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谁好抬杠,小学算术张老师定弯起食指,猛敲一下他的头,笑着责你:“杠子头!”尽管敲得颇痛,因是开玩笑,而且带着某种疼爱,你只有咬牙忍着,还得佯装笑脸。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让老师头痛,老师也让你头痛,半斤八两。为此,我没少挨张老师的“敲打”。
临近毕业时,张老师说,不管将来混得如何,他只有一个希望,倘谁与他走个顶头碰,别喊老师,能打个招呼,就知足了。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如今,这话又如一坛陈酒,愈品愈有味道。学校毕业、走上社会,曾先后几次与张老师邂逅或“遭遇”,尽管立时触景生情想起老师的谆谆教诲,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走了过去。那种动作纯属一种潜意识,本能的机械的,就如飞机驶入百慕大危险三角区上空,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容不得你细细掂量,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多少年了,老师定认不出我的。这是我当时的唯一想法。老师所以提出忠告,可能是遭到了类似我的太多冷遇,言外之意,你千万不要以为我认不出你!
有时我就胡思乱想,自己包括其他同学,关键时老犯糊涂,脑袋莫非被张老师敲出了毛病?
二
杨老师负责我们高中的劳动课。他原是教英语的,不知何故,被打成右派。杨老师那胡子茬好象总也刮不彻底,像割韭菜有意留下似的。老师一口四川话,为人厚道。尽管那时尚讲“帝富反坏右”,但毕竟已接近尾声,“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何况,我们没有经历过那场“急风暴雨”“你死我活”式的运动。“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杨老师,我们没有理由恨,也恨不起来,且十分尊敬。我们一起下机井修电机,浑身弄得跟油包似的,一起跳入没膝的茅坑,顶着刺鼻臭味,掏大粪,浇菜园子。杨老师亲自写表扬我们的稿件,要我交给班主任。班主任看看那表扬稿件,无奈地笑笑:唉呀,当年的高材生,如今满篇错别字。心里话,十几年不执教鞭,难怪呀。刘备荆州数年不曾骑马,竟“髀肉复生”。又所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误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高中毕业那年,即全国恢复高考的一九七八年,为迎接高考,杨老师被特许教课。他仍干老本行,教我们英语。一天,班主任走进课堂,当着正在讲课的杨老师的面说:告诉同学们一个好消息,上级已为杨老师彻底平反昭雪,右派帽子摘掉了!同学们不约而同地鼓掌。杨老师微笑着点点头。这时我才发现,杨老师的胡子茬刮得干干净净,黑黑的脸膛透着亮透着红,眼睛透着少有的精神。那时的“平反昭雪”又如“大赦”,虽不能说“皇恩浩荡”,但毕竟“感激不尽”!倘搁现在,他定要“未歌先敛,欲笑还颦”了,因为他要考虑依法起诉,要求国家赔偿,当然包括物质和精神方面的。
三
郝老师,长长的灰白的头发,戴副高度近视眼镜,教高中语文课。
郝老师写一手漂亮的粉笔字,龙飞凤舞,讲课也好,耐听。在他的心目中,我们这些高中生就如小学生,读一篇古文,要一字一句地教我们念,“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本来在小学课堂才有的“朗朗”读书声,在高中的教室里久久地回荡着。又如搞了近半个世纪的社会主义,即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了,结果认定还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我们即将高中毕业,“跑步”进入社会或大学了,被郝老师认定我们还处于“小学”阶段,也算一种“惊世骇俗”的实事求是吧。
曾用小说体写了篇作文,郝老师用鲁迅先生的话作的批语:宁将小说压成缩写,也不将缩写硬写成小说。(大意)
郝老师办公室的书柜,放得满满的,令我好生羡慕。又如一个穷光蛋对着大富翁,自卑得要命。我从书橱挑了一本好象是如何分析文章的书,看几眼,枯燥乏味,又悄悄放进去。这种状况与“饥不择食”还不一样。不择食,毕竟吃进了肚子。看书时的“饥不择食”就不一样了,这也想看,那也想看,结果如狗熊掰棒子,一无所获。又如没学会走,便想跑,愈发地感到力不从心。望洋兴叹。“临渊羡鱼”,但还没有或者还不会结网。不登堂哪得入室?甚至我还提不出任何问题求老师赐教。如果不是郝老师无意中提醒,我还不知沈雁冰就是茅盾。当时我在老师的眼里,或许就如大人面前一个虽充满好奇但还不省事的孩子。
四
上班后,读书,写日记,几乎笔耕不辍。车间单身宿舍有一张旧的办公桌,一把椅子,给我的写作提供了一些便利。因为我不是干部,领导曾有临时动议,将办公桌及椅子搬走,我据理力争,才得以保留。工友们开玩笑说,等将来成了大作家,这套办公用具还不搬进博物馆?为了圆自己作家梦,我四处张罗着找书看。一有空,就背诵唐诗宋词。车间的窗户玻璃原刷了绿色涂料,我用树枝在上面默写诗词,还画画,所谓“诗情画意”。到铁路后,经常上夜班。倘是中秋之夜,便对着一轮圆月,背诵有关月亮的诗词。一位作家曾讲道,倘无创作灵感,不妨胡乱掀掀书,或在书架前伫立沉思,美其名曰“采气”。“古人不见今时月,明月曾经照古人”。我看着明月背诵诗词,看古人之所看,想古人之所想,岂止是“采气”?简直就是跨越时空隧道,直接与古人对话!又有幸与一位老铁路职工一块上班,他不仅能背诵大量的诗词,还擅长写古诗词。只是他说话忒快,表达什么,显得迫不及待,口齿又不甚清。这位师傅不仅说话快,脾气也急,倘没听懂,再问一遍,他便颇不耐烦,急得脸红脖子粗,解释得速度愈发快,连珠炮似的,你愈发地听不懂了。倘再问,定要责我“孺子不可教也”。明知那是一笔宝贵财富,因为交流上存在一定障碍,眼看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亦莫可奈何。我时常想,他要是一部书就好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翻阅“采气”,一遍看不懂,再看第二遍。
我在古人身上“采气”,在这位师傅身上亦“采气”,只是此“气”非彼“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