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爹在年龄上稍长于父亲,倘若还在世,已是耄耋之人。这终归是倘若,刚刚进入古稀,姨爹的生命之旅就被疾病划上了句号,距今已有十年之久。
姨爹留下的朴素形象仍然十分清晰:他外衣的颜色只有两种,深蓝和黑色。样式是唯一的,那就是中山装,冷了在里边加毛衣、绒衣,热了就单穿。无论春夏秋冬,姨爹的头上都会戴着一顶帽子,颜色跟他的衣服差不多。他中等身材,黝黑的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扁平的鼻子,尖鼻头。眉毛稀疏,下边一双不大的三角眼。姨爹最大的爱好是抽烟,但只是抽他自己种的兰花烟,烟锅烟袋也就成了他的贴身伙伴。姨爹家祖上来自江西,长期居住在昭觉县滥坝乡(今洒拉地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举家搬来西昌,受彝族文化的熏陶,他说话时总是彝语汉语混杂。
突然想起姨爹,源于一位同事的父亲。那同事的父亲年近八十,身体还算硬朗,长年背着一把小提琴脚蹬一辆自行车,生龙活虎跟一群老友合练曲目或者演出。前两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后,老人家着实萎靡了好一阵子。不过,一年半载,时间很快冲淡了记忆,老人家抹干眼泪,重新牵手一位伴侣,一起弹奏残年的曲调。
姨爹却不同。姨妈去世的时候,姨爹还不到五十岁。膝下五个子女,只有大儿已经成家,其余四人年龄悬殊十多岁,小女儿当时只有六七岁。姨爹明白自己肩上担子有多重,他没有耗费过多的时间去掂量伤痛。他像一个斗士,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投入战斗。和时间争斗,他夜以继日;和精力争斗,他分身有术;和智慧争斗,他深谋远虑。家,是一只小船,在行进中遇到滔天巨浪,姨爹凭一己之力,载着家人摆渡到了岸边。有人劝他“多一个伴儿就多一份温暖”,他总是憨厚地笑笑,然后坚定地摆摆手,三个字“不合适”完成回答,不再解释。
“不合适”只是他搪塞别人的理由,我们知道,选择独身只因他和姨妈之间难以割舍的感情,没有人能够超越,也不会有超越的机会。在姨妈生病之前,他们和睦的家是家乡那片土地上一道美丽的风景。把相敬如宾、相濡以沫、鸾凤和鸣这类词语用在他们身上,感觉才是最恰当的。
姨妈生病,很突然也很蹊跷。平时的她和正常人无二,去医院检查多次也没查出什么结果。一旦发病,情况非常糟糕。她浑身剧烈抽搐、颤抖,几乎无法站立。堂屋的木门是她最好的伴侣,两只手各把住一扇门,“嘣嘣嘣”的撞击声传遍整个村子。平常和蔼可亲、贤妻良母的形象荡然无存,身体里仿佛挤进了一个魔王,她有时紧闭双眼,有时目露异光,嘴里不停念叨,时急时缓,时轻时重,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起初,发病的频率不高,两三个月甚至半年一次。后来,三五天就发病了,有时达到一天两次。最恐怖的是,姨妈一旦发病,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逼迫着她去寻死。上吊,喝药,跳崖,溺水,她斩钉截铁,义无反顾,整个家被她折腾得面目全非。即便如此,姨爹始终不离不弃,他将自己打造成“金钟罩”,时时刻刻庇护着姨妈,一次次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他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却分分秒秒被山盟海誓相连。
有人说姨妈的病是因受了刺激,也有人说是闯鬼中邪了,如果发病时,以毒攻毒或许有效果。有一次,在发病时,百般无奈,姨爹在姨妈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姨妈的嘴角流出了丝丝血迹,却依然没有从病态中复苏。姨爹绝望了,他一个人退到角落里,掩面哭泣,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了他脆弱。
姨妈最终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带离了这个世界,将当母亲的角色留给了姨爹。
姨爹是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是一名共产党员,是大家心中德高望重的生产队长。他很正直,也很热心,人活得干干净净。队长补助不如上山去找两次柴,可那种敢于担当的责任意识一直驱使他为村民服务。谁的家庭不和了,他上门调解,摆事实,讲道理,耐心开导;农闲了,一声哨响,他带领大家挖沟开渠,为增产增收忙碌;新政策新指示下达了,他及时向大家传达……在大家的眼里,队长是最贴心的服务员,有半点私心者,都会敬而远之。队长这职务,姨爹一直扛到姨妈生病之时,而继任者经他“培育”,已经茁壮成长起来。
如今,姨爹和姨妈早已并排长眠于一片翠绿的山坡下。他们的故事,正在一点点剥落、归入尘土。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我的心中涌出了许多怀念。小时候,我们家里,父亲固执地坚持只种水稻、小麦、蚕豆等粮食作物,产量少、售价低,一家人过着入不敷出的日子。有一年,我家种的长秆水稻开花时遭遇了久雨天气,大幅减产,使原本拮据的日子雪上加霜。姨爹一次次上门,耐心开导父亲种植烤烟、大蒜等经济作物。即便碰壁多次,他都没有放弃,直到最终改变了父亲的想法。
记忆正在远去,沉淀在心里的,除了敬佩,还有许许多多的“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