你去告吧!老王头说。正要起身,却见老人眼睛微眯,面色泛红,身子不停地抖动,说冷,冷死了,快压住我!老王头吓了一跳,一摸,头热得烫手,说老东西,你病了,快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4
尽管老王头一再阻挠,老人依然坚持要寻找失主,觉得只有见了失主,才能把折子的事弄明白,不然就是对人的亏欠。因在病中无法动身,就把找人之事暂时交给了老王头。
受老人委托,老王头来到住宅小区,找到那个答应提供线索的女人,结果让人失望。女人并没有提供出真正有价值东西,只是把保姆的姓名和家庭住址说了,要老王头自己去找。保姆住附近乡下,老王头按照线索一路找来,家人告诉他保姆已出嫁,和女婿在外打工,具体在哪说不清楚,让其到婆家去问。而婆家远在50里外的邻县。老王头感觉再继续追下去似乎是瘸子撵驴——越蹦跶越远,逐把保姆婆婆的家庭住址记了,回头向老人交差。
老人不死心,说继续找啊。老王头不高兴,就和你睡那么一屁会儿,连腥气都没有闻到,你把我当大脚丫鬟使啊。老人便拉下脸子,使你是看得起你,不告你就便宜你了,还想咋的!老王头说要去你自个儿去,我不去!老人斜了他一眼,真不去?老王头说真不去。那别怪我不留情面,我可把你平常收破烂的那些个歪门邪道抖落出去,看以后谁还往你那送东西!老王头说不怕,你们往废品里掺杂使假,以为我不知道?见唬不住,老人只好改换笑脸,说你跑腿我不亏你,回头我给你买两盒好烟,慰劳慰劳,行不?老王头谄笑,说别买烟了,先买包口香糖把你那臭嘴收拾一下吧!
那天老王头悬崖勒马并非心生怜悯,而是闻到了老人口臭。后见对方发烧,怕出意外,才把老人送到附近一家诊所。老人重感冒,在诊所挂了针拿了药,回庙里躺了两天,很快好了。为取得老人信任,在老人患病期间,老王头一直悉心照料,这让老人非常感激,并最终放弃前嫌,把寻找失主的事托付与他,没曾想事情会这样麻烦。
失主姓郑,大伙都喊她郑老太,也是一孤寡老人。年轻的时候守寡,含辛茹苦把儿子操大,并拿出所有积蓄送其到国外读书,没曾想儿子却在国外成家立业,并最终留在了那里。郑老太死的时候,儿子带媳妇回来了,办完丧事就很快走了。因为老人临终有安排,说要等她三年大祭过了房子才能卖,所以房子便一直空在那里。儿子叫邓涛,是个孝子,生前几次欲把母亲接走,老人怕死在国外无处安身,不去。为照顾老人生活,儿子托人雇了个保姆,并帮老人办了个存折,定期为老人汇钱。老人把折子藏在袄兜里,放在衣柜下边的夹层里。夹层是一块硬纸板,直到儿子离开那天才被发现。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老人坚持下保姆最终还是找到了。遗憾的是没有见到本人,只是在电话里把事情简单说了。保姆对存折的事一无所知,只告诉说老人的儿子叫邓涛,是国外一家公司老板,因为要为母亲办三年大祭,并且要处理房产,两年后还会回来的。要老人到那时直接去找他。
不管失主能否确认,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老人舒了一口气,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等待失主归来。根据钱数和剩余日子,老人悄悄算了一笔账,一万多元,每月不吃不喝至少得攒够400元。钱难挣呢,眼下捡破烂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为尽快攒钱,她不再满足于先前的小区和固定站点,而是走街串巷,四处流浪。饿了就蹲下来啃个凉馍,喝口开水。困了就在涵洞桥头或屋檐走廊顺便睡一宿。好在是夏天,日子好对付。今天运气不错,太阳还没露脸已经拣了两大堆。有硬纸盒,废铁丝,旧书报,易拉罐,和瓶盖废纸之类。初步估算,送到老王头那至少能买50元。这地方僻静,捡破烂的少,好像还未被人发现。照这样下去,折子上的钱说不定很快就能攒够。老人心情爽起来,嘴角流淌着满足的笑,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当她准备装车时,一个头戴大檐帽,腰扎白皮带,电影里二鬼子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先瞅了瞅废品堆,又斜眼剜了老人一眼,问,拣完没?老人说完了。装车不?装。老人以为对方要帮忙,补充,不麻烦你,俺自己来。大檐帽朝远处挥了一下手,来,把这堆破烂装上拉走!几个乞丐模样的人便一窝蜂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强行把破烂装上了车。老人愣了一下,欲上前阻拦,被大檐帽飞起一脚:去你妈的!此处是老子的地盘,再来腿给你打断!老人怔住,完了蹲在地上哭。她知道遇上了赖毛小混混,这类人都是蛇蝎心肠,惹不起,逐抹了一把泪,迅速逃离。
5
捡破烂和做其它事一样,也需要动脑子讲技巧。技巧就是先找准目标,然后像猎人捕猎样,耐心等待。最易得手的地方是新建小区。因为新房要装修,要添置生活用品,这些用品大都用硬纸壳包装。硬纸壳在废品里是抢手货,一块硬纸壳顶半车塑料瓶。很多废弃包装物都是在用户入住前必须处理的,如果赶巧了,一家的废弃包装物就能装满一车子,顶在外边转悠几天。
这是一个新建小区,从进出的人群看,大部分住户应该都还没有搬来,正在装修。老人瞄准一个拉家电的半截头货车,正想往里进,被门岗拦下了,问找谁。她愣了一下,指了指前边的车,那不,搬家呢,我得盯着点,别把东西碰坏了。门岗疑惑地瞪了她一眼,说,如果捡破烂可不行!
老人跟随车子来到一栋楼下,听见楼里叮铃咣当一片响声,心中便暗自揣摩,说不定真有指,就在下边等。结果等家具卸完,车开走了,也没见人下楼扔东西。老人有些失望。就在这时,从另一门洞里走出来一对年轻夫妇,女的朝她扫一眼,问,要破烂不?老人说要,在哪?男的挥了一下手,说跟我上楼!
房子刚装好,房间还没来得及打扫。屋子里的家具用品还没有配齐。老人不敢进,在门口等。男人说进来吧,指着一堆包装物还有沙子水泥啥的说,把东西收拾了,把地打扫干净。老人皱眉。说破烂好办,这沙子水泥咋办?男人顺手从卫生间拽出一个鱼皮袋子,说,装起来朝下背。老人估算了一下体积,从3楼往下背,至少得三趟,如果顾人,少30元没人干,这样等于把工钱顶破烂了,年轻人不傻呢!累就累吧,全当给人打工了。
第二天再来,却被门岗拦下了,说,昨天就被你骗了,今天还想钻空子啊。老人哀求,说家里困难,要不谁干这个啊。门岗点上一支烟,猛吸一口,吐着烟圈说,有困难和我说没用,找政府呀。老人突然就有了主意,急忙跑对面超市买了两盒烟,悄悄朝对方手里一塞,说行个好,啥时抽烟俺给买!
6
转眼一年多过去了,老人想家了,特别想孙女。她现在咋样了呢?个头长高没?又想奶奶没?一边想,眼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她托老王头把攒的钱存起来,折子就暂时放他那。她得接受先前的教训,不能再带钱回家,省得儿子纠缠。
月光铺满了回家的路,老人是傍晚时分在县城下的车。家离县城大约二十多里。
到家已是深夜,村子似雾霭,隐约在星光里。她顾不得进自己的茅草庵,想尽快见到孙女月月。她给月月带了奶糖。月月爱吃奶糖,每次回来都嚷着要奶奶买,说那种找零的糖不好吃。她就到小卖部把找零的劣质糖拿去和人兑换。对方见她可怜,并且有赚头,也就换了。她悄悄来到儿子家,见门开着,灯亮着,没敢进,在门口喊,月月,奶奶回来了!屋子死一般沉寂。难道睡了?睡了咋不关灯呢?那该多费电!进屋,见儿子歪在沙发里,没好气,咋睡这?月月呢?儿子好像喝了酒,折身看了老人一眼,随即躺下,半天才冒出一句狠话,死了!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出啥事了?儿子就把离婚的事说了。
原来,儿子因赌博债台高筑,债主见媳妇有几分姿色,就提出拿媳妇抵债。抵债就是陪睡,每陪一次减200。媳妇气恼,一纸诉状告到派出所。派出所根据线索一下子把赌窝端了——参赌者每人罚款2000元,对主要组织者,逮的逮,判的判。儿子因交不起罚款,被行政拘留15天,印悔过书1000份。儿媳因此和儿子离婚,带月月回了娘家。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说散就散了。
老人差点晕倒,轻蔑地瞅了儿子一眼,说离了好,省得以后有人管你了。你不是缺钱吗,来,妈这回把钱带来了。真的?真的!儿子来不及穿鞋,一步跨到了老人跟前,哪来?老人一只手佯装掏钱,另一只胳膊轮起来,冷不防给了儿子一巴掌,把儿子扇个趔趄。儿子捂脸,你,你打我!老人说,打了,咋的吧!不等对方回话,又一巴掌扇过去。这回儿子躲得快,没打着。老人疯了样扑过去,掐他拧他,用头抵他。面对母亲的疯狂,儿子害怕了,慌忙躲进屋把门关了。
老人瘫坐在地上,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也是第一次冲儿子发这么大的火。这时她感到后悔,后悔小时候没把儿子管教好,以致造成今天这样的恶果!老人与丈夫老来生子,把迟到的儿子看成命根子,要天给天,要地给地,噙到嘴里还怕牙碰着,结果致使儿子习惯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懒惰自私,冷漠乖戾,并最终走上罪孽之路。
7
在十里外的另一户人家,有个女孩在想奶奶,她是月月。月月不知道爸妈为啥要离婚,为啥要狠心地丢弃奶奶。难道与那个折子有关?奶奶现在咋样了呢?会不会还像先前那样给自己带糖块回来?在妈妈和爸爸离婚的日子里,月月也和奶奶一样在默默流泪。她想一步跑到奶奶跟前,把自己的忧伤困惑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奶奶。这天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拿着糖到处找她,她迎着奶奶奔去,边跑边喊,奶奶!我在这儿!醒来听到有人在门外喊。开门,见奶奶在院外站着,乞丐样隔着门槛和妈妈说话,意思是劝妈妈回去。妈妈拒绝,并随手把院门关了。这时候月月听到奶奶急切地呼唤:月月!月月!月月应了一声,随即冲出屋子,哇地一声扑进奶奶怀里:奶奶,我想你!完了放声大哭。妈妈伸手拦了一下,没拦住,跟出来,企图将女儿拽走。月月拽着奶奶不丢,回头怒怼,不要你管,我要跟奶奶回家!呜呜呜…… 妈妈冷脸,敢!给我回屋,哪都不许去!就去就去!月月不服,跟妈妈顶嘴。见女儿那样,妈妈只好松手,恶狠狠地对女儿说,不用不听话,走了就别想回来!转身将门关了。
月月跟奶奶在家待了两天,把偷折子的事向老人说了。老人既恨又怜,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安慰说,月月是好孩子,这事儿奶奶不怪你,是你爸爸不争气。月月抹了一把泪,小心翼翼把一张照片掏出来让奶奶看,奶奶看到一个漂亮女孩,头扎两个羊角辫,穿一身蓝校服,脖颈上系着红领巾,问谁给照的。月月不说,让奶奶猜。你舅舅?月月摇头。同学?月月依然摇头。见实在猜不着,才告诉奶奶说,是同学的爸爸。那天她去同学家找同学玩,正赶上同学爸爸给女儿和妈妈照相,就顺便给她拍了一张。好看不?月月问奶奶。奶奶说好看,谁也没有俺孙女漂亮!月月便羞涩地低下头,接着问,欠人家的钱攒够没?老人禁不住老泪纵横,说月月大了,知道操心了,一把攥住孙女的小手,久久舍不得丢。
老人要继续外出挣钱,又把月月送了回去。安排月月听话,好好上学,答应下次回来还过来看她。月月泪眼朦胧,告诉奶奶妈妈要给她找后爸,她不想和妈妈在一起,想跟奶奶一起走。奶奶说,外边暂时没处住,等把欠人家的钱攒够了,如果赶上假期,再带她去。月月悄悄把照片掏出来,顺势塞进了奶奶衣兜里,眨巴着眼睛问,那得要多久?奶奶说也就一两年吧。望着奶奶远去的背影,月月久久地愣在那里。直到老人消失在了暮色里,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然后挥着小手,朝远处的黑点喊,奶奶再见!
8
老人再次走进收购点时见老王头正躲在屋里悄悄落泪,问咋了,老王头不说,摇头叹息。老人吃惊,追问,到底咋了?老王头才把相好的事说了。
原来,那姓任的走后一直没有回来,老王头有些疑惑,就佯装收废品到附近村子去找,一打听,村里根本没这个人,才知道上当受骗了。相好借口置办结婚用品临走向他要了一笔钱,答应回来就和他登记,没曾想这一走竟没了踪影。先前相好在的时候,无论早晚老王头都能喝上热汤吃上热饭,现在猛然一走,像鸟儿飞了,屋子陡然间空了,炕头是凉的,锅灶是凉的。为此老王头痛悔不已,渐渐地,病倒了。老人有些同情,安慰说,人总是要变的,既然不想跟你了,留也留不住。老王头惊异地望了老人一眼,恳求,你不是没伴了吗,要不搬过来咱俩过吧!老人觉得像开玩笑,戏谑说,上次的账还没算清,是不是要老账新账一起算?老王头脸子红得猴腚样,我说的可是真话,答不答应在你!说完迅速低下了头。老人感觉对方像个孩子,执拗又淘气,问,放着年轻的不找,干吗缠我?老王头摇头,年轻靠不住啊,像小任,说走走了。那俺问你,为啥喜欢俺?老王头认真想了一回,至少善良吧!哪善良?你丢了存折还要寻找失主,把钱补上,就凭这就值得信赖!老人泪目,你真这样想的?老王头赌咒发誓,骗人是小狗!
老人突然想起了存折的事,问老王头,你说那折子上的钱能不能被取走?老王头说,取钱是需要密码的,不知道密码即便拿了折子也白搭!那天我让你看的时候,没发现折子上有密码罢?老王头故意掩盖,说谁会把密码写在折子上,那不是往外送钱吗!其实那密码就在存折背面写着,邓涛怕老人记不住,取款时误事,特意留下的。
为了让老王头尽快好起来,老人暂时放弃了外出,真心实意地陪伴照顾他。说这叫一报还一报,上次你照顾了我,这回轮到我了。老王头便心生感动,说我对不起你呢,我照顾你并不是真心的,而是另有打算。老人怔住,羞怯说,不就是想那个嘛!老王头摇头,接着就把当时的想法说了。他告诉老人,那天夜里,他并非奔着她的身子去的,而是惦记那张存折,想把存折搞到手,试着把钱取回来,然后两人平分。因为那天老人拿折子让他看时,他已经发现存折背面封皮内有一行数字,手写的,猜想很可能是密码。没想到老人会把存折弄丢,并且对他早有防备。老人笑,不说我也知道。看来这辈子除了女人和钱,你啥都不喜欢,难怪人家老任不愿跟你!老王头好像一下子从失恋的阴影里解放了出来,说钱的事不用发愁,如急用我这里有,可以先拿去。老人揶揄说,人穷志不短,我可不敢要你的钱,别让你心疼病了还得伺候你!老王头便自我解嘲,小任知道我平常一直在防她,所以对我也就半真半假。老人说这就是你不对了,真喜欢就应该真诚待人,哪能处处设防呢?人心换人心,这事搁谁都受不了!
两人一起来到银行。结果让人失望。查账需输入账号密码,没有账号密码无法打开账页。咋办呢?两人决定尝试挂失。这样或许能保住钱不被盗取。但挂失需要本人到场,并且要有相关身份证明,两人面面相觑,只得扫兴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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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人的感召安抚下,老王头的不羁行为大为收敛,性格开朗了,人也诚实了,像换了一个人。老人对老王头的好感也与日俱增。两人商定,不管存折上的钱是否还在,必须在失主回来前把钱攒够。等钱攒够了两人就搬到一起住,正式结为夫妻。
老王头虽然有心和老人走到一起,但对老人死心塌地寻找失主却不以为然,觉得那是六个指头挠痒。但老人却铁了心,非要找到失主,等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老王头似乎有些等不及,不久找到老人说,不如先住一起,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好相互照顾。老人说先别忙,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来历呢,你到底是哪里人,这些年为啥一直不回家?老王头眼圈泛红,不说罢,说起来丢人呢!老人看了他一眼,怕丢人就不说。不过老憋在心里也不是个事儿。老王头低头思想一回,那我还是说了吧,免得让你猜疑。30年前,老王头说。那时农村还是大集体。那时候日子苦啊,苦得冬天里只能吃红薯。光苦不说,还动不动就要挨批斗……老人说知道呀,咱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
老王头是河南人,当过小学教师。那时村里来一帮下乡知青,其中一位女知青家庭背景不太好,为表白和家庭划清界限,决定不回城了,就在农村安家落户。这天,她主动找老王头说,俺想和你处对象,你愿意吗?老王头惊得嘴巴大涨,问为啥?对方就流泪把就自己的家庭背景说了。告诉老王头,因父亲被打成右派,母亲一气之下和父亲离了婚,并很快给她找了个后爸,她不想跟后爸生活在一起,就主动要求到乡下来了。现在她已无家可归。老王头不仅家穷,在村子里又是孤门小户,一直在为找媳妇的事儿发愁,听对方这么一说,立马表了态,说愿意!于是两人便私订了终身。
让老王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两人秘密交往时,有个人也在打女知青的主意。他是大队民兵营长,军人出身,靠造反起家,因长相欠佳一直没有女孩子青睐,早想和女知青套近乎,苦于一直不得机会。后见老王头捷足先登,便醋意大发,于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强行把那女知青奸污了,女知青因此寻了短。为掩盖事实真相,他栽赃陷害老王头,硬说老王头借恋爱之名破坏知青下乡,并组织人对其批斗。老王头哪是权势的对手,无奈之下只好背井离乡,一走了之。
一晃30年过去了,后来听说案子破了,他被平反了,当初栽赃陷害他的人也被绳之以法了,但此时老王头早已由成年步入了老年,并看破红尘,抱着过一天少两晌的态度浑浑噩噩混日子,把平常攒下的钱都花在了寻花问柳上。他想趁着身子骨还硬朗,把历史对他的亏欠找回来…… 老王头悲愤不已,说我冤啊,冤死都没法说!老人同情地落下泪来,安慰说,这世上的事真是好难好难啊。
10
老人想孙女了。一想起孙女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觉得孙女那么小,却因父母离异遭受那么大的伤痛,真是罪过啊!可这能怪谁呢?要怪只能怪自己。是自己没有把儿子教育好。郑老太的忌日快到了,不知道她儿子邓涛回来没。老人一边伤心落泪,一边自言自语。担心错过机会,决定和老王头过去看看。
郑老太那扇封闭已久的房门终于被人打开了。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陈设依旧。只是少了些生气。人呢?哪去了?抬头,看见墙上坐着一位慈祥老人,她面带微笑,目光迥然,好像在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找谁呢,娘在这儿呢!来人与老人默默对视,过了好久,突然喊了一声娘,完了便泣咽不止。
他是邓涛。就是老人一直渴望见到的那位失主的儿子。他是专程从国外赶回来为母亲操办忌日的。老人和老王头找到他时他正陪小时候的玩伴——家出租车公司经理在客厅喝茶。听到外边有人喊,忙跑过去开门。一见愣住了。半天问,你们找谁?老王头说你是不是叫邓涛?邓涛有些蒙圈,不知道哪来的亲戚,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老王头就把存折的事简单说了。对方听后低头思索了一阵儿,很快抬起头来说,有这事儿。不过——折子我已经挂失了,那个折子已经没用了!啊!是吗?两位老人惊愕得嘴巴大张。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激动,说,太谢谢你们了!进屋说吧!
两位老人被让进屋里,对方给老人倒了茶,敬了烟,说,为了找我,你们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接着眼含热泪,一五一十把丢折子的事说了。
原来,因工作繁忙,在母亲病重期间,邓涛一直未能回来,直到母亲快断气时,才匆忙赶回来见了最后一面。他知道母亲有个存折,那是几年前他亲手给办的,里面还剩下不少钱,是母亲特意留下来置办棺木的。但折子却一时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母亲记错了地方。为防万一,他只好去银行挂失。好在钱还在,只是重新办个账号,把密码改了。直到几天前,为给母亲办忌日,他才把钱取出来。但有个谜却一直困扰着他。就是母亲临死的时候,一直用手指着那个大立柜,想说啥,结果没等说出来,就遗憾地闭了眼。
老人究竟要说啥呢?送走母亲,邓涛几次来到大立柜前,企图顺着母亲的指引找到答案,结果一无所获。直到临走那天才突然发现,原来大立柜底部有个夹层,夹层下边放着一件棉袄,是母亲当年穿过的。他把袄从夹缝里拽出来,感觉到有股刺鼻的霉味儿,他皱了皱眉,未加思索就顺手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母亲的其它遗物,早在母亲入土前就随着纸钱化为灰烬了,只有这件棉袄被遗忘在柜里。母亲为啥要惦记一件棉袄呢?事后邓涛一直想不明白。直到见了两位老人,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棉衣里竟藏着母亲的棺木钱!当时咋就没想起来认真检查一下呢?现在让邓涛后悔不已的是,由于自己的一时疏忽,不仅给母亲留下了终身遗憾,也让两位老人陪着遭罪。如果不是存折被老人捡到,并亲自送上门来,困扰他的这个谜团,也许永远无法破解。如果当初母亲有病时,自己能提前回来,一直守在身边,也许这事就不会发生了…… 这时他想起母亲曾在电话里给他说过的话,说我如果死了,不用你破费,买口好棺材就行,钱我已经备下了,到时候我会给你的……
邓涛一边自责,一边忏悔。觉得两位老人太善良了,居然为了一个存折,苦等三年,费尽周折寻找失主,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他对着墙上的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说娘,遇到好人了,你的棺木钱找到了,这不,人家把折子给送来了,不用再为此事担忧了。说着,两眼禁不住落下泪来。
扑通!遗像从墙上坠落下来。邓涛看见母亲步履蹒跚向自己走来,同时听到一个亲切的声音:是吗?既然是好人,就认干爹干娘罢!邓涛说好,听娘的!完了就跪下来对着两位老人磕头。
老人吓一跳,忙把他搀扶起来,说孩子这是咋了,是不是在发癔症?邓涛摇头。过了一会才说,你们是好人,看到你们就想起了母亲,母亲和你们一样,也心地善良,可惜走得太早了。现在我感觉对不起她,临死也未能尽上孝。现在猛然见到你们,觉得你们就是她老人家的化身,真想喊您一声妈!
两位老人愣在那里,都有一种悲戚失落感,不知道该自责还是该安慰。回想起两年来的攒钱经历,老人想哭又想笑。对老王头说,既然钱没丢,咱走吧。说着站起身来朝外走。邓涛说那可不行,您不仅帮母亲找到了折子,而且还帮俺解开了心中的谜团,俺一定得好好谢谢您!说完逐将老人扶上车,和玩伴一起将老人送回了住处,答应等母亲忌日过后,再登门答谢。
11
自从见过失主,老人一直郁郁寡欢,情绪一落千丈,还经常疑神疑鬼的,总觉得那折子的钱很可能已经被人取走了,是失主在撒谎,不敢承认,故意把真相隐瞒了。老王头感觉不对劲,就哄着她去了一家医院,医生根据症状,让其做了相关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原来老人得了抑郁症,也叫强迫综合征,主要症状为焦躁不安,失眠多梦,该做的事不想做,不该做的事偏要做,认识偏激,固执己见,行为怪异。医生给开了药,但老人却拒不承认有病,坚决不吃,弄得老王头哭笑不得,老王头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老人先前非要找失主还钱,原来是病啊。现在她愿意和自己一起过日子,是不是也是一种病态呢,想到这心中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天,老人起得格外早,不梳头也不洗脸,坐在那里流泪看照片。看着看着竟失声哭起来,老王头问咋了,老人抹了一把泪,哽咽说,你看这照片像谁。老王头接过照片仔细瞅了,说眼睛鼻子像你,是不是你孙女?老人没直接回答,说我得回去了,要不然说不定月月该来找我了。老王头说想就回,我这就去给你订票。转而又说,要不俺和你一块儿回?,路上好有个照应。老人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老王头便有些不悦,说都住到一块儿了,咋不让一起回呢?老人无奈地笑了笑,说,不想让你破费。老王头惊愕,心想都一家人了咋还分那么清,看来是真有病啊。
月月放假了。放假的月月过完这个夏天就10岁了。10岁的月月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奶奶病了,躺在一座破庙里,没人管,没人问。醒来奶奶的身影依然在眼前晃动,奶奶不说回来的吗,都快两年了,咋还不回呢,莫非真病了。真病咋办呢,谁去照顾她?越想越后怕,越怕越紧张。不行,我得去找她,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外边!月月知道奶奶在哪,那是一座比县城大的城市,上次听奶奶说起过,她在地图上也找到过,叫竺城。从地图上看,竺城距老家并不远,而且是一条直线。她把平常积攒的钱数了数,一共二十八元零六角。她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车票钱,能否找到奶奶。但去的决心已下,不可更改,因为太想奶奶了。她不知道给奶奶看病得多少钱,为防万一,她决定编个瞎话,向外婆再要点。因为没零钱,这回外婆很大方,居然一下子给了她10块!
为了尽快见到孙女,老人再次来到孙女外婆家。她知道孙女该放暑假了,上次曾答应过来看她的,说话得算数。家中无人,大门紧闭。问邻居,方知月月不见了,全家都外出找人去了,心里便咯噔一下:莫非去找奶奶了?想到这,她不敢怠慢,忙搭车往回赶。她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拐弯去了附近那座大城市。她认定月月很可能正在那里转悠着找她,或许能够遇上。他先到汽车站,又到火车站,问了很多司机和交警,还拿出照片给他们看,结果都摇头。为了让月月能及时发现自己,她找了一块硬纸壳,让人帮着写了“找孙女月月”几个大字,挎在脖子上。
一晃两天过去了,半个竺城大街小巷几乎被老人找遍了,没得到任何消息。等她疲惫地回到住处时,发现屋子空着,老王头不见了。原来,见两天未回,老王头担心她路上出啥意外,跟着回老家找她去了。结果两人失之交臂。
第三天,两人终于在住处见了面,都为月月的走失痛心不已,禁不住落下泪来。老人说都怪我啊,上次要是答应她一起来,也许就没这事了。正在这时门外来了一辆出租车,车门一开邓涛和他的玩伴走了下来。自打见到老人后,邓涛一直心怀愧疚,总想帮老人做点啥。后经和玩伴商议,决定带老人去国外旅游。他们今天来就是和老人商量这事的。见两位老人泪流满面,便怔在那里。当听说孙女月月走失时,禁不住大吃一惊,问几时丢的,有啥相貌特征。老人就掏出照片给他们看。玩伴先对着照片拍了照,接着给公司值班室打电话,安排值班室马上通知所有在途出租车,迅速打开广告视屏,滚动播放寻人启事。接着就启事内容作了具体安排。在玩伴给公司打电话的时候,邓涛拨通了一位高中同学电话。同学在市公安局供职,主抓社会治安,他告诉对方干娘的孙女走失了,能否想法帮助一下,完了就把照片和相关资料传了过去。随后两人搀扶老人上车,说要陪他们一起找。
酷暑里的竺城像座大火炉,到处散发着灼人气息。老人坐在车上,看到大街上车流如水,不论出租车或公交车,一律都在滚动播放着孙女的照片,下边还有一串号码,知道大家都在帮助找,不禁悲喜交集,落下泪来。
夜里,老人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女孩泪流满面坐在一座庙门前,尽管有璀璨的晚霞照耀着她,但她依然是那样地忧伤和孤独。突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停在了庙门前,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像邓涛,也像他的玩伴,他迎着那女孩跑过去,高喊:月月!月月!霞光里,老人看到又有很多出租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她面前驶过,所有司机都向她招手行注目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