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兄弟(组诗)
——致劳作者的工业时代
文/无哲
|黑铁之重
守候黑铁凝重的一端,沿锈色隆起的线条
抚摸过去,可以感到兄弟的骨骼
如黑铁之轻
始初,那些灼灼的红色液体聚在一起
铸成的形体颜色会暗下来,像生冷的钝器
或面包。于是有了一叠角钢
几捆圆钢,数片铁板,卷出的铁管
它们被工匠兄弟缝在一起,铆在一起
螺栓拉在一起。从这里出发的工业
有钻井机,有铁塔,有高炉,有轮船
这些铁家伙,被汗水浸湿的地方,是那样轻
立在厂房里,浮在海面,或扎在大地上
是那样重
|他们的工龄
老赵的工龄,砌进1982年厂房根部的基石
老钱的工龄,顶起1983年厂房的钢梁
老孙的工龄,像1984年轻拿轻放的龙门吊
老李的工龄,像1985年将铁板揉出弧线的卷板机
老周的工龄,像1986年让废钢涅槃的中频炉
老武的工龄,像1987年削铁如泥的大力车床
老郑的工龄,像1988年跑进春天的吉普车
老王的工龄,像1989年诊断焊缝的探伤机
老冯的工龄,像1990年顶起烧成窑的500吨油顶
小陈的工龄,像1995年的四通电脑打字机
小诸的工龄,像1999年的国际质量体系认证书
小卫的工龄,像2000年接到的投标邀请函
小蒋的工龄,像2001年批准的压力容器制造许可证
小沈的工龄,像2003年的互联网办公平台
小韩的工龄,像2014年改制的股权证
小杨的工龄,像2015年提升工效的气动板手
小朱的工龄,像2017年的冶金总承包一级资质
小秦的工龄,像2019年南方以南的征尘
|倒组检修
倒组检修,就是氧化铝高压溶出某组设备转累了
轮着停车检修一天,像倒班歇一天
让检修员工连班作业拼一天
让摄氏300度的压煮器和高压管道
冷却下来,维护之后继续投运
继续吃进铝矾土泥浆,吐出雪白氧化铝粉沫
检修越快投入越早,产出的钞票越多
因此,设备管理方的人,长得再酷也像催命鬼
面对三十多道高压焊口,切开再缝合
一千多条萝卜粗的高强螺栓,松开再紧固
百余片磨盘大小的法兰,几十个百公斤重的阀门
近千吨部件的起吊倒运
两百多汉子扑进去,从清晨摸到天黑
从灯下爬到黎明,干劲像不会打折的钢钎
直到眼前这些钢铁组件,彻底服软
|钢铁裁缝
他们以裁缝的身份走近钢铁
手持的割炬喷出火焰,像切割钢铁的裁刀
将图纸上的几何形状取下来
铺满龙门吊下的案头。之后,焊枪像针线
点焊满焊,平焊侧焊也仰焊
以压力容器各部件的名义,密密缝制
表情丰富的现场,有一朵朵金菊的怒放
花期过后,归于宁静的场地
巨大的容器立在向晚的光线里
像一个胖孩子
孩子的父亲们摘下焊帽
幽黑的面孔,与黑铁的颜色一样
|设备医生
病倒的减速机被迫停下来,像卧牛
持扳手的钳工兄弟,像医生走向手术台
不需要注射麻醉药,不需要测血压
不需要呼吸机与氧气。松动变速箱的螺丝
打开密封的压盖,像打开腹腔
诊断出损伤的部件,断开咬合的齿轮和联接
轻轻吊出,像取出带病的脏器
新部件依次安装,如精细的手术移植
而后为变速箱注油,如输入血浆的过程
接通电源的减速机,复活的时间近了
|削刀手
有序排列的车床,运行与削刀手有关
锋利的刀具,寒光在刃口遭遇毛坯
轻轻,削去粗糙的皮囊和锈迹,铣去黑铁之清冷
时间唤醒黑铁的青玉之色,莲藕身段
而后削刀手轻转刀锋,刨出键槽,滚齿
飞落的铁屑像脚边的几篷枯草
部件走下车床,与游标卡尺对接精密的心思
光滑之身留有余温,像削刀手注入的心血
|脚手架上的鸟
他们立在脚手架上,被框进四方形
像栖上枝头的鸟,不能飞翔
在方形管架的底边,腰背紧系的安全带
像梦想受孕后的脐带,守护向上飞的角度
手中的钢铁活计,像枝间挂上的果实渐次熟透
可以想象即将完成的操作,与家中瓷白果盘的关系
与飞翔的关系。他们确实是一群想飞的鸟
想有一棵可以自己筑巢的树
可以远离钢筋和水泥,远离墙
远离钢铁的气味
|油泥手套和扳手
手套干久了,作业时的守护
来自油脂和铁锈的依偎,像情人
离开十指时,可以口朝下立在地面
仰面朝天,像十个粗糙的指头
又像凡布缝制的雕塑
抽出手套的手,将扳手扔在一旁
歇息的扳手,仍然没有长出牙齿
只有钢铁坚硬的剖面
想想刚才咬下去,钳住螺丝的帽子
松动,再松动,直到脱了丝扣
其实,坚硬的并非钢铁牙齿
而是骨肉相连的手指,和厚实的臂腕
当厂房静下来,手指走出手套和扳手的视线
工具箱上的老铜锁,也离开抚摸
|他乡的雨
割炬和焊枪留在现场,不要跟着我
锤子和撬杠留在墙角,不要尾随我
手拉葫芦和钢丝绳挂回工具架,不要缠绕我
工装和防砸鞋脱下来,不要套住我
让机器轰鸣在身后消隐,不要反对背叛的声音
把我交给这场细雨,交给迟来的暮色
漫卷之雨是南方的,向北的路是故乡的
路边的阿婆不是母亲,白发与母亲一样长
迎面的女人不是妻,牵着的男孩与儿子一样高
闻到故乡的酒,如这场雨的绵醇
闻到故乡的刀削面,刚刚出锅
(《黑铁时代》,首发于《山西文学》202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