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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文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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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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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沈宝峰的爷爷沈德庆1949年刚满20岁,参军不久,他就随着抗美援朝的部队“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到了朝鲜战场。他性情朴直,作战勇敢,每次打起仗来,只要一听到冲锋号,他就低着头猛往前冲,可是子弹偏偏照顾他,打了很多仗竟然毫发未伤,在部队里,他除了曾受过连里几次通报表彰外,连一枚三等功的奖章也没有得到。

那年春天,沈德庆所在的连队奉命阻击敌人。在战斗中,他的左臂被一颗子弹穿透,伤口化脓一直不好,只能坐上回国的列车回到了东北后方医院。

因为只是一个小兵,伤情也不太严重,院里的大夫和护士对他也并不十分在意。一天晚上,他和同病房的一个连长拌了几句嘴,心里感到憋屈。他想起家中只有老娘一人生活,孤孤单单,无人照料,不知道这几年是不是有人为她劈柴、担水、磨面、耕地。越琢磨越伤心,沈德庆抽泣了半宿,他暗自思量:“从前线传来消息,说中朝美韩已经坐在了谈判桌前,看来也没有什么大仗可打了。人说忠孝不能两全,既然现在自己受伤不能重返前线,不如早几天回家,照顾一下老娘,多尽一点孝心。”

沈德庆跟谁也没打招呼,天不亮就一个人从医院里跑了出来,他偷偷爬上一列运煤的火车,溜回了家中。老娘见儿子回来,问明情况,大惊失色,把他臭骂一顿,母子二人是抱头大哭。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办法。母亲领着他到了当地政府,主动向政府请罪。按说光荣负伤,应该记功表彰,可是沈德庆私自从伤兵医院跑回来,这也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啊!工作人员把沈德庆严词训斥一番之后,看到母子二人跪地痛哭的惨状,也没了主意,只好让他们母子二人先回家,说等等看上级机关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后来,沈德庆的伤彻底好了,这件事也不了了之。

朝鲜战争结束,赴朝参战的将士都载誉凯旋,受到家乡父老的热烈欢迎。他们披红挂花,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骄傲和自豪。沈德庆也向有关部门反映自己入朝作战的事情,希望能够得到上级部门的认可,得到的答复是:“虽说沈德庆作战有功,可是偷跑回家毕竟不对,不按逃兵处理已经是很不错了,至于表彰就根本别想了。”

沈德庆心里那个后悔:“只因为赌一口气,早跑回来几天,连枚抗美援朝的纪念章都没有。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几年的仗算是白打了,还要背个私自脱逃的恶名,真是憋气又窝火。”可是这向谁诉说呢?沈德庆只好打掉牙齿往自己肚里咽。

沈宝峰的父亲沈国生1975年也刚好20岁。那时,全党发出“大办农业,为普及大寨县而奋斗”的号召,全国农村在“要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指示下,纷纷掀起了修河挖渠、大造梯田、发展农业的热潮。新婚的第三天,沈国生就随着父亲和许多乡亲一起上了挖河的工地。

数千米的河堤上,人欢马嘶;河沟两岸,彩旗招展。高音喇叭里,一遍遍播放着领袖的最新指示;工地上,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此起彼伏。虽然工地距离村子并不远,但为了表示对伟大领袖的无比忠诚,对共产主义明天的无限向往,工地上搭起了窝棚,人们都吃在工地,睡在渠边。

沈国生年轻气盛,想到家乡未来的美好前景,他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他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推着独轮车飞快地跑来跑去,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修渠工程本来计划用半个月时间完成,可是由于人们干劲冲天,干了10天就差不多了。

这天晚上,沈国生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工程明天就要完工。不如今天回家看看妻子。只看一眼,马上回来,一定不会耽误明天的劳动任务。”想到新婚不久的妻子,他的心里像有猫爪在挠。他悄悄地从帐篷里爬起来,披上衣服一溜小跑回了家。

看到丈夫回了家,妻子又惊又喜,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忽忽悠悠直往沈国生脸上瞅,瞅得沈国生心里痒痒的,又像两把钩子,牵扯着沈国生的眼神。两人眼神一碰,就像有两团火。沈国生知道,今晚不能回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仍在睡梦中的夫妻二人惊醒。沈国生刚从被窝里爬出,几个全副武装的人就冲了进来。他们不由分说,把沈国生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押到了挖河工地。工地上召开了几千人的大会——批斗破坏“农业学大寨”的“逃兵”沈国生。

一时间,沈国生是名声扫地,“逃兵”沈国生的名字在附近村镇是家喻户晓,真是万人唾骂,千夫所指。

可是,也就从沈国生回家那天开始,他的妻子竟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一个男孩儿。他就是沈宝峰。

沈宝峰很早就听说了爷爷和爸爸的事情。

沈宝峰小时候每次和人吵架,别人就会冲他叫嚷这样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沈宝峰一家当逃兵。”对于这些话,他开始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从大人们嘴里慢慢知道了一点事情的缘由。所以后来再有人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沈宝峰总像疯了一样,对喊话的人又踢又咬,回到家里,他不吃不喝,蒙头大哭,谁劝也没有用。

幼小的沈宝峰一次次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活出个样儿来让别人瞧瞧,我这辈子说什么也不能再当逃兵,让别人看不起!”

憋着一股劲的沈宝峰学习非常刻苦,除了学习以外他从来也不和别人多说哪怕一句话。因为用心,他的成绩是越来越优秀,20岁时,沈宝峰考上了一所全国颇很有名气的建筑大学。

重点大学毕业,沈宝峰被学校保送上了本校的研究生。学历高,素质好,沈宝峰应聘到了市住建局工作。沈宝峰有学问,有能力,总是埋头钻研苦干,而从不介入那些是非矛盾和权利之争,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成为了单位的业务尖子。一些建筑技术方面的问题,连那些多年的老专家都觉得棘手,他却能利用自己的业务专长妥善予以解决。久而久之,局里业务上的事情人们都来向他请教,他也俨然成了单位里举重若轻、不可或缺的技术人才。

然而,能力归能力,由于好面子,不懂得钻营,沈宝峰在仕途方面却是发展缓慢,呆了十几年才熬到了一个股长的位置。对此,沈宝峰处之泰然,他每天除了干好自己的工作,就是读书下棋,这日子过得倒也耳根清净,轻松自在。私底下,有些至交好友劝沈宝峰在局里要懂得站队,世故一些,做事情时多看看领导的眼色,这样将来或许能够获得提拔重用的机会,沈宝峰不置可否,依然故我。久而久之,在局里沈宝峰竟然有了“逍遥帮主”的雅号。

城建局要提拔一位管理业务的副局长,局里一二把手为了培植各自的势力,都想把自己人放到这个位置上,双方是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一时间谁会成为副局长的话题弄得单位沸沸扬扬。不久,上级部门考察的结果出炉却令众人大跌眼镜。两位局长斗得两败俱伤,他们各自圈定的人选都没有通过民意测评这一关,而原来放在候选人中第三位作为陪衬的沈宝峰却因远离矛盾旋涡而一路绿灯,过关斩将,“逍遥帮主”沈宝峰最终竟然成了城建局里最年轻的副局长。

众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都在议论沈宝峰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有人当面向他询问,沈宝峰一脸糊涂,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但无论如何,沈宝峰坐在了一个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位置上。而且,他年富力强,前程不可限量,不久的将来,他肯定是局长的最佳候选人。就像鲤鱼一朝跃过龙门,沈宝峰已经今非昔比,众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就连一二把手也都向他伸出橄榄枝,刻意关怀笼络,拼命想把他招致自己门下。

才开始当上副局长,沈宝峰实在不太适应。倒不是业务上有什么障碍,关键是在这个新的位置上要重新理顺局里上上下下的关系。白天在单位都是一些难缠的问题,弄得焦头烂额,每天都要面对一些各种各样的应酬,以致身心俱疲,晚上回到家里他就往床上一躺,辗转反侧,有时甚至彻夜不眠。

妻子阿芳和沈宝峰是中学同学,两人相知相爱,感情甚笃。每当看到丈夫满脸焦躁,一筹莫展的样子,阿芳总是很心疼。有时她劝丈夫:“既然当这个副局长这么累,索性让给别人,也落个顺水人情。无官一身轻,当个平头百姓,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种种花,钓钓雨,下下棋,散散步,像以前那样的日子不是挺好吗?”

听妻子这么说,沈宝峰总是苦笑,他想:“妻子的话原也不错,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更何况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有才被提升就自己要求辞职的道理?要真这样做,别人会怎样评价自己,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再说,自己岂不是又要走爷爷和父亲的老路吗?说什么也不能这样做。至于工作,没有三天的生手,过一段时间自己慢慢适应也就不会再感到艰难了。”

一天,天谷建设集团的田老板宴请局长,邀沈宝峰作陪。碍于情面,沈宝峰不好推辞,只得前往。酒宴之中,局长接个电话,中途离场。沈宝峰不敢多喝,草草应付几杯准备离席回家。

田老板不答应,他提议,今天与沈局长第一次接触就一见如故,相交甚欢,不如大家到KTV唱上一首。盛情难却,沈宝峰无奈只得应允。

KTV画面中播放着王健林的《苦行憎》,田老板唱得深情投入,沈宝峰却只是默坐鼓掌。

“沈局长今天兴致不高啊!”田老板招呼手下:“叫几个上得台面的公主过来。”

不一会儿,包厢里进来几个浓妆艳抹的包厢“公主”。

“沈局长是要陪唱还是陪酒啊?”田老板咄咄逼人。

对于此类“公主”,沈宝峰向来不抱好感,“敬”而远之。眼见情势不好,他便想找个理由搪塞一下赶快回家。

田老板戏谑道:“沈局长不但才学出众,而且家教甚严。听说弟妹温柔贤淑,原来是河东之狮呀!是不是沈局长怕了什么,准备不战而退,想当逃兵?”

沈宝峰心里激灵一下,瞿然一惊,一股怒气涌上心头:“不就几个小女孩,能把我怎么样?脚正不怕鞋子歪,身正不怕影子斜。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当逃兵。”

几个女人偎在沈宝峰身上,一会儿夸他相貌英俊,一会儿赞他风度儒雅。沈宝峰只当听不见,看不到。他只顾低头自斟自饮。左一杯,右一杯,上一杯,下一杯,本来他平时酒量甚大,从不言醉,没想到不知不觉之间竟把自己灌醉了。

半夜醒来,沈宝峰嗓子眼儿火烧火燎,便招呼妻子阿芳给自己倒杯水喝。只听耳畔扑哧一笑:“沈局长,我是阿美。你折腾了我半宿,连我是谁也不知道呀?”沈宝峰呼的冒出一身冷汗,酒劲儿去了大半。

第二天,田老板过来道歉,说没想到昨晚沈局长会喝醉。临走他交给沈宝峰一个信封,说是要为沈局长压惊。打来一瞧,里面有20000元人民币。沈宝峰哑巴吃黄连,默然不语。

想到那晚喝醉腻腻乎乎的事情,沈宝峰充满了对妻子的愧疚。可是想到自己是不小心中了圈套,他又自我宽慰:“酒肉穿肠过,主意留心头。今后只要自己心中有一条底限,放松放松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何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随遇而安,潇潇洒洒,人生才更有活头。”

可是,人都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慢慢的,沈宝峰真的变了。单位里埋头钻研业务的沈宝峰不见了,家中也总是看不到他的影子。他每天的酒局多了,打麻将的技术也日益炉火纯青。应酬多了,花销大了,可是这些都不用沈宝峰花费分文,自有田老板等人慷慨解囊。

沈宝峰对于田老板的态度慢慢发生了些变化。从开始又气又恨,心存戒备,到日渐熟稔亲密,久而久之,他们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拜把子兄弟。

对于田老板在工程承包、建筑质量等方面的事情,沈宝峰总是格外关照,大开方便之门。田老板自然是明白人,对于兄弟是有求必应,不惜血本。

因为业务关系,田老板的女秘书钱虹和沈宝峰情愫暗生,搞在一起,发展成了情人关系。有一天,田老板私下里送给沈宝峰一串蓝田别墅的钥匙,说是兄弟相识三周年的礼物,沈宝峰毫不犹豫把钥匙接了过来。

对于丈夫的变化,妻子阿芳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见丈夫越陷越深,很是替他担心,多次劝他为自己的前途和今后着想,多注意一些影响。

沈宝峰口头上答应,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有权不使,过期作废。以前自己每天辛辛苦苦,又得到了什么?现在的生活才叫生活!做人就要呼风唤雨,活得自在、滋润,反正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当逃兵!”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田老板由于建筑工程质量问题被检察院立案侦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沈宝峰也成了被审查的对象。一查之下,作风问题、经济问题、滥用职权问题,全都暴露出来,而且都是查有实据。沈宝峰不但乌纱不保,还锒铛入狱。

这一天,爷爷和父亲从家乡赶来,到狱中探视沈宝峰。爷爷老泪横流:“孩子啊,从小你就上进要强,是我们全家的骄傲,可是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

沈宝峰痛哭流涕,追悔不已:“哎,我一直强迫自己别当逃兵,却哪里知道生活中有太多的泥沼和陷阱,如果不赶紧逃开,就会深陷其中,难以自拔,弄不好就会被它吞噬。嗨,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早点逃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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