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暗夜里，独处一室，一灯如豆，明明灭灭。肆虐的风在山谷中呼啸。推开西面的轩窗望去，天上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在这墨洒铁注的夜里不知还会有什么生物出来活动。

手捧一卷屈子的诗集，吟哦着他的《离骚》，想起那“伏清白以死直”的屈大夫。他出身高贵而情操高洁，一心为国却为世所不容。想我柳宗元，和他的出身遭遇竟是那样的相像。

我原本也出身世家大族，祖辈世代为官。既出名门，我不负所望，21岁高中进士，33岁入职礼部。我与志同道合之同侪敢为天下先，想要革除弊政，澄清吏治，匡扶社稷。可惜啊，可惜啊，只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革新竟一败涂地，我们这些参与革新的一干官员都惨遭贬谪。

接到被贬邵州刺史的诏命，我不敢有丝毫拖延，携年迈的母亲和堂弟等人马上登车上路。可是，路途之中接到诏命，我又再被加贬永州司马。无奈之下，一家人栖栖遑遑，过长江，出洞庭，溯湘江，舟车劳顿，一路南下，来到这僻远荒蛮的永州。

名为贬官，实为囚徒。寄居在这杂草丛生的龙兴寺中，我本欲苟延残喘，虚度余生。奈何祸不单行，先是慈母去世，再又听闻幼女夭折。人间至痛，莫过于亲人离散。每每思之，椎心泣血，肝胆欲裂！

从京城被贬至永州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如今，亲朋故交大都音信稀疏，就是那最交好的刘梦得也已经好久没有他的什么消息。

白天里，可以和住持大师参禅论道，可以踏访佳山胜水，借以寻找内心片刻的安宁自在。晚上呢，我只能是弹琴赋诗，用那架从京城带来的古琴和手中的一只秃笔，用别人看不明听不懂的愚辞蠢韵来打发这漫漫的长夜。

人的一生，也许什么都会发生。昨天的你还在庙堂之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转眼之间，你就被人一脚踢开，抛弃到一个大雁都飞不到的地方，不要说你的荣辱，你的生死又有谁人问询知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就是如今的官场，一个小人得志、尔虞我诈的地方。名利原本并不是我所追求的东西，最难以忍受的是那漫漫长夜里无边的寂寞和难耐的孤独。

昏昏沉沉之中，一位白袍长须的老人从面前的书卷中走了出来。

他从我的眼前飘过，怔怔地站在那里，凝视着我书案之上的那架古琴，那架古琴同老人的脸色一样苍老凝重。

老人焚香祷告，静静地坐到桌案前，他伸出手去，却又把手停在半空，并不落下。而那原来默默地卧在那里的那架古琴却忽然像受到了某种神灵的启示和感染，黑黝黝的身体仿佛有了灵气，一根根琴弦似要跃起，就如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鹰在做着展翅高飞的努力。

我仿佛看到浩浩江水裹卷着枯木败枝奔泻而下，又仿佛看到一座山峰，满山青翠，高入云天。

老人静坐良久，轻叹一声：“人在琴在，斯人已去，俞伯牙的琴早已碎了，碎了……”

老人叹息着渐渐远去，他的身影却又幻化成一个青衣秀士。

这秀士葛巾草屦，面容苍白而憔悴，修长的身躯宛如一竿傲然的青竹。他的身后竟然有一柄寒光闪闪的鬼头刀迫近他的颈项。一只乌鸦飞来，在他的头上盘旋三匝，“嘎嘎”而去。

“唉，想我嵇康，身逢乱世，本想啸傲山林，弹琴赋诗，鼓风锻铁，空度余生。奈何天下之大，竟没有一片净土能容我之身。有人出卖自己的灵魂以求得锦衣玉食，宵小佞邪借机迫害使我含冤莫白。以我的心性招来杀身之祸恐怕蓄根已久，今日不过是做一了断罢了。只可惜，昔日袁孝尼曾经想学《广陵散》，我未曾传授，《广陵散》于今绝矣！罢罢罢，取我的琴来，我为大家演奏一曲《广零散》，就当作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吧。”

琴声响起，忽而如高岩滴泉，丁冬不绝，又如百鸟齐鸣，杂花生树，再似怨妇悲啼，孤雁徜徉，转而琴声激扬，恰似壮士断腕，碎石裂帛。曲终人散，刀锋闪处，红光迸溅，四野寂寂，悄然无声。

烛光跳动，结成灯花，不，那是一座高台。寂寥空阔的高台之上，一位佩剑勇士静静凝望着高远的苍穹，他在追溯那战国纷争的年代。

“那时，为了富国强兵，各国诸侯都倾其所能。当年的燕昭王就是在这高台之上放置黄金万两，招纳天下英才。这里的每一寸土地上都铭刻着当年名君贤臣相遇相知、同创伟业的足迹。只是而今，他们都已经被满地的荒草埋没了。我陈子昂，空有一身报国之志，只可惜满腔的志气抱负只能尽付西风了。”

他的两行热泪滚滚而下。这个孤独失意之人在那高高的幽州台上抚琴悲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那歌声苍凉、慷慨，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原野，回荡在我的心间，刺激着我的心，使它敏感而悸动。

古来圣贤皆寂寞，人生哪能多如意。有人失去了唯一的知交好友，有人在俗世中找不到灵魂的栖息之所，有人一腔热血却无所际遇，他们在无尽的孤独寂寞中演绎着自己的悲怆人生。可是，也正因为这百年孤独和千年寂寞，才有了令后人千古传诵的知音佳话、竹林传奇和幽州悲歌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只有天地才是我们的最终的归属啊！因为，在日月轮回中我们会发现，尽管我们的人生有坎坷，有寂寞，有痛苦，有孤独，可是我们都是天地的宠儿，都会在历史的辙印中留下我们或浅或深，或精彩或平庸的人生轨迹。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抛却红尘纷扰，融入这寥廓天地呢？

看看窗外，天已经亮了，亮得刺眼。定睛看时，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此时，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哪是房屋树木，哪是山川河流。

以前我听说永州是一个难得见到雪花的地方，像这种大雪恐怕是几十年也难得一见吧。

我的心惊奇而欣喜，原来上天对我还是格外眷顾垂青，它是要用这白雪来抚平我失意的忧伤、慰藉我孤独的心灵吧？我怎么能置上天的温情而不顾呢？

于是，我打开房门，戴上斗笠，踏着那满地积雪，走进那连绵的大山。

我，柳宗元，孑然一身，在这银装素裹的大江之上独坐下来，甩开我的钓竿，垂钓那来自天地之间的绵绵灵气。

于是，天地间回荡起我千古的吟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