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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文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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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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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灶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十月二十三日,是中国传统二十四节气中的霜降。这天,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家乡的小镇。中午,有人提议一起去品尝一下大锅炖鱼的滋味。

一家不大的农家面馆,一间小小的屋子,刚刚能够盛得下我们七八个人。屋子中间,是一个砌起的灶台。大家围拢灶台坐下,服务员向灶台中的大锅中倒入清汤和刚宰杀的黑鱼,往灶膛中填入劈柴,点上火,人们静等着大锅中水花翻腾,黑鱼煮熟,便开始享受那鲜滑细腻的美味,大快朵颐。

对于吃喝,自己向来不很讲究,大概是小时候体验过忍饥挨饿的感觉,所以看到能吃的东西就会两眼放光。可是,今天在家乡的小镇面对熟悉的灶台,陡然间不觉心神激荡,一股温馨的气息弥漫在我的心头,这已经远远超过了脍炙人口的美味所能带给人的那种感受。前些天参观武强年画社,走进青砖小屋,看到那堂屋中灶台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曾有过,可是远没有今天这么直接和亲切。

我记忆中对灶台最遥远模糊的记忆来自老家北院旧屋的门洞中,每当太阳西沉,炊烟就从那里升起,引得嘴馋的我围着灶台不肯离去。

上学后对灶台最清晰深刻的印象就是早晨从睡眼朦胧中醒来,头发斑白的母亲掀开灶台上的锅盖,从锅里舀出一碗热粥,吹凉,怕她着急上学的小儿子烫伤。

后来对灶台最快乐的印象大概就是每年大年三十上午往灶后墙壁上贴“灶王爷”的时刻。

“对灶王爷要恭敬,不能说买,要说请来的。”

“如果对灶王爷好,他会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让我们一家一年平平安安,有吃有喝。”

母亲这些话语至今好像还在我的耳畔。那时候,灶台是什么,是食物?是希望?是母亲?是家?

可是后来,不用发愁吃喝了;后来,母亲走了;后来,灶台也逐渐要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王朔曾经说过:“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尽管我想王朔先生可能也并非有什么恶意,可是我从他的文字里却读出了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也许有些成长在红墙白瓦之内每日看惯灯红酒听遍绿莺歌燕语的人,永远也不能真正体会到那些把根扎进乡村黝黑泥土之中的人们对于脚下这片土地的挚爱。他们不明白,正是有了这丰饶的土地,那些从农村里出来的人才更懂得挺直身躯努力向上的价值和意义。

都市人认为格格不入的乡村其实就像农村人认为格格不入的都市一样,都只是某些人的原生地。对于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们来说,乡村是他们内心坚不可摧的堡垒,也是他们精神的源泉,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所以,就像保存一瓶陈年老酒,他们会将这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故事和记忆放在内心深处珍藏,一当有了某种契机,就会触发他的回忆、思考,从而使他们能够以更加平和的心态地来看待外面这个并不平和的世界。

虽然从十几岁就开始出外求学、工作,可是在我的感觉里,好像一直并没有真正离开过乡村。

在我的记忆里,乡村尽管贫瘠可是却并不缺乏美好的元素,乡村的人们尽管有时粗鲁可是却绝不丢弃自己固有的本分,乡村的景色没有什么精雕细刻后的精致却也总能引起人们对美的追求和对未来的希望。

早起,朝阳一瞬间将整个村庄点亮,老牛的低亢的叫声在晨雾中慵懒而惬意,缕缕炊烟穿透薄雾将村庄的天空描画得如同仙境;中午时分,农人们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回首村庄,缕缕炊烟像是在向他们招手示意,“可以歇歇啦”,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傍晚时分,一边是如火的晚霞,一边是无数烟囱中冒出的炊烟,烟霞缠绕,村庄的傍晚安静温馨。

一处灶台就是一个家庭,无数炊烟聚在一起就是一个村落。在这里,人们不会感到烟熏火燎的烤灼,只会感到烟火笼罩的温暖、幸福与祥和。

点灶是一门技术,也是对人心志的考验。勤快的农人们平时要积攒轻而干燥的柴草,点灶时先用火柴将这引火点燃,等到火苗冒起来的时候才可以将粗大的秸秆或树枝放进灶台,而且不要一下放的太多,以免将火压死。至于那些木质坚硬的杂木,平时人们一般舍不得烧掉,逢年过节待客煮肉可能才会用得上。欲速则不达,急躁的人往往不能将火烧旺,空自浪费掉许多柴火。阴雨天时没有干的柴草,有时候也会满屋子生烟呛得一家人在屋子里待不住,惹得大人孩子气恼抱怨。其实,旧时的农村,哪一家的屋子灶台后面不是黢黑一片呢?

灶膛是一方天地。这天地有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当然更有人们对于生活的希望。在那个并不遥远的时期,人们将自家铁锅都拿来大炼钢铁,虽然有一时欢聚食堂尽情享用食物的兴奋,可是这美好的日子并不持久。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自家热的锅灶才是他们幸福的源泉。如果在平常的日子里走进一个农村的家庭,通过锅灶的烟火气绝对能够揣摩出一个家庭的幸福感。

“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饥肠辘辘的人们焦急地企盼灶上锅盖掀开的那一刻,热气升腾之中,暄暄活活的馒头或是硬邦邦的玉米饼子,热乎乎的稀粥或是手擀的面条,即使是面对一锅刚刚煮熟的红薯,腾腾弥漫的热气也遮不住人们满是喜悦的眼睛,难以掩饰人们对于吃食的渴望。而且,当面对食物的时候,人们极容易产生梦想,就像唐代传奇《枕中记》中的卢生,之所以生出富贵之梦,也许就是受了店主“黄粱一炊”香气的诱惑。

如今,就算几十年过去,许多农村里走出来的人还会时常回味大灶上熬煮棒子(玉米)面粥的滋味。虽然他们有的人还依然保留了“每天喝顿棒子面粥”的生活习惯,可是人们往往觉得把米放在在电饭煲中煮多长时间也难以再寻回当年那种独特馨香的感觉。

“咕嗒咕嗒”的风箱声舒缓有致,像一首美妙的乐曲,灶膛中通红的火苗舔着那黑黑的锅底,待大锅中热水沸腾,均匀地洒下一把把细细的棒子面,然后在灶膛里慢慢添进一些柴火。从自家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棒子面,刚刚打上来的甘甜的井水,田野里捡来的树枝柴草,借助这最简单的土灶、铁锅,熬煮成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平常也是最喜欢享用的棒子面粥。这棒子面粥包含天地日月精华,包含着最原始最朴实的土地烟火的滋味,虽称不上温软细腻,香甜热烈的味道却是独一无二。

如果大人疼爱孩子,在灶膛里尚且留有余温的火烬里埋上两三块红薯,或是在灶门处放上一捧花生红枣之类的东西,绝对会吸引得家中的最喜欢往外跑的孩子也会流连灶台不再远离。红薯烤熟了,放在手里,暖暖的,将那烤黑的硬皮撕下,里面可能只剩下可怜的一点红薯心,虽然因这极少的美食会弄得满手满脸一道道黑印,可是吃在嘴里的烫热和咽下胃里的香甜绝对是真实的体验。

北方农村灶台的另一重意义还在于取暖。旧时农村人们大都将灶台安置在堂屋之中,这灶台的烟道就在里屋的土炕底下,烧火的烟盘旋几圈以后才会顺着烟囱向外冒出。这是农村人几千年生活的智慧,当寒冷的冬天来临的时候,人们做饭一般就用这堂屋里的灶台,因为就是靠着这热热的土炕才能勉强抵御冬天夜晚的寒冷。看一看灶台通向的里屋,你就能够大体判定这是家中长者居住的地方。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更加怕冷,年轻一辈即使不够孝顺,也不愿意给人留下话柄。

一棵古树,一个村落,一方灶台,一个家庭,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演绎其中,舒展成旧时乡村人们的生活画卷,其中刻画着贫穷与苦难,也凝聚着希望与梦想,其中包容着乡村的落后与原始的智慧,也镌刻下旧的伦理风俗与新的美好追求,令多少乡村人一生魂牵梦萦、难以割舍。

可是现在,当我们再走进乡村,无论是什么季节和时刻,都很难再看到家家灶膛中激动跳跃的通红的火苗,再难嗅到无处不在弥漫在乡村空气中的那干燥的柴草点燃发出的缕缕清香。至于那炊烟袅袅之中“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场景已经成为许多人心中故乡最美好而真切的回忆。

有时,当你在偶然间走进一个已经荒凉倾圮的院落,院中杂草丛生,正房只剩下几处断壁,你会发现在露天的堂屋中还有一处残破的灶台,灶口的青砖尚在,灶壁的泥坯已经粉化细碎,灶膛中竟然长出了一株酸枣树。此情此景令人不由想起《乐府诗集·十五从军征》中的诗句:“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恍惚之间似乎看到有一家人在灶台边嬉笑、劳作、吃饭、走动,休憩,不觉产生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和许多似有若无的记忆与联想。恍然警觉,已是泪流满面。

到底是乡村走丢了,还是我们走丢了,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也难以找到明确的答案。

乡村在进步,旧时美好的乡村印象可能只是我们不愿意丢弃的一场旧梦。社会也在发展,人们也只能在记忆中寻找过去值得留恋的足迹。

有人说,岁月就像一条河,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青春年华,中间飞快流淌的是年轻隐隐的伤感。这是青年人的感受,像我们这些即将步入老年的人们,值得把握的年华已经不多,无法忘却的回忆却是刻骨铭心。历经人世间几十年的消磨,浮躁和油滑已经和我们无干,记忆的长河中更多沉淀下的是一些历久弥新的美好的情愫。

坐在车里,望着窗外寥廓清爽的原野,不禁想起曹丕《燕歌行》中的句子:“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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