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手

他遇上了一个强劲的对手，不但射技高超，而且动作机敏灵活。他浪费了一发子弹，丢失了一次机会，更让对手了解了自己的特点和规律。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耻辱。

他的家在大别山深处，祖祖辈辈以打猎为生。1947年的一天傍晚，他从山中回家，远远的看见自家的茅屋燃起了熊熊大火。原来是国民党军队进山围剿解放军，接连损兵折将，便拿老百姓出气。母子俩面对一堆瓦砾号啕大哭。几天后，母亲撒手而去，他带着自己的一杆猎枪投奔了解放军。

参加了解放军，他在团部当了一名通讯员。淮海战役打响，他们团在碾庄周围担当打援的任务。敌人为了从我军的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嚎叫着向我军阵地发起一轮轮的冲锋，战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惨重。危急时刻，团长把警卫员、通讯员、参谋人员，甚至伙夫、马夫都组织起来，补充到前沿阵地参战。敌人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最近的连脸上的痦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心里却并没有丝毫的紧张。猎手的经验告诉他，当野兽扑到眼前的时候，惊惶失措的结果只能是被猎物吃掉。只有镇定的用手中的枪把猎物打倒，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他找到一个较隐蔽的地方，伏下身子，端起手中的步枪，不慌不忙，选中目标，调好准星，拉动枪栓，一扣扳机，一个敌人应声而倒。他信心大增，枪口专门对准敌军中的军官和射手，一枪一个，弹无虚发。

战斗结束，师部对他通报嘉奖，师长亲自为他戴上了大红花。一时间，“神射手”的名字享誉全师。团里特别给他安排了一个三人战斗小组，专门射杀敌军重要目标。从此，他手中一支步枪，所向披靡，屡建奇功。

攻打南京的战斗中，敌人地堡内的一挺机枪泼水一般的扫射，挡住了我军进攻的道路，许多前去爆破的战士牺牲在地堡前面。总攻的时刻临近，形势万分危急。他拎起自己的步枪，匍匐运动到距敌地堡百米左右的距离。他端起手中的步枪，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一声枪响，敌人的机枪“哑”了。他的步枪子弹不偏不斜，正好射入敌人机枪的枪筒中。

从此以后，战士们戏称他为“枪神”。

朝鲜战争爆发，他随军赴朝参战。

战争进入到僵持阶段。一方面，双方在谈判桌前唇枪舌剑，各不相让；另一方面双方在38度线附近展开拉锯战，你来我往，寸土必争。

美国人依仗强大炮火的优势，不惜血本地向我军阵地狂轰滥炸，迫使我军战线一退再退。志愿军为了遏止敌人的强大攻势，把前沿大部队撤下来，抽调一些神枪手，让他们潜伏在一线阵地上，机动作战，伺机狙击敌人。他也是其中之一。

他开始了单兵行动。一个人，一枝枪，潜伏在战壕里，饿了吃几口炒面，渴了喝几口凉水，困了就抱着枪眯一会儿。一旦敌方战壕里有响动，他就立刻警觉起来。只要敌人一露头，他的狙击步枪就在第一时间给敌人点名。就这样，他的一枝步枪在半个月时间内就报销了80个美国兵。

这些天，敌人的大炮停止了叫嚣，傍晚的阵地上出奇的宁静，夕阳低低的挂在不远出的山坡上，圆圆的脸渗出血红的颜色。

他想起多年前，才十几岁的时候，每天这时，他都会躺在开满鲜花的山坡上，拈一茎青草放进嘴里，嚼出满口的清香。远处，传来牧童清亮的歌声：

“三月天，溪水凉。鲜花开满坡，牛羊遍山冈。

“六月天，云飞扬。鱼儿戏水中，小妹来梳妆。

“九月天，笛声亮。骑牛上山冈，看妹洗衣裳。”

不，那不是牧童的歌声，那是敌方战壕中一个美国兵的歌声。虽然听不清唱些什么，但那声调就像牧歌一样婉转悠扬。一时间，他忘却了战场的厮杀和血腥，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歌声在飞，飞过小河，飞过山坡，飞上峭岩，飞入云端……他不由自主从战壕中探出头去，向对面的阵地望去。

歌声戛然而止。顿时，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向自己突然袭来，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凝滞，汗毛根根竖起，莫名的恐惧使他下意识的一低头。“飕”得一声，左耳一麻，血一下子从耳朵上流了下来，流过脖颈，他麻痹的神经陡然绷紧，头脑清醒了：这是战场，战场的规律就是死亡，这也许比自然界优胜劣汰的原则更实际、快捷和残酷；在这里，没有歌手和听众，只有战士和他的目标。他成为了一个会唱歌的美国狙击手的目标，而且差点送了命。

躺在战壕里，他简单的对自己作了一下包扎。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一种悲哀的情绪弥漫在他的心头。

几年的军旅生涯，虽然迭历险境，可他毫发未曾受伤。他曾开玩笑的说：“子弹长着眼睛，见了我躲着飞。”这一次，子弹调皮的在他的耳朵上吻了一下，让他似乎看清了死神狰狞阴森的面孔。他感到有些后怕，自己如果牺牲，妻子怎么办？不满三岁的儿子怎么办？失去丈夫和父亲的寡妇孤儿将如何面对今后生活中的无助、痛苦和思念？以前，他总以自己是一名出色的狙击手而自豪，而今想到许许多多曾经倒在自己枪口下的人的家人，他不寒而栗。是自己用一发发子弹粉碎了一个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使妻子失去了丈夫，使儿子失去了父亲。他对自己的使命产生了一种怀疑，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一种恐惧。他的心里像有一窝麻雀唧唧喳喳乱叫，让他六神无主，让他手脚发麻。

他掏出一根香烟，放在鼻子前使劲的嗅，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让他的头脑清醒了。自己是一名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用手中的武器保卫祖国的安宁。破坏幸福安宁并不是自己，而是这可恶的战争。如果自己不能把对面的敌人消灭，那么，可能还会有许多战友不幸牺牲，许多妻子会失去丈夫，许多孩子会失去父亲。那样，即使自己死了也会令自己的军人荣誉蒙羞。握着手中的狙击步枪，他心中注入了一种信念和力量：我是一名最出色的军人，一名最优秀的射手，为了祖国的安宁和荣誉，我的目标就是消灭敌人。

第二天中午，他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一刹那间。他跃起，端枪，瞄准，射击，动作一气呵成。可是，子弹飞出枪膛的瞬间，他知道，他的子弹并没有命中目标。对方的反应是那样迅捷和聪明。

他仰卧在战壕里，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要战胜强大的对手，自己首先需要冷静，应该认真琢磨一下自己失败的原因。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跟叔叔进山打猎，叔侄二人各拿一杆猎枪去寻找猎物。傍晚下山，叔叔满载而归：山鸡、野兔还有一只麋鹿。自己呢，跑了一天，只捡了一只被猎夹夹伤的野兔。懊恼的回到家中，他向叔叔讨教打猎的秘诀。

“你认为最难捕获的猎物是什么？”叔叔问。

“可能是山豹或是狗熊。”他想了想。

“不，是狐狸。”

“是因为狐狸最狡猾吗？”

“不只如此，”叔叔说，“狐狸最大的长处是它的耐心。一只狐狸为了捕获一只山鸡能在山鸡附近的雪地里不吃不喝的趴上一天一夜。当山鸡走到狐狸埋伏的地方时还以为那是一堆雪，所以当狐狸纵身跃起时，山鸡连叫喊都未能发出就糊里糊涂的送了性命。猎人们很少能捕获山中的狐狸，因为人们很难有狐狸那样的耐心。”

后来有一次上山打猎，他发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他在狐狸经常出没的山路上蹲伏了两天两夜，终于把这只狐狸射杀在自己的枪口之下。当他用枪挑着那只狐狸下山的时候，他坚信，自己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猎手，只要自己看准的目标，就不会再逃脱于自己的枪口之下。

现在，他又遭遇了一个狐狸一样的对手，自己要战胜这个对手，自己必须有比狐狸更大的耐心。

在战壕里一个隐蔽的地方，他一动不动的斜仰在那里。对面阵地不时传来挑衅的笑声，他听若未闻；对方用汤姆式冲锋枪一阵阵侦察式扫射，他置之不理；一只乌鸦“嘎嘎”叫着飞落到他的身上，他不挥去。他就像是一条冬眠的蛇，蛰伏在自己冰冷的洞穴中。不，他是战壕中的一段枯木、一只汽油桶、一块炮弹皮。不吃，不喝，不动；没有呼吸，没有血流，没有情感。

当他再一次从战壕中跃起，扣响扳机的一瞬间，他知道，这是他此次狙击行动中射杀的第81个敌人。

（本文原收录于2007年06期《意林金故事:铁血柔情》，当时署名白鹿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