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河中学给朋友发位置共享,地图上显示是清潭湾。清潭是距离学校百米的大河,如玉带环佩,川流不息,河水清且涟兮。校舍背靠一座山,像一口天然的巨钟,钟灵毓秀,依山傍水,此乃兴学的风水胜地。
校园依山就势,面积不大,但极富层次感。一进校园,首先引领你沿坡而上的是一排石楠,血气方刚,仿佛一群列队的少年,兴高采烈拍着通红的手掌。它们一年四季皆如此,在贫瘠的石缝间生长,没有花开但不自卑,石楠将最红的叶片举起,比花朵还鲜艳。遍体通红,是羞怯还是勃勃雄心?春心荡漾,我深信,吹拂石楠的风一定是心形的,即使在隆冬时节仍朝气蓬勃,凛冽的寒风运不走它们的血液,因为它们的血液蕴含金石。晨曦中,嘹亮,喜庆,仿佛一帧帧对折的朝霞,红蝴蝶的翅膀立在楠木枝头,所有的幽暗都将化作它们起飞的力。
走过石楠延伸的坡道,再上去是卵石垒砌的坝头。高大的桐树,粗壮的根须不断拓展生存空间,它没有因为自己生存需要将卵石排挤,而是将它们紧紧搂住,仿佛呵护着自己的孩子。桐树身躯粗糙,布满疤痕,疙瘩或洞穴,枝干虬曲……其实这就是它希望的样子,生长,只为长成本真的自己。桐树花期比较早也比较短,花萼呈管状,白里吐蓝。几阵春风吹来,树比我们先知先觉,不只是力度,还有温度与形状以及它体内藏着的太极,阴阳交替地吹,才有了花开和花谢。“一夕轻雷落万丝”,雷雨后桐花坠地,一枚枚柔软的雷管,天空与大地交合,满地落花仿佛炸裂的雷霆的胎衣。唤醒与孕育,花谢之后,桐树快速生长,它使劲生长仿佛只是为着长出巨大的绿荫,它要用这绿荫的重量来压一压尘世的虚浮。朝阳升起,被它搂在怀里迟迟出不来,我站在窗前凝望,等待。晨曦晃荡着从树枝间透射过来,仿佛要看清大树心里藏着什么,阳光照耀的一面树叶那么绿亮,那么美,没有照耀的一面也一样碧绿,它们一定有着隐秘的血缘传递。
比树叶先攀上枝头的是那些鸟,它们一只呼唤着另一只,一只追逐着另一只,在枝头上跳跃,鸣叫,仿佛晨读。有时安静下来,一齐注视着操场上孩子们玩闹,一到节假日,这些平日陪孩子们吵闹的喜鹊、八哥纷纷跳下枝头,欢呼雀跃地在宽敞跑道上奔跑。步履蹒跚,显然没有孩子们身影矫健,但趣味丝毫未减,也来踢踢球吧,一抬腿脚爪上沾满草籽与露珠,跳远或摔跤……叽叽喳喳,翻飞着,在草地上打滚。
与桐树一样魁梧的是宿舍周围的苦楝树,一坡修竹与之相伴而生。早春的日子,万物还未完全从梦中苏醒,一庭修竹在静静晨祷,苦楝树伸着长长的脖子仰望头顶回归的大雁,因激动而震颤,哑巴一样比划着想说什么?春风一夜间磨亮万物,而擦亮一棵苦楝树需要整整一季,并且使尽浑身力气。白云怀揣春天的诏书,天使的心灵之光化作粒粒鸟鸣的火种,黝黑的苦楝树周身发亮。高高的鸟巢,比往年又抬升了三尺,雏鸟稚嫩的叫声如种子在枝头发芽,叶片渐渐舒展,仿佛一只只新生的翅膀渐渐充盈。风一阵阵吹拂,呼呼地打磨翅膀,我想一定是最顶端的那一片托起雏鸟展翅高飞。苦楝树花期比较迟,香气浓烈,花瓣如此柔弱。母亲节前后,是的,就是这个时节,我总是在一棵棵树下徘徊,仰望,看花朵慢慢合拢,楝子在静静地孕育,让我震撼,生命阵痛时节,所有花朵都在风雨中奔赴母亲的路途。一切都源于一个伟大的词,为了果实,她们心甘情愿选择凋敝,没有丝毫犹豫。
仿佛仅有绿意是孤独的,因此它从灵魂里生出新枝。众鸟高飞,我听见枝叶也拍打着翅膀,振翅欲飞,但每次腾空都被根茎拽回。一棵树身上你永远看不见流逝,岁月已被它化作内心的葱茏与辽阔。初夏时节,树枝上长满了叶片,我想数清但怎么也数不清。树投下所有叶片的影子,斑驳中相互容和,叠加,仿佛在告诉我——这里没有数学。风吹来,影子在地上晃动,它们紧紧抱做一团,我低头默默看着,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树仍在摇动,仿佛在向我招手,示意我向它靠近,或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我站在原地迈不开步,仿佛脚底已经生根,就这样仰望它,仍它的绿荫慢慢将我覆盖,仿佛我已是它的一部分。
秋风劲吹,人世渐渐将自己裹紧。窗外那棵桂树不算高大,但树龄很长,婆娑的枝叶,它原本可以将自己藏得更深,虽然灵魂的外衣渐渐褪去。一扇幽闭的门敞开,生命本真的呈现,鹅黄,卑微,细小,足以让世界的躯壳碎裂。金子般的光,与月交相辉映,香气若有若无,它宛若活在自己的“无”里。秋风紧握金子锻打的雕刀,明月是它最满意的作品,大地上,最先与之交锋的一枝一叶被雕刻成飞翔的姿势。细碎的花瓣坠落,如同金屑,隐秘或显现,仿佛隐身墙根的秋虫,金子般鸣响。一棵桂树,乘着月光的翅膀自月宫而来,光阴里走一程,花开一回,与我交心一次。花香里我一遍遍地聆听,心底充满了宁静,这一刻,内心的那个我在渐渐放大,凸显——是否一脸尘垢,目光迟疑,思虑重重。那个沉潜的我发出了清亮如洗的声音——它提示我一种剥离,对那种经受了生活磨砺的厚茧,被人事纷争包裹的灰暗。然后,一些被日常遮蔽的柔软,开始变得如此清晰,像潜伏的细流,在心上宛转无声地漫溢。或者,我会像细小的花瓣,静静地开,无声地落,在风中将尘世放下。
风抱紧什么,什么就是命运!深秋了,树的色泽越来越暗淡,像一幅幅年代久远的壁画,让凛冽的风画着自己,直到没有多余的一笔。我凝望一枚树叶缓慢飘坠,什么让它最终选择了放弃?落地时的弹起,脆响,但很快复归沉寂。飘坠并非堕落,放弃也不是失败,此刻从一枚飘坠的树叶中,你看到残缺也看见圆满,看到短暂也看见悠长……当我深呼吸,感觉空气中隐藏着一种无声的秘密,那是一种清朗而又芬芳的欢愉,它顺着风,越过了落叶,鸟鸣——事实上,它应该比风走得更远。
一级级土石阶,一排排四季常青的女贞子树,仿佛绿色围墙环绕。有些并排站在一侧,有些沿着小径两侧的曲线依次而立,像几支有组织的小分队,总体整齐,但不限制个体的自由伸展。雨落下来,像怀抱着黛绿的竖琴,风之手弹拨着,舒缓抑或悠扬,全凭树自身的想象。错过还是避开,女贞的花期那么缓慢,不慌不忙,细微,怯生生,一粒粒花束簇拥在新生的枝头,像一束清凉的火焰,让怀抱它的空气不停地颤栗。但不为所动,它用体内的幽香,推开身边的辽阔与虚幻,它深知,它的生命只有一条甬道,并且幽黯。芒种时节,阳光锋芒毕露,含蓄的女贞此时也高调举起体内的花朵,浓郁,挥发着青苹果的气息。莽撞的鸟常常将花粉洒落一地,蜜蜂与蝴蝶不会随花粉跌落,从一束到另一束,它们将花蕊抱得更紧。降落的只是如芒的时光,一半沉没大地,一半在枝头孕育,结实,压弯的枝条仿佛岁月弯下的脊梁,柔韧,时光优美的弧线,鞠躬,感恩,向苍天,向大地。叶片收集完阳光,露水从叶片里走出来,仿佛从夜晚的褶皱中滑出,开始收集星光。星光与露水糅合,黝黑的籽实越来越圆满,密实,如一粒粒乌亮的念珠。凡浓缩的都是精华,凡经霜的都能熬药,而它医治的不仅仅是人间的躯体,还有灵魂。
一东一西,宿舍两侧矗立着两株红杉,伟岸,凝望它们,即使是阴霾的天气,也会让你心中升起朝霞或晚霞。它们在此安静生长,仿佛两尊有生命的灵塔或雕塑,唯一目的就是提供仰望。
“乡村冬日景象也这般美好!”友人来访时不禁感叹,看到如此诗意居所,才真正明白我为什么很少回城原因。在校园漫步,我们交谈,彼此感受从灵魂深处吹拂的风,像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阳光从高高梓树梢筛漏下来,一群孩子在捡拾残枝落叶,叶片有的黝青,有的金黄或赭红,如此新鲜,孩子们用它们拼接成鸟兽虫鱼、日月星辰……仿佛在他们手中运行、振翅,带着朝露的清新。树枝光秃秃的,并非枯朽,一只蓝鵐在其上跳跃,不只是指证——树枝不会折断。它终于找到合适的位置,收拢翅膀与歌喉,静静伫立、仰望,若有所思,仿佛与树成为了一体。天那么蓝,也许唯有思才能抵达,那用翅膀与歌喉无法抵达的深邃、辽阔与无限。直至雪花飘落,天使般降临,她是现代的更是古典的,万籁俱寂,一切都在此刻取消差别。如果你也在她眷顾的枝头,修为草木之心,相互照耀与灌溉,天地柔软,还有什么不能包容?
友人离别,门前的玉兰踮起脚尖相送,它一定提前望见了春天。十多年来,培植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它一遍遍浇水,直至枝头长出花骨朵。洁净的惊喜,仿佛终于走出长长的隧道,看到梦中的光亮,每个方向都是出口,都是起点。早春时节风寒料峭,玉兰锥形的花苞显得锋利,它深知通往春天的路还很坚硬,需要钻探。沿着树木的梯子攀登,直至更高处,一只只紧握的拳头缓慢松开,向另一个世界敞开自己,天空的栅栏全被撤除。恰如一只只白鸟在枝头歌唱,呼出体内的积雪,然后用雪片裁制飞翔的翅膀。此时在树干下,顺着它的指向,你望见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蓝,都要高远。“十年 一棵树枝繁叶茂/ 要消化多少重浊/ 才能呼出一口气清/ 除了生长绿意 鸟鸣/ 也为你开启一扇窗/ 找到生活的出口……”我曾多次在诗中这样写到它,“开一朵花是一次向往的努力/ 开一朵花/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份奖励”。开放就是释放,一只只高擎的玉杯,承接雨露,琼浆或泪水,为岁月为成长干杯!从一株幼苗到枝繁叶茂,如今它对我已是俯视,在它眼里我不再是长者,而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返老还童,我多么希望自己永远是树的孩子。三毛说:“如果有来生,要作一棵树……”,我也有相同的愿望,成为一棵树,鸟儿站在我头颅上唱歌,风在我骨子里吹,与朝夕相伴的它们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嘉木成荫,葳蕤繁祉,和风惠雨,润泽桃李。五中,每棵树都书写着蓬勃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