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哦!”
小手艺人。我记忆里,他一直属于县城幽深街巷,属于乡村老屋,属于豆粒般的存在。
在这里听这熟悉吆喝,确是不敢信的。这是大城市,大到你太渺小,却又偏偏是你,我岂敢相信?
这小和大真实统一在我的眼前。
我在南京和上海都听到了这声吆喝,见了几十年不见的磨刀小手艺人。
两地差不多:都是破旧的衣服,蓬乱的头发,黝黑的脸,粗糙的手,同样是破旧的自行车叉在旁边,坐一条仍是破旧的木凳上,凳上刷子、蘸布、砂轮、盛水铁盒和六七个粗细不同的磨刀石,或低头磨刀,或平静地看着匆匆路人,偶有一声吆喝。没有多少人注意他的存在,就像马路边上新设了一个垃圾桶。
南京绿苑翠谷,我在大门西侧树下停下来。
“磨把刀多少钱?”
“十块。”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安徽萧县。”
他专心磨刀,头也不抬回答我。一问一答闲聊中,我知道他种上蒜就出来了,在尧化门与人合租房子,早出晚回。早上两个包子,中午一碗拉面,晚上自己有个小电炉烧点稀饭。他说出来就想挣点钱,将就一下没啥,一天磨个三四十把刀。说到这里他才停下手来看了我一眼。也许听到了乡音感到了亲切,也许以他的经验判断我要磨刀,他便一边磨刀一边讲他的手艺:怎样先用砂轮打磨,再上粗石,最后用细石,不能一开始就大角度,那样看起来磨得快,但用不久就钝了,是糊弄人。说着说着就听他一声:“好了!”见他用蘸布擦擦刀,眼在刀锋上吊看一下,对着锋口吹了口气,有些得意地说:“这刀你用吧!”我明明知道他说的你并不指我,但分明是让我相信他的手艺。
其实,我真想磨刀。女儿家的刀架上有四把刀,什么张小泉,十八太子等,都锃亮,但没一把能切肉的,切土豆也费劲。在我看来,这不是法子,但又无奈,只好在做饭时艰难地对付那个土豆。这下好,磨刀人在,考证手艺不错,十块就十块吧,要是手磨出血包去一趟医院就不是十块钱的事了。我便去楼上取下十八太子,磨刀人看了看说:“刀不错,钢好,但得磨,这样咋用啊!”说罢,先砂轮开印,再上粗石大开大合,最后在细石上不紧不慢磨起来。看着他长期前倾明显佝偻的身体和微微摆动着的蓬乱灰白头发,尽管是花钱买手艺,我的心还是有些感动。我说给他端杯茶,他说自己有大塑料杯,能喝一天。大约过了半小时,他在细石上几乎平放着斜向磨了最后几下,擦了擦拿在手里,右手大拇指轻轻在刀刃上感觉了一下,得意地说:“拿去!”我看着几乎脱胎换骨的十八太子,觉得这个手艺人不仅把他的技艺,还把他质朴纯洁的心融入在这刀和石的亲密接触中了。我掏出钱来,竟然不自主地说:“十块钱够吗?”磨刀人笑笑答:“够了够了,都一样,只是很特殊的,像前几天给一个老板磨的刀,外国的,两千多块钱买的,接手时说好多收了一些,那是责任,不要不行,其他都一样,有钱也不要。”想起前几天在上海双峰市场看到的磨刀人汗珠滴滴地磨一把肉摊上常挥动的大刀,我问磨这样一把多少钱,回答也是十块。这些小手艺人到哪里都是这样,看的是刀,做的是活,凭的是手艺,讲的是良心,用辛劳换回一张张小票装进脏兮兮的布袋,让大城市的你尽兴地展现刀工准备美馔佳肴。
大城市的生活也是生活,也很实实在在,实在到也要用菜刀。动辄就扔掉,就买新的,就去下馆子,那不是过日子,钱多也不行。想起王安忆的散文《细嚼慢咽的生活》,说上海的老太还用黄沙去擦干净换了的锅底,串豇豆的线用过后洗干净晒干留作明年用,伞骨坏了还要找修伞师傅。我在上海经常看到在便宜一毛钱的鸡蛋筐前有长长的队伍。应该说上海人日子比我们宽裕多了,但依然存续着这些习惯。这没有什么不好,反而让人觉得他们懂得生活,会过日子,有滋有味的每一天就是这样调出来的。在高楼林立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衣服破旧的磨刀人在你正因刀钝犯愁时候“嚓嚓”一会,你就能挥刀自如心花怒放。还有其他那些推车转巷修修补补的小手艺人,游走在这大城市生活的边上,虽为边上,却也是一种存在,填充着你有意或无意粗手大脚留下的生活间隙。他们也许与你总是擦肩,却永远与日子贴近和相遇,让人觉得这里更加顺畅和谐,更能显示城市肌理的质感。一个家庭,不管你多么有钱,如果不用菜刀,没有针头线脑类的事,听不到孩儿的啼哭甚至几声吵闹,就失去了烟火气,很难说这日子过得正常和幸福。
说到这里,我不仅觉得磨刀小手艺人在大城市里一点不别扭不多余,而且很值得尊敬,甚至对那花两千多块钱买一把菜刀的老板也生出几分好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