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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机桌面是加缪的那句生存哲理：不求永生，竭尽人事。
她老爸给她起名施思思，希望女儿多思多读，慎思明辨。她自己觉得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太难。她只是在生活，在享受活着的感觉。可能某一天，当她看到第一道阳光，她会悟了。比如今天……
现在是早上9点，思思不懂为什么养了这么多次鱼，从来最后只剩下一条，就好比现在剩下孤单的她自己。每次搬家她都会抱着这个扁平的鱼缸，背上行囊，义无反顾地离开，毫无留恋地；手机里却都是“家”里每个角落的风景。每次的不回头，思思觉得才能对未来的“家”多一分期待，而不是恐惧：不知道下一次搬家又是何时何日。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鱼缸，“扁平”这个词希望不是形容她那些稿子。虽然她只是个业余写手。
这里是深圳最繁华的地段，寸土寸金。思思坐在行李箱上，等对面房产中介带她去看房。一身干练的小西装的她，此时透着一丝潇洒不羁。白日里的她像个女战神，神经没有松懈过；而现在的她口里嚼着益达，手里转着棒球帽。只能祈祷周边不会出现任何她的客户和同事，看到她现在的这一面。在这座城市里，可以在“M设计”工作已是非常值得夸耀的了。
她老爷子是非常的严肃甚至是经常苛责她，但可能严父才能出才女。父亲经常说，要走得稳，不要浮夸，要对生命多一些忌惮，要慎思明辨，要始终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不要迷恋成功……，父亲说了很多，可能最后在思思脑海深处刻下的只是一个“慎”字！
施思思23岁入职“M设计”，三年后的今天，已经是首席设计总监助理。在以往的1095天里，她几乎没有周末没有假期。她的生活简单，每次搬家，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拉杆箱和一个鱼缸。中介小王总是用崇拜的眼神追随她，却叫她“女魔头”。她太另类了！
这次小公寓的房东听说好相处一些。小王说因为这个房东常年在国外工作，这二三年暂时不会有变化。思思心里有点窃喜。小王也算是她朋友了。在深圳这三年多来，一直是他帮忙置办住房，也看着她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成长到现在的干练的“女魔头”。
新公寓的采光的确很好，主要是暂时旁边没有住户。思思的上一个公寓是顶级的白领公寓。思思有严重的失眠，旁边邻居那再好的“晚间音乐场”在她这里也像是午夜凶铃。她的灵感都快枯竭，忍受了三个月后，还是决定搬家。这已是她在深圳三年来第八次搬家。
“孤独是可耻的。思思同学，找个男朋友呀，肯定不会再失眠了！” 小王帮着思思一起做着简单的打扫一边戏谑地说着。
思思没有理他，捧着鱼缸走到采光好的茶几前，给安置了一个明媚的所在。
“这条鱼的名字可以叫小一，你和它一样。今年可是你本命年，别再没命似地忙了。去海边看看你那些念念不忘的浪花吧，浪花，知道吗？哈哈……”
思思实在忍不住笑了出声，“浪花”被小王快唱成了“浪花一朵朵”。是的，离第一次去老家青岛出差已有二年多了，拉杆箱里刚拿出来的照片里有一张是她笑得无比灿烂的。那是日落时的青岛风光，她就站在一大片浪花里，也是她人生里第一次签单后公司奖励的带薪假期。那个项目有个很美的名字：北极星。当她的方案中标后，整个公司都沸腾了。她感谢始终站在她前面的引路人陆总，是他给了她展示自我的舞台。
下个月，陆总要升任北京总公司的设计总监。施思思是候选的深圳分部设计总监之一，而考核的业绩指标高达千万，唯一的机会就是短期内拿下K集团或者之前北极星项目“星建筑”的新一年的大单。
2
青岛的海浪时而柔和，时而又像个赌气的女生般激动。方之慎的爷爷却不喜欢大海，只喜欢窝在安静的湖泊旁钓鱼。在方之慎眼里，陪爷爷钓鱼是很苦的差事，更甚于熬夜加班。
今日的风有点大，岸边支起的烧水的架子在风里晃荡着，老式的水壶盖子扑扑地冒着热气。方之慎愣愣地看着那些扑腾的火苗已是许久。今年是他本命年，整36岁。偌大的家族事业在爷爷眼里是天大的事，可他唯愿做一个很纯粹的设计师，而不是家族继承人：弟弟方之明比他更有管理天赋。
“小慎，大鱼，快拉快拉！”趁方之慎发呆的时候，爷爷已经在岸边喊了起来。
他不由得笑了起来，这老顽童！“小慎”是妈妈在世时最爱叫他的，现在只有爷爷会这样叫他了，父亲现在就是一个孤家寡人，可能也注定着孤独一生。小慎的父亲平时相处时连名字都不会叫他，在公司里在家里父亲都是天皇老子一样的存在；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符号，对应着每项固定工作。
小慎帮爷爷一起把鱼竿拉上来，果然是条不小的鱼！爷爷把鱼放入鱼篓里，坐了下来，接过小慎递过来的热茶，深邃的眼神看着小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和大鱼说说话呀，然后放生就好啦！”
小慎回过神来，吃惊地看着爷爷。这是爷爷第一回让他把鱼儿都放生了。
“你这样看着我干嘛呀，爷爷只是喜欢钓鱼的过程，享受成功的喜悦。但人生一定要学会放手，学会放生，给他人生路就是给自己生路。对了，你下周一上任公司设计总监，准时报到呀！你的工作要直接向我报告。三十天后就是星建筑和K集团的招标大会了，时间紧迫，你老爸可顾不上这些细节。”
“我？设计部现在一直是于总管着，我不去呀！”小慎心不在焉地玩着那些还被关着的鱼，他并不想去公司。
“还想骗我？你房间里那些设计图纸，还有那些废纸篓里的纸团不都是你画的吗？我给你于叔叔看过了。”爷爷依旧漫不经心地说着，他并不担心小慎的拒绝。
小慎用刚摸了鱼的手抓了抓头，满头的鱼腥气。爷爷大笑着：“姜还是老的辣吧？小鬼头。别玩了，把鱼放生了，我们去市区吃肉！”
这可能才是老顽童的本色！小慎知道爷爷在自己面前最真性情。妈妈生他时难产走了，父亲永远是他见不到的人。而爷爷不是父亲，爷爷从来不会忽视他的存在，始终默默地支持他的想法。哪怕那些想法很天马行空，甚至于很荒诞，爷爷都会鼓励他去不断地尝试；也从来不会在他跌倒时拉他一把，而是让他狠狠地摔，狠狠地被孤立。然后爷爷知道小慎从此就会生出逆鳞，会越来越勇敢地面对一切问题，淡然而准确地处理好问题或困难。
事实证明爷爷是对的。他面前的小慎虽然叛逆孤傲，36岁了还是没有结婚，但他很稳很笃定，有很强的思辨能力。他是大学里让人仰视的学长，拥有全优的成绩单；现在是一家独立设计工作室的创始人，外人并不知道；他——方之慎是他方展鹏的孙子，方氏集团的继承人之一。
小慎陪着爷爷把鱼篓里的所有鱼都放生了。看着那些鲜活的生命回归大自然，好像整个天空瞬间多了一份明媚。爷爷搂了搂小慎的肩膀：“你还是一个感性的孩子！”
此时此刻，爷孙俩就这样多了一份默契。彼此都知道往后这一个月就不会有这份闲心雅致了：战斗会激烈如常，更需要全力以赴！
3
“飞机就要起飞了，请大家系好安全带！”
小慎暂时把资料捧在怀里，收起了面前的小桌板。他眼前还飘荡着那个名字：施思思。这是爷爷在他上飞机前交给他的这次两个标的资料里M设计那方的助理设计师。M设计的设计总监陆熙是小慎很熟悉的人物了，这个施思思也因为之前“北极星”项目在设计界有了一点小名气。爷爷这次给他准备的材料里特地标注了这家M设计。
方氏集团的发源地是自己家乡青岛，而很多大项目都在北上广深，深圳地块更是重中之重。现在两个标都在深圳，他必须听爷爷的，来深圳先工作一个月。
方之慎端起黑咖啡迅速地看着施思思的以往案例和履历。方氏集团的市场部在这方面的能力很强，调查得十分仔细，几乎面面俱到，包括思思的那个鱼缸。小慎不由得笑了一声，口中念叨了一句：“思思？有意思！出生地，青岛！”
深圳，小慎并不喜欢这个城市。这里适合所有拥有发财梦想的年轻人，节奏快，人情味太少了，施思思会是其中之一吗？
小慎步行到M设计大楼前的路口，他并不好奇大楼的雄伟。他站在附近小街上那面并不大的广告牌下，司机小叮当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少爷。一下飞机就赶到M设计这，却并不急于上楼，而在这块小广告牌前驻足看了将近十来分钟。他跟了这个小方总快五年了，平常强于时间管理的他，却愿意为之付出时间，实属让人惊讶。
施思思每天会在公司旁边小街的吴奶奶馄饨铺吃一碗地道的小馄饨。放上一大把香菜，滴几滴奶奶自家做的香油，她就贪恋吴奶奶小铺的温馨和这份味道。奶奶也是青岛人，来深圳快三十年了；爷爷前段时间走了，现在就剩下奶奶和一只小猫咪。思思在深圳三年多了，她每天都会吃完再打包一份馄饨回公司，放在公司冰箱里，晚上加班吃。她知道奶奶每晚都会为她收铺晚一些，因为奶奶知道她怕黑，晚上又总是忙得顾不上吃饭，就等她来吃完再关铺子。现在思思又搬家了，她还是想为奶奶做些什么。
这里有一个广告牌，图片上是青岛奥帆中心的海边，矗立的灯塔上有一对情侣正在相拥看海，有二三只海鸥点缀着这温馨的画面。思思每回路过这里就会想念家乡青岛。今天怎么会有一根木头也站着这里？思思惊讶地看着站在广告牌前的男子。
方之慎也注意到了旁边这一束目光，回身时正好四目相对。他认出了眼前的女孩就是资料上的M设计的助理设计师施思思，他不由自主地对她露出一丝魅惑的笑容。
站在阳光下的小慎似乎暂时卸下了棱角，柔和的样子让思思有点炫目。她没有再看他：一个陌生人，一个木头而已。思思继续提着馄饨拐角走进了公司大楼。
4
“再准备一份她的时间表和兴趣爱好给我！”小慎对后面的小叮当说。
表面看上去，小叮当是他的司机，其实他们是更好的兄弟，他的诸多私事都是小叮当处理。现在小叮当知道小方总的意思了。
小慎即时回到了深圳分部的办公室，很快进入了战斗状态。三天三夜后，初步的模型已经出来，小叮当也已安排他入住思思的公寓对面的套间，窗户正对着思思的落地窗。
小慎习惯画完图纸喝一杯黑咖啡，站在自家落地窗看着对面十楼。此时已是凌晨一点二十分零十秒，那里同样灯火通明。设计师是不是都有点强迫症？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和思思都有。几乎每晚，他们都在凌晨三点十分熄灯，可能还对着月亮许着同样的愿望——中标！
方之慎是欣赏思思的。这个女孩并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美女，甚至看上去太过于冷漠淡然，大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永远那么明媚，哪怕日日熬夜到凌晨三点多，似乎对面的他就是来见证她的美的。小慎甚至觉得这个女生是猫头鹰，才会这么迷人。在家的思思终于不需要穿什么职业装了，反而显得很男性化，天天一件很大很长的大汗衫，长长的卷发也从不打理，还总像在发怒，毫无章法地舞动着。
思思需要一些参考材料，她卡文也卡图了，她需要一些新的想法。这里的图书馆鲜有人知道，她简单地换了套运动衣就出门了。坐在这个角落里看书，一看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和思绪的荡漾，似乎满脑子都充盈着即将冲出来的灵感。
施思思随意地在自己的画板夹里记录着，一点没注意到突然坐在他对面的方之慎。“这处可以把窗户试着放在左侧，形成圆弧。”这个建议和思思刚想改动的想法不谋而合。
思思抬头兴奋地想看下提出建议的人，就对上了方之慎戏谑的眼神。
“怎么是你？”
“我是不是正好指出了你卡住的地方？”
思思脸一红，随后就落落大方地伸出左手：“感谢兄台点拨，应该也是行内人。我是M设计的施思思。”
“方之慎，无名之辈而已。”
这一面，他俩就此一直聊到了深夜。小叮当在窗外看得真切：原来这俩人还真有点相见恨晚，惺惺相惜！
他俩同为设计师，深知行规，彼此只会点到为止，并不会深入聊些什么。但小慎还是从中看出了思思的设计天赋，那种通透如玉的感受，他好多年未曾遇到过。
“兄长的思路更为开阔的，小弟佩服！”
“哈哈，你？我小弟？也行，我大你一圈多，的确可以做你兄长。好好努力！”
从这晚后，小慎从对面看到的灯光亮到更晚了，他也总是不知不觉地在思思熄灯后才会上床休息。时间太快了，K集团的招标会临近了。
连续一周的战斗后，思思看着眼前东倒西歪的自家设计团队，怜惜地帮小黄盖上毛毯，顺手也把丁丁手里的笔拿下来。这个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梦话的大男孩，让思思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会议桌上整齐地码着已经装订好的标书，平常喜欢吼人的大老王这会儿呼噜声已是震天响，手里却还紧紧地抱着一个新的装订夹；还有那头正倦在沙发里像两只小猫的吴大小姐和小玲子，这两个有点娇气的小姑娘现在完全顾不上自己形象，刘海凌乱地披在额头前，睡梦里依旧甜美的样子也是思思第一次瞧见。这就是足以让她为之骄傲的团队，思思很期待这次可以拿下标，但她更珍惜和这些同样有梦想的年轻人一起战斗的日子。“深圳分部设计总监”是一种荣耀，她是想证明自己的实力的。
5
K集团的招标大会上，施思思第一次看到方氏集团的设计。她不得不承认太优秀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必须输得口服心服。她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不管她怎么努力，她没有这样开阔的思路。如果她是一片宁静的湖泊，那方氏集团的设计总监应该就是那片看似沉静的大海。
陆熙从北京打电话给方之慎，恭喜他赢了K集团的标。电话里小慎才知道，思思和他不单是青岛老乡，还是校友。这个小师妹从来都太要强。
他的方案一定可以夺下标的，这点他从来不担心。K集团的倾向性不单是因为他的设计理念，还因为他们方氏集团雄厚的财力，以及对方和爷爷的交情颇深。
现在他办公桌上正是助理送来的思思这次的设计图。小慎把它和自己的设计图放在一起，看上去竟然十分互补：“思思，你并没输。”
晚风有点萧瑟，一点不像深圳的天气，一如思思现在的心境。她坐在吴奶奶的馄饨铺里，手里的勺子停在半空里，碗里的馄饨糊成了一坨。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落在香菜和葱花里，悄无声息。
“怎么了，女魔头？”小慎的声音响起在思思的耳边。
“女魔头？”思思含着眼泪看着眼前深邃的眼睛。
“小王总是这样叫你的，他也是我房产中介。我就住在你对面楼里。”小慎提了提手上一袋刚买的鸭脖子。
思思无意说话，沉默地捣了下已经糊得不能再吃的馄饨。
“女魔头，你认为什么样的设计才是成功的？”
思思的心痛了下：是的，她也曾无数遍问自己，客户到底喜欢怎么样的设计？什么样的设计才是成功的？她到底能为客户提供怎样完美的方案？她的努力是不是依旧会打水漂？她有点累了，更有点迷茫。
“客户满意的设计肯定是成功的，这是毋庸置疑的。还有一点，小女孩，我想你心里一定非常清楚，可你从来不敢去说去做，什么设计方案才是惊艳的？才是真正适合这个建筑的？我们作为设计师，是否真正懂得了建筑物的灵魂，它想表达的不单是外在的，更是它背后整个企业的生存理念和奋斗方向。再说得直白点，还是‘人’，还是企业领军人物寄托在这个建筑上的梦想。”小慎摊开装着鸭脖子的口袋，拿起一个就啃了起来。
“吴奶奶，再来两碗馄饨呀。多放点香菜和麻油，谢啦！”
“来啦来啦！”吴奶奶很快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笑着看着这两个在她眼里正在赌气的小情侣，又回去忙活。
思思突然觉得自己无法面对眼前这个男人了，他的闪耀让她望尘莫及，却又让她如此想靠近他。她一定会的。
6
今夜，从馄饨铺回家后，思思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疲累。是因为明天即将面临的老大的责难？还是因为她的失败？还是因为方之慎刚才说的那段话？她心里很乱。顺手用力地抛掉了工作牌，脱下高跟鞋，像是终于抛掉了所有的现实生活。她仰躺在大床上，好像一切都被放空了，只剩下刚才小慎说的那段话。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20分钟后，思思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打开笔记本电脑：突然通透的感受，灵感突袭的感觉就是这样吧。思思什么都不想再想了，只是坐下来，认真地画下自己所有的灵感。她还给自己订了二天后的一张机票，去星建筑魏总的家乡，那个同样四面环海的地方。
小慎抬起右手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早上六点零六分，而对面的这份灯光一直亮到了此刻楼下菠萝包店早起开门。小慎“啊”了一声，蹲下身子敲了敲早已站麻了的腿，安心地把自己交给梦乡。他相信对面的那个女孩已经悟了他说的话，因为他相信她的实力。
一大早，M设计里就到处弥漫着一股低气压。老大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甚至摔碎了他最爱的茶杯，同时下了一个死命令：如果星建筑的标再拿不下，整个设计部就地解散，全部换新人上。设计部所有的人都被老大的狠话吓得感觉到了世界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