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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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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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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牛

朝霞满天,朝阳似火,朝露涔涔。母亲的早饭就已经做好了,饭菜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山间。我站在院子门前的山堡上,用双手拢着小嘴,大声喊几声在门前水田耕田耙地的父亲回来吃饭。

父亲远远地哦了一声,算是应答了。他随即停下犁铧或是耙具,迅速解开牛脖子上的枷档,并将它们一一洗净。卸下枷档和犁铧,算是为耕牛卸下了背负的重负,它立刻显得轻松起来。父亲的肚子和耕牛的肚子都在咕咕咕地叫唤,一个早工的劳累已让饥饿感袭上了心头。父亲说,饿不饿,肚子是不会说谎的。

再过十来分钟,父亲一手扛着犁铧或是耙具,一手牵着耕牛,便一步一晃地从院坎边露出头来。父亲愉悦时,还会哼着小曲儿,耕牛跟在他的身后,也有些悠然自得,有时调皮地任性地跑到父亲身前,还故意跳跃几下,弹几下后腿,哞哞地叫几声,似乎在和父亲的小曲儿对唱、伴舞。

但有时,父亲也会生气生怒,阴沉着脸,一脸严肃的样子,什么话也不说,好像别人欠他多少钱似的。即便唤他吃饭,他也会大声吼着应答,吓得我背上直冒冷汗。耕牛自是知趣的,它静静地跟在父亲身后,样子很茫然,也很怆然,不敢大声喘气,更不敢冒昧溜向父亲身前。耕牛时不时抬头看看父亲的脸,它只希望主人的脸能马上由阴雨转成晴天。

母亲说,这就是父亲的牛脾气。父亲的牛脾气是没有缘由的,说发就发,就像山里的风,山里的雨,山里的冰雹,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悄无声息地发作了。耕牛也会害怕父亲发牛脾气,因为父亲发牛脾气时,不是拿孩子们出气,就是拿耕牛出气。最严重的时候,父亲不仅用牛鞭抽打犯错的孩子,也会用牛鞭教训耕牛,那样子十分可怕。

不仅孩子们一脸无辜的样子,就连耕牛也是一脸无辜和委屈,它不清楚主人怎么会在不高兴的时候就要拿它出气。不管出工出劳,还是相伴相随,它想它都是父亲最亲密的战友,最亲密的伙伴。耕牛没有言语,无法辩解,也无力据争,它只好默默忍受,或是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它也会真正发一下牛脾气。

耕牛发起牛脾气来,就连父亲都无能为力。即便它正在和父亲默契地配合着如何耕完最后一垄地,在它不高兴的一刹那,它也会用力挣脱枷档和犁铧,昂着头,一脸愤怒的模样,哞哞哞的大叫几声,一溜烟就跑进了山林。尽管父亲在它身后一直呼唤着,甚至吵闹着,咒骂它砍脑壳死的,它也无动于衷,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

耕牛气冲冲地跑进山林,并不完全是为了吃草,而是单纯地想发一下牛脾气。它会一直往前跑往前冲,即使身边有嫩绿的草,有美味的叶,有清香的庄稼,它也不屑一顾,极有可能跑出去几架山。只有等到它的怨气闷气发完了,它才又会拖着长长的牛绳,蔫蔫地回到父亲身边,主动又钻进枷档里去。此时的父亲却懂得忍让,他不会在牛犯浑的时候去火上浇油,他尽可能让牛将闷气出完,然后心甘情愿地回到他的身边,为全家人卖力耕地。

此时,大哥或是二哥也早已从山里或是小溪边为耕牛割回来几捆牛草。牛草极其新鲜,还带着涔涔露珠。为让耕牛能吃饱,两个哥哥总是轮番为耕牛准备草料。牛圈的圈门外,牛草早已码成了垛。草垛不码稳固,就会哗的一声倒塌下来。倔强的大哥会大骂一声,格杂地,你又垮什么?还顺手赌气将垮塌下来的草捆解开,全部扔给了圈里的耕牛。

耕牛见大哥生气,久久地盯着大哥,觉得有些可笑,好像在说,这么一点小事还值得你开骂么?你给我扔这么多草料,我未必吃得完?那不是浪费吗?但耕牛尽量沉住气,它吃不完的草料,它也舍不得用脚去踩踏,始终保持着它的完好和新鲜。等到再饥饿的时候,能随时大快朵颐一餐。此时,几个黑猪是最不识趣的东西,总是闲着没事跑拢来凑热闹,用嘴叼着一撮青草就开溜。耕牛忍着让着,好像在自我解嘲地说,我大牛不计小猪过,你叼就叼吧。

父亲习惯性将耕牛拴在院子中的杉树上。这棵杉树高大魁梧,树巅已插入半空,俨然山里汉子的身板,硬朗得很,结实得很。耕牛拴在它的身上,就好像成了耕牛的依靠。耕牛身上发痒时,耕牛就会顺势靠在杉树上磨起来,糙起来。久而久之,一大块杉树皮就被磨掉了,成了光胴胴的一片,就像山里汉子腹部的八块肌肉。见父亲拴好耕牛,二哥赶忙抱来一捆刚割回的青草,散开铺开,蓬松地堆放在耕牛的近前。

为让耕牛吃得更香,父亲不是给耕牛的草料上泼洒一些人尿,就是泼洒一些盐水,然后还为耕牛打来一桶井水。有了盐味和咸味,耕牛会吃得更津津有味。只有将耕牛安顿好,让耕牛吃饱喝足,父亲才安心地去洗手吃饭。父亲吃饭时,也会念叨今早耕牛又耕了多少地,耙了多少田,还会絮絮叨叨有关耕牛的琐事。父亲在谈论耕牛时,就像在大谈特谈他的同龄老伙计。

《诗经·小雅·无羊》里这样描述乡下六畜兴旺的场景:“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牛来思,其耳湿湿。”意思是说,谁说你家没有牛?7尺高的耕牛就有90条。你的牛群到来时,只见牛耳晃悠悠,牛耳还甩出许多水珠来。

《诗经·卫风·君子于役》里,服役士兵的妻子也会睹物思人,“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她们看见小鸡都进窝或栖息在窝里的小木桩上,天色已晚了,羊和牛也从牧地回来了,可是他们的丈夫还在外面服役,不知道他们是否忍受着饥饿。《诗经》里的这些画面在老家也是有的。

小时候,我也是一个放牛郎,不仅放牛,还放羊。不知什么原因,小时候的印迹烙得特别深,即便现在到50而知天命的年纪,在梦里还经常梦见儿时放牛放羊的情景。大清早,孩子们就会被父亲母亲叫醒,提着刚套上身的裤子,揉着惺忪的眼睛,脸都不去洗一把,就径直打开圈门,牵出耕牛,放出羊群,吆喝着小伙伴将牲口往山里赶。

村里的孩子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吆喝着小伙伴,其乐融融。为防止牛羊偷吃路边的庄稼,孩子们提前都会用篾制、藤制或铁丝织成的嘟嘴,将牛羊的嘴套住。尽管它们可以自由呼吸,但不能张开嘴半下。

孩子们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吹着口哨,哼着儿歌,任由牛儿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在牛儿心里,它们背上的小孩,充其量就是它们驮着的一件物品或东西,只是有轻有重而已,与驮着的砂石、粮食和肥料并无他别。至于将牛羊赶进哪架山里,孩子们会商量着办。他们一般不会连续几天将牛羊放进同一块山林,这样既不利于山林生长,也不利于牛羊吃草。

当然,孩子们为让牛羊能吃上一餐嫩草美味,就会看见哪架山上的草木茂盛,就将牛羊往哪架山上赶。这样,免不了受到山林主人的一顿臭骂。我记得邻居万寡妇就喜欢骂人,只要孩子们将牛羊赶进她的山里,她就会搬出一个小板凳,拿出一把菜刀、一块砧板,脸朝着山林,一边咒骂孩子们,一边用菜刀在砧板上剁来剁去,还伴有咿咿呀呀的哭声,飘荡在山村上空。孩子们就是逆反心理,你越是咒骂,他们就越不肯将牛羊赶出山林。

耕牛在吃饱喝足后,在闲情逸致时,也会如人一样饱暖思淫欲。几头公牛会因为一头心仪的母牛而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有时斗得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它们憋足了劲,铆足了劲,弓着身子,伸展着尾巴,还拖着腹下那条长长的异物,将全身力气全部发力在双角上。

几个回合下来,斗赢的公牛斗志昂扬,斗输的公牛偃旗息鼓。孩子们也会为自家的公牛鼓掌叫喊或是唉声叹气,好像公牛是在给他们争媳妇儿一样。斗赢的公牛家的孩子会吹着牛,大声欢呼着,斗输的公牛家的孩子当然不服气,他们恨铁不成钢,但也死鸭子嘴硬,总是不服输。孩子们之间,也会为自家的公牛争得面红耳赤,甚至拳脚相加。只是那头母牛在一旁露出得意的笑,依然悠然地吃着它的草。

当太阳落西,父亲母亲又会让孩子们去放牛放羊。孩子们随同那些牛群羊群,一窝蜂地又奔赴到山林里去,直到天色暗沉,月朗星稀,孩子们又才赶着自家的牛羊回家进圈。傍晚,当人们劳累一天闲下来在月光下乘凉时,他们就会议论哪家的母牛又下了崽,哪家的牛犊又卖了多少钱,哪家的耕牛又被盗了,哪家的打人佬牛又将谁谁谁抵到田坎下去了。

关于耕牛的话题,他们谈论得不亦乐乎,唾沫横飞。临睡时,总不忘到自家牛圈给耕牛再添一把草料。当深夜人们从梦中惊醒,总能听见自家耕牛反刍咀嚼的声音。那种噗噗噗的声音,总是伴着虫鸣,伴着狗吠,伴着鸡叫,在一年四季里回旋。

尽管孩子们在一起放牛放羊时,难免会发生口角,甚至打打闹闹,但他们之间没有隔夜仇,相反他们之间的友谊日渐深厚。只要哪天哪个孩子缺场缺位,大家就会极其想念他,就如服役士兵的妻子想念她们的丈夫一样,孩子们也会睹物思人。

有个小伙伴在放牛羊时嘴馋,大把大把吃了山林里紫彤彤的马桑果,竟然中毒夭折。好长一段时间,孩子们都闷闷不乐。他们在放牛放羊时,既不欢呼也不高歌,既不争吵也不打闹,就像空气都凝固了一样。只是一看见马桑树和马桑果,孩子们就会狠狠地摇几下,搡几下,踹几脚,然后大放厥词,狗日的马桑树,是你要了我们小伙伴的命,还我们小伙伴的命吧。听见孩子们的骂声,牛和羊都停止了吃草,一一摆头叹息。

母牛在失去牛犊的时候,也是极其悲情的。二娃家的母牛下了一个牛崽,长得膘肥体壮,相貌品端,既让小孩子们喜欢,也让母牛呵护备至。等牛犊长到一岁时,二娃家的大人就和买牛者谈好了价钱。牛犊被牵走的那一天,牛犊和母牛俨然生离死别一般。母牛眼里噙着泪,牛犊一直在母牛腿边蹭来蹭去,哞哞哞的低沉叫唤。

牛犊被牵走的那一刹那,母牛的叫声声嘶力竭,甚至两只前腿跪了下来,哀求着主人别将牛犊卖掉。牛犊也使劲向后蹶着屁股,不肯向前迈动一步,同样发出哀嚎声。但二娃家就等着卖掉牛犊用钱,尽管心里也有万般不舍,但还是不得不拉的拉、推的推、搡的搡、搊的搊,终于将牛犊卖了出去。牛犊被卖走后,母牛连续几天都不吃不喝,身子骨迅速瘦了下来。

家乡的牛,是很有个性的。有的牛温文尔雅,有的牛却喜怒无常;有的牛任劳任怨,有的牛却好吃懒做。尽管那些牛任劳任怨,如果主人不尊重它,不怜惜它,不疼爱它,它们也会奋起反抗。特别是那些打人佬牛的脾气十分暴躁,十分火暴,像火药,一点即炸。二杆子彦叔就吃了打人佬牛的亏。

彦叔虽然耕田耙地的技术一流,但也是村里有名的二杆子。二杆子即二毬货,指行事鲁莽莽撞之人。他在耕田耙地时,从不管耕牛的死活,也不管耕牛是否劳累,更不管耕牛是否饥饿,他只管他在耙具上飞奔驰骋,显示他的凛凛威风。

那日,艳阳高照,气温较高。彦叔仅穿了一条短裤,从清早就将一条打人佬黄牯牵到几亩宽的水田里耙地。自始至终,他都站在耙具上,手扬牛鞭挥得啪啪直响,让黄牯飞奔而去,身后溅起几丈高的泥水。渐渐地,彦叔就成了一个泥人,像一个威武的泥巴将军雕塑,时不时发出爽朗的得意笑声。

午后,太阳像火球,气温像火炉。黄牯早已累得喘着粗气,全身酸疼,肚子也饿得咕咕咕直叫唤,它多想停下来歇息一下,吃一点草料啊。但二杆子彦叔却不管这么多,依然站在耙具上,挥着响鞭,让黄牯以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奔。黄牯稍微慢一下,他的响鞭就猛烈地抽在了黄牯的背上。

黄牯的眼睛开始发红,瞪得大大的,像两个红色的铜铃,头只差埋进泥里,尾巴也渐渐竖了起来。它实在跑不动了,也飞不动了。那曾想,二杆子彦叔的响鞭又落到了它的背上,让它一阵生疼。彦叔还大声骂道,狗日的黄牯,你偷懒啊!

彦叔万万没有想到,此时黄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转头,向他的胯部撞来。只听彦叔啊呀一声惨叫,整个身子啪的一声重重地倒在了泥里,他连忙用双手捂住裆部。黄牯还不解恨,依然埋头在彦叔的身上使劲蹭来蹭去。待乡亲们将彦叔抬进附近的药铺,只见彦叔的裆部血水、泥水一片模糊,彦叔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呻吟。

药铺的老黄医生用剪刀将彦叔的短裤剪开,彦叔的裆部早已肿得像一个大大的红色面包。听乡亲们谣传,彦叔的有一颗睾丸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等彦叔痊愈后,他发誓一定要宰了黄牯,要吃它的肉。乡亲们都笑话他,二杆子变成软杆子了吧。

乡亲们对盗牛贼是恨之入骨,因为耕牛是乡亲们的命根子。盗牛贼一旦落到乡亲们手里,那也是不死也得脱层皮。汪二毛就爱钻营盗牛,经常白天踩点,晚上行事,连夜将盗来的耕牛杀掉,用拖拉机运到集市上去卖。乡亲们为防汪二毛,也是花尽了心事,不是将牛圈用大锁锁着,就是在牛脖子上拴着铃铛,但还是防不胜防。稍不留神,圈里的耕牛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乡亲们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乡亲们只好暗地里睡在牛棚里,翘首以盼等着汪二毛落进陷阱。尽管汪二毛像狐狸一样狡猾,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还是被乡亲们抓了个现行。乡亲们罚跪他,吊打他,甚至扬言要剁掉他一只手。汪二毛吓得不轻,连连跪地求饶。从此以后,村里的耕牛就再也没有丢失过。

对于耕牛,就如乡下赡养老人,都是三家五家轮流养着。在农忙季节,耕牛就如还能做活的老人,大家争着喂养,可以方便自家耕地耙地。一旦农闲下来,耕牛就如只能吃不能做的老人,大家都希望在别人家养着。但父亲却不以为然,尽管我家的耕牛包着几家的地,但父亲自始至终都将耕牛精心喂养着,不分春夏秋冬,不分严寒酷暑。

老家的牛就如老家的人,始终逃脱不了被时间淘汰的命运。只是不同的是,耕牛被淘汰最终被人吃掉肉啃完骨,而人被淘汰,却最终要被安葬在耕牛吃过草的山林里,或是耕过地的田地里。其实,这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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