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庄,是鲁西南平原上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村子。
村子西头,有一个十分土气、破破烂烂的黄土围墙的小院儿,从下往上,有接近一半的部分风化得很薄,遍布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窟窿,不少窟窿有着禽兽出入的脚印,鸡的,老鼠的,猫狗的,黄鼠狼的,密密麻麻地重叠着。墙头呈锯齿状,长着一簇簇野草。没有门楼,是常见的栅栏门儿,很矮,只有成年人的腰部那么高,几根木条已经脱落。
小院儿北部,是三间黄土墙的堂屋,底部是五层青砖砌的基础,从一块块被风化出凹槽的砖块来看,是一块块整砖,其实,在那个年代里,里边填满了碎砖头、烂瓦片儿。
堂屋的房顶上摆的是灰褐色的小瓦片儿,瓦垄里长着一丛丛的瓦棕和星星草。星星草已经枯萎,或者完全干枯,在强劲的秋风中颤抖着。两扇破旧的木板门儿,拼接在一起的木板已经裂开了缝隙,能伸进成年人的大拇指去。
门关着,铁锁锁着。
小院儿的东部,紧挨着堂屋,是一间黄土墙的厨房,没有砖基础,完全是“土里蹲”,门口朝西。南山墙的顶部开着一个小小的窗户,被烟熏得黑乎乎的。
从厨房里的内部环境来看,主人已经有些日子没在这里生火做饭了,因为,房顶早已塌陷出一个大洞。看得见被熏得乌黑的檩子和又细又弯的椽子,厨房门口的地面上,杂乱地布满了禽兽的脚印。灶台上,有着很厚的一层浮土,是从房顶上落下来的,或者是被风从门外吹进来的,浮土上也有不少老鼠和鸡的脚印儿。
忽然,堂屋门“咣当”响了一声,两扇门板儿被拉开一道宽宽的缝隙,但被门钌铞连接着,上着锁,不能完全拉开。一个老女人的身影闪了一下,半张脸从门缝里露出来,蓬头垢面,朝着院子里嘿嘿地笑着,一闪又不见了,接着又从堂屋西间的小小的木窗棂格子里露出来(东间因厨房挡着看不见),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嘴里嘟嘟囔囔地好像在说什么,仔细聆听,可以从含混不清的声音中辨别出这样的言辞:“让我出去吧,我不会走远的,我还会回来的。我只是到他爷俩的坟头上哭一阵就回来。”不一会儿,这位老太太又来到了两扇门后,隔着门缝,可以看到她怀里抱着一个油渍麻花的蓝布枕头,右手轻轻地拍打着,随着节拍,嘴里同时发出“奥——,奥——,俺刘柱睡了我打猫······”的声音。
这个老女人为什么被锁在屋里,她怎么了?
1
屋子里被关着的这个人是进宽娘,七十三岁了。老人家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三十年前的一天,进宽娘的丈夫得了肝病,把家底折腾了个底朝天,只剩下上面说的四堵黄土墙的房壳壳儿,也没把病治好,抛下妻子和四个儿子,撒手人寰。
进宽娘没有闺女,只有挨肩儿的四个儿子,全部出生在上面说的那三间黄土墙的房子里。丈夫去世时,大儿子刘进款十三岁,二儿子刘进银十二岁,三儿子刘进钱十一岁,四儿子刘进财十岁。尽管四个儿子出生后的名字都起得很吉利,但是,在靠挣工分儿生存的年月里,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娘,家里穷得能把铁锅吊起来当锣敲,依旧是“地瓜干儿,地瓜馍,离了地瓜不能活”。有时连买二分钱一盒的火柴钱也没有。要不是进宽娘养着十几只老草鸡(母鸡),和一头猪两只羊,怕连盐也吃不起,更不用说弟兄四个上学了,尽管那时候的学费和书钱加在一起还不到一块钱。
儿子们在入学时都改了名字,从老大到老四,依次改名为刘进宽,刘进云,刘进全,刘进才。
更令人焦心的事还在后头,那就是兄弟四人的婚姻大事,日子穷,兄弟多,谁家的姑娘肯嫁到这看不到光明或希望的穷家破院儿来呢?
那时候,孩子们的二叔早年跑关东,在那里落了户。听人说,关外人少地多,广种大豆、高粱和棒子。“棒子渣粥”是主食,不像关里人那样一日三餐靠煮地瓜,窝窝头填肚子。
为了不至于让四个儿子都打了光棍儿,进宽娘对大儿子连哄带劝、加上对关外美好光景的夸张描述,儿子刘进宽终于动了心,从小学里退了学,去关外投奔二叔。
这一天,刘大妈终于强忍眼泪,站在村头上,望着十三岁的大儿子刘进宽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天地结合处,远奔东北而去。接下来,进宽娘两腿发软,一下子坐在黄土路旁,嚎啕大哭起来。
刘进宽去的东北,从鲁西南边陲的单县,到黑龙江的克山县河北公社新建大队六队,二者相距何止千里!
大儿子远走高飞,为下面的兄弟三人的婚姻减轻了四分之一的压力。进宽娘——虽然大儿子刘进宽走了,但在乡下,人们一直以长子的名字称呼父母——人们只要提起她来,就是“进宽娘怎样怎样”。大儿子走后,进宽娘肩上的担子虽然减轻了四分之一,但是胸腔里那颗心,仿佛被大儿子掏空了一样,牵肠挂肚了一辈子,是啊,娘生儿,连心肉,儿行千里母担忧哇!
据从关外回来的人讲,关外的日子并不像关里传说的那样美好,刘进宽并没有投奔到天堂里去,尽管是去了二叔那里,但是,多一口人,又是男孩子,吃喝拉撒,伤风感冒,尤其是安家落户,婚姻大事,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由二叔一家操心,劳力,出钱,日子久了,寄人篱下,焉能不讨人嫌。于是,十几岁的刘进宽,出力流汗,挨打受气,成了家常便饭。
既然刘进宽不在家,他的故事暂且放下。咱们回过头来,重点关注一下进宽娘以及刘进云,刘进全和刘进才三兄弟。
2
先说进宽娘。
这进宽娘长得慈眉善目,肌肤白净,说话慢声细语,走路稳稳当当,迈步不声不响。虽是一介农妇,浑身青布衣服,扎着裤脚,干净利索。白天跟社员们一起干活,早起晚睡,春种秋收,风里雨里,脏活累活,啥活都干,身上却不见泥点儿或水花儿。给人清清爽爽,可亲可近的感觉。
吃苦耐劳自不必说,靠着挣工分儿吃饭,孩子又多,不出力流汗,不是过日子的人。像她这样的,没了丈夫,拉扯着孩子,家务农活,实在够她受的,但是,进宽娘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也没有过一声叹息。
老人家特善良,走在路上,实在害怕踩死了蚂蚁。她从懂中医的娘家爹那里学会了许多给人看常见病的单方,她给人拔罐儿,给人扎丁气,给产妇治拘奶,治小儿腹泻等等,从来不收一分钱,连别人送几个鸡蛋,待别人离去,她也要送回去(现场争执不过,只好这样做)。
村里老老少少,进宽娘没有跟谁红过脸,谁提起她来,总是一句话:“进宽娘,她呀,老实人,特善良。”又说:“谁要是跟进宽娘合不来,不用打听原因,一定是你不好。”
大儿子进宽走了,二儿子进云靠着学校的助学金,勉强把两年的高中读完。一九七三年元月,成为了一名“回乡知青”,用当时乡亲们的话说,“回家打牛腿来了。”
为了进云能尽快顺顺当当地成亲,把道儿让开,好给三小子进全和四小子进才说媳妇。爷爷出资给买了一台上海产的“工农”牌缝纫机,后来又买了一辆半新的青岛产的“金鹿”牌自行车。爷爷买缝纫机的目的是这样:等孙媳妇过了门儿,不至于白天干活,晚上还要熬夜给老的和小的穿针引线,缝破缭烂。至于买那辆自行车,待新媳妇过了门儿,有了急事,就可以向队长请了假,骑上自行车上路。还有,村里有男婚女嫁的喜事儿,伴娘们都是骑自行车接送,到那时候,孙媳妇靠着自行车,就能出头露面,鲜亮好多,不会发生主人家来请当伴娘,自己家里没有自行车,跑细了腿,东一头西一头四处求借了。
当年,谁家里有一台缝纫机,可是一桩了不起的家产,它和自行车,收音机,还有座钟,等等,是农村有名的“四大件儿”,也是日子过得好的象征。不过,遗憾的是,在农村,十里八村很难找到“四件俱全”的人家,大多数家庭,连其中的一件儿也没有,许多男孩子见面,爹娘为了撑门面,跑好多家才借到一辆自行车,弄回来停放在院子里显眼的地方,以供女方上门儿相家时,给人家留下这样的印象:家里还不错,有一辆自行车!闺女过了门儿,赶个集,走个亲戚,不用跑腿了。
进宽娘家里有孩子爷爷给买的这两件“镇家之宝”,二儿子进云的婚事就好办多了。
人们不禁要问,爷爷的钱哪来的?
是啊,在那个年代里,许多人家连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也没有,而进宽娘家里却有着两件令人眼热的宝贝,实在不可思议。
3
这原因很简单,是进宽的爷爷出的钱,那么,老人家又是为何出手这么大方?一句话,还不是为了子孙能够延续香火?
进宽爷虽然上了年纪,身板倒挺结实。年轻时,曾经在天津和秦皇岛等地的火车站上的货场里扛过大包,卸过车皮(大木或煤炭),积攒了一笔血汗钱,又用纸币换成“袁大头”,带回家来。他和老伴儿省吃俭用,即使在那闹大饥荒的年月里,老伴因饥饿撒手人寰,他也不去动那一包“袁大头”。
解放后,农村里先是互助组,后是初级社,接着高级社,人民公社,进宽爷一直珍藏着那一包银元。他懂得,金银才是硬通货,不管那一张张好看的纸币是毛还是不毛(贬值),这银元,不怕霉烂,也不怕虫子咬。放着它安心,摸一摸舒心。这些类似珍贵文物的东西,只有死去的老伴儿知道,儿孙们谁也不知情。
儿子生前当过几年生产队长,进宽爷不顾儿子的脸面,固执地不参加集体劳动,偏要去做小买卖。儿子说:我当着队长,别人赶集都要请假,你怎么偏偏一个麻花儿拧个劲儿,跟我对着干呢,让我怎么去管别人?
老爹说:“外队也有不干活儿做小买卖的,队里允许买工分儿。我也买,按我这个半劳力一天挣的工分算一下,看看值多少钱,我就每天向队里交多少钱。”
当年,像进宽爷这样的老头子,每天挣的是半劳力的工分儿,一天下来,仅值两毛钱。老头子“弃农经商”,自由自在地做起了小买卖。因为儿子当队长,有人有意见也不好意思提,大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再说,人家不干活,耽误一天,向队里交着钱呢。
就这样,进宽爷成了生产队里一位特殊社员,老头子前天赶郭村集,昨天赶葛庙集,今天奔李海集,明天去曹庄集,后天······他主要是买卖鸡蛋,农家纺织的土布,还有棉绒子(皮棉加工后)等等,买了卖,卖了买,除此之外,还当“行(hang)人”,现在叫“中介”。当然,做这些并不自由,因为农贸市场关闭着,买的和卖的,都是神神秘秘,偷偷摸摸地进行,与城管人员打游击,捉迷藏······
老汉有时候胳膊弯挎一只小竹篮儿,有时用一根木棍儿,挑着两只篮子,沿着乡间坑坑洼洼的老土路,往返十几里甚至二十多里路,忍者饥渴,下集的时候,却连一只烧饼也舍不得买了吃。就这样,除非雨雪天气,多年如一日,老人家从不歇脚,辛辛苦苦地付出,也让他零零碎碎积攒下了一笔钱。
说到这儿,你就知道那台缝纫机和那辆自行车是怎么来的了。
4
好了,家里有了自行车和缝纫机,就等着媒人上门儿给进云提亲了。
接着就有媒人上门儿给进云说媳妇,女孩儿是南庄姓李的,叫环环。环环不嫌弃男家兄弟多,说是兄弟们多,遇到难事,伸手帮忙的也多。要说穷,谁家有多富裕?人家刘进云还是高中毕业生呢,比自己连小学也只上了半截子强多了,半截子小学认识的几个字,这么多年,干庄稼活,熬夜给弟弟妹妹做衣服鞋袜,都让自己就着窝窝头吃完了(全忘了)。
下一年腊月里,进宽娘就把环环娶来了。这环环在娘家是众多兄弟姊妹中的老大姐,从七八岁时就开始学着烧火做饭,学做针线活儿,学纺线织布,跟着爸妈推磨,大了,又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环环没有娇气,嫁到刘家来,在娘家多年来养成的勤劳善良的好习惯,继续坚持下来并发扬光大。人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还真有道理。这环环还真像进宽娘的亲闺女,面相,脾性,都仿婆婆。进宽娘喜得合不拢嘴儿,心里像吃了蜜糖那样甜蜜,见人就说:拉巴了四个儿子,没个闺女,整天觉得不如意。没想到,俺环环进了门儿,就像亲闺女,老婆子我很知足。
进宽娘和环环,婆媳俩朝夕相处,没高声说过一句话,更没拌过一次嘴。遇上什么事儿,婆婆总是笑着问环环:“妮来,你说这事该咋办?”欢欢也笑着反问:“娘,你说呢?我听你的。”
平时,环环做饭,婆婆烧火;环环洗衣服,婆婆晾晒,邻居们说,这哪是婆媳俩,分明是亲娘俩!有的说,就是亲娘俩,也不过这样,甚至还不如人家婆媳俩,这例子不是没有。
婆家有了缝纫机,环环如鱼得水,果真如爷爷想得那样,环环白天跟社员们下地干活,早出晚归,晚上熬夜做针线活。衣服鞋袜,爷爷的,婆婆的,小叔子的,丈夫的,自己的,冬天的,夏天的,单的,棉的,环环包揽了全家人的针线活,进宽娘只有做做饭和看孙子的份儿。有了缝纫机,也并不能完全取代人工穿针引线,尤其是做鞋子,做棉靴,糊袼褙,纳鞋帮儿,拉鞋底儿,一针一线,非常费时费力。农村人风里来雨里去,鞋子本来就坏得快,更何况全家老少都要做,这个劳动量之大,可想而知。
5
这一年,刘家双喜临门:
一喜:刘家的老四进才高中一毕业就考上了大学,属于第一批应届生考上的,前面的都是因文革耽误的、以下乡和回乡知青为主参加考试的,叫“社会青年”。刘进才将来的婚事自然不成问题。进宽娘顿觉肩上的担子又轻了许多,只剩一个老三刘进全这一道难题了。
第二喜:刘进全的亲事也很快定下来了。女的是嫂子环环娘家庄上的虎妮。
此前,环环见婆婆时常念叨老三进全的婚事,说是这个三小子能说上媳妇,我就心净了。环环笑着劝婆婆:“娘,这事急不得,你放心,这事由我和进云操这个心吧!”
进宽娘说:“那敢情好!”
哥哥刘进云更是支持媳妇环环操心这件事儿,为了尽快让这个三弟摆脱打光棍儿的处境,促成这桩亲事,哥哥更积极,陪着嫂子不知往虎妮家去过多少回。
说起老二进云和老三进全,这可是村里的两个大活宝,哥俩那副摸样就十分逗人,仿佛双胞胎,一天到晚笑眯眯的,从来没见过他们的愁模样。进全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回家种地。是一个吃凉不管酸,只知吃喝拉撒睡,平时见油瓶倒了也不会去扶的人,都十四五岁了,还时常尿床,鼻孔里常常有两条“鼻涕虫”时不时跑出来看风景。兄弟俩伙睡一张床。有时候进全尿床了,哥哥进云就一本正经地说:“我上过高中,有个偏方专治尿床病。”老三进全赶紧问啥偏方。哥哥进云说:“就是把尿湿的被子用头顶着,在阳光下晒,直到晒干,以后就不会再尿床了。”弟弟进全信以为真,第二天果真顶着尿湿的被子跪在院子里晒起来。上面日头晒着,被子底下尿骚气熏着,那滋味儿,那气味儿,实在不是好受的。若不是老妈“救”他,他会一直等到被子晒干。只见老妈伸手将被子一把扯了去,放到绳子上去晾晒,笑着骂他不长心眼子,别人叫你怎样你就怎样,傻不?接着又笑着追打进云:“就你能祸害小三儿!”。有一回 ,饭做好了,进宽娘从锅里往外拾窝头,放到馍筐子里。哥俩一前一后进了厨房,刘进全在哥哥身后说:“哥,给我拿个馍,饿了。”
哥哥刘进云伸手拿了一个窝窝头,把窝头堵在了自己的屁股上,只听“扑”的一声,放了一个响屁,因为有窝头堵着,那屁声怪怪的。接着转身把窝窝头递给进全说:“快吃吧,很香的!”进宽娘转身扬起巴掌,笑着对近旁的进云说:“哪有这样操的,看我不打你!”进云笑得脸红泪流,直不起腰来。娘把扬着的那只手又放了下来,说:“要不是怕脏了我的手,没法拿窝头,准给你一巴掌。”又对进全说:“快扔了喂狗吧,脏!”谁知这进全已经咬了一口,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说:“不脏,还是老味儿!”
进云说:“隔着裤子放的屁,脏不着窝头!”
这些都是兄弟俩结婚以前的趣事儿。
现在回过头来说说进全与虎妮第一关“远见”的事儿。
6
那天,进宽娘让进全好好打扮一下,这个三小子,嘻嘻哈哈,不当一回事儿。娘说,平时你看着哪个小伙伴儿的帽子,衣服,好看又可体,借来穿一穿,应付一阵子,完事了就还给人家。你就穿这一身破不拉几的原装,去见人家虎妮,你就不害怕撒了买卖?
进全不以为然,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这个熊样儿,愿意,就成;不愿意,拉倒。
“远见”不同于 “近见”。远见是在室外,在村头上,或者在野外,双方相向而行,只是互相瞅瞅,并不搭话。近见就不同了,双方长辈都到场(场所在女家)。一对年轻人就可以单独在一处房子里零距离接触,说说悄悄话。
这次远见,当虎妮与进全相向而行、擦肩而过时,这进全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儿。
远见结束回家后,娘问进全咋样?他说:“我没敢看她的脸,只瞟了一眼人家的下半身儿,看样子是个女的,只要是个女的就行!”
嫂子捂住嘴直笑。
哥哥说:“看来结了婚,你很听话,人家都讲究夫唱妇随,你将来是妇唱夫随。”
老三进全听不懂啥意思,只是吸溜着鼻涕,嘿嘿一笑。
这次远见,虎妮也没啥意见,又听说婆家既有缝纫机,又有自行车,比娘家强多了,如今十里八村也找不到有这两大件儿的人家,心里十分乐意。
看来,接下来的“近见”,是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当虎妮知道婆家有自行车,有缝纫机,家境不会差的,于是在近见时,要的“见面礼”比哥嫂多了一倍,达到三百元,因为哥嫂见面时的红包,只有一百五十元。当然,进宽的爷爷又一次伸出了援手。
一入秋,进宽娘就操心把虎妮娶进门儿来。当然,这场婚礼上的花费,也比以前哥嫂的多出许多。
7
新婚后的虎妮,得知哥嫂那里有官中里(大家庭里)的一台缝纫机和一辆自行车,是爷爷出钱买的,供大家公用,其实,只有环环用得最多。虎妮过门儿后,心里很不平衡,她想了很多。这两大件,虽然说是公共财产,大家公用,但是,如今放在哥嫂屋里,不但使着方便,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用,就跟自己的一个样。而且,久而久之,还不是成了哥嫂的私有家产了。要知道,这两大件,可是兄弟四人的东西,决不能一家独吞了。
虎妮把这个心思说给了进全听,进全根本没想这么多,这么细,就说:“哥嫂不是那种人,你初来乍到,可别因为那两件小东西弄得大家心里不舒服。”
“我就担心将来都成了哥嫂家的财产,咱干瞪眼!你想想,老大去了关外这么多年,娶妻生子,安家落户,肯定不会回来的了;老四进才,考上了大学,将来也不会回到这个家来了。这份家业,就是跟哥嫂咱们两家的了。我想,不如先下手为强,把那两件宝贝先弄到咱家里再说。”
刘进全摇头说:“别这样,你要做针线活儿,带过去,在嫂子屋里做就是了,路子又不远,何必这样像抢似的,多不好看。再说,嫂子来这个家比你早,那东西理应放在那边屋里。”
虎妮也觉得马上把缝纫机和自行车弄来自己屋里,有点儿丢人显眼,听丈夫这么一分析,也觉得有道理,尽管没再说什么,但一直放心不下。
说来也巧,就在虎妮为那“两大件”纠结不已的时候,嫂子来了,虎妮见嫂子到来,连忙笑脸相迎,她支使进全搬板凳,自己忙不迭地沏茶水,接着双手捧着送给嫂子,嫂子接过来,茶水有些热,她一边两手倒换着茶杯,一边微笑着说:“妹子,不瞒你说,官中里有一台缝纫机,还有一辆洋车子,你可能也知道了。这都是前些年爷爷给买的,为的是方便咱妯娌们做针线。你看,有什么针线活,就拿过去做,真比一针一线的缝制快多了,你要是嫌来回跑路子麻烦,就把缝纫机抬你们这里来,嫂子我有啥要做的针线活儿,就拿过来做。还有那辆洋车子,有事尽管骑去。”
虎妮喜出望外,没想到嫂子这么好,一时间觉得脸红耳热,心里直扑腾。何不顺水推舟,把那台缝纫机弄回来,这个时候不弄,过了这个机会,再去弄,实在不好意思。
就说:“嫂子呀,你心眼儿真好,这么多年,你在这个家,没少出了力,成堆大摞的针线活,这个的,那个的,可没少做。不能让你一个人再这样辛苦了,往后该我了。为了做针线活儿方便,就依嫂子说的,把缝纫机弄俺这儿一些日子。只是嫂子往返多跑了路子,辛苦你了。我想了,一家一年吧,下一年的这个时候,仍把缝纫机送你家去,你接着使唤。”
嫂子说:“怎么都行。”
“那,晚上我就去搬过来。”虎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这样的嫂子,打着灯笼哪儿找去?虎妮之所以不马上搬,而放到晚上,她觉得,大白天,碰上外人,别人会以为自己把缝纫机从哥嫂家抢过来了。
当天晚上,丈夫进全出去找一帮毛孩子捉迷藏去了。虎妮拉了一辆地排车,来到嫂子家,哥嫂帮着把缝纫机抬到车子上,好在不沉,她拒绝了哥嫂送行,自己轻轻松松地就把缝纫机弄回家来了,安顿好缝纫机以后,虎妮一屁股坐到床沿儿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头那块金砖终于落地了!
8
次日早上,虎妮以回娘家为由,又将那辆自行车从哥嫂家骑回来,先是骑上去娘家,半路上,又折回来,把自行车放到了里间屋,上了锁。
让人万万没有料到,从此这两大件儿就成了虎妮家的私产,嫂子带上针线活来用缝纫机,这虎妮不是说缝纫机出了毛病,就是人不在家,反正十回有九回,嫂子要扫兴而归。至于那辆自行车,也是以这些借口不外借,如果村里谁家男婚女嫁的,找嫂子去当伴娘,来虎妮家骑自行车,虎妮说:“嫂子呀,俺娘病了,我想去看看她去。”
嫂子说:“那,我就再去别处借借吧,主家已经定好了人,临阵不去,另找人也不好找。再说,咱这儿的风俗,喜事上用人,一步到位,中间换人不好。”
嫂子环环因为借自行车 ,晚了一步,近处的早让其他伴娘借去了,弄得她一连跑了远些的三个庄子,才借到一辆自行车,浑身的内衣都湿透了。
从此,属于公共财产的缝纫机和自行车,就长驻在了虎妮家,嫂子连摸摸这两件东西的机会也没有了,因为虎妮只要出门儿,就要求丈夫把外门锁上。
9
爷爷病了。
多年来,爷爷一直自己单过,他说这样自由。爷爷的两间土墙的小瓦房,处在村子前面。房前是一处东西方向的大水塘,是许多年来乡亲们不断取土建房造成的,倒也是一景:水塘里常年绿水荡漾,鹅鸭戏水;水塘周围,翠柳绿杨环绕,四季响着鸟鸣。水塘北边,一片高高的四平八稳的宅基地上,是进宽爷爷的两间小屋,坐北朝南,很是开阔,房前屋后,栽满了枣树,这些枣树收获后,除了留一些给孩子们当零食之外,老人家用它来赶集上店,换些零钱儿攒起来。
现在,已是秋末冬初,枣树上已不见一片树叶,光秃秃的枝干,硬邦邦地戳向空中。
爷爷一病不起。
进宽爹“走”得早,这给老人喂水喂饭,端屎送尿的差事,理所当然地就落到了进宽娘的身上了。看在丈夫死后,公公一直对他和孩子们的诚心照顾,进宽娘白天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儿给孩子爷爷做吃的,夜里,便由进云和进全兄弟俩陪伴在爷爷屋里。同时,进宽娘及时给在外边的大儿子进宽和老四进才拍发了加急电报,报告爷爷病危的消息,让他们赶回来奔丧。
晚上,月黑风高,风烛残年的爷爷到了最后关头,他喘息着,满头是汗,对进宽娘说:“去,去把他们兄弟几个都叫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要对他们说。”
进宽娘满眼含泪,把几个儿子叫到爷爷的床前。孩子们一个个在爷爷床前垂头侍立,后边,是各自的媳妇。
爷爷望着长大成人的兄弟四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待气儿喘匀了,老人家一字一板地说:“孩子呀,你们的爹死得早,这个不长寿的东西,把你们兄弟四个扔给了你娘,这么多年,我是看着你娘是怎么把你们拉扯大的,又是怎么给你们一个个成了家的,如今,你们都能独立生活了,唉,说话间,你娘也老了,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不容易呀!没了爷爷,你们要好好善待你娘,没了我,她是轮着去你们几家过日子,还是自己单过,要依着她,不要勉强。如果她自己单过,到了生活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千万要让她轮着去你们家里吃住,别让她再单过。你娘吃苦受罪一辈子,已经习惯了,再孬的饭菜也能吃,要让她吃饱。还有更要紧的,做晚辈的对长辈,要以顺为孝,不要跟你妈顶着来,不要给她脸色看,她有个一星半点儿的错处,你们要能容,能忍,能原谅,唉,人到老了的那一天,哪能说样样都做得对呢······”
老人家把该说的话觉得都说完了,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说:“好孩子,你们回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跟你娘说说。”
10
兄弟们低着头,抹着眼泪,退了出去,后边跟着各自的媳妇。待他们走远,进宽爷又让进宽娘出门看看是不是都回家了。进宽娘到门口左右望了望,返回屋里,来到公公的床头边,坐到近旁的另一张木床的床沿儿上,说:“爹,有啥话,你就说吧。”老人家伸出皮包骨头的胳膊,从被窝里,摸出一只被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塑料袋子,颤颤巍巍地交到进宽娘的手上,说:“进宽他娘,这是我大半辈子攒下来的,交给你,留着吧。那些银元,也让我提前换成了票子,都在这里边呢。”
进宽娘的眼泪“刷”一下子流了下来,颤抖着两手推辞,抽噎着说:“爹,我不能要。”
“傻孩子,你让我带进棺材里去哇?快接着,揣怀里。”进宽娘抹了一把泪水,把钱袋子揣进了黑色的肥大的斜襟棉袄里。
公公最后说:“进宽娘,你可千万要有主心骨,这笔钱,你一定要放好,先不要花它,另外,除了你知道,我知道,谁也不要告诉。要知道,钱能带来福,也能带来祸端。你可要记住,跟邻居在一块,说起家常来,千万别说漏了嘴,走漏了风声,也别听信那些嘴上抹蜜,能说会道的人的话。有了它们,万一谁都不养你,你就花钱找人伺候你。”
门外枣树上的大公鸡“喔喔”地叫起来。起风了,听得见深秋的夜风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呼哨。
“进宽娘,回去睡吧,我没事了。你上了年纪,要是放心不下我,就让孩子们来跟我做做伴儿吧。”
进宽娘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离去。
11
进宽娘走后,老大进宽和老四进才来到了爷爷住的那两间小屋里,这两个身在外地,不常回来的兄弟,来的时候,娘对他俩说:“你们很少回家来,别管能在家待几天,你爷爷那里,你俩就辛苦点儿,陪陪他吧。”
两个孩子很听话,进宽说:“娘,放心吧,我俩轮着在那张木床上睡觉,有啥情况,我们兄弟几个能办得了。”
进才说:“娘,爷爷喝水吃饭,端屎送尿的事儿,就交给大哥我俩了。”
三天后的一个午夜,进宽爷爷终于走完了八十四年的路子,走了。
给爷爷过了三天,当天晚上,进全家的媳妇虎妮,心事重重地对丈夫说:“爷爷走前,没给你们兄弟几个说什么吧?”
“没有,就那天晚上,爷爷把我们四个叫过去,嘱咐我们好好善待咱娘,别的也没说啥。”
“你忘了,爷爷让咱们回去,把娘留下了。”虎妮眨巴着两只好看的大眼睛。
“这有啥稀罕的,老年人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最后说说话儿不是很正常的么。”丈夫进全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寻思着,爷爷把娘留下,这里边有文章。你想过没有,缝纫机是爷爷买的,自行车也是爷爷买的,你和二哥婚事上的花费,爷爷也不会不管的。还有爷爷丧事上的花费。我觉得,爷爷的钱还会剩点儿,不会都花光的。”
“这个不知道,别伤这个脑筋考虑这事了。剩不剩的,与咱无关。”
“你真是倒了油瓶不扶。哪能跟咱无关?你想想,别管爷爷的钱剩多剩少,一定会交给咱娘保管着。你们兄弟四个,人人都有一份呐!”
“那就在娘那里放着吧。”
“放着不如分了,全都放在娘那里,就像鸡蛋,全都放在一只篮子里,保险吗?万一小偷上了门儿,可就晚了。”
“刚把爷爷送走,当着一大家子人的面儿,提这事儿,咋张口呀。”
虎妮灵机一动,说:“说得也是。”不如等着老大进宽和老四进才走了,再说这个事儿。心里这么一想,嘴上便不再说下去。
给爷爷过完“五七”,老大进宽就要回关外去,老四也要回他的单位上班儿。
当天晚上,兄弟四人和各自的媳妇以及进宽娘,难得的大团圆。大家齐聚在进宽娘住的老屋子里(就是文章开头说的那处房子),进宽娘把丧事上的剩菜加热后,端上了餐桌,一家人围在一起,聊着家常,吃着晚饭,但没有谁显得多么高兴,更没有谁大声说笑,因为疼爱他们的爷爷去世不久,大家还没有从悲痛中完全走出来。
先是分礼金。也就是爷爷丧事上亲戚邻居们随份子的钱。
老二进云早就听说大哥大嫂在东北也是种地为生,孩子又多,日子过得很艰难,便和媳妇环环商量后,把爷爷丧事上分得的那份儿礼金,全部送给了大哥大嫂;老四进才见状,也照二哥的样子 ,把自己的那份礼金也送给了大哥大嫂。进全望了望媳妇虎妮,虎妮心里突突的,紧张得不知该怎样说。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大哥的一句话让她摆脱了困境。大哥说:“你们是老小,刚结婚过日子,锅碗瓢盆儿什么的都要操办,花钱的地方挺多,我就不要了。”
虎妮轻轻地吐了一口气,那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呼通”一声落到了胸腔里。
12
孩子们没结婚前都是跟着娘在一块儿过日子,儿女长大后,闺女去了婆家不说,男孩子结婚后,老的和晚辈就要分家。
在进宽娘家里,二儿子进云结婚后也分了家,院落就在娘的院子后头。四儿子进才考上大学走了,进宽娘就跟没结婚的三小子进全在一块儿过日子。进宽娘没少数落这位吃凉不管酸、倒了油瓶不扶的小家伙儿,说他不会操心,啥也不管,娶了媳妇也是个不当家又受气的布袋。
进全结婚后,也要分家。哥嫂觉得老三跟娘分家后,就剩娘一个人守着一处空房子,空院落,实在寂寞。尤其是,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孩子们不在身边,连口热水也没人去送,风险很大。
这天晚上,进云和环环邀着进全和虎妮来到娘住的院子里,商量怎样养娘的事儿。
哥嫂提出要么让娘跟自己过,要么去两家轮着吃住。
进宽娘说:“我还挺扎实,还是一个人过吧。”
进云说:“别这样,原来我们跟你一块儿住,都放心。现在弟兄们各过各的,让你一个人留在老院子里,让人怎能放心。再说,上了年纪,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一年不如一年,万一哪天夜里出了意外,儿女担待不起。”
进宽娘笑着说:“哪能那么巧哇!我觉着身体好着哪。”
环环也在劝:“娘,你还是听我们的吧。进云说了,或者是跟着俺过,或者是两家轮。”
儿子媳妇言语恳切,诚心诚意。
进宽娘沉默了,她在掂量。
就在这个时候,进全媳妇虎妮发话了:“哥,嫂子,你看这样行不行:让娘跟着俺过,俺和进全刚结婚,日子还浅,还不知道咋过日子,让娘跟我们过,让她动动嘴儿,给指点着,过个三年五载的,等俺和进全过日子熟练了,再让娘轮着吃住吧。”
虎妮扳着婆婆的肩膀头儿,摇着问:“娘,你就答应了俺吧,哥嫂过日子好几年了,他们早就懂得了锅滚馍熟,比俺强八龟里去了!娘,你就疼疼你这个只知道一天三个饱一个倒的儿子,行不行,娘,你说话呀!”
进宽娘眼眶湿润了,有这样的晚辈儿们,她心里很温暖,很幸福,很知足。人们都说,拉巴儿子不如拉巴闺女,全是不顾事实呀!
进宽娘在虎妮一再央求下,进宽娘对二儿子进云两口子说:“就听你妹妹的吧。”
于是,进宽娘去了三儿子进全家过起日子来。
13
进宽娘去了三儿子进全家过日子,可真是掉到了福窝儿里,蜜罐儿里。虎妮吆喝着丈夫进全一起,把一应家务全都包揽下来,进宽娘等吃坐穿,可真成了有福的老太太。这虎妮每逢郭村集日,便骑上那辆自行车,买回来烧饼,肉盒儿,烧鸡,水煎包以及“红桔饼”、“老来青”等点心,放到进宽娘的床头上,随便吃。每天晚上,都要把暖水瓶灌得满满的,双手捧着,送到婆婆床前,嘱咐她:“慢慢倒水,别烫着了。”
至于婆婆身上穿的,进宽娘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这么阔气过,头上的围巾,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棉的,单的,应有尽有。别看虎妮对许多针线活儿不如嫂子环环,但她有办法:买!只要婆婆满意,哪怕婆婆想吃人肉,她也舍得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给她煮。反正有那三百块钱的见面礼,花了再说。再说,物价也不贵,看上眼儿的布料,也不过一块钱左右一尺。她又对婆婆这样说:“娘,那辆自行车虽然在俺这儿,因为我从娘家初来乍到,能不想娘?所以去得勤,自行车就用得多,还有那台缝纫机,我已经跟哥嫂家说好了,一家使用一年,下一年,就送回哥嫂家,让他们用。你可别多想。”
进宽娘说:“孩子,我不会多想的,有你这样的好孩子,我饿不着,冻不着,又渴不着,我啥心也不用操,啥事也不用管,哎,儿子好,不如媳妇好,进全这个熊孩子,就知道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啥心也不会操。没有你,我靠着他,饿不死,也得渴死!”
这进宽娘在三儿子进全家,日子过得如鱼得水,称心如意,说不出有多滋润。
这一天晚上,进宽娘回到自己的那间被虎妮天天整理得像新房一般的屋子里,刚刚躺下,虎妮悄悄进来了,笑嘻嘻地坐在床沿上,伸手给婆婆掖了掖被子角,说:“娘,有件事儿想请你帮帮忙,就是不好意思开口。”
婆婆说:“啥事?说吧,这里没外人,就咱娘俩儿。”
进宽娘不好意思躺着,见三儿媳妇来了,起身坐起来,披上衣服,拉拉被子,盖住下半身。
虎妮又给婆婆掖了掖被子,说:“娘,我说了,你可别多心。行呢,就行;不行呢,就算我没说。”
进宽娘望着虎妮,奇怪地说:“瞧你这孩子,平时说话,都是竹筒里倒豆粒子,直来直去的,今天怎么肚里半截,嘴里半截呀?快说吧,把娘急死了!”
虎妮不好意思笑笑,脸儿红了,往婆婆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说:“娘,你实话跟俺说,爷爷给你的那些钱,总留着也不是好办法,又不能生利息,还担心发霉,虫子咬,不如••••••”
虎妮没说完,进宽娘大吃一惊,心里“扑通”一下子,那颗心剧烈地跳起来,就像贼拨开了门栓,站到了她面前。
但她马上笑着说:“傻孩子,这话从何说起呀,你爷爷多会儿给我钱了?”
虎妮 “格格”一笑:“娘,你瞒不了我,我都知道。你想,家里那么多事,爷爷每一回都帮忙,他不会把钱花完的,你是他的至亲,他不给你,给谁呢?我知道,你想放着,现在不想往外拿。可是,娘,你想过没有,你都七十多岁了,我盼着你长命百岁。谁都想爹娘长生不老,可是,又哪能呢?万一哪天你倒下了,来不及说一句话就撇下我们走了,那笔钱,有多少,在哪儿放着,你都没个交代,让我们兄弟几个咋办呀?俺娘家那庄上,就有一个这样的老头儿,攒了一笔钱,藏着掖着,谁也不告诉,结果呢,有一天半夜里,也不知啥病,突然走了。人们估计可能是急性心脏病,或是脑出血。儿女们发送了老头子,回来寻找他是不是还有钱,结果从一只报废的风箱里找到了,好几千块钱,全被老鼠咬成了一堆碎渣渣儿,最大的一片儿,也没有拇指肚儿大,儿女们弄到银行里,说什么人家也不给换。把儿女心疼得直跺脚!”
进宽娘听得直了眼,连说:“我的那个娘哎,这钱多金贵,糟蹋了多让人心疼!”
虎妮接着说:“所以说,娘,千万不能做这样的糊涂事,不如用这笔钱提前干些正经事儿。再说,说不定哪天钱毛了(贬值),不值钱了,成了一堆废纸,擦屁股都不用它。”
进宽娘吐了一口长气,寻思着,自言自语说:“那可是官中的钱,你们兄弟四个,都有一份儿呀。”
婆婆的口开始松动,有门儿!
虎妮继续做婆婆的思想工作。
她说:“娘,你想想,大哥去关外好多年了,从没来过,爷爷归天了,这次不能不来奔丧。仔细想想,爷爷活着养,死了葬,大哥也是心有余力不足,根本不会计较爷爷的这笔钱。还有四弟进才,去了南方工作,工资多高,他和媳妇都抓工资,还希图爷爷这俩钱儿?这两个都不会想着分这几个小钱儿的。家里只有二哥和嫂子,分家另过多少年了,早已经攒下了家底儿,俺跟进全可还是一穷二白的,两手抓空,啥也没有。”
进宽娘说:“都是一娘同胞的亲兄弟,也得有你二哥家的一份儿。”
虎妮心里一沉,略一思索,马上说:“那当然,怎么能把哥嫂忘了呢。先用一部分,留下的一部分是二哥家的,放心吧,娘!”
“你和进全打算干啥呢?”婆婆问.
14
当婆婆问到虎妮用那笔钱干什么的时候,虎妮说,打算把现在住的三间黄土墙的房子扒掉盖新的。
婆婆有点舍不得,她仰起脸来看看房顶,又扫了一圈儿四周的墙壁,说:“这三间房子,是专为进全你俩结婚盖的,跟你哥嫂家的用料一样,盖上还没几年,有四五年儿吧?”
虎妮这时也仰起脸来望着房顶,说:“娘,这房子虽说盖好没几年,可是,你看,这东间的椽子已经变了形,这不,南边儿这一片儿已经凹下来了,下雨的时候,流水能顺当?用不了两年,就会塌个大洞,露着天。还不是因为椽子又细又弯才造成的。”
进宽娘也往上看了一阵,正房顶上确实有些塌腰(凹陷),但还不十分严重,比起老二进云的房子来,好多了。进云住的房子,因为盖得早些,当年手里也是缺钱,许多材料都是勉强凑合着用,房顶第三年就开始凹陷,不得不请泥瓦匠修修补补,努着住下去。为了不使兄弟们觉得老的有偏向,进全跟进云的房子,标准都是一样的。就这样,要没有进宽爷爷的资助,凭进宽娘一人之力,是很难把这样的两处房子盖起来的。但比起进宽娘和丈夫住的那处老房子来,已经算是进步很大了。
进宽娘和丈夫住的那所老房子,四堵厚达五十公分的黄土墙,底部的基础,只有五层青砖,如今,土墙下半部早已风化得很薄,脱落下来的碱土,把那五层青砖全埋没了,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房子的基础没用一块砖,是俗称的“土里蹲”。进宽娘过门儿时,所谓的新房,顶上是没有瓦片儿的,俗称“光葫芦头”。又弯又细的檩子上铺的是厚厚的高粱秆儿,高粱秆儿上压着厚厚的黄土,平整压实后,又抹上厚厚的一层掺着大量麦糠的黄泥,以减轻雨水的冲刷。每年雨季到来之前,都要重新抹一遍这样的黄泥。
度过三年灾荒之后,日子渐渐好了一些,进宽爹才买了小瓦片儿铺在了房顶上,勉强称作瓦房。
虎妮说:“娘,咱不能等到屋子塌了窟窿,再动手翻盖,反正早晚得翻盖,不如早翻盖,你说呢?把这三间土墙的房子扒了,盖成砖混到顶的,再多盖一间,专供你住。娘,这可是晚辈儿人干的正经事,不是干的吃喝嫖赌败家的勾当,你可得支持呀!房子盖起来 ,你就放心踏实地跟着进全我们过一辈子,哪儿也不用去,活着,养你老,保证让你享福,‘走’时好好葬,百年不朽的最好的棺木,你看咋样?”
进宽娘想起这半年来,还真如虎妮说的这样享福。那个三小子,只知道自己往肚子里装货,一到天黑就钻被窝儿挺尸去了,哪如人家虎妮关心体贴老的。人家虎妮说话做事处处在理,钱的事儿不答应她,心里真真过意不去。那些钱,留着又不能下崽儿,为啥不用了它呢。
虎妮提出的要求,婆婆最后终于答应下来。虎妮离开床沿,扑到婆婆身上,紧紧地搂着婆婆的脖子,吱儿咂地亲起来。弄得婆婆喘不过气来,又推又喊:“快松手,哎呦,把娘憋死了!”
15
虎妮请来一帮人,有娘家那庄的,也有本村的邻居,十几个人,用了两天时间,扒了旧房,清理场地,把木头,砖块,瓦片,檩子,椽子等等,分门别类地归拢到别处。腾出地方来,马上联系砖瓦,好在本大队就有一处窑厂,报上数字,窑厂就开始派车辆送货,砖瓦送齐后,虎妮从婆婆那里支了钱,现场跟送砖瓦的把账结清。
第二天,虎妮拉上丈夫作伴儿,一块儿去郭村赶集,去木料市场,买梁,买檩子,买椽子,定好后,要求对方送到工地上,卸了东西,然后从婆婆那里支钱结账。
接着是买方砖,买石灰,买黄沙,买水泥,对方送一样,虎妮就从婆婆手里拿了钱去结账,很快就打发人家离去。
婆婆只是等着往外支钱,这一样,那一样,每一样也不知道究竟要买多少•••••
虎妮心里有底:她是按照五间瓦房(3+2),一间厨房(大间),一处门楼,一处厕所,一圈儿围墙,房子内外的地面用砖硬化等等来备料的。
接下来是泥瓦匠们进入工地,整理地基,砌墙,上梁,放檩子,钉椽子,摆方砖,沾瓦片儿,粉刷,铺地砖,接着,建厨房,砌围墙,造门楼••••••不到一个月,所有项目就大体上完成了!
万万没想到,盖房子这么花钱!这时候,进宽爷留给进宽娘的那笔钱,虎妮不但把自己的一半儿花完了,连留给二哥进全的那一半儿,也动用了大部分。进宽娘眼见在工程进展的过程中,虎妮一次又一次从自己手里支钱,实在有些心疼和舍不得,但是,工程已经上马,如果断了资金,这房子就会半途而废。虽然舍不得把留给二儿子进云的另一半儿现金拿出去,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能控制。最后还要支付泥瓦匠的工资,到那时,爷爷留给进宽娘的这笔钱,恐怕就会所剩无几。
进宽娘心里有些发慌,这笔钱里边,老大老四不说,还有老二的一半儿哪!老二知道了,我可怎么向他交代呀!
虎妮善于察言观色,及时揣摩到了婆婆的心思。她劝婆婆说:“娘,你不用担心,如果把二哥的那一部分也花了,俺不会让你作难的,俺要想方设法通过种地和打工挣钱,再向亲戚家借借,就会把亏欠二哥家的还给他,决不让哥嫂吃亏,你放心好了。由我出面跟哥嫂交涉,用不着你做难,犯愁。”
虎妮的一番话,给婆婆减轻了不小的精神压力。
16
进全家大兴土木,而且全是砖混的建筑物,这在小刘庄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人们有眼馋的,有嫉妒的,纷纷议论不止:这刘家办了喜事办丧事,又接着放了这么一颗大卫星,实在不可思议。进宽娘这个善良的老太太,难道会屙金尿银?她哪来的这么多钱?难道是虎妮从娘家带来的,知情人说:屁!娘家兄弟姊妹八九个,他爹有病,卧床不起十多年了,光吃药打针要花多少钱?她娘领着一帮孩子种地,难道地里收来的都是金豆子?大伙儿端着自家的饭碗,算着邻居家的账目,算来算去,最后终于算到了进宽爷爷身上,这个老头子,死前肯定留下了一笔数目可观的现金,因为老头子先是在天津和秦皇岛出苦力挣下了钱,后来在生产队里又非要弃农经商不可,几十年下来,估计攒下了不小的一大笔。
这些十分显眼的新瓦房新院落新门楼新厕所,在村里那一座座黄土墙的破旧房子的贫民窟里,实在是鹤立鸡群。这一处亮丽的风景线,不同于装在口袋里的打火机、火柴盒儿,别人看不到。
进宽娘的二儿子进云和妻子环环当然要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一个多月里边,老三家的宅基地上,人马哄哄,你来我往,说笑声不断,先是破房子没了,接下来,新房子出现了,渐渐升高。
因为是主家备料,泥瓦匠们施工,主家支付工钱,用不着主家动手,只等着住房子,所以,进全和虎妮也用不着跟哥嫂打招呼,或者请他们来帮忙。进云两口子跟大伙一样,经过一阵翻来覆去的分析比较,最后的结论,跟左邻右舍的观点惊人地一致。这么一来,两口子可就坐不住了。
17
这一天,进全跟媳妇虎妮伙骑那辆自行车去看老丈人。
只有进宽娘一人在家。
进云和媳妇环环来了。
两口子在新院子里转了一圈儿,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这个说,不错;那个说,很有气派,十里八村没比的。然后来到了老妈住的两间新房子里。
老妈正在擦桌子,打扫地面,见进云来了,撂下笤帚,忙打招呼:“来吧,快坐坐。”
进云脸色不大好看,直截了当问:“娘,我估计老三大张旗鼓地盖房子,手里不会有多少钱吧?”
“是啊,虎妮娘家爹患老年病,长年卧床不起,娘家兄弟姊妹又多,收入全指着种地,娘家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来帮她们盖这么体面的房子吧。这钱该不是爷爷留下来的吧?”
进宽娘心里砰砰地跳起来,她说:“实话告诉你们吧,正是你爷爷留下的钱。虎妮说留着不如先盖房子。我说这笔钱不只是你们一家的,你们兄弟四个都有一份儿。虎妮说,大哥去东北多年,养活的,葬死的,几乎全都是在家的弟兄们操心出力,这钱给他,他也不好意思要;说到你四弟进才,虎妮说,他们两口子都在外抓工资,日子比在家的好过多了,你给他们钱,他们更不会接的。家里就剩二哥嫂我们两家,爷爷给的那笔钱,一分为二,俺的那一份儿先用来把房子翻盖了。没想到,摊子铺得大了,他们那一份儿不够,连你们的那一份儿也花了。我对他们说,这样不好,你们吃独食,娘我心里难受,一样生养的,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十个指头咬着个个疼,再说,你嫂子过门儿早,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可没少吃苦受累,不能亏待他,千万不能这么做,传到外面去,名声更不好听。虎妮劝我不用担心,说她和进全不怕出力流汗,把地种好,再去锯木厂打工(虎妮的表哥开办的木器厂),再跟亲戚家借借,很快就会把你们那一份儿还清的,保证不亏待哥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就依了他们。”
进云听娘说完,叹了口气,说:“娘,这么大的事儿,你应该跟我们打个招呼才对,大哥不在家,我好歹也是当哥的不是?”
环环说:“娘,虎妮说的你真相信吗?人心隔肚皮,你耳朵根子不要太软了呀,如今这一盆水泼到了地上,难收回了。”
进宽娘也觉得不踏实,但她在二儿子和媳妇面前,不得不说硬话:“到时候,这两个孬龟孙要是说话不算话,我就一头碰死在他俩面前!”
“唉!”进云仰天长叹,跺了跺脚,摇了摇头,心里说,我的可怜的老娘!走了。
环环也无话可说,鼻子一酸,抹了一把眼泪,也跟在丈夫后面离去。
刘进云,这是个心思细密的儿子,小时候也是一个嘻嘻哈哈心里不搁事儿的人,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显得越来越成熟,虽然有时也表现出与三弟一样的嬉皮笑脸,但却是暂时的,一过而已。他要比进全更爱考虑事儿,更爱动心思。他对老妈的举动,想得更多,更远,他认为,老妈是个心地善良,极富同情心的老人,这是进云从懂事起就深有体会的。老妈这一次做的事,太糊涂了。进云并不完全担心自己那一部分钱最后得不到手,而是在忧心老妈将来不令人乐观的结局。
而环环却是在为自己来到这人口众多的刘家,上有老,下有小,白天下地挣工分儿,出力流汗,晚上熬夜做针线,作为老大嫂,实实在在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婆婆完全没把自己这个大儿媳妇往心里搁,一声不吭,就把钱全让三弟家花光了,委屈不委屈?
18
进全家的房子盖起来了,进宽娘也病倒了。
说实话,老太太是累的。盖房子虽说是包工,但主人家绝不能一推六二五,当甩手掌柜的,跑外头打牌去,或者躺床上睡觉去,跟别人吹牛聊天去,或者赶闲集、逛大街去,你得时刻待在工地上,你得操心,你得动嘴儿,你得随时准备着工人们跟你要这要那,接受咨询,你那双眼睛不能闭着,你得转转,看看,发现问题,随时跟工头儿提出改正。虽然进全和虎妮都是大人了,但进全龙三儿不打龙四儿,不会操心,时常跑出去跟一帮小孩子撒欢儿。虎妮或者进宽娘不喊上几遍,他就不知道回来。虎妮又没经手盖过房子,进宽娘能舍得撒手不管?所以,老人家身上累,精神上也不轻松。
每天一早,进宽娘天不亮就起床张罗,傍黑儿,泥瓦匠离去,她还在工地上这儿转转,那儿瞧瞧,直到进全和虎妮睡了好一阵子了,她才安心地去休息。是啊,满院子砖头瓦块,梁檩椽子,这儿一堆,那儿一垛,处处是建材,满满当当,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让人心里也觉得满满当当,忙活一天,不吃,也不饿,不喝,也不渴。
这些来自周围许多村里的泥瓦匠,每天在家吃过早饭赶往这儿,上午不再回去,由主人家管一顿午饭。黄昏收工后,各自回家去吃晚饭。每天,为了这一顿午饭,进全先去集上把菜买回,再由虎妮和婆婆一起择,洗,切,炒,煮,炸,烹,拌等。像进全、虎妮这样的年轻人不觉得多累,而对于七十多岁的进宽娘来说,感觉就不同了。一个多月下来,实在把她累得够呛。
进宽娘病倒了,得的是脑梗,口角歪斜,说话含混,右边半个身子麻木。进云和进全惊慌不安地把娘送到最近的郭村医院,慌慌张张办了住院手续,手忙脚乱地送进仪器室作进一步检查,确诊后,又急急忙忙把娘送进指定的病房,紧接着挂吊瓶,服药,安顿好以后,兄弟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坐在近旁,看着给娘打点滴,后半夜轮流着坐在马扎上,伏在娘的床沿儿上睡一阵。十多天紧锣密鼓的治疗,进宽娘的病情才稳定下来,没有进一步加重。只是说话舌根发硬,右臂不再那么灵活,走路也显得不如以前灵便。
出院后,进宽娘仍回进全家养着。为了巩固疗效,带回来不少药物和针剂,好在本村里就有诊所,不用带上病人前往,医生每天按时送医上门儿,打针服药。
19
在婆婆住院和在自家疗养的过程中,虎妮想了很多。让她又喜又愁,喜的是,自己捷足先登,先下手为强,利用爷爷留下来的那笔钱,及时地把砖混到顶的房子建起来了,要不,婆婆这一场病的花费,就会出在爷爷留下来的钱里边,以后,兄弟俩二一添作五平分,各自都要减少了数目。如今,那笔钱全都用到房子上去了,给婆婆看病,只有两家兑钱。心里再不情愿,但一琢磨,自己并没有吃多大的亏。
令虎妮愁的是,婆婆这一场病,远不如以前说话行动利索了。一直以来,为了把爷爷留下来的那笔钱套出来供她盖房子,除了婆婆自己吃喝拉撒睡之外,所有的家务,洗衣做饭,刷锅,喂猪,给羊拔草,春种秋收,等等,都由自己跟进全两个人忙里忙外。婆婆得了这场病,往后自己的辛苦,仍将继续下去。现在婆婆尚能基本自理,用不着端屎送尿,用不着喂饭灌水。往后越来越是一年不如一年。万一哪天老病重犯,又并发新病,卧床不起,立马死了还好,拖上个三年五载,甚至像娘家爹那样,一下子躺在床上十多年不死,拉屎撒尿,全在床上解决,然后由别人再端出去,喂水喂饭喂药,帮病人翻身,替病人擦身,天哪,这哪一年,哪一天,是个头呀!这不是活活地把人折腾死么?原以为把婆婆揽过来,捡了个金元宝,占了个大便宜,没想到她还会老,还会病,还会有不能动弹、卧床不起的可能,还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揽了一个棺材瓤子!
虎妮越想越可怕。她又联想到进云哥嫂,现在,虽然住的房子远远比不上自己的,但人家毫无后顾之忧,天天就是吃饭,睡觉,干活儿,啥心思,啥压力,啥麻烦也没有,就是吃糠咽菜,出力流汗,也比自己往后的日子舒坦。真叫人眼热呀!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住高楼大厦?吃山珍海味儿?穿绫罗绸缎?做高官显贵?去他妈的吧!最后都带不到棺材里去,唯有舒舒服服,轻轻松松,快快乐乐过一辈子,才是最真的!虎妮终于看开了,看透了,她马上就这样认为,赡养老人,是儿女共同的责任和义务,如果婆婆只生养了进全一个儿子,就没有办法了。婆婆生养了四个儿子哪,晚年总不能都落到俺头上吧?身在外地的不说,留在家里的二哥二嫂,总得有一份儿吧?如今 ,他们不声不响,不表态,可见是不想背包袱,是想让我们单挑!不行,你们不出头,我就送上门儿去!养,也得养;不养,也得养,不能都推给我们!
虎妮越想越气,哥嫂对老妈的养老视而不见,熟视无睹,无动于衷,典型的不仁不义,不敬不孝的东西!想到这里,她将家里的一辆地排车,扫了扫车车厢里上的泥土,铺了一张破席片子,招呼婆婆上车。
婆婆看到虎妮的脸上阴天,陪着小心问:“去哪儿?”
“去老二家!”
“啥事儿?”
“啥事,啥事,给你直说了吧,这养你,该轮到他们了,你也该换换地方了,别一个一个的没眼色,装憨充傻,你江了四个儿哪(江,生育的贬义称呼,只对动物),不能只让俺养着你。快点儿,上车!”
进宽娘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浑身颤抖,嘴巴哆嗦,越发吐词不清:“你,你把三小子喊过来,喔,喔,有话对他说。”
“他,锯木厂打工去了,有话对我说吧!”
“进全家的,你可不能没良心呀,我可没有亏待你们哪!”
“啥也别说了,眼下,他进云讲良心了吗?谁讲良心,谁吃亏,快上车!”
进宽娘哭了,颤颤巍巍,抽抽搭搭,费力地上了地排车。这虎妮分秒没停,拉起车子,直奔二哥嫂家。
20
进云家的外门开着,虎妮拉着车子怒气冲冲地进了院子,放下车子大声吼叫:“喂,我把老婆子送来了,她也江了你这个儿子,咱得轮着拾麻烦,不能都砸到俺头上!”
进云和媳妇闻声从屋里赶到院子里,第一眼就看到娘在地排车上浑身颤抖,不停地抹眼泪。她想下车子,但很困难,腿脚不听使唤,进云赶紧跑过去搀扶娘下了车子。
环环一切都明白了,这个弟媳妇,把缝纫机霸占了,把自行车霸占了,又把爷爷留下的一大笔钱独吞了,眼见没啥油水可占了,恩将仇报,过河拆桥,把婆婆这个包袱好不留情地甩了出来!
她逼近虎妮,两手叉腰,质问她:“我先问你,那笔钱,还有俺的一份儿,你不能独吞了,你得还俺!”
“想的美!你的一份儿?我养她,她的吃喝拉撒,我不能白伺候,得有报酬!”
听了这话,环环大怒:“好哇,所有的家业,所有的便宜,你都占去!你是个白眼狼,你不要脸,你不得好死,你断子绝孙!”环环骂着,狠狠地吐了虎妮满脸口水,紧接着,抡起巴掌,左右开弓,“啪啪”两下,狠狠地扇在虎妮的脸上。
这虎妮岂是省油的灯,她破口大骂:“好哇,万人揍哩,你敢打姑奶奶,我跟你拼了!”说着,伸手一把抓住环环的头发,往下拽着,环环低下头,难以抬起,这虎妮先是用巴掌,接着用拳头,往嫂子的脸上,头上,背上,砰砰啪啪地猛打猛砸,嘴里还不住骂着:“你个婊子养的,敢打我,就你这样的,仨俩也不够我打的!”
这时候,环环的三岁小女儿囡囡(nan),见娘挨打,吓得大哭,忙从地上捡起一根筷子一样细的柳枝儿,赶过去,举起来,往婶子后背上抽了一下。柳枝儿细,孩子力气弱,大人隔着衣服,想也打不疼,只是做做样子。可是,这虎妮见状,转身,双手卡主囡囡的胳肢窝,举起来,狠狠地扔了一丈多远,把孩子摔得“哇”一声,半天没有哭出声来!虎妮嘴里骂道:“我摔死你个狗娘养的!”这虎妮急忙又转过身来对付环环。
这虎妮身高马大,膀宽腰粗,肤色黑而粗糙,环环肤色白净,但身材偏瘦,柔弱,连平时说话都是慢声细语。个子比虎妮矮了半头,此刻,又一次让虎妮紧紧地抓住了头发往下拽着,环环低头弯腰,难以直起身来,只有挨打的份儿,没有还手的机会儿,呼吸也不顺畅,只有闷声闷气地脏话连篇地骂,并从下边往上伸出两手,盲目地摸索虎妮的两只手腕子,还好,终于让她死劲儿抓住了虎妮的两只手腕儿,使虎妮两只手再也不能抬起来打人,但虎妮抓头发的那只手仍旧没有松开,即使松开,两只手腕儿被环环紧紧地抓住,她也无法脱身,这时候,环环用尽全身力气,仍然保持着探头弯腰的姿势,狠命地用头往虎妮当胸顶去,虎妮没提防这一手,“哎呦”一声,猛然间往后打了个趔趄,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了过去, “啪嚓”倒在了一坨猪粪上。抓头发的那只手松开了,环环飞快地松开虎妮的手腕子,跳起来转到虎妮头前,上去一脚,踩住了虎妮散乱开的头发,虎妮两只脚乱踢蹬,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就是不能翻身爬起来。这时候,环环弯下腰去,两只巴掌,不分头脸地扇起虎妮来。虎妮只是两脚乱踢,两手乱抓,就是抓不住环环闪电般落下的巴掌或拳头••••••
这一阵妯娌俩打得难分难解,进宽娘坐在地上爹一声,娘一声,大哭起来:“我不该拉把儿呀,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呀,进宽她爹呀,你撒手不管了,享清静去了,你咋不把我带走呀!我的那个不挂念我的娘呀啊!”
进云蹲在地上,垂着眼皮,一言不发,一支又一支吸闷烟,那张脸 ,一会儿白,一会儿黄,这会儿见环环占了上风,心想,教训一下老三家这个熊娘们儿也好,俩人谁也没吃亏!只要不是弄枪舞棒的,两个人四只拳头,也出不了人命。
邻居们慌慌张张地跑来,终于把妯娌俩拉开了,一方拦住一个,死死抓住胳膊的,从背后紧紧抱住腰的,两个女人只是跳着脚胡乱挣扎,就是挣不脱,只有舍出一张嘴,啥难听,骂啥,十句里边,几乎全是荤的,又都与男女的生殖器有关。
21
这时候,进全来了,前面虎妮说了,他是到表哥办的锯木厂打工去了,只有四五里路,平时都是回家来吃饭。这一回,刚来到村头上,就听到二哥家的院子里闹哄哄如赶庙会一般,来到自己家,见娘和虎妮都不在,这才跑到二哥进云家。只见嫂子和虎妮被一些人扯拽着,相距五六米,双方正跳着骂着试图往一起凑。两个人披头散发,满嘴白沫儿。浑身是泥,就像正打圈(juan)子的老母猪一样(公猪母猪交配)。
进全来到哥哥跟前问:“怎么了?”
进云扔掉烟头,站起身来,往虎妮望了一眼说:“你问问虎妮就知道了。”
进全走到虎妮跟前:“少说两句行不行,是对外人吗?”
虎妮见丈夫来了,本来渐渐弱下来的劲头子,“噌”下子又上来了:“你还知道回来呀,老婆叫人家差点打死,死了我,你跟你娘一个被窝里睡去吧,这个老不死的,看着我挨打,不管不问,这日子没法过了,刘进全,咱离婚!”
这时候,刚刚停住哭声的进宽娘又一次大放悲声。
这进全见媳妇和娘,一个骂不绝口,一个哭天喊地,弄得满头雾水,又一次来到哥哥身边,问是怎么了。
进云用下巴指指那辆地排车,又扭头往坐在堂屋门口地上痛哭的娘望了一眼,说:“虎妮不养了,把娘送来了。”
进全不以为然,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儿呢,就因为这事儿?要说,咱娘也该你们养了。”
二哥进云怒不可遏:“混蛋!做事钻头不顾腚,便宜占完了,没啥油水了,你们把娘一脚踢出来了,畜生!”说完,这进云抡起巴掌,“啪”地一声,打在进全的脸上,接着怒斥:“放心吧,有我们两口子,咱娘饿不死,也冻不死!小三儿,你好好想想你们怎么做的,人在做,天在看呐!”
这进全挨了一巴掌,后退了一步,一手摸着热辣辣的半边脸,一手指着哥哥:“你打我?”说着就往哥哥跟前凑,刚刚把拳头举起来,只见进全的脸上又连续挨了两巴掌,这次是娘打的:“小三儿,长兄为父,你敢打你哥 ,来吧,要打,打我,我替你哥接着。你个挨千刀的货,没老没少,我咋屙养了你这么个杂种!”进宽娘还要打,被乡亲们拉开了。
进全呆呆地站在地上,泥塑木雕一般。
22
在众人拖的拖,拉的拉,拽的拽,这虎妮才一步三回头地骂着,蹦着,回了自己的家。后边默默地跟着丈夫进全。
进宽娘被强制性地送回二儿子进云家,老人家心乱如麻,几乎无颜面对进云和媳妇环环。是呀,缝纫机被虎妮抬走了,自行车被虎妮骑走了,从此一去不还。这还不说,进宽爷留下的偌大一笔巨款,也被老三家挤牙膏似的弄得分文不剩,二儿家连一个毛壳(ke,指硬币)也没见到,全让那两个混账玩意儿独吞了。想当初,为什么不跟二儿子打个招呼,为什么不三面对质,二一添作五,把那笔钱分给他们两家,哪怕自己一分钱不留。自己太善良了,耳朵根子太软了,虎妮几句好听的话一说,自己就晕了,一步走错,再也回不了头。说实话,重返进云家来,有啥脸子面对两个孩子,有啥脸子面对孙子,就是儿子媳妇不说一句话,自己的这张老脸又往哪儿搁呀!说句实在话,事到如今,亏欠老二家两口子的太多了,尤其环环,自从环环来到这个家,上面有爷爷和婆婆,下面有老三和老四,白天,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拼命挣工分儿养家糊口,收工回来,还要一头钻进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饭,一日三餐,天天如此;晚上,加班给老的少的做针线,做新的,补烂的,缝补浆洗,纺线织布,没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多亏后来孩子爷爷出钱买了那台缝纫机,才减轻了环环的压力。为这个家,环环付出的太多太多,而得到的又是太少太少,一家五口,至今还住在当初结婚的老房子里,房顶几处塌窝(凹陷),请泥瓦匠修了一次又一次。儿子媳妇没有发过一回牢骚。唉,自己没有闺女,环环过门儿以后,比亲生闺女还好。
进宽娘想一阵 哭一阵,哭一阵,想一阵:“我的苦命的儿呀,娘对不住你们呀!”
进云很不耐烦,说:“别哭了,也别说了,路子走错,能回头另来,事儿做错了,等于一碗水泼到了地上,收不回来了!”
环环也在房间里哭个不住,她没想到自己把婆婆当成亲娘,到头来,婆婆却对自己留了一手,全都偏向了老三家,自己来到这个家,为了一家大小,吃,没吃到嘴里,穿,没穿到身上,力出了,汗流了,苦吃了,罪受了,到头来,两手空空,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婆婆呀,婆婆,让我怎么来接纳你,照管你,你让俺伤心透了,你无路可走了,就又来到俺的门儿上!她想对婆婆说:“你把家业全给了老三家,今后你就指望着老三家吧,他不留你,你爱去哪儿,去哪儿,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有院子,有房子,你还回你的老地方去!”
丈夫进云一声不响地坐在门槛上,一支又一支地吸着闷烟,面前的地上,扔了满地的烟头儿。母亲的处境,让他又气愤又可怜。老妈的软弱和善良,轻信别人的甜言蜜语,才给这个家造成了乱糟糟的局面。那笔钱,你就是死不往外拿,虎妮即使有那个坏念头,她也不会往外赶你,因为那笔钱吸引着她,她绝不会像今天这么做的。知母莫如子,进云此刻非常了解娘的心思,她正处在极度的矛盾和苦恼之中,又羞又愧,如果自己再进一步责备,训斥,赶她离开这里,她往那里去呢?她很有可能走上绝路!做儿子的,能原谅你,再憋屈,再委屈,想开,也得想开,想不开,也得想开。而媳妇环环呢?她毕竟是娶进门儿来的媳妇,不是母亲的亲生,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她能顺顺当当地接纳这位婆婆吗?能让老妈在这里度过晚年吗?
正在这时候,进宽娘摇晃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捡起门口一侧的顶门棍儿,蹒跚着往门外走去。后边进云在喊:“你去哪儿?回来吧。”
“孩子,我出去走走,就回来。”
23
第二天一大早,村头上传来一个老女人的叫骂声:“你个老不死的,你有院子,有房子,还有仨儿子,你为啥偏偏待在俺闺女家赖着不走。送你去二儿家,成了罪过了,你们全家人打俺闺女和女婿,他俩死了,这家业都是老二家的了,你这当娘的高兴了,素净了,好受了!”
不用介绍,人们就能猜到,是虎妮的娘跑来骂大街了。身后还领着一帮人,有闺女,儿子,侄子,小姑子,手提棍棒,肩扛铁锨,锄头。
一帮人叫骂着往进云家赶来。这时候,早有人跑来向进云报告了消息,劝他和环环去别的邻居家躲藏。环环跟着别人头前跑走了,进云又跑进娘原来住的老院子,告诉娘,任凭来人叫骂,千万别应声。接着,进云把娘的堂屋门锁上,跑出老院子,转身又把外门楼上了锁,这才跟着另一帮邻居躲走了。
在这紧急时刻,也不知是谁向派出所报了警,警笛一路呼啸而来,停在了进云家的外门口,下来了两位威武的警察,对虎妮娘家的一帮人喝道:“你们想干什么,反了!想打砸抢吗?回去!哪个不回,来,上车,去派出所说清楚!没王法了,不问是非曲直,就上门来闹事,成何体统!”
若不是派出所的人来得及时,这进宽娘得让来人打骂一顿,接着,又会冲入进云家,先把两口子打一顿,接着,棍棒飞舞,把家里能砸烂的,砸烂,例如锅碗瓢盆,水缸面缸,砸不烂的,撒掉,例如米面粮食一类,再就是,把房檐房顶捅个窟窿,更闹心的是,从茅子里(厕所)挖出稀屎来,把那堂屋门,外门,一股脑儿抹满臭屎!
这不是想象的场面,这是乡间常见的现象。
不用打听,娘家一帮人马杀气腾腾地赶来小刘庄,是虎妮报的信儿。她是这样报的信儿:骑上那辆官中的自行车,路上骑着,经过村庄时,下车牵着,一边走,一遍叫唤:“老少爷们儿,亲戚邻居,都听着哇:小刘庄有个叫刘进云的,不孝顺,不养娘,反过来还打人,这还不算,他娘偏心眼儿,帮狗吃食,三个人打俺两口子!把俺男的打得头破血流,躺到床上不能动了!都听着,小刘庄的刘进云••••••”
这虎妮遇村下车,边走边吆唤,出了村,骑上车子赶路。你想,经虎妮那张嘴的编排,无中生有,夸大其词,事实完全颠倒,娘家妈本来就护短,焉能不大动肝火,兴师动众,上门问罪?
写到这里,人们不禁要问:
虎妮娘家来人,进云得信儿后,为何去老院儿嘱咐娘不要外出,接着又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走出院子后,又把两扇快要散架的外门也锁上了,这才跟着几个邻居躲进了别人家里。
进宽娘没住在二儿子进云家吗?
24
大家都知道,昨天,进宽娘一家乱成了一锅粥,最后,进宽娘拄着一根顶门棍儿,走出二儿子进云家的院子,进云在后边喊她,问她去哪儿。她只说出去走走就回来。
老太太去了哪儿呢?
原来,进宽娘去了老院儿,就是她和进宽爸生养了四个儿子的老房子里。
进云来到破破烂烂的老屋子里,发现了正在默默垂泪的娘。进云让娘回自己家去,娘对进云说:“孩子,谁的家我也不去了,我还是在这老屋子里住下去吧。”
“那怎么行,你一个人,年纪大了,白天还好说,门口人来人往的,我也能多跑跑,夜里呢,冬天呢,有个三长两短的••••••”
“唉,好孩子,不管你说什么,娘是不能去你们家了,娘对不住你和环环,我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不会跟娘记仇,去你家,你知道娘哪天会死?日子长了,环环什么都不说,娘也觉得抬不起头,还是让我在这儿住下去吧!我还能动,能走,能做饭。到了哪天爬不动了,你们一家人吃什么,我也跟着吃什么,不用给我单做,我啥都能吃,不会挑食的,对穿的也不讲究,这么大年纪了,活了今天,还不知明天啥样呢。回去吧,别逼我去你家,你就是把娘硬抬你家去,除非你把娘捆住,我就是爬,也要再爬回这里来。儿啊,以顺为孝,你就听你爷爷和娘一句话吧。回去,把娘的铺盖送过来,这院子里清静,你得空帮我把这屋子里扫扫 ,把老鼠倒的土铲出去,把老鼠窟窿堵堵,再把院子里的草铲铲,这些活儿,娘干不了了。回去吧,听娘的话。”
进宽娘声音不高,但却句句刺痛着进云的心。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泪流满面地喊了一声“娘!”,磕了三个头,爬起来,离去。
进云很快就把娘的被褥,还有暖瓶,茶碗等等送了过来。接着,又返回,很快,又抱来一床被褥。
娘说:“天还不多冷,别送这么多。以后用着再送呀。”
“娘,这是我用的。夜里我在这里陪你住着。”
“孩子,听说环环被气病了,还在床上躺着呢,你在这里陪我,我放心不下她呀!我也不会走绝路的,那样,会给你们兄弟带来不好的名声。”
进云说:“娘,环环那里没事儿的,她还挂念着你呢。过些日子,你还回到俺家去。”
“唉——!”进宽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从此,进云白天忙家里,忙地里。晚上,他把开水灌满暖瓶,给娘送过来。一日三餐,进云把饭菜送到娘住的老院儿来,待娘吃完,再把碗筷带回去洗刷。并且坚持经常给娘洗头,泡脚。把贴身的衣服换下来,拿回去洗了,晒干,再送回。
进云想得很细:在农村,老了人,一般都要在老人生前住过的老屋子里成殓,停灵,守灵,哭灵。从长计议,进云为老娘盖新房没有能力,只有请来泥瓦匠翻修,把房盖凹陷处揭去瓦片儿,换掉椽子,重新整平,把房子的四壁刷上白灰,吊上顶棚,以防落土。把那些老鼠窟窿灌上水,填上碎砖头夯实。
25
尾声
进全在虎妮的表哥办的锯木厂里打工。一天,不小心,让那飞转的锯齿把一条左腿锯断了,但没有完全断开,还有几根筋和皮肉连着,这进全倒在血泊中,当场就昏了过去。人们叫来救护车,进云,虎妮还有几个邻居把昏迷中的进全陪送到医院,又是进云跑前跑后,挂号,交费 ,入院,一切就绪后,进云站到床前 ,对醒来的三弟进全说:“小三儿,啥都办好了,哥对得起你了。有他婶子在这里,家里有娘,我不能陪你,我走了。”
进全一句话没说,眼里滚出泪水。
这进全实在是不幸的,出院后,只有靠双拐暂时走路,等着人造假肢的到来。
常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是, 进全换了假肢不到三年,又得了肝癌,由当地医院,转到省城医院,名医好药,西药中药,胶囊药片,正方偏方,进口的,国产的,虽尽力抢救,但寿限已定,最后还是带病“走”了。
俗话说,祸不单行。进全死了不到一年,他和虎妮唯一的儿子,小名“留住”( 办身份证的时候,改名叫“刘柱”),婚后去北京打工,在一家饭店里,正在观赏金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时,没想到,金鱼缸突然歪倒,不偏不倚,刘柱被活活砸死了,刘柱死后,媳妇带着三岁的女儿回了娘家,不久,改嫁他人。
死了的人是不幸的,更可怜的是虎妮,夫死子亡,媳妇改嫁,剩下的虎妮,身体多种疾病缠身,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肠胃炎,不一而足。幸亏有志愿者常常上门帮她洗衣,洗头,理发,还享受着贫困户的救济,用不着下地干活儿,也能吃饱穿暖。只是,十分阔绰,十分气派的大瓦房,大院子,总是她一个人,出来进去,幽灵一般。晚上,拿出丈夫和儿子的病历,细细计算,几年来,花掉的钱,远远超过了爷爷留下来的那笔遗产!
再说进宽娘。先是进全身受重伤,截肢拄拐,后又撒手人寰,接着孙子刘柱又死于非命,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进宽娘哭干了眼泪,脑梗加上脑萎缩,越发严重。
为了生计,白天,进云跟着一支乡间建筑队,在附近干杂活儿,筛沙子,搬砖块,和水泥,因为距家近,他能随时跑回来,看看被锁在老房子里的娘,然后再急匆匆回到工地。离开时,照旧把房门锁上,不然,娘走出去,就再也摸不回家来。老太太见了进云,不是叫大哥,就是喊外甥,又常常问送饭的进云:“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为啥给我送饭呀?你真好!”
进宽娘出不去,只好怀抱着一只枕头,一只手拍着,含混不清地自言自语:“俺刘柱不哭,俺刘柱是乖孙子,你爸出远门儿去了,来了,来了,你爸来了,进全,乖儿,快点呀,刘柱想你了。睡吧,孩子,奶奶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