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装箱里的少年

初秋季节，山野仍是苍翠一片。仔细看，会发现一些黄叶点缀在树林间，给沉默的山野增添了丝活泼的气氛。每日傍晚，平原坐在村口的一块岩石上，望着通往山外的石级山道。山道尽头有一条公路，通向热闹的镇子。其实，平原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前方。山道在他眼里永远是旧模样，顺着山势，弯弯曲曲、起起伏伏延伸着。

平原念小学六年级了，每日在学校吃完晚饭就回到家里。平原，从未见过平原，他只听说镇子那儿是平原。平原坐在村口望着山道，心里其实是在想象平原的模样。

村口一块狭小的平地上，摆着一只硕大的集装箱，这是平原现在的家，离最近的村舍也有几十米路。平原家原来的旧屋，房梁断了，不能住人了。爹在南方打工，没挣到钱造新屋，就买了人家公司废弃的旧集装箱给平原暂住。集装箱原是褐色的，现已锈迹斑斑，箱体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窟窿。

天色慢慢暗下来，山坡朦朦胧胧，已分辨不清树枝和叶子。腿坐得有点发麻了，平原就顺着山道走下山去。秋虫还未泼命嘶鸣，只发出几声零落的啾唧，它们要等月亮升上来后，才会一齐出来凑热闹。走在山道上，平原只听见自己孤单的脚步声。走过几曲山道，平原又返回来，返回来又折回去，在这一段山道上来来回回走。山里长大的少年，不是害怕走夜路，而是害怕走到山道尽头的公路那里，那里是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世界。少年害怕孤独，但更害怕陌生，陌生的人和陌生的环境。

大圆月亮从山脊爬上来了，山野逐渐变得层次分明。山坡上的树木摇晃枝条，招惹着少年。身旁崖壁上渗出的水渍闪亮，滴水声清脆动人。山道洒上了月光，随着山势起伏，泛起一层层波浪。平原停下脚步，仰脸望着月亮，心里想，每日傍晚放学后，十来名老师都回山外的家中了，只有宋老师一个人住在学校。宋老师是平原这学期的班主任，平原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去学校看看宋老师。

学校离村不远，十来间房子黑黝黝，蹲在一个凹形的山窝里。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灯光温暖，平原心里一亮。

平原立在窗外，不敢上前敲门。一只猫蜷伏在窗台上，幽绿的眼睛盯着平原。忽然，猫身子一弓，窜下窗台，碰翻了花盆。

宋老师听见响声，走出屋来。她看见平原，说：“噢，是平原来了。月亮多好，我俩散散步吧。”

宋老师和平原绕着操场散步，两个人影投射在空旷的地面上。夜里的校园真静，平原能分辨出蟋蟀和纺织娘的鸣叫声。有碎石子从屋顶瓦片上滚落，声音清脆响亮。

宋老师停下脚步，扭头望望平原，又仰脸望着月亮，说：“十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学校时，全校还有二百多名学生，那时校园多热闹呵，学生的吵嚷声冲破了院墙。现在全校只剩下二十多名学生了。这学期一年级没再招生了，只有五个年级了。”

宋老师眼睛里有白亮的东西在闪烁，平原不敢看她，也仰了脸望月亮，说：“上学期，班级里还有三个同学。这学期，小翠和杠子去镇子里念六年级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平原想起每个学期，班级里总要走掉几个同学，心里就酸酸的。

宋老师拍拍平原的肩，说：“平原，我现在是你一个人的班主任，你一个人的。”宋老师声音很轻，有一点哽咽。

平原低了头，一只脚搓着地想，自己觉得很孤单，其实宋老师比我还孤单。

宋老师笑笑，说：“平原，你现在是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也是最差的学生。”

宋老师真幽默，平原笑出眼泪来，他好几年没这样笑过了。

宋老师望着平原说：“说实话，我教书十年了，你是悟性最好的学生之一。明年小学毕业去镇上念初中，好好念，将来会有出息的。”

平原避开宋老师的眼睛，低下头想：读小学一年级时，娘和爹就离婚了，娘转嫁到山外去了。爹一年出头在南方打工，小学毕业后要去南方跟爹一起生活了，怕是见不到宋老师了。

宋老师沿院墙默默前行。平原跟上来，在背后轻声问：“宋老师，听人家说，你家就在大山里。”

宋老师立住，手指着前方的大山，说：“就在大山缝隙里的斑竹村，站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平原仰了头看大山，宋老师望着他想：教完眼前最后一个学生，明年暑假就要出山了。三十出头了，该成家了。宋老师之前有过男朋友，吹了。去年有人帮宋老师介绍了个对象，对象在镇里工作，几次催宋老师调到镇里教书。

此后，平原每天傍晚去学校找宋老师。

宋老师屋里有两面墙摆满了书架，书堆满了架子，桌子上、凳子上、连床头也叠满了书籍，屋子就显得格外拥挤狭小。

每次平原坐下后，宋老师就随口聊起来，没有固定的话题。音乐、植物、地理、美术，想到什么聊什么。平原想，宋老师的知识真丰富，自己要多读书，长大后，也做个像宋老师这样知识丰富的人。

宋老师有一个地球仪，平原最喜欢听她讲地理知识。宋老师转动地球仪，给平原讲海洋、岛屿、草原、沙漠······宋老师说地底下有乌金，海底有石油。

平原好奇地问：“什么是乌金？”

宋老师笑了，说：“就是煤炭啊。”

听宋老师讲地理知识真有味道。平原问：“我们家乡的大山肚子里有什么呀？”

宋老师说：“有矿产啊！只不过现在还没有勘探出来。”

每日夜深了，平原就回集装箱里睡觉。家里没有电灯，屋里墨黑地洞。自从宋老师教给他地理知识后，平原上床睡觉前，总喜欢从集装箱体的窟窿里窥望满天星星。平原望着闪烁的星粒，遐想着地球上的山脉、高原、河流······

星期六上午，宋老师来到平原家，集装箱里的家。

集装箱里除了一张狭窄的木板床，还有一张小桌子，一把竹矮椅。

宋老师坐在竹椅上，阳光从大大小小的窟窿里射进来，光柱摇摇晃晃，变幻莫测。宋老师扭身四顾，发现没有电线通进集装箱里，就问平原：“没电灯，你怎么做作业？”

平原说：“每天晚饭后，我趁着天还亮，抓紧做完作业。”

宋老师仰脸望着屋顶，忽然深深叹了口气。

冬天来了，集装箱顶上铺了一层霜，晶莹透亮。

学校里放寒假了。傍晚，平原想，明天宋老师就要离校回家了。他走出集装箱，去学校看宋老师。

刚走了十几步，远远见宋老师向他走过来，脚步显得有些匆忙。

到了身旁，宋老师说：“平原，我俩去村外走走吧。”

平原和宋老师一前一后，踏着山道下山了。月亮还未在山脊上露脸，大山黑漆漆，山道模模糊糊。

宋老师忽然在后面喊：“平原。”

平原立住，扭转身问：“宋老师，我是不是走得太快了？”

宋老师挥挥手，说：“不快，不快，走吧。”

月亮升起来了，山坡一片金黄，山道银白，蛇游着。宋老师又在后面喊平原。

平原扭转身，靠路边立住。

宋老师迟疑了一会，忽然扭身指着山坡说：“平原，你看，桕子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初冬时一树火焰。”

平原知道宋老师有话要对他说，却又在犹豫。

一路上宋老师默默无言，不像平常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平原觉得今夜的山道格外长，仿佛没有尽头。

走出大山，眼前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宋老师立在公路边，回头望着大山。望了很久很久，才回过头来对平原说：“平原，你还有一个学期就小学毕业了。下学期我不能教你了。我要调到镇里教书了。”

平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立在那里。呆了会，扭身望着远方。远处，好大好大的一片屋子呵，屋子上空笼罩着一片红光。平原想，那里应该就是镇子吧。

宋老师说：“平原，你跟我回学校，挑一些你喜欢的书。随便挑，挑多少本都可以。”

平原犹豫了一会，低下头，胆怯地说：“宋老师，那个地球仪能送给我吗？”

宋老师爽朗地笑了，说：“好啊！带上地球仪出山也不方便。到了镇上再重买一个。”

月亮底下，平原背着一袋书，抱着地球仪回家了。月光照在地球仪上，溢彩流光。平原忽然觉得地球仪上蓝色的海水在涌动。有风拂过平原脸颊，他觉得大海掀起了波浪。

多年以后，平原已成为一名地质勘测队员。他走南闯北，足迹遍及祖国的山山水水。

一个夜晚，平原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月亮又大又圆，平静地注视着他。平原突然想起了宋老师送给他的那个地球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