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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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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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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朵与怀想


文/温燕霞

 

(一)初见昙花

平淡的日子里,一朵昙花的开放,也能在漠漠的心田上种植出满畦的喜悦。这日正是秋分,夜晚有弦月,光芒的确如水,雾是不见的,那朵昙花拳拳地吊在有些嶙峋的枝柯上,月下看去,似乎是亘古里伸出的一支唢呐,伶仃地吹着关于生命、关于风华、关于梦想的曲子, 低回中有昂扬的韵味,一如它的花期,虽然短 暂却美得极致。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昙花。

 其实这盆昙花放在家中的阳台已有五度春秋了,每年秋来它们只是报以缄默,即使偶尔绽放几点花苞,却像心急的旅人,等不及到达辉煌的顶点,便沉埋在晨风夕露里了,昙花所予我们的除却疯长的枝桠外,就只有劳而无获的失望和久等不至的焦灼与无奈了。有时我甚至怀疑它非昙花,如是,哪怕真如成语所形容的那样,的确只有刹那的芬芳,五年的浇灌也该有望收取一掬回报了吧?

 这一刻今日终于来临。全家人都为此有些隐约的激动。

 我决心等待昙花那既著名又古典,同时颇为凄美的 一现。

 晚上九时左右,昙花原先握紧的拳头松动了,白而 薄的几层花瓣犹如伫立风中的妇人的罗裙,于重叠中见飘逸,以一种相当婉约的姿态迎接着这一生一世初次窥见的万象世界。凉沁的秋风中,昙花没能印下它袅娜的身影,否则对影起舞,生命的阵营岂不又多一份生机?

 我细心而又专注地立于花旁,希冀有更多的惊喜从精密纤细的蕊丝中沁出,然昙花按捺着,似乎在冷眼旁观这个躁动不安的世界,始终不肯接纳我由衷的祈盼。无奈中只好离它而去,在一圈比月色更为明亮、更为温暖的灯光下寻觅另一种人生意味。

 约莫十时许,再一次披衣到阳台。这时风更大了, 花香浮动中月色泼了我湿湿的一身。汽笛里秋虫谦卑地咕哝着,像是在暗笑我痴。 我痴么,昙花?昙花无语, 唯有洞开的口宛若婴儿的笑靥,汩汩流淌出纯洁的欢乐。 我竟想起同是成语中人的燕子,想它为梁柱上新画的那 抹朱红所陶醉,竟然不知将失巢于火!

这就是昙花的命运么?

我用手轻抚着昙花那玉色的花瓣,企图挽住它稍纵 即逝的芳华。然昙花继续一点一点地张大它笑唇的弧度, 坚定而又乐观。或许昙花是有知有识的,正因如此,所以才能无惧、无悔、无怨 因为它相信那一刻的绚烂足以诠释生命的全部意义,短暂又何妨呢?昙花之为昙花, 难道不正因为这种对于生命 的豁然与达观吗?

由于目睹了昙花追求美 丽的过程,枯萎的结局已无关紧要。自此以后,昙花在我 心中,将与伤感无缘。我想它是朵无忧的花,一生充实而丰盈,如同流星,在最短的时间 里,灿烂过别人漫长的一生。 这,难道不是一种可羡可慕的幸福与机缘么?

 

(二)神秘丁香

在我的世界里,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什么植物比丁 香更神秘。还在好早的时候, 那时我只是个小姑娘,黑发梳成长长的两束,系着硕大的花结,其中两条绸带备受成年女性的赞赏,她们说那是美丽的丁香色。也许丁香色的确别致,可我毫无印象, 留在记忆里的花结除了玫红, 便是轻盈的蝴蝶蓝了。那阵 子它们经年盛开在我乌亮的 发间,使我手中捧着的那本《望舒诗选》显得老成和忧伤。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正是这本诗集将丁香种在我意象的云海,并且滋养了许多有关 白衣少女、红油纸伞以及雨 巷和叹息的故事。

于是,当某年某月的某 一天,我撑着湖蓝色的碎花阳伞、蹀躞着走过一条檐角结着蛛网、路面铺着鹅卵石、 有着麻石拱门和雕花格窗的老街时,眼前倏忽间长出一片绚丽却又模糊不清的颜色。 它们在斜风细雨中跳动、摇曳,似裙裾、像霓霞,确切 地说,更像花海。我眯起眼睛, 竭力想分辨清楚这片灿烂究竟是什么花仙,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雾将这些全都吞 噬了,我只听见雨丝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有些残荷夜雨的意境,心中蓦地一动, 竟险些叫起来。

丁香!刚才看见的是丁香花!

自此后有许久一段时间,丁香不再寒瘦,而是排成方阵邀尽天恩的花海,从天际滔滔而来,又顺天际滚滚而去。壮阔之后不见雨巷,也没有什么幽怨的女子,依稀可见的,不过是烟雨中楼台的倒影与村落上方的炊烟罢了。我想自己那段时间肯定在做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梦,所以在诗词中那么典雅的丁香才会莫名其妙地开在没有季节标志的村野,头上飞舞着蚕妇的笑声,姿态多少有些风俗。

 然而,想象的潮水没多久就将这幅绘在沙滩上的风俗画冲了个一干二净。丁香 再度陷入迷雾。我无法设想丁香的模样。我甚至尽量避开那些有可能让我一睹丁香 芳华的花卉书籍。我怕真真实实的丁香无法承载我赋予她的美丽与诗意,同时也惧怕丁香会使我失望,就像当年的苏州之旅抹杀了我对于苏州的热情一样。

 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与丁香之间的这段距离。 这段距离是雾、是水、是镜面,它确保了丁香的朦胧与美感,也确保了我那因为对丁香并不了解故而始终不懈的渴盼与希冀,甚或寻求。 我一如既往地在一种毫无依据、毫无凭藉的情况下, 千百次地为丁香描眉画唇。

 丁香到底该有怎样的华姿呢?

从古诗词的描写来看,丁香大约有些像楚王宫中的美女,瘦削出绰约的风姿, 所以她的花不会太大,而是小小的碎碎的,犹如夜风中美女从树篱中弹出的零星笑 声。她的颜色无疑是紫的, 至于紫成什么模样,我无从知晓。在我心里,我将丁香的色彩绘得有些黯淡,紫中掺入了稍许的黑——是很沉稳同时揉合了点滴悲哀的紫色。花开时,她应该有几分伶仃,孤单而又安详地在雨中旋着臀上小小的裙摆,这样的花枝执在手里,才更有纤纤楚楚的可人感觉。而且这种颜色正好配皓白圆润的秀腕、宽大的素色衣袖及时 隐时现、偶尔叮咚一声的玉镯。不过我从不在想象中让丁香结子,就如同我没有想 象过西施怀孕一样。我的丁香始终青春,青春得雨巷中的女子都换了几茬,而她仍 在风中羞答答地开。

 我不知道真正的丁香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想知道。 我的丁香是位混血女郎,她穿着紫裙,很瘦弱很疯狂。 有时她会隔着那片意象的云海递给我一个妩媚到极点的眼波,让我浑身为之一颤; 有时她则随着月束落在床前, 在清水般的光芒里不住地叹息。你知道我那神秘的丁香在说什么吗?她说,给我一把油纸伞好吗?

这时我的梦醒了。床前什么也没有。黑暗中有一只 秋虫在墙角吟哦。这种季节 里,丁香会不会开呢?

 

(三)回忆及怀想

 

生命很可贵,更可贵的是生命中还有那么多的美好。 那种美好也许只是缘于初月的几缕清辉,抑或来自陌生人眼中的一丝笑意,而在我,则是那些回忆。

 都说回忆是属于老年人的,其实不然。如果说人生是一根珍珠项链,回忆便是串它的那根丝线;如果说人生是一种酿造的过程,回忆则是它丰醇的沉淀。这种沉淀是无论怎样的人生都能拥有的,只不过有的人着眼于春花绽放的那一瞬,并且目光总在移动,回忆对于这些潇洒的人而言,当然只能是静夜的那份安谧而非口中不断涌出的种种滋味了。而对于那些走过的路已经太多, 只有回首才觉得自然的人和 有着一颗敏感而又封闭的心灵的人来说,回忆不但是一种安全的港湾,更是一面招展的灵魂之旗。在那猎猎作响的尺幅之上,有笔走龙蛇的大事记,也有许多小楷写就的微妙感受。尽管过去的所有并不尽如人意,可岁月的手很神奇,轻轻一摸,就赋予那些在当时看来很悲痛、 很琐碎的东西一层诗意与浪漫,使人回首时,面对那一幅幅早已模糊却因而更为隽永的画面而感慨万千。

 作为一个平淡的人,我的回忆也很平淡。没有血与火的壮烈,也没有生与死的 悲欢,有的只是些细碎的感受在记忆深处新叶一般回响着,叫我从中领略到几许宁静与真诚。更多的时候,记忆是一只梦的小手,将我的心轻轻捏在其中,同时掀开我的眼帘,让我去看生命中某个重要的节日。那个节日也许在冬季,也许在夏季, 天或者下着雪,或者只飘着云,阵阵的蝉声催开了莲花人立风中,能感觉到微雨时的湿润,低头看时,才知脚踏着舷板,四周一片青碧。

而这时,那个陌生又熟稔的人来了,他像一朵洁白的雪花融在我的眼底,蓦地发现生命原是一场无理、无尽、无怨的等待。其中的许多日子不过是为某个节日、 某个人的出现而存在的一 条船、一座桥。节日过后, 回忆就给他们着色,故而每个静夜的回眸,都能在心之一角望见那个彩云飘飘的日子、那个伟岸的身影。

 每每这时,便想流泪, 想歌唱、想说一句只有一个人能听懂的话。甚至,伸开双臂去拥抱关于山关于月关于湖关于吻的种种记忆。可掠过指间的,只有无情的风。 这才知晓,回忆是永不可溯的一条河,一生再也不能第二次踏入。再多的梦想也只有化为伤感,茸茸地坠在心头,成一枝老去的蒲公英, 在一个夏日轻轻地飘散出无数的哀怨与歉疚,生命随之枯萎。因为,失落的不仅仅是回忆,还有温情的期盼与旖旎的向往。心遂恢复原有的萧索,在日复一日的黯淡中凋零成一块冷峻的墓碑。碑上也许镌有漂亮的铭文, 然而,它却不知道有人会为一个回忆、一个梦境而千里跋涉;也不知道有人会因了他人偶尔的过失遭受种种磨难以致失却往日的欢颜,更不知道阳关唱尽不想折柳偏又折柳时那份彻骨的忧伤。 它是那样冷漠地存在着,以一种永恒的姿态宣告着生命的无奈,同时,又用它的神秘它的傲岸刺激着人类的好奇,从而产生穿透表象揭示本质的冲动。

 回忆,便如一条船,顺理成章地在此时从人们的脑 海中撑了出来,帆上写满种 种目光与缠绵。

于是,绝望的心重又沉 溺于温柔的季节,想冬日山上执手的温暖,夏日午后如莲的幽怨。疲惫的眸子燃起青春的亮光,在暗夜里闪烁出群星的灿烂。耳畔,似又有初识时的呢喃。一切的一切,皆因此而似真似幻。扪心自问,竟不知今夕是何年。只是午夜梦回时,却有种华宴散后的阑珊在灵魂深处蔓延,乃至无法接受清醒的意识和客观的现实。有时,便独自对了回忆的岩壁,固执地苦苦追问:人的一生,难道营造一个梦境也是种不可饶恕的错误或奢望?

这个问题至今没有找到答案,至少没有在回忆中找到答案。孤独时静坐一隅, 看红尘万丈而我心依旧,这种时刻,总有一份难言的忧伤。因为不知道记忆中那个身影究竟如何,也许情已尽缘已灭,不灭的只有绵长的回忆,它就像一只千年的陶瓷,盛着我宝贵的青春、美丽的情怀和真诚的渴望,还有关于风花雪月关于某个日子某张脸的种种印象,独自地蹲在岁月的阴影之下,仿 佛一颗在某个夏日被冷落遗弃的心,荒凉而又寂寞。

但,即便如此,从它安详的姿态来看,仍有一种美好、一种热情在喷发在流淌在希冀。也许,希冀的只是一个浅浅的相约:出去走走?

 责任编辑|李凌云

刊于《未来作家》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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