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着熟睡的你,嘴里禁不住轻声自言自语:你呀你。情感就在胸口、喉头、眼眶里,但是不会溢出来,过于浓烈是不必要的。你呀你,只有这三个字对着你微笑,呼唤。你无须听见,但必然会感觉到。这是我在自己这个年纪,在你这个年纪,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句话,所能发出的最恰切的感慨了。
等你长大,我将要告诉你一些秘密,比如:偶尔,在熬夜写作的时候,我会偷吃你的饼干、酸奶,其它小零食。除了这种方式,我没有其他办法去假装体会一下你的感觉,你的快乐,你的情感。另一种私心是,我小时候吃不到这些东西,只有借助你的童年,我才能重新拥有童年,重新生长一次。
现在工作渐忙,出差越来越多,路途上我随时会想起你,翻看你的照片和视频,嘴角上扬,心里依然默念:你呀你。从这方面讲,我们比父辈和更早的人享有更多的准确回忆,这些影像是生活的标记,引着人回到旧时光。它还自带过滤功能,那些不好的记忆被悄悄屏蔽了。
我认识的人之中,好几个人为了事业或工作,很少在家里,也很少陪孩子。我佩服他们的洒脱(无奈?),然而对我,这种分离始终是艰难的,并且越来越难。所以我写《去他乡》时就在想,没有你在的地方,都该称作他乡吧?
妈妈偶尔会责怪我出差时不主动打电话或视频。是这样,有时候是因为缺少合适的机会,有时候则是因为害怕。我十分担心一旦看到你们的样子,会立刻情绪低落,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跑出来做一些必要却无聊的事。其实大部分人都这样,这也是无可逃避,但对全部的人 生来说,这一切都是必要的。
这不只是基于人情的思念,更埋藏着对自我现状的怀疑。正是怀疑,让我们试试探探地前进着。
你呀你,我的小东西。
聪明如你,随着慢慢长大,一定会发现我作为父亲越来越多的弱点。比如你还不会说话时,偶尔想看电视,就自己跑过去开,我总是阻止你,甚至把你惹哭。可现在你已经慢慢掌握了语言,就会笑着说:爸爸,我想看视视……坦白说,我无力抵抗这来自美好的人的请求。我必须同意,然后再做剧烈的心理斗争,想尽千方百计,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一棵树、一只鸟、一个夸张的动作上。
为什么所谓的原则,会如此轻易地放弃?因为你瞬间的暂时的快乐,和长久的永远的快乐,对我来说同样重要。当然,我不会让这个理由成为借口,我只是觉得,在许多微妙的时刻,一些坚硬的姿态变得柔软和灵活,整个世界都会笼罩一种甜美的温柔。这并不多得,必须刻意珍惜。
(三)
养育一个女儿,陪着你长大成人,自然会有无数事情值得写下,以给我和妈妈的余生不断咀嚼,但我一直克制和提醒自己。朋友圈里,经常能看到很多熟人记下了孩子生长的点点滴滴,这是有意义的事,但我的克制是因为希望写下和你相配的文字。
或者说,我更希望所有东西主要的意义产生于你将来的阅读中,而不是我或妈妈,我们应该只是天然的附属品。
以至于到现在,我也没能给你写出一首像样的诗,我写出来的,都配不上你的存在本身,至多表达了我的感觉。我希望自己能为你写的是那样一首诗,等你识字时,就默默地背下来,每当心中念起,就有一种单纯的爱荡漾全身,或者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力量,导引你找到来处,指引你走该去的路。如果我写不出这样的诗,那所有关于你的诗,都只能是一个父亲的自我宽慰。
因为一些应酬,许多个夜晚,我很晚才回到卧室,那时的你必然已经睡得张牙舞爪。我不忍心惊动你,便侧身躺下。你的小脚有时就在我的脸上,或者我轻轻地握住你的小手一小会儿,只要一小会儿,这个夜晚就等于同时降临在我们梦里。
我会想到,在将来,我老去之日,你必然也握着我的手。那时候,我希望你感受到的是和此时的我一样的宁静,而非悲伤。你可能还会如此时的我,轻言轻语笑着说:你呀你。我知道,你同样会怜爱我的。
你的父亲终究会在你的成长中老去,这不值得悲哀,所有的人都必然经历这一个过程。至少,我们不必提前假设这种悲哀。
你呀你。
开始说话后,你很快会发出“爸爸”的声音。我知道那只是天然的本能,并不是有意识地来称呼眼前的这个发福的中年男子。但我同样清楚,这呼喊本身唤醒了我基因中的某些东西,我作为父亲、作为一个人的许多性格,是在你不断的呼唤中才形成的。
有一次,似乎是我严肃地批评了你,你开始了自己的抵抗。你不再喊我爸爸,而是喊我妈妈,当然对妈妈还是喊妈妈。我一次又一次告诉你,暖暖,我是爸爸,不是妈妈,但你还是喊我妈妈。
我曾为此焦虑,担心你的语言发生了混乱。但是后来,如果换一种方式问你:爸爸在哪里?你会笑着用手指着我。我明白了,其实你是因为我批评了你,而故意来糗我。你打算用另一个称呼,来矫正原来的称呼。
哦,那时候你还不到两岁,就开始让我无能为力了。不知道哪一天,你不再和我进行称呼上的角力,又叫我爸爸了。很抱歉我没记住这个日子。但是我多么感谢你,让我同时能作为父亲和母亲,哪怕仅仅是符号意义上的。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