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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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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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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风院的故事连载

麻风病曾一度被视作不治之症,以致于闻及此症,则胆战心惊,不寒而栗,谓“谈虎色变”,并无虚言。长篇小说:《麻风院》,叙述麻风病患者与医务工作者之间的种种人生际遇,他们的顽强拼搏精神,与疾病作斗争的坚强毅力是前所未有的。主人公朱八戒不但战胜了病魔,还带领治愈病人及家属建立苗圃场,创办林业学校,为绿化山区,绿化祖国,作出了贡献。

麻风院里发生的故事,人物命运坎坷,情节曲折动人,悲欢离合,发人深思,催人奋进。

作者简介:

华夏、男、1938年3月出生、中共党员、大专毕业、退休干部、江苏无锡人。在中学、医院、广播、新闻等单位工作。原《人才信息报》、《中国人才报》记者、华东记者站站长。《中国人才》杂志社特约记者。曾任《中国作家》杂志社签约作家2年。

1956年4月2日,在新华日报发表处女作:《月夜》、几十年来,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互联网上发表过作品千余篇,约300多万字,作品曾多次获奖。

获得江苏省版权局知识产权保护中心《作品登记证书》的有《华夏作品选集》10卷:1、新闻作品选集:《红豆情》;2、报告文学选集:《龙乐神州》;3、非虚构作品选集:《办学记》;4、文学作品选集:《求索》;5、诗歌论文选集:《山河吟》;6、诗词歌谣选集:《天地谣》;7、游记散文选集:《游踪散记》;8、养生保健语丝:《人生百岁不稀奇》;9、长篇小说:《百年血防》;10、长篇小说:《麻风院的故事》等。

主编、责编:家谱、年谱、传记、回忆录等作品8集。

目录

前言

第一章:猪八戒与孙行者

第二章:麻风病人

第三章:一线希望

第四章:推心置腹

第五章:笔记本上写春秋

第六章:教授华玉林

第七章:师生相见

弟八章:朱八戒创办苗圃场

第九章:白如云去上海迎接父母亲

第十章:办起了林业学校

第十一章:来了参观团

后记

附录:《麻风院》读后感

前言

麻风院是防治麻风病人的医院。在各地民政部门登记时称为防治院,并贯以地名,如高山防治院。但老百姓都叫麻风院。 古往今来,人们对麻风病人视为洪水猛兽,人一旦患上此病,等于被判处死刑,缓期执行。老百姓称麻风病防治院为“第二监狱”。

古时候,在国内外,麻风病人有的被活活烧死,有的只能离群索居,躲藏在深山老林之中,慢慢等死。解放后,人民政府建立了麻风病防治院,收治麻风病人。麻风病在人群中得到了有效控制。文化大革命中,由于人员大量流动,麻风病又得到了蔓延的机会,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中,有各种各样的方式,传染上了麻风病,一时间麻风院里人满为危……

长篇小说《麻风院》,反映的是麻风院里的麻风病患者与医务工作者,忍辱负重,在极端艰难困苦的环境中,相互配合,积极进行科学实验,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用中草药治疗麻风病人,取得了明显的效果。终于用实践证明,麻风病不是不治之症,而且在一般情况下,只要积极进行治疗,不会传染给其他人,并不是绝症。

我曾在麻风病院工作过,亲眼目睹了麻风病人的坎坷生活,他们受人岐视,怨天尤命,爱情挫折,生不如死,在医务人员循循善诱的开导下,他们一个个醒悟过来,竖立了生活勇气,不怕艰难困苦,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顽强拼搏,在发掘祖国医药学的宝库的过程中,运用中医中药的特点,进行中草药科学实验,医患之间,互相协作,配合默契,与命运抗争,终于取得了成功。

所写长篇小说《麻风院》,在上世纪80年代完成初稿10多万字。退休后,几经修改,现定稿。主要叙述麻风病患者与医务工作者之间的种种人生际遇,悲欢离合,在人生遭受磨难时,不怕艰险,仍坚持着信仰,做着自己应做的事业。人的一生是有限的,要把一生有限的时间,贡献到为人类服务的无限中去,是难能可贵的。作品中的人物面临死亡的危险,与命运抗争,像在大海中游泳一样,面对惊涛骇浪,充分发挥了人生的智慧,体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竖立了信心,坚持到底,最后到达了胜利的彼岸,获得了新生。他们自尊自重,自力更生,发奋度强,重建家园,绿化山区,在条件极其简陋的情况下,办起了半工半读的林业学校,为绿化祖国输送了一批批林木花果人才,把“麻风院”建成了世外桃源!

中国著名民间文艺家朱海容先生评论说:“长篇小说《麻风院的故事》,情节曲折,引人入胜,发人深思,催人奋进,是一部接地气的作品,是一部反映现实主义的精品佳作。作品中的人物栩栩如生,事事扣人心弦,读后使人难以忘怀。作者深受受民间文学的影响,‘无巧不成书’,在作品中,唯唯道来确到好处,如:朱八戒父子团圆;白如云与父母团圆;华玉林夫妻团圆,阿虎和阿琴终成眷属,朱永康与金玲子知音相遇,结成夫妻。反映了这种巧合也是历史的必然。历经磨难的医生、病人,享受着改革开放的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我想,值得一提的是: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有一定数量的麻风病人存在,世界各国,各级各类疾控防治中心,还需坚持不懈,群策群力,群防群治。消灭麻风病,造福全人类!

这是我所期盼的。

华夏 2018年3月18日

写于无锡市瑞江花园

第一章:猪八戒和孙行者

1

一场暴风骤雨式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席卷在960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聚集在一个国家里的近八亿人民,破四旧,立四新,一时间天翻地覆。

无论怎样折腾,无论怎样努力去损害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无论怎样用石头去盖压土地,无论怎样砍伐树木,以及无论怎样批判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的反动思想,在农村,春天依旧是春天,阳光明媚,田地里的庄稼、野草,照样生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又恢复了生气。在造反派双脚殘踏过的地方,不仅在石板的缝隙里,生长、发绿、发芽,出现了密密层层的小草,杨柳树、樱花树,长出了胶质性的香馥的叶子,桃花盛开,麻雀和鸽子已经春意绵绵地准备窝巢。苍蝇在太阳晒暖了的墙边嗡嗡地飞,蟑螂在屋内到处乱窜,植物,鸟兽、昆虫、和小孩子都是快乐的,成年人没有停止过欺骗、苦脑。人们认为神圣重要的不是这种春天的早晨,不是这个世界范围内的美,乃是他们自己想出的为了互相服务的另外一种东西。

例如,在这个世界里,认为神圣不可侵犯的是人的尊严,但是,人算什么东西?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里,出现了“好人斗坏人,坏人斗好人,八亿人斗人,谁也弄不清”的混乱局面。毒草与香花并存,革命与反革命相互拼搏,大好河山一片浪籍。

春天的优美与欢乐是给予一切生物与人的,而认为神圣重要的乃是人的自由。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看到了这样的一场猢狲出把戏。在这个文艺极端贫乏的时代,猢狲出把戏,在人们看来,便是一种人间喜剧了。人们都叫他猪八戒,因为人们给他起这个名字以便能想起他的悲惨遭遇。如果猪八戒不是装得那样壮实,人们见了他就会踢他一脚,打他一拳,或者幸灾乐祸地向他投掷石子。

他戴着猪八戒的假面具到处演出,而且他确实有一位忠实的朋友,他的一只猢狲,取名叫孙行者。猴子确实是配得上他的。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丑陋不堪的小猴子。长得尖削的嘴脸,然而它伶俐、活泼、谨慎,它要么睡觉,要么思索着什么,或者捉蚤子,拔身上的毛,抓痒痒,从没停歇的时刻。它跳跃、奔跑,它唯一的任务是扮演翻筋斗,手持木棒东张西望。

看到这个小小的孙猴子的表演,大人孩子都指着它,紧紧地把它围了起来,乐得哈哈大笑。主动地把一分、二分、五分的铝角子向猴子而不是向人掷去。猪八戒懂得这一点,就招招手一鞠躬说:“师兄辛苦了,师傅被白骨精骗去成亲了。沙和尚跟师傅去当大管家了。”他怪声怪气地说着,引得人们眉开眼笑。然而,他用自己修长而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小伙伴。小伙伴这时眨着眼睛,闪现出无限的温情。

他们俩危难与共,风雨同舟。当这两个饥馑的生物,一个身穿红色破衫,一个身穿黑色皂衣,肩上挑着一担破旧的道具,无精打彩地在大路上徘徊的时候,他们构成了一幅凄凉的令人感伤的景象。猪八戒过的是像取经时一样的清苦生活。他们经常饱一顿、饿一顿地走着漫长的人生之路。

他既不抱一丝希望,也无任何欲念。他经常发高烧,经常感到口渴,脚上的溃疡发臭时,他用破麻袋包好。累了就一头倒在山神庙里睡觉。醒后再继续去赶路谋生 。尽管如此,他从无怨言。

人们到处破四旧,立四新,造反夺权,文攻武卫,三忠于运动搞得热火朝天。他向孙行者学了一套本领,运用火眼金睛。分得清忠和奸,好和歹。他们对每一位送给他们一碗饭或一个冷馒头的施主都感激不尽。他们食不果腹,睡不成眠。他们走乡串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总能看到装着笑脸的猪八戒、孙行者在演戏!

在那个文艺贫乏得出奇的时代,人们对他们的演出是欢迎的。孩子们除了高声呼唤外,还常常向他们投掷吃剩的瓜皮果壳。它的背部常被击中。但有一次,孙行者一时火性爆发,像扑向妖魔一般,向一个投石子的小孩扑去,吱吱叫着,使劲地抓他的手,如果不是猪八戒及时奔过去,它可能会把这个调皮鬼的脸抓得粉碎!但祸已经闯下了,猪八戒不得不收拾道具,牵着猴子,另走他乡……

2

谁也不知道猪八戒以前的工作和他的身世。但他的心灵中却蕴藏着痛苦。猪八戒成为耍猴人,也只不过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是为了谋生”,他这样告诉人们。

他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里,他的父亲是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医生,医学院的副教授,他的母亲是一位十分善良的家庭妇女。

他的降生,给全家带来了幸福和欢笑。夫妻俩望子成龙心切,从他呀呀学语起,母亲就教他学唱儿歌,而父亲给他讲“西游记”的故事,小家伙记性特别好,母亲做家务,烧菜煮饭,他蹒跚地在地上走着,嘴里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但父亲一回家,他就缠住父亲,拍着小肚子,学做猪八戒,要父亲讲唐僧取经的故事。

有一次,母亲在洗衣服,叫他拿肥皂,他撒娇地说:“我不去,我要做猪八戒!”便学着猪八戒的怪样子,嘴里呀呀叫着,在屋里装模作样走起来,逗得夫妻俩都笑出了眼泪。

那天是星期天,正好是他七周岁的生日。父亲为他准备了生日蛋糕。下午医学院里来人通知父亲去开会。

傍晚,母亲烧好了菜,蛋糕上插好7支蜡烛,母子俩等待父亲归来。但等到月上高楼,仍不见父亲影踪。母亲安排他睡下,就到医学院去看望。但一走进医学院大门,他呆住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涌向她的眼前。她的丈夫朱永康正在会堂里挨斗。说他是右派分子,说他向党进攻,天哪,他是一名共产党员啊!怎么能反党呢?正像晴天霹雳,她昏了过去。好心的金护士长把她救醒,送她回家并告诉了她一切,……

事情的起因是:华玉林教授为了治疗麻风病,要建实验室,他发现蟑螂、白蚂蚁体内有一种基因,对麻风病菌有一定的杀伤力,为养蟑螂的事,与医学院领导发生了争论,院领导不配给他实验室,说他的这些实验是一件徒劳的事,

他说院领导不懂科学技术,领导干部不学无术,扼杀了治疗麻风病新药物的研究工作。

在大鸣大放的运动中,朱永康支持华玉林教授的观点,写了一张大字报,向党提意见,结果两个人都被戴上了右派份子帽子。

往后,朱永康属家被赶出城市,回到老家农村去谋生了。朱永康被送往黑龙江劳改农场改造,一去杳无音讯。 那时候正是大跃进的日子,人们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朱永康的妻子带着孩子,开运河,大炼钢铁,日夜苦干,在劳动中用汗水冲刷心中的忧愁。

孩子默默的跟着母亲转,他不明白,人家的孩子为什么不跟他玩,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叫他猪八戒,经常被同学们欧打。

后来,困难时期来了,他干脆不去上学了。帮母亲在家中干活。当时,老百姓中普遍得了浮肿病。他的母亲几次写信给远在黑龙江监狱改造的父亲,但音讯全无。

一天他悲哀地看到,人们把他的母亲抬进屋里。母亲的脸浮肿得象白馒头,双目圆睁,怪怕人的。听乡亲们说,是在一个池塘里见到她的。她的手里还捏着一把水葫芦,准备拿回家煮了吃的。但她就这样淹死在池塘里了。

这以前,许多村里人说,她似乎没有什么病,只是没有粮食吃,全身浮肿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到处找东西吃,看见青肖蛇把它打死了,拿回家剥了皮母子二人饱餐一顿,他们经常用树皮草根充饥。

母亲死后的那天夜里,他独个儿留在不幸死去的母亲身边。他抚摸着母亲溃烂的双手,哭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乡亲们用破席片把母亲包好,埋在荒芜的草地下。他在母亲的黄土坟前嚎啕大哭,后来睡着了。

半夜里,他被冻醒了,寒风剌骨,睁开眼晴,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心中害怕极了,就立起身来,一股劲地往前奔跑,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在白天,他饿了,挖地里的山芋充饥,夜幕降临,他偷偷的在人家屋檐下睡觉 。

不知走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大路朝天,他走一边。爬过一座山,他沿着山脚边的小道 ,在茅草丛中,一路跌跌冲冲的向前走去。他想到那里去,他不知道 。他母亲没了,他一心想要去找他的父亲,到那里去找呢?他更不知道 。他唇焦口干,在落日黄昏的余辉中,看见几间草屋,就一头钻进去,倒下身就昏睡过去了……

3

清晨的太阳投射出明亮的光辉,猪八戒刚刚睁开惺松的眼睛,就感到异常口渴,看见六、七只猪仔正在贪婪地吮吸着母猪那好似橡子一样僵硬的奶头,年老的母猪瘦得皮包骨头,但它像母亲一样,用舌头逐个地舔着它的儿女们,然后,闭上眼睛,让猪仔静静地吃奶,发出一阵“咂咂”的声音。

猪八戒饿极了,也渴极了,慢慢地爬过去,用沾满猪粪的双手拉开小猪仔,他跪下来,慢慢地凑上母猪的乳头,他吸到乳汁了,一股甜甜的暖流,顺着他的喉咙,流进了他的心田。他浑身增添了暖气,又不知不觉舒舒服服地在母猪的怀里睡着了。他在梦中见到了父母亲,正在为他的生日祝福。突然蜡烛的火光燃起了熊熊大火,他惊醒了。睁开眼睛,发现几只小猪在他的周围追逐戏闹,它们咕咕叫着,撒欢跑着,闹累了,热乎乎的都躺在他的身边,母猪用嘴一个个舔着它们身上的皮毛,但当老母猪发现他时,突然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用充满柔情而又狰狞可怕的目光盯着他,露出雪白的牙齿,发出“咕咕”的呼叫声。对他的到来表示怀疑。

他用小手撸着母猪的背脊,他依偎在母猪的怀里取暖,母猪用慈母般的心肠温暖着他的躯体。饿了他和母猪分享着戴眼镜的老饲养员送来的糠菜食,渴了他就葡匐在地上吮吸着母猪的乳汁。

他和猪仔结成了亲密的伙伴,在这个大家庭里生活得自由自在,白天他爬出猪舍,到山上去玩耍。正是炎热无风的六月天,他钻进山林间,采摘野果吃,林中的树木水灵灵绿葱葱十分繁茂,一簇簇野花盛开着散发出醉人的芬芳。林中草地上长满了三叶草,散发出蜜味。稠密粗壮的黄澄澄的小麦随风起伏,麦田中的秧鸡此呼彼应,秧田里的青蛙咯咯地歌唱,树上的知了清脆地叫着,一切显得异常热闹。他吃了些野果子,酸得他不禁张开了嘴巴。当他奔进猪舍爬进猪圈时,被老饲养员发现了,他戴着近视眼镜,头发花白,异常怕人。他举起了竹扫帚,要打这个可怜得和猪生活在一起的孩子。

“老伯伯,别打我,我母亲死了,无家可归了!”孩子爬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时,他想起了家,想起了母亲死去的情景,以及永远不归来的父亲……

老饲养员摸着他的满头黄发,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也落下了泪水。

老人是个右派份子,发配在这里的养猪场监督劳动。他含泪把他抱在怀中,抱回他的卧室,用剪子给他剪掉散乱的头发,到山泉中帮他洗澡,同他一起吃了一顿炒黄的米饭,他又尝到了人间的温暖。

一天,猪舍里来了很多人,小猪仔一只只被倒拎着,“吱喳吱喳”拼命挣扎,一忽儿都被抓走了。他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拔腿就逃,沿着大路狂奔起来……

4

他到处流浪,白天以讨饭为生,夜里龟缩在人家的屋檐下睡觉。他从农村流浪到城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耍猴人,将他收容下来,教他演猪八戒,猴子当然演孙行者了。在演出时他俩配合得很好。

当时,正在学雷锋,他们的演出,到处受到人们的欢迎,他因此过了一段舒畅日子。但好景不长,这位慈祥的耍猴人得了老烂脚的重病,累死在山神庙里了。

猪八戒在山脚边挖了个坑,埋葬了师傅,跪在坟前拜别。那猴子也跪了下来,拜了几拜,泪如雨下。他拉着不肯离开师父的猴子,挑着一担破旧的道具,走着羊肠小道谋生去了。

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他们艰难地走着,顽强地生活,感受着时代风云的变幻。猪八戒在人群中变戏法,他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他向观众宣布:“他只会三十六变,而孙行者会七十二变,一个筋头能翻十万八千里!”

围观的人们都兴高采烈地看他们变戏法,演出从玩扑克牌开始,他把扑克牌插乱又集拢来,叫孙行者拿好一张牌,他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不时用嬉皮笑脸的神情分散人们的注意力,俏皮地摇着假面具上的大耳朵,微微的抖着假装的大肚子。与此同时,孙行者戴着红帽子,用一只手遮荫,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演出,猪八戒喊出了孙行者手里的牌号,人们高呼起来。也有的人不相信,走进场地去抽一张牌,不一会,猪八戒摇着头,摆动着大耳朵,像猪一样叫了两三声,又喊对了牌名,人们欢呼跳跃起来,纷纷把钞票丢入场内。

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们走村串巷演出。可怜的猪八戒为了使人们得到更长时间的欢乐,开始学做各种鬼脸,和开更多的玩笑。他一面敲打着假装的大肚子,好像在敲鼓咚咚作响,一面以充满同情的眼光望着他的同甘共苦的忠实伙伴。而猴子这时则开始模仿他的各种动作,有时它会从猪八戒手里拿来面包,并把面包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他,一半自己啃着。当猴子表演三打白骨精时,猪八戒却精疲力尽,跌倒在地上,一张石凳压在他的烂脚上,他因饥饿和劳累而昏迷过去了……

他的脸颊感到有一种酸麻的疼痛,手和脚不听使唤,他一心想着,必须爬起来,到医院去看病......

第二章:麻风病人

1

公社卫生院里,灯火通明。医生护士来去奔忙。一位医生给猪八戒包扎伤口,猴子爬在他的身上揩眼泪。一位戴眼镜的大夫说:“这个溃疡很奇怪,前次一位姑娘也是这样的,不是患了麻风病吗?!”

电话铃响了。院长与麻风病院通电话,猪八戒醒过来了,他睁开眼就看见猴子手里拿着一只苹果递给他吃。他也顾不得问,就吃起来。咬了二口,递回给猴子,猴子贼头鬼脑,津津有味地吃着。

“可我这儿得的并不是麻风病,对吧,大夫?我患的不是麻风病吧?”猪八戒一面轻轻摸着自己腿肚子上的那个可恶的烂疮潭,一面怀着希望问道。那只脚上的烂潭几何天天在流淌黄色的浓水,不过他用烂布头包扎得比较严密,人们一时间看不出来。

“不是的,当然不是麻风病最好,”穿白大褂的大夫以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病历,不下三、五次用这样的话安慰他。大夫载着老光眼镜,一停笔就把眼镜摘下来,他满头白发,精神显得有些疲倦。

正在这时候,一辆救护车风驰电掣般地向卫生院驰来。一阵喇叭响,车子停在门口,跑进了三个穿长统靴、戴大口罩的人,猴子吓得吱吱叫着,把手里的苹果也丢了,紧张地拉着猪八戒的衣服。

“这是个耍猴人,通过检查,发现他像可疑的麻风病人!”院长简单地说明了这个病人的情况。

这时,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用钳子揭开了纱布,看了看病人腿上的溃疡,便问道:“这个溃疡有多少时间了?”

“大约有2年多了,一直没有收疤,也没有用药,总不见好。”猪八戒回答。

女大夫点了点头,说:“送高山防治院!”猪八戒被抬上了救护车,那只猴子吱吱叫着,手里拿着一把雨伞,跳上了救护车,人们七手八脚的把一担破道具搬上车去,“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

猪八戒把猴子抱在身上,一手抚摸着他的头,轻轻地说:“老孙啊老孙,我们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猴子好像理解他的心情,用一只毛绒绒的手给他梳理着杂乱的头发。他躺在担架上,猴子伏在他的胸前。

救护车开动了,车里安安静静,坐着二个担架手,旁边还有那位女医生,态度优雅,容貌端庄。她目光慈祥的望着病人,不时看看那只猴子。

“这一位”,坐在旁边的担架手高声说,一面极有礼貌地介绍:“这一位金医生,是我们的病区主任,她是麻风病人的亲人,原先在大城市医院里工作,外科内科都懂,她很和蔼,待我们大伙儿都很好,喔,对了,我们都是病人,我叫铁拐李,他叫瞿玉露,你叫什么名字?”

猪八戒面上露出笑容,他自我介绍说:“我叫猪八戒,它叫孙行者。”然后拉着猴子的手说:“去给各位见过礼!”他的介绍,引得金医生笑出声来。

孙行者走下担架,东看西望,他用手抓抓脸上的毛,拍拍自己的手背手心,然后,非常恭敬的走过去,对坐着的三个人一个个拜过来,便迅速的跳到朱八戒的担架上,回头回脑的看着大家,这时,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了,顿时整个救护车里充满了诙谐有趣的气氛。救护车铃声当当,向高山防治院驰去……

汽车颠簸着,像蚂蚁爬坡一样,进入环山公路,说是公路,实际上是人工开凿的一条仅能通一辆汽车的山道。路的右边是毛竹林,左边是长满山草的青葱山地,猪八戒万万没想到会来到这个古怪而绮丽与世隔绝的地方。他透过玻璃窗看得清清楚楚,汽车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慢吞吞地驰进遮天蔽日的阴森森的参天古柏林中。前面遥遥看见高高的围墙,全是山石叠成。喇叭声声,救护车已到传达室的大门口。

大门是铁的,上面紫红色的油漆已经层层剥落,经过风雨的侵蚀,露出斑斑点点的黄锈污迹,但大门旁边的那块大木牌上,高山防治院五个大字,尽管已经斑驳陆离,却显得阴森可怕,白底黑字不同凡响。说明一个人进入这个禁区,命运之神就安排了他们的一生,要走完这条漫长的与众不同的人生之路,实在是无可奈何,他的心头不禁一阵战栗,但当他想到自己悲惨的身世,这近20年来所走过的路,又坦然自若了。

救护车在医疗室门口停下,他被带进了诊察室,作进一步的检查,填写病历卡,病员履历卡,根据高山防治院的规矩写上编号:0238,这说明他是高山防治院的第238个住院病人。

孙猴子被关在门外,它倒好像回到了娘家,起初在诊察室门口转了几圈,爬上窗口,见不到猪八戒,它便独自溜到一棵泡桐树下,一溜烟爬到树上去吊秋千了。

猪八戒检查完毕,戴眼镜的老医生说“你住在二区一室,换了衣服,去办理住院手续,一切享受麻风病人的待遇,每月九元钱伙食费。

旁边一个护士给他一把饭票,一张领被褥的纸条。

猪八戒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戴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医生,只是头已秃顶,面孔太熟悉了,儿时的记忆引起他的联想,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遇到恩人,他惊喜交集,情不自禁地喊道:“老伯伯,你怎么也在这里哪!”老人不知所措,弄懵了。

“老伯伯,我是猪娃子,你给我理过发,洗过澡哪!”老人想起来了,忽然又惊呆了,喃喃地说:“你怎么……怎么会患上这病的?你后来到哪里去了?……”老人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忽然抬起头来说 :“我相信祖国的医学,能治好这麻风病的!”

“是的,是的。”猪八戒连连点头。

老人平静下来了,告诉他说:“自从猪场拆散以后,我无依无靠,一个孤老头,到那里去呢?当时正好筹建麻风病院,政府就安排我到这儿来重操旧业,又当医生了。” “好啊,我办好了住院手续,再来看你。”说完,他向门外走去。孙猴子看到猪八戒穿着天蓝色衣服走过来,从树上跳下来,在他的身上东拉西抓,异常兴奋,一忽儿跳到他的肩上,他们向二区一室走去。

猪八戒放眼望四周高山,山势峥嵘峭拔,气势雄伟。一条清溪围绕于山脚下,整个山脉似一条巨蟒,连绵起伏,在山上明显有无数涡洞和皱纹,似巨蟒鳞甲,闪闪发光,山腰辟有山径,盘旋而上,曲折蜿蜒,有峭壁涧谷、危道、悬崖、石室,真是山形面面看不够,景色步步变化多。他似梦似幻,想寻找儿时救过他命的那间猪舍……

2

文革初期的大串连,给麻风病以蔓延的机会,原先门庭冷落的高山防治院,一下子就热闹起来。高山防治院是以隔离治疗为主的开明原则进行管理的,并已获得了很大的成就。

猪八戒去总务科领了被褥出来,病区主任金医生告诉他说:“每一个进来的麻风病人只要有信心,只要配合治疗,这个病是可以治愈的。”

他默默地听着,在这个远离人嚣的世界,他感到心事重重,他被动地跟着她向前走去。

山脚下一排病房,白墙红瓦很有气魄,病人的卧室在走廊的两边。他们长年累月在这里治病、读书、玩扑克和做别的游戏,旁边塘瓷盘里放着白纱布和消毒过的钳子。当天气不允许他们作户外运动的时候,他们就一块在那儿消磨时日。

病房另一头的会议室里,男女病人混杂在一起,安安静静地坐着,穿白大褂的大夫和护士,给他们讲麻风病的发病机理和人生的意义。

医生和护士都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一个个都全副武装似的。他们一开讲就是一、二个钟头。

病区学习组长是一位姑娘,叫白如云。她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当猪八戒和金主任走近她跟前的时候,她正把一张报纸放到膝盖上,文静地看着报纸。今天她在病区办公室值班。金主任领着猪八戒走进二区一室,就告辞了。

白如云帮助他按排铺位,他刚铺好床单,那猴子就拿了块抹布,在坐椅上擦起来。他推开玻璃窗,四周景色呈现眼前,左面高山略有起伏,山的东边是防治院的医护人员办公室,整整的隔着一个山头。病区南面临水筑一水塔,池塘上有白鹅戏水,池边垂柳依依,池西边有翠屏园,正值金秋时节,园里菊花盛开。他正看得入神,突然有许多人从窗外走过,他们目光呆滞,神情悲哀。有的花枝招展,有的撑着拐杖,手脚形如鸡爪。“你们是谁?!”你们是谁?!他大声喊叫,回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白如云告诉他,他们是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病友,今天的讲课结束了,他们各自慢吞吞的走向自己的病房。

那孙猴子从窗口跳出去,拉住了一位姑娘的花衣裳,吱吱吱叫着,逗着玩耍起来。于是那姑娘大声呼救。猴子高兴得在这群人面前跳跃,翻跟头、旋转……

猪八戒清楚了,这些人都是麻风病人,他的病友。猪八戒走出病室,猪八戒变得脸色苍白,连嘴唇都变得没有血色,他回过头去,对孙悟空说:我们给大伙演出一场吧!

在淡淡的金色的阳光下,为病友表演了一场精彩的“猢狲出把戏”。

这些病人都笑了,笑得那么轻松愉快,愁眉苦脸的人生,变得欢乐起来。他们来到高山防治院,给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带来了生气……

指定到防治院去的病人,那怕只是去门诊检查,夜里就会睡不着觉,更何况猪八戒已经确诊为麻风病,这出人意料、来得突然的病,像雪崩一样压到了一个无忧无虑、颇有悔之晚矣的人的头上,不仅如此,现在还有一件事使猪八戒苦脑的程度不亚于疾病本身,那是指他不得不长期作为病人住在这个地方,可他心头忘怀不了的是如何去寻找失去多年的自己的父亲?他万般无奈地感觉到,现在住进了这个地方,想也是白想,就听天由命吧。尽管外面已是秋天,但在露天的水泥阳台上,却有身穿破旧衣衫的病号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

从见到这些病号以后,这里的一切使猪八戒感悟到无限的同情。他在病区周围豪无目的地走着。尽管台阶面上的水泥由于人来人往而磨损得厉害,门把儿被病人的手抓得失去了光泽,候诊室的地板上的油漆已经剥落,原先的白墙头看上去已经很脏,在木长凳上坐满了人,远道来的病人就直接坐在地上,他们之中有男人有女人有青年人也有老人,而年轻的姑娘,头上包着的则是雪青色的花花绿绿的花头巾。这些人的脚上手上都有明显的溃疡,一个小伙子强占着一张长凳,他瘦得厉害,可手如鸡爪,面无血色,由于病痛,他不停地叫喊。他的声声号叫,使猪八戒,感到阵阵心痛。仿佛这水伙子不是由于自己的疼痛,而是由于他猪八的痛苦才如此叫喊。

猪八戒站在候诊室前面,他提心吊胆地在身子上摸索着,触了触小腿肚子上的溃疡,得到的印象是半天之内它似乎肿胀得厉害,而且浑身上下,满身关节都感觉有些疼痛,特别是手指头和脚趾头更是酸痛难忍,他感到浑身虚弱,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门诊室里外都坐满了,人满为患,一时间无法找到坐位。猪八戒轻轻地靠在墙角的边缘上,忍受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看在眼里的那些充满求医心切的病人,以及那些剌鼻的药水味的一切折磨。

从外面走进一个青年农民,他的手里端着一只贴有标签的玻璃杯子,里面装满了黄色液体,他小心翼翼地举着,这个青年人走到猪八戒跟前停下来,想向他打听化验室在那里,但看了看他浑身虚弱的样子,也就转身往前走了,猪八戒突然闻到了一股臭味儿。他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跌倒。

这时,候诊室里走出一个载着白帽子,身穿白罩衣的护士,四方脸,大眼睛的姑娘,她一眼就看到猪八戒,立即走到他的跟前说: “对不起,”她满脸通红。“请原谅,刚才华医生说,要我给你送来一条被子,你跟我来,”她领着他朝那小仑库走去,“我知道你受过很多苦,身子很虚弱,必须注意保暖,你知道吧,今后,你就在这里换衣服,病人穿的衣服都是必须经过严格消毒的。” 大眼睛护士提着他的被子,抢在前面跑到二病区一室,把被子放在病床上面。

当他走进病房时,其中有一个病人情况不妙,心力衰竭,正在通过氧气瓶输氧,一会儿的功夫,抢救无效而死亡。这是令人痛心的事儿。

病房门敞开着,死亡的病人被二位病友抬着,送进太平间去。

这时,病房里又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带着有喷头的喷雾器,来进行病房消毒。病人都被赶到病房的外面。在这病房的通道里,站着一个穿蓝色大衣的长个子的削瘦肩膀的病人,他的整个眼睛红红的,眼帘坍塌,怪怕人的,而且眼泪水淌个不停,他那花白的头发,蓬松松的,整个人呆着木鸡。忽然他突然转身,向着猪八戒,以悲惨的眼神打量了他一下,说道:“刚才去了一个,现在又来了一个,真是去去来来无穷无尽也!”那个人伸出左右手拍拍,对着猪八戒说:“朋友,我叫瞿玉露,是0237号床铺的病人,刚才抬出去的是0231号的,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死了就死了,抬去焚烧炉里,那么一推进去,烧了,一阵烟飞灰灭,就没了。”

猪八戒点点头,表示认同,但他已经认出是那个担架手,他想向他询问死去的人的具体情况。但是,担架手根本不想和他谈话。担架手打量一下和他住在一起的人,甚至连招呼也不想打,只是在空中摆了摆手,就向病房外走去。

这时的猪八戒心里突然一阵心酸,他认为没有必要和病友争吵。他感悟到整个病房的病友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我的天哪,我能想像出这是什么样的病房啊!人死了,搬出病房,再一消毒,又换上一个病人,就这样巡环往复,我还是得去看看,那里有多少病房呢?”

住进病房的第一天晚上,据瞿玉露介绍,仅仅在白天,几个小时的功夫,已经死掉了二个人,这实在是太可怕了。一条腿上的一个溃疡,莫名其妙的被送进了这里,住在这张木板病房上,先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仿佛已经关上了大门,而这里的病人简直是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样的社会里还存在着这样的人,在这样一大群人中生活,简直是叫人难以忍受,再也不可能去过那种变戏法的日子了。再也不可能去找寻父亲的下落了。而只能看那一大批穿着蓝色衣服的麻风病人。要听只能听病友们的痛苦声音。那些无聊的谈话,话题格格不入。听人说过患上麻风病,仿佛是一个人被司法机关判处死刑,缓期执行的人。然而这个猪八戒怎么着都睡不着觉,心潮澎湃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他干脆从病床上走下来,摸着每张病床的木板,一张一张的走过去,心神不定的在中间来回走动。有时也会皱着眉头,有时也会摸着病友的脚,歪歪扭扭的继续走着,他这样一走动,又惊动了别人,一个卷曲在床上,像一只虾样的年青人,探出脑袋,戴着假面具,用手指着他说:“新来的,如今一切都完了,回不了家了,你、我、他、他们,都在这里等死吧!”

病房里一片寂静,也非常暖和,猪八戒整了整衣服,他盯了那个小子一眼回答说: “年青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吓唬我?你这样悲观失望是很危险的,要振作精神,懂吗?”

龙虾一样的年青人,哼了一声,他把假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忧郁愁眉不展的脸说:

“不是悲观失望,你为什么不睡觉,在那里来去走动,闹得人家睡不着觉。”

“我在想,像我这样的年纪,要不是患上麻风病,正是风华正茂的时代,也正是谈情说爱的青春时期,而我,在这个麻风院中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啊?!整天浑身疼痛,面对着这些手足歪邪的病友,我度日如年,我生不如死,因此,我一切都无所谓,等待着我的遗体去火葬的那一天,葬在这乱石岗上,那就是我的归宿!”

猪八戒细看到那个青年人的脸,不禁吓了一大跳,这个人面目全非,眼脸变黑,嘴巴歪斜,流着的是口水还是眼泪,一时分不清楚,忽然他把头宿进被子里去了。猪八戒看在眼里,听了他这翻话,无言以对,干脆走出病房,在直廊里走着,真是鬼迷心窍,今昔对比,今夜的心情是那样的糟糕,他搬移着那只该死的脚,一步一步的在走廊里挪动。当然,此时此刻,他心烦意乱,真的缺乏自身所有的意志力,而听了这个龙虾一样的年青人的话,真的使他泄气了,他现阶段需要的是支持,但人们只把他往火坑里推,在这个深深的坑里边,他能够爬得出来吗?大概是一种本能的求生欲望,使他想起了老医生的话,也被深夜的凉风吹醒了许多。他突然意识到对那个青年应该好好的劝导劝告,他推开房门,走到小青年房边,摸摸他的头说: “我们患上麻风病,即使回到家里去,也要被送回来的,况且我没有家。螃蟹是很怕人的,它要是把人钳住了,是钻心的疼痛,但是我们能制服它,并且可以把它吃了。”

那个年青人叹了口气说道 :“人么,都有生存的本能,但一旦生了病,特别生了麻风病,这个病不是像螃蟹那样钳夹你一口的小事,说实在的我吃过螃蟹,确实是很鲜美的,但是到了这里,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吃螃蟹的兴趣了,你今天谈到吃螃蟹,告诉你,我们这里有的是,不相信,你可以去试度。在山下面的稻田里,多的是啊。

说到螃蟹,人们高兴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说:这高山下面的稻田里,水河边,现时今都有螃蟹爬出来,到了冬天,螃蟹在河边打洞,我们也可以把它挖出来,当下酒菜。

麻风病人们平时的生活,就是这样平淡无奇,谈论着过去的的一切,患病的经历,现在无法摆脱疾病的疼痛,经及无可奈何的思想动态。

3

天上的乌云已经在慢腾腾的消散,而华玉林的脑海里还存在着团团疑云,就在不久前,一场武斗送来好多的伤病员,一派要治疗,另一派不准治疗,在乱哄哄的急诊室里,华玉林看到他们这样的情况,也只能慢条斯理的翻动病人,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还剩下一口气,而医生只有他一个人,所有的医生都出去造反了。

护士长金铃子,穿梭在病人中间,忙得满头大汗。

因为这里是麻风病院,只有一般性的常用药,由于病人较多,小药库里的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正在他为难之间,忽然听到外边哨子声音急促的响起来,这里的病人能动弹的都爬起身来,其他的人能抬的能背的拉的拉,喊的喊一时间都向急诊室门外逃之夭夭。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实在令人费解。

在今天巡诊时,还有一件事,使他特别难受,瞿玉露是病人中间治疗效果比较好的一位,不知为什么,金铃子对待他非常亲切,可是恰恰他说她有偏见,因为一种草药是作试验用的,只给猪八戒用,而不给他用。华玉林心中明白,这个瞿玉露是第二次进麻风院了,身体非常虚弱,是不能作为观察对象使用有强烈反映的草药的。华玉林在巡诊病房时的心情非常忧郁,他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实验报告,那些数据还没有整理好,而他的简陋的实验室却被病人在造反的时候砸了,尽管后来他抢回了一些,但还是损失了不少的数据。这样的事,在他的记忆里边不只是那么一件,还有很多的沉痛往事,有些事是不能够说的,只能暗暗地埋在心底里。

在巡诊结束之后,华玉林便一个人默默的走向他的实验室,他急不可耐的把病历整理完毕,并把必要的病人档案材料再补充数据。他想到的是瞿玉露,常常会遇到这样难以收到治疗效果的病症。你消耗了精力,从而却拯救了一个人的生命,当时瞿玉露是放在担架上抬着进院的,各方面检查的结果是,麻风病菌已经侵入骨骼,之所以难于治疗,是病情已经很严重。脚指骨头已经出现坏死现象。整个手指骨和脚指骨,可能会脱落、崎形。然而治疗的方案是对头的。手指和脚指都不能锯掉,这是治疗的基本原则,只能用中草药来治疗,否则便无济于事,瞿玉露果然不出所料,奇迹般地好起来了。

后来在文革中他出院了,没隔一年他又回来了,问其原因,主要是在挑稻草时遇上缺口,一失足,跌倒了,伤口又出现溃疡,而且新的溃疡来势凶猛,又只能二次进院治疗,对他采取的措施是保守疗法。对医生来说,这种事只能是感觉,是一种无能为力的精神状态,意识到这样一种结果是非常惋惜,一种最普通人的惋惜之情:这个瞿玉露是那样的温尔文雅,非常礼貌,从不忘记别人对他的好处,可是华玉林想到现在却只能是延长他的痛苦,这位二次复发的病人,必须有一种新的中草药为他治疗。

今天早晨,华玉林专为这方面的事把金铃子叫来,为了治疗瞿玉露的病,必需去山上找草药。凡是没有好转的这种疑难病人,一律必须服用草药三号汤剂。凡是已经有所好转的病人,一律不准出院。对此决定,金铃子也是同意的,因为在这个动乱的年代,麻风病人出院回家,只能给社会上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病人们吵着要出院回到家里去,甚至一吵就是好几个日日夜夜,弄得大家都焦头烂额。现在要让病人出院,实在是强人所难,在这方面医生和护士长们不知化了多少的精力,他们不可能为一种简单的理性让步。于是忙着做好各人的思想工作,甚至不愿意放弃巩固治疗的老式办法。抱着一种向死神争夺生命的战战兢兢的医生,对这种渺茫的希望,正在化出极大的努力。

为了拯救瞿玉露的生命啊,这一个强烈的愿望,华玉林把自己的精力全部扑了上去。

金铃子还极力主张不要让濒临死亡的病人回到家里去办丧葬,应当尽可能让他们死在防治院里,待火葬完毕后,把骨灰盒让病人家属领走,并且要对留下的病人做好思想工作,减少他们的心理压力。统计数字也会好看一些。因为他们都是死亡后离开防治院的。

今天瞿玉露的病历上写上了病情恶化的字句。关于瞿玉露的病历已经是厚重的一大本了。那粘贴起来的一页页粗糙的土黄色纸张,还带着灰白色的木质纤维,经常挂住笔尖,上面写着许多紫色的和蓝色的数据与诊断意见。透过这本粘贴起来的病历,医生和护士长都看在眼里,这个疼得满头大汗的中年人坐在床头,或者去山上跑路的样子,但是,柔和的声音轻轻念出来的数字,比法庭上雷霆万钧的判决还要无情,谁也无法申诉。

而华玉林,用一种特殊的药物,为瞿玉露治疗,一方面是热敷,一方面是服用汤药。

他说,这样做是为了拯救一个人的生命。

在华玉林的精心治疗下,瞿玉露感悟到身体内部有了些好转,特别在疼痛方面,有所缓解,各方面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华玉林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取得这样的效果,是他意想不到的事,但在目前,突然出现这样的状态,是他始了不及的。他仔细观察了瞿玉露的面容,对他作了全身检查,没发现其它的变化,便说,你耐心治疗治吧,没什么大问题,放心吧!

瞿玉露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对自己的病情有所了解,在心灵深处,对今后的生活,产生了新的希望。

4

第二天清晨,天刚亮,虾一样的青年圈缩在床上看书。

“龙虾,你整天看书,不眼睛疼?起来,出去到外头走走,透透新鲜空气,整天的在病房里躺着,真的闷死人了。”瞿玉露说着,伸手就拉开了房门。

自从服用华玉林的汤剂后,瞿玉露的身体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已经能独自一人外出行走了。而且饭量大增,脸色有些红润了。这时病房里谁也不响,大家都心情沮丧地躺着,有几个都头发花白了。靠另一面墙头,是李阿虎的床,其余三张床上的病号都还年轻:靠近窗的是一个皮肤白净头脑复杂的小伙子,握着肚子,呻吟不停。一个拄拐杖的青年,忙着穿衣起床。靠在旁边的是龙虾。这时正在看书。在瞿玉露床边的人,长着一脸络腮胡子,他使人产生这样的影象,象黑旋风李逵。这个人对文化大革命特感兴趣,这时他从被单里钻出头来,对着那青年大喝一声,“混小子,书读得越多越蠢,你还整天看书,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不要瞎胡闹,我等到治好了病,还要去考大学呢!” 撑着拐棍的年青人叫林才根,一颠一跛地走过来,他是病房里最年轻的小伙子,他宣布:“拿起武器,准备战天斗地斗麻风!”

那个黑旋风也活跃起来: “病友们,早饭送来了!” 把托盘托在手里的,一个穿白衣服的送早饭的女服务员出现了。进门后她把托盘端在面前,依次走到每一张床头边,除了龙虾仍在看书外,其它所有的病员都起来端饭菜。

病房里每一个人都有一只床头柜,猪八戒和黑旋风合用一只,他领一盒子饭菜也不想吃东西。把它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个黑旋风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样?吃不下饭菜,我来帮你吃掉吧?猪八戒心里一阵难过,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落到了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方了,而他自己同意来这个地方,或者说不同意来这个地方,都不能说明什么,这时候,除了那个龙虾以外,大家都很快的把饭菜吃光了,而猪八戒看着别人吃东西忽然觉得自己有些饿了。胃肠转动起来,咕噜咕噜的叫苦不迭。他琢磨着腿上的烂疮,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里不是个轻病号。

全病房所有的人,只有龙虾一个人疼痛,其他人都只在疮口上抹一些药水,根本看不出什么麻风病灶,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然而,这里的医生,并不计算多少时间,从午餐到晚饭这段时间里,没有一个医生来看过病,对他也没有过任何检查。当时他送到这里来是作为麻风病人来住院的,现在住在这样的病房里白白浪费时间,尽管时间对他来说,并不怎么样重要,但心里难受极了。他满怀怨气在病床上躺了下来,用左手挡住灯光,右手枕在头底下,想着儿时的家,跟着妈妈下放到老家农村,死去的妈妈,以及一去不复返的爸爸,猪舍里的老爷爷和那一窝小猪子和温暖的老母猪的身躯,他用回想的方法无际于事,于是猪八戒用思考国家大事的方法来排遣自己的愁绪。文化大革命夺权斗争,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广播喇叭里你方唱罢他登场,热度高涨,可这儿收音机都没有。走廊里有喇叭,看到的听不见,是坏了,据说已经不响将近半个月了,没有人来修理,真不象话。想到这里,他也没有忘却忧愁和思潮万千。只要小腿上的疮口一阵剌痛,那无法收疤的疮口就会进入脑海,身上的麻风病菌,像把整个中国遮住,他自己知道,这高山麻风病防治院,将是他一生度过的地方。

病房里响起了一个女人动听的声音,尽管今天没有发生使猪八戒特别感动的地方,但这声音,简直是像从天上飞来的动人的音乐。

“量体温啦!”仿佛她是天上的神仙,飘飘然的来到了一群凡胎肉体中间,施舍她的灵丹妙药。猪八戒从后脑抽出右手,左手从眼睛前移开。稍稍的抬起头来,看着这个结实身材,脸色红润的姑娘,在她的乌黑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显得年轻、漂亮,那么光彩照人。

“龙虾!龙虾!“她站在窗口,向那个近在眼前,正在一本正经看书的年青人喊叫。

这时的龙虾躺的恣势比先前更奇怪了。他合爬在床上,下巴抵在床头上,双手撑着,目不转睛的看着他的书。他那消瘦的脸上,时不时掠过发自体内的痛楚的表情。 “喂,小伙子,不要看书了,打起点精神来”,胖护士使他感到情有所愿的口吻说道:“你自己拿着体温表,放在口中。”

龙虾好不容易翻腾过身子来,伸出一只手,接过体温表像接过一支枪杆子那样,慢腾腾的把它放入嘴唇里边。他是那么虛弱,疼得又那么厉害,简直无法想信他是一个28岁的青年人。

“护士长,给我一只热水袋吧,我实在痛得受不了。”龙虾说。护士长从他的嘴巴里拿出了体温表,说:“你这样做,对你的病情不利。” “罢罢罢,那我也不想活了。” 护士长不想听他再讲些什么,她用一根手指头敲了敲李阿虎旁边的空床道: “瞿玉露到那里去了?”

“他到山上看书去了。” “好啊,他看书的劲头到越来越大了!”护士长嘟哝着。

李阿虎不假思索地说:“书读得越多,越蠢?” 金护士长是病人喜欢的人,猪八戒欣然望着她那雪白的工作衣,那束紧的腰身以及丰盈的线条和闪亮的眼睛,他只是欣赏她的美丽,并无其它私心杂念,并且感到自己的气闷正在消散出去。

护士长笑着递给他一支体温表。朱八戒一点也没露出害怕的样子,他把体温表放进口中,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过了一回儿,猪八戒问: “对我没规定什么治疗法子吧?”

“暂时还没有,”她微笑着表示歉意。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已经等了好长时间了啊!”

“你啊,既来之,则安之,麻风病不是小毛病,是一种传染病,不可能一下子治好,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出院的。”

朱八戒心里猛吃一惊,他想要在短时间内回到过去的世界中去,是决不可能的了。这也使他获得了勇气,他要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中长期生存下去。

“38度,”护士长说,“你有一度体温,”随即在他床头挂的那张新体温卡上标出曲线的第一个点。然后,她就这样的走了。

朱八戒迅速从床头爬起来,穿好衣服,走出病房,他环顾四周,山色如画,再回顾病房,有一种说说不出的滋味,便喊着他的猴子,一同向山上走去。

朱八戒看一眼山上的景色,又领着猴子,漫无目的地走向山林深处。他在松柏丛中看到了一座座坟墓,这是麻风病人死后葬在这里的。

坟墓中间,有好多木牌,一小块木牌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其它没看见什么,荒草萋萋,几百块小木牌竖在那里,感觉心里酸酸的,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自言自语,说道,人啊,到了这里,一杯黄土,一块木牌,一片坟场,不管是伟人还是小人物,都是一个样子的!特别是麻风病人,活着的时候,在山角里,被人遗忘,死后更是无所谓了。但活着的人,应该与命运抗争!

5

瞿玉露很有头脑,行动迅速,他走到高山半山腰的望乡亭上,站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自己的家乡。他有妻儿老小,前个月,丈母娘归天,因为怕传染别人,他也没能去送葬,一切都是他的妻子在操劳。这该死的麻风病啊,何时才能治好呢?所有病房里的病友们,没有一个不盼望着自己能出院回家的。尽管在每天夜晚,病房里熄了灯,病友们从来没有安静过,熄灭灯不熄灯,反正都是一个样。

病友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闷闷的,身上的病痛又治不好,老是为着一些小事儿争吵。

有那么几个病号,经常从这个病房转到那个病房,去找人说东道西,他们还直到半夜甚至到二三点钟,老是在那里谈论孩子、妻子、丈夫、邻居,直到男女之间的事儿。

正在这时,猪八戒带着猴子来了,他和瞿玉露打个招呼,在亭子上坐下来,俩人面对面的坐在那里,呼吸着山间的新鲜空气。

猴子离开他们,独自去树上玩了。

猪八戒先开口问瞿玉露为什么不吃早饭?瞿玉露回答:最近胃溃疡又犯了,吃不下东西。瞿玉露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猪八戒无法猜测,也无从了解,他受的苦,时间太久,据病友说,他过去的生活,从不向人透露过一丁点儿,不过这个中年人经过五年的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病区里最能体贴别人的人,最有礼貌待人的人,在人多的时候,他总是脸带微笑,按时完成院部交给的学习任务。麻风院内的大标语,黑版报等活儿都是他写的份儿。他认识了这里的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的家里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猪八戒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月时间。

此刻,瞿玉露解开了脚腿上的白布,那包扎好的地方露出来,并且保持这种别扭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种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的疼痛,而且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衣裤的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的脚趾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结果将会怎么样,他从来没有想过,只是偶尔用手去摸摸而已。

他们俩同病相怜,瞿玉露告诉了他过去的一切。五年前人们用担架把他从家里抬进高山防治院,他不能站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有很多医生说他不行了,但一直由华玉林负责治疗。一年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脚上的溃疡也好了,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第一次出院时,他握住华玉林的手,千恩万谢诉不尽感激之情。而华玉林还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经常保暖脚部,瞿玉露!你千万不要赤了脚去下田劳作,不要碰撞腿和脚板!”

开头一段时间,他去电化厂办理了病退,把大女儿司凤去接班,进电化厂当了工人,而儿子瞿龙却留在家里务农。这件事在猪八戒听来有点不可思议,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路,猪八戒还是耐心的听下去。可他瞿玉露现在是一家三口,尽管他是个退休工人,可他是农村人家啊,只能下地劳作,对于他的妻儿老小来说,怎能避开繁重的体力劳动呢?不过起初到也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突发性事件,秋收时刻,他在挑稻时一脚踏了个缺口,跌倒了,弄伤了小腿肚子。后来,撞伤的地方的创口溃烂了,用了很多药,都不见好。伤口总也不见愈合,而且日益严重,他只能二次回到高山防治院来了。这一次进来,像用链子把他锁上一样,就没办法再回到那个温情脉脉的家庭里去了。后来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他的儿子瞿龙考取了农业大学。这是他唯一的安慰。也促使他能够安心的在防治院进行治疗麻风病的心理因素。

这时,猴子领着一个穿花衣服的姑娘,从弯弯的山路走上来,走近了,那姑娘说:“瞿玉露,护士长关照你,等她检查完病房后,请你到医疗室去,华玉林医生在病区里等你栓查病情呢!”说完她一个人往山林深处走去。

瞿玉露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他在省里的戏剧工作室工作,妻子是一个舞蹈演员。反右派时瞿玉露极力反对把人民内部矛盾变为敌我矛盾。而且多次写文章申述自己的观点。结果被定为极右分子。送往监狱改造。

瞿玉露进入劳改农场后,遇到了两个人,改变了他下半生的命运 。一个是小学的汪校长,另一个是同一小学的司老师。都是右派分子,在这里改造。他们早就不许自己有任何幻想出现了,特别是瞿玉露,不敢让自己有高兴的念头。瞿玉露在开始服刑的时候,最初一个月内,他相信只要认真改造,他有恢复自由的那一天。他期盼着政府对右派大赦的好消息。

有一天,狱警把他叫出牢房,他还以为是妻子来探望他了。其实把他叫出牢房,是为了向他宣读一份妻子的离婚申请书,在省歌舞团工作的结婚刚三个月的妻子,寄来了离婚申请书,要求他签字。他含着眼泪,签上了同意二个字,并盖上了自己的指印。他当时想到的是,妻子还年轻,一个出色的舞蹈演员,不能因为他,而影响她的前途。接着狱警把他带回到牢房去!

为了欢乐,在劳动之余,他与汪校长下象棋。没有棋子,下肓棋。阴雨天,不下地劳动,他们两个人盘着腿,坐在上下铺上,默背着走棋的棋子。司老师只在一边旁听。尝够幻想的滋味,做够了减刑获释的美梦,最后,他们只能等待着漫长的岁月蹉跎。汪校长说:既来之,则安之,到四年改造期满,我们一定能获得自由的。他们期盼着有那么一天,狱警对他们说:你们自由了,拿上你的介绍信,带上你的铺盖,迈开你的两条腿,走吧!然而,这只是幻境。

于是到了第三年的冬天,司老师,咳嗽越来越劢害,常常咯出血来。狱医给他治疗,用了很多药,都无济于事。后来转到市医院检查,医生说是肺癌晚期,无药可救。

司老师回到病房,拉着汪校长和瞿玉露的手,气湍嘘唏地说:我有一桩大事拜托,我的妻子只有二十三岁,还有一个不满四周岁的女儿,三年多来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现在老瞿是单身,我知道,这件事是委曲老瞿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想把妻子女儿,托给老瞿了,我写好了一封给妻子的信,请老瞿过目,还请汪校长作一个证人,在上面签个字,今后,你们两人出去了,便于向我的妻子说明情况。

瞿玉露双眼含着热泪,握住司老师骨瘦如柴的手,轻轻地说:老司,你要冷静,好好接受治疗,不要激动,你会好起来的。

汪校长摇着手说:老司,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出去后还想在一起共事呢。你要好好休息,不要过份悲观失望,尽管我们现在受些磨难,我想我们今后会好起来的!说到此处,汪校长握着老司另一只手,也呜咽起来。就在这时司老师硬撑着,在胸前衣衫里拿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放在瞿玉露的手里。他双手一松,两脚一伸,离开了这个人世。一时间二个人哭哭啼啼都心乱如麻。

困难时期的到来,那年春天,汪校长和瞿玉露被提前解除劳改,释放回家。瞿玉露在省城已没有家了,离婚时妻子和他财产分割,法院判给了他1000元人民币的存折。瞿玉露想到了怀里的那张老司的托孤书。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他不能失信于老司,便毫不犹豫的到了汪校长家里。

汪校长说:我已去见了老司的妻子蔡菊芬,我向她说明了情况。她点着头说,我听从老司的安排。

第二天,瞿玉露和汪校长到了菊芬家。她看过老司的信,没说什么,提着热水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然后,默默的擦着眼泪,到灶间里去忙碌起来了。

瞿玉露看着屋里的摆设,陈旧的老式家具,屋檐下放的是各种农具。一只老母鸡在院子里咯哒咯达的叫,大概是下了蛋,向主人报信。

当天下午,他们俩在汪校长的带领下,菊芬拉着司凤,四个人去大队部开了证明,到公社民政科办妥了结婚登记手续。然后,四个人在镇上饭店里吃了一顿晚饭,就算结婚宴了。

那是瞿玉露获得自由后的一个特殊的夜晚,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院子里的水泥地面被月光照得整个儿泛白,于是他像个精神失常的人,呆呆的望着天空中的星星,没有任何了望哨,没有任何人看着他,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穿过枇杷树下的浓荫,他幸福地走着,似乎一直在朝一个地方走去。他仿佛担心走不到,似乎明天要走进一个广阔的世界。南方早春的夜晚,空气是温暖的,周围一片宁静。突然,傍边一户人家的羊圈里有一只羊在喊叫,那种特殊的呼喊,表达求偶的情欲和对传宗接代的期望。这种求偶的呼声在瞿玉露的内心深处引起了共鸣。这是一个幸福的夜晚,他喃喃地说着。就在那天夜晚里,他又恢复了希望和信心,尽管他多次责备过自己,不要对生活有过多的乐观。经过劳动改造的生活以后,他在心理上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尽管经常告诫自己,遇事要三思而后行,但他的思绪还是不能平静下来。可是挥了四年的铁锄,开山育林,现在要拿起农具去灌水种田,他现在感觉到,为了一句诺言,就到了这个地方,因为生活似乎并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他现在不再为谋求更好的待遇而忙活,他知道他现在就这一条道可走,这样到也使他精神振奋。

现在瞿玉露在这个小村里安居下来,又面对错综复杂的生活,社员们不把他当作外人看待,他为有这样一小块福地而愉快,大队书记为他作了安排,在大队里写写标语,接待客人,他很快地溶入了这个集体。在那边已经有了一些亲属的纽带在牵动着他的生活,他也愉快地把菊芬的村子称为我们那个地方,或者说我们那个大队。他视老司的女儿司凤形同己出,和睦相处,不久,他和菊芬结出了丰硕成果,产下了一个男孩子,取名叫瞿龙。

后来他莫明其妙地生了一场大病,浑身关节疼痛。对于一个病人来说,似乎农田劳作力不从心,和泥制作砖坯也嫌乏力。经过公社卫生院医生的细心治疗,又慢慢的好了起来,恢复了健康。他回到了家里,那个平淡无奇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非常感到可贵的,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世界,至死是自己的,永远是自己的世界。要知道,这可称得上是一种享受啊。

傍晚时候,夫妻俩一人牵着一个孩子,沿着村里的那条大道散步,司凤跟着母亲,瞿龙跑在前头,似一头小鹿,崩崩跳跳,就这样,带着笑声和经常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走走,不由自主地说,真是太好了,比过去好了多少倍啊!我能来到这样一个好地方,可真是走运啊!但是,这样的生活,好景不长,瞿玉露患上了麻风病,他几次去医院询问,说自己并不是麻风病人,是患上了一种老烂脚病,这个病一时间是治不好的,医院经过反复检验,认定是麻风病人,最后,被送往高山防治院隔治疗去了。这样一隔离,就仿佛阴阳两分开,要到何日才是尽头呢?

6

当时,瞿玉露正在看一本医学书籍,《麻风病,一种可怕的传染病》。

猪八戒问: “这本书,你是从那里找来的?”

“我是托同事寄给我的,我得把这本书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一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决不去影响别人,这是我的做人原则。看这样的书,对别人也许是禁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

瞿玉露拍的一声把书合上。“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苦难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

我第一次进院前,在年底去公社卫生院里看病,一位医生给我看了看伤口,他不愿意把病情告诉我,也不愿意对我作任何解说,对我说,“你不要回去了!”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你得的是一种可怕的烈性传染病病:麻风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办法进行有效的治疗。”

“这个医生是个大好人,他给我开了证明信件,就把我送到这个高山防治院来了。我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好多年的疾病折磨,而在最后一个多月的日子里,我既不能站立,腿肚子上,经常流淌着血浓,怎么也没法止痛,一昼夜难得合上几分钟的眼,打个盹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儿仔细地想过,来到这里我切身地体验到,我可以在自己的肉体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我充分作好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在心理上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到感受到了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火葬场所看在眼里的一个样。这时候,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负过自己的人,就连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

黑夜的微光也映照在瞿玉露饱经沧桑的脸上,猪八戒心情平静,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你的家在什么地方?”猪八戒认真地问道。

“我的家在白米荡畔,”瞿玉露十分认真地说,“有妻子和一双子女,现在我抛下了他们,一个人被关住在这个地方,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是啊,”猪八戒叹了口气。“患上这种病,我看在眼里,凶多吉少啊。这该死的麻风病!”

瞿玉露冷冷一笑:“麻风病该死,这不需要再说什么,但是为什么会传染上麻风病这笔帐,我认为毕竟不能算在麻风病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麻风病是一种烈性传染病,人们传染上了,是很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造成社会动乱的原因,使这个疾病有了扩散蔓延的机会,这个责任由谁来负责?”

“谁来负这个责任呢??”猪八戒十分惊讶地悄声地问道。他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瞿玉露双眉收紧,缓缓地说。 “文化大革命,国家全瘫痪。到处大串联,学校停课,工厂停工,鼓动工农兵造反,八亿人斗人,坏人斗好人,好人斗坏人,谁也说不清。大联合有什么用,拿了国家的工资,闹意见,闹派别斗争,闹到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状态,实在是苦不堪言。”

这些道理,确确实实,但他从来没往深处想过。 “那么,国家现在应该怎么办呢?”猪八戒问。

“像我这个麻风病人一样,应该动大手术了。”

“噢,原来如此,”他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么,谁来动这个手术呢?”

“我不知道,”瞿玉露摇了摇头,抖动着薄薄的嘴唇:“我不知道。”

谈到这里,两个人默默地坐着,忧国忧民的心是一样的。

停了一会儿,猪八戒说,“我们这样的谈话是忌讳的,我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也谈论过类似的话题,但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总疑惑不停。。。。。。”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瞿玉露的大手在石头上狠狠一拍。“在生活中我遇到的惊涛骇浪实在太多了,现在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

“莫非防治院里真的十分糟糕?”

“一点也不糟糕。只不过人们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观念颠倒了,住在病房的笼子里,过着天天如此,月月如此的生活,真叫人没法呆下去。” 他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而是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说的,这是一种不可否认的结论。他们就像在人心相隔的无底深渊上空,一起乘高架缆车徐徐滑行,彼此都能充分信任。这里存在矛盾也罢,不存在矛盾也罢,反正必须说服他接受这种治疗,不能听任这个人被麻风病夺去生命!

这时的猪八戒心潮难以平静:必须说服他,必须拗过他,非要把这个人的病治疗好不可,他像个医生一样,要让病人树立信心!但要苦口婆心说服这样一个伶牙俐齿而又固执己见的人,首先必须有充分的自信,他为了说明问题,他把华玉林医生的草药方子和刚刚研著的新药在自己身子里试验的情况告诉了他。

瞿玉露睁大眼睛,惊奇地听着猪八戒的话,用山上采来的草药,晒干了,研成粉末,用蟑螂捣碎了和着药粉敷在疮口上面,再内服胶囊药丸,一切都是中草药!

“就是说,没问题吧?一切正常?” 他急切地问着。

“怎么能说一切正常呢?”猪八戒有很多话要说,但他还是把它嚥下去了。

“疼吗?”

“嗯。”

“还是老地方吗?”

“嗯。”

“这疼的时间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华玉林医师说的,在未来的一年里,你还会去抓这个地方,溃疡好了,伤疤还在,你还是要这样去想,但是那麻风病好了!”

“是吗?”他高兴地应道。接着瞿玉露就急忙向猪八戒了解:“你真的感到多少好些了吗?”

“好像是,”猪八戒有些诧异地对应着。自己感到比入院时,脚是上的疼痛是好多了。

“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做实验?”

“我听说,因为你体质虚弱。”

“我得去找华医师!”瞿玉露立起身子拍拍屁股,要走。

猪八戒拉着他的手说:“你不要激动,听我说,你目前正在服用强身剂和止痛药物,以提高你的自身抵抗病菌的能力。”

这就是说:完了,瞿玉露感到自己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要等待,到恢复病体后才能做实验,现在只要能减轻一些痛苦就好。

于是,猪八戒眉头一皱,仿佛说明一椿难以开口的事情,小心翼翼地交底: “来,老兄,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我前次在华玉林医师给我治疗时说过,你现在所感觉到的一切症状,都是在以前所进行治疗的反映。他叫我告诉你,不要太急,华医生一定会把你的病治好的。从目前情况看起来,好像对你不采取别的措施,其实你的肌体正在药物的帮助之下,在加强自身的抵抗力!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华医生对我说的,他要我作好一切准备,等待着实验的结果。”

瞿玉露连连点头,开诚布公的谈话,引起的反映使他消除了绝望,看到了一线希望。

“现在想听听你的意见!”猪八戒说。

瞿玉露微微一笑说:“叫我说什么呢?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希望恢复健康,顺利出院,早日和家人团聚,我们应该配合华医生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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