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与美共舞的日子

2018年1月15日，是你大二放寒假刚到家的第三天。我记得很清楚。可我不管不顾你期末学业繁忙的辛苦，硬是拉着你上街找寒假工做。尽管放假前你就表示过有做寒假工的意愿，但真正事到临头你却步了，满脸写着“不情愿”。

看着你紧皱的眉头、低垂的眼帘和嘟起的嘴巴， 我有点失望：之前不是说好寒假要打工吗？为什么现在这么不乐意！这么大了，还这样不懂事！我一边在心里暗暗埋怨着，一边却忍着极大的耐性拉着你走街窜巷打听招收寒假工的信息。

我们走过南益广场、丰泽街、南俊巷......问过餐饮店、精品店、奶茶店、服装店......不管门口有没有招工启事，我几乎是每到一店都硬扯着你去询问。起初你会陪我进去，叫我问，说你不敢问，然后站着默默听，出来后就发表你的看法。后来你不耐烦了，说我不加选择，乱问，说这样很丢人。于是你干脆不陪我进店，只是摆着一幅臭脸孔站在门外，任凭我兴致勃勃地进去，然后要么兴致勃勃地拿了一张纸片要么满脸失望地空手而出。

我很奇怪，为什么每次店里的人看你时，你都能适时地露出微笑？为什么每次看到我走出店门手中拿着纸片时，你的眼中会有亮光不经意地闪了闪？为什么每次我因了你不高兴的神情和不如意的咨询而泄气甚至想放弃时，你又会指着我没进去的店家告诉我“这还有一家”？轻轻的五个字却如有千斤巨力，使我本欲卸下的枪弹又快速上膛，并准确无误地发射出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数九寒冬了天气还如此酷热。午后的太阳还是高高地挂在天上，毒辣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肆虐着大地，也肆无忌惮地狂吻着你我没有遮挡的脸庞，我觉得40℃的高烧都没有这样的滚烫。皮糙肉厚的我竟没能抵挡得住这份内外交逼的热浪，豆大的水珠很快一颗一颗渗出我坚实的肌肤，我真真切切感觉到它在我的后背如同一条一条小虫一样从上到下一点一点地爬行，更可怕的是它毫不间断，如同没有终点的接力赛，一棒接着一棒，没有片刻地停歇。我转头看看一向怕热的你，薄薄的衬衣已经湿透，密密麻麻的汗珠布满娇嫩的脸庞，在刺目的阳光下如同断线的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熠熠生辉。我真怀疑你是否刚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让我庆幸的是你竟然没有抱怨，只是小小的嘴巴越噘越高，犹如粘在墙上的挂钩，又如璀璨星空中弯弯的月牙，让我爱恨不得。但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追随着我，或前后或左右，偶尔也三言两语地跟我搭着话，可不投机的成分总是居多。但我还是很享受这样的感觉，毕竟沉默产生的距离感似乎遥不可及，如同火星和地球一样永远没有交点。

望着你不曾放慢的脚步，我似乎读懂你波涛汹涌的内心。也许你的“不乐意”，并非是对于身体工作辛苦的害怕，而更多的是来自对与外界接触的心理上的恐惧。我不禁埋怨起自己来了。

想当初你年幼时，野丫头似的到处乱跑乱串，小小足迹遍及南安市区的大街小巷，我们楼下的两个公园更是成为你的乐园。大的小的伙伴你一呼即应，戏水、追逐、捉迷藏、骑车......哪样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刚上幼儿园回来就要给我们上课，小手指着年近花甲的老爷爷有模有样地学着老师说“你们这些男孩子.....”，你那天真活泼、充满稚气而又惟妙惟肖的模样逗乐了大家，老爷爷的嘴巴更是瞬间开裂到了耳朵旁,那久违了的“男孩子”的呼喊该又唤起了他对于遥远的过去多少美妙的回忆。

小学时候，你的胆大更是发挥到淋漓尽致。一年级，身为班长的你在监督早读时，面对着喧哗的同学，你拿起鸡毛掸狠狠地敲在讲台桌上，大声喊道：“安静！”顿时，全班鸦雀无声。恰巧来到学校躲在你教室窗外的我看到了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这丫头，还挺厉害！更让我高兴的是，你唱歌、朗诵样样能行，有次去参加省里在石狮举办的演唱比赛，回来时竟带了礼物——一箱海产食品，说是老师发的，赞助商送大家的。那天晚上爸妈正好有事，九点多你独自一人从一公里外的学校走回家，由于没有家里的钥匙于是你敲开邻居家的门一呆就是几个小时。那年你还不满十岁。其实，你的胆大又何止这些！自行车、滑板车、游泳......哪样不是你偷偷学会了我们才知道！可今天......我不知道是因为我们过度的束缚还是学业的压力，造就你喜居深闺不善言词的性格？这样的你该如何适应这事事时时需要沟通交流的人世？

我的担忧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这使我更坚定地想抓住你学生生涯的尾巴，强化对你的锻练，期许着万丈高楼一夜起的神话和收获。于是我紧紧地拽住你，让你一步不落地与我并肩同行，并有意识地加快脚步，加大步伐，继续奔走在这宽街窄巷、大店小铺之中。

时光在匆匆的脚步中尤为易逝。当我们披着满身的疲惫到家时，华灯已上，那黑色幕上缀着的宝石，正在天上调皮地眨着眼睛，闪闪烁烁，似乎有着赞许的光芒。

来不及拂去一脸的倦怠，我们就已经打开收获的行囊。一个个千奇百怪的店名，一窜窜易懂难记的号码，还有上班时刻表、工资计算表......点点滴滴有用没用的信息，都随着那薄薄的纸片跃入我们的眼帘。我不知道经过多久地掂量斟酌，我也不知道经过怎样地精思细量，我只知道高考最难的题，也没让我如此煞费脑筋。最终，当我们的目光锁定一家奶茶店和一家服装店时，我的心中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没想到我为此还是纠结了很久，又要马儿跑又怕马儿累的矛盾心理让我举棋不定，以至一会儿说服装店跟外界沟通交流机会多，应该去服装店；一会儿又说奶茶店上班时间自由，还可以学习制作奶茶的手艺，也不错。面对着我钟摆样的摇摆，你生气了。“腾”地一下从客厅的沙发站了起来，奔进房间，“嘭”的关上门，只留下愤愤的一句话“我不去了。”我和老爸面面相觑，我的内心懊恼不已。“算了，不去就不去了。”一向溺爱你的老爸，本来就不大愿意你太累，虽然他低低的话语里也透着些许的无奈。我以为这就是定局，不禁为自己多时的瞎子点灯——白费蜡黯然神伤。突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去服装店吧。”你打开房门，声音气鼓鼓的，我却听到笑意，也听到伪装着的不好意思。在与店老板的一番沟通之后，第二天下午，你就迈进了这家服装店——GUOWUDAI，开始第一次打工生活，也开启了一段与美共舞的日子。

这是一家比较年轻时尚的服装店。店铺不小，由两个店面组成。五个店员，包括你在内，基本都是跟你一样年轻的小女生。工作时间采用一天三班轮换制。为此我曾经跟老板沟通，希望让你上白天的班而且上班的时间可以短些，老板没答应，反而不客气地跟我说，既然想让孩子出去锻炼，就不要怕她辛苦。老板的话让我直汗颜。你知道了这事，竟然也对老板的说法表示赞赏。

可你不知道在服装店上班是多么地辛苦，我也不知道。第一天你上的是晚班，下午二点到晚上十点半，这期间除去半个小时吃饭，其余时间都得站着，有客人就陪客人，给她们介绍衣服，没客人来就一起在门口笔直地站成一排，如站岗的哨兵，只是手中没了紧握的枪，而是如礼仪小姐一样把双掌叠放在腹前。

第一天，你没开张；第二天，你没开张；第三天，你还是没开张。晚上到家时，你哭了。你说老板叫你去扫门口的垃圾，还叫你“千金大小姐”。你难过的不是扫垃圾，而是那声“千金大小姐”的称呼。你觉得那叫声里有嘲讽、有轻蔑、有不屑、有看不起。你哽咽着告诉我，说你不擅于沟通，一见到陌生人就脸红心跳，脑子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嘴巴里好不容易蹦出几个字却连声音和语调都变了。你说你的沟通能力就相当于“－100”，而销售衣服却需要“＋100”的沟通能力，你责怪我不应该让你一下子就从事跨度这样大的工作，你说你需要过度，就像爬台阶一样，一级一级地上。我沉默半晌，表示赞同你的看法，但却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时间已经不容许你过久地逗留，细嚼慢咽只适合三岁的孩童。你必须调整心态，快马加鞭，一夜速成。你无语，停止哽咽，无助的眼神里突然迸发了点点勇气的光。

第四天，你终于开张了。一个阿姨买走了一件两三百块的上衣。你的眼里分明有了笑意。可你告诉我说那不是你的功劳，那衣服阿姨试都没试就拿走了，你开玩笑说可能是阿姨看你可爱。第五天，闺密到店里找你，相中一件毛衣，买走了。你说那是感情衣。可从你的话语里，我却看到你一件一件地为她挑选，一件一件让她试穿的忙碌。你的心情好点了，也许是心里少了几分白拿工资的尴尬。

接下来的两三天，你又是颗粒无收。可上班的时间却在日益增长，从每天连续站9个小时到11个小时，有时甚至到13个小时。有天深夜，爸爸接你下班，你坐在车上，望着几乎空无一人的大街，有点伤感地问爸爸：“我们真的有必要这么辛苦吗？”爸爸望着你不停在按摩小腿肚子的手，心疼地说：“不然就不要去了吧！你明天告诉老板一下。”你沉默了，犹豫了一会儿，嘴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语句：“还是不要吧，没有坚持到底我会很难受！”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语气里透着坚定。第二天，你一如既往，披着晨曦去，戴着月亮归。

我也曾叫你请一天假休息，确实这种连轴转的上班，就是我这样饱经生活磨练的中年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你呢？“不用了！”你的反应有点强烈，眼神里闪着怀疑的光：一向要求严格、循规蹈矩的妈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也不相信自己上下嘴唇一碰就蹦出来的这几个字，但我清楚它的言不由衷，更清楚那种交织着渴望和害怕你答应的焦灼。

天道酬勤！你的生意终于好了起来，好像是得到销售真传似的。从此，每次下班回家，你总会笑着对我说，今天卖了一千多、二千多......更不可思议的是，有时你一天的销售额竟然是整个店销售总额的一半，要知道那店里还有四个是老店员啊！到底你是怎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领悟到销售的敲门，使自己的业绩突飞猛进的呢？几天后，这个秘密终于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那天傍晚，我恰巧从你上班的地方经过，透过透明的玻璃墙，我看到你正在忙碌地招待客人，身上穿着店里的衣服，活脱脱一副模特的样子。你面带微笑，时而认真倾听客人的询问，时而耐心地向客人介绍着什么。

我想这一定是位挑剔的客人，只见她试了一件又一件，每试一件，你都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观察，然后再跟她说些什么，有时她会点头，有时会摇头，可你脸上始终露出微笑，不厌其烦地把她试穿过的衣服挂回原处，然后又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衣服中，如漂亮的蝴蝶，又如辛勤的蜜蜂，在这美的世界里不停地飞舞，只为挑出一件最适合最漂亮的，让客人因衣而更生辉。终于，客人试穿上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时尚、得体、大方。看着她满意的笑容，你却没有马上带她去买单，而是再次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直到你自己也露出满意的笑容，才带着她到收银台开单、买单，然后，你细心地用蒸汽熨斗把那衣服熨得更加平整，接着，又把衣服叠得有棱有角，才小心放进袋子里。最后，你把客人送到门口，把袋子交给客人，礼貌地跟客人道别。

做完这一切，我不知道你花了多少时间，只觉得我的脚已经站麻了，许久都没法抬起走路。更让我惊奇的是，目送客人离开后，你重回店里，拿起一件件衣服的吊牌，认真地看着。后来，在我的追问下，你才告诉我是想熟悉衣服的产地、材料的组成成分、质地和洗涤注意事项等，以便向客人介绍。我突然想起来了，有天在我们家的微信群里，看到你曾发了一条链接：如何提高销售衣服的能力。感谢这个网络发达的时代，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学习想学的东西。我终于明白了：销售的技巧就是用心、诚心、真心、耐心和吃苦耐劳。

你的努力换来了老板的“器重”：让你上全天的班，让你在到年底短短的几天内完成销售总额六万元。你本来以为你只是一个打寒假工的，老板不会给你安排任务的，这给你很大的压力，却也给你一视同仁的快乐和动力。于是，你累并快乐着！记得有天下班回家，你瘫躺在沙发上，突然直呼我的名字，对我说：“某某某，我不会忘记这件事的，除非你给我买个小‘ck’”。语气里有嗔怪，但我却分明听到了笑意。我靠在你身边，按摩着你的头，回应着：“如果你的人生因此受益，你要如何感谢我？”“给你买两个小‘ck’呗！”我们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笑了。

日子似乎过得很是缓慢。每天，我一分一秒地数着，从你上班数到下班，又从你下班数到上班。我期望着大年三十快点到来，那是你打寒假工截至的日期。可它似乎遥不可及，我的心每天都如同在火上烤，在油里煎，这种度日如年的感觉让我倍受煎熬。你那娇弱的身体也一定如我的心一样，一想到这，我觉得自己应该跟“残酷”划等号了。

可你却不在抱怨，依旧早出晚归。只是嘴里多了些赞美：老板很好，店长很好，店员很好。我的心因了这些赞美而有些释然了。

盼望着，盼望着。大年三十终于到了。下午四点多，我们去接你下班，你却告诉我们说老板让你初一独自去开店，正月继续上班，上到去上学。我觉得奇怪，当初老板亲口告诉我，正月店里客人少，不用雇寒假工，怎么又变卦了呢？我让你婉拒老板的好意，毕竟，回老家陪奶奶过年，尽尽孝道，也是一门重要的课程。

我没有问老板你是否完成销售任务，只是老板给我转了你的工资，这个工资完全出乎我意料。还给我发一条表扬你的微信，说你进步很大。我的心似乎浸在蜜罐里，甜极了！

难忘那段你与美共舞的日子......

(写于2019年9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