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喝茶,但我并不讲究茶叶的品种和好坏。每天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烧一壶水,拿出自己的专属用杯,放上几颗茶叶,看着茶叶在开水里自在地游荡、慢慢地开散、缓缓地下沉,一种心神俱宁的感觉瞬间在我身上慢慢散发开来,人世的纷扰和繁杂也随之渐行渐远。
更妙的是,偶尔有一根半根没有被挑拣出的茶梗(俗称“茶人”)直立茶水中,即使是在静止的茶水里也能忽左忽右不由自主地摇摆,犹如身材曼妙的女子,披着薄薄的轻纱翩翩起舞;又如不知疲倦的钟摆,轻唱着永不停歇的歌谣。一种妙不可言的视觉美感油然而生。
但我喜欢喝茶,不只是喜欢心宁神静的脱俗,也不只是喜欢观感的片刻欢愉,更不只是喜欢它生津解渴的功效,而是因为我跟茶叶有过一段不解之缘——我卖过茶叶。这段不解之缘始于我的初中时代。
记得那是我读初二的时候。二哥结婚了,二嫂娘家人都是卖茶叶的小商贩,就连二嫂自己也从小跟着父亲走街窜巷叫卖茶叶。这生意虽小,但相对于我们家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只靠编织草席赚点手工钱来购买油盐酱醋等必需品的纯农人来说,日子也是滋润了很多。于是二嫂嫁进我家后,就带着我家人走进了贩卖茶叶的行列。先是二哥,接着是我母亲,后来延伸到我大哥大嫂,最后,就连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我也走上这个行列。细细算来,当时我们家,除去年迈的祖母,还有顶着我们村(时称“大队”)“大队长”职务的父亲拉不下面子出外吆喝外,其余的人都开启了叫卖茶叶的旅程。
我是学生,虽然当时学业没有现在的学生重,但也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外出卖茶叶只能在周末或寒暑假。记得当时每逢周末,我经常比上课时要走一、二个小时才能到学校的早晨起得更早,有时甚至是天蒙蒙亮就出发,这只是为了多走一些地方,多卖一点茶叶。
每次出发前,二嫂会按照我们每个人要求茶叶的数量一斤一斤称好,但她对我的要求总是置之不理,总是根据她自己的想法安排给我的数量,这数量几乎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少的。这让我很是不满,经常埋怨她没有一视同仁,她笑笑,没有说什么。后来我才意识到,原来她是担心我人小体瘦,数量太多怕我背不动,也怕我太累。
但我并不领她的情,除去单独外出的头几次,以后几乎每次我都跟她要求加重,她看我没叫苦没喊累,甚至有几次还满载而出空空而归,也就渐渐地三斤两斤地给我加,直到最后跟哥哥嫂嫂们持平,有时甚至超过了他们。这让我很是高兴,因为每次卖出的茶叶,除去本钱要给二嫂,其它的都归我自己自由支配,虽说那时我们家并不富裕,可父母并不会向我要这些我利用课余时间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于是我用这些钱买《意林》、《读者》,买各种各样喜欢的书籍和学习用品,有时也买扎辫子的橡皮绳,但就是不舍得买零食。
之所以说是单独,是因为最初我只是二嫂的小跟班。二嫂卖茶叶已多年,熟知茶叶的品种和优劣,也深知推介茶叶的技巧,再加上她总是秉承质优价廉、薄利多销的原则,因此她不仅老顾客多,即使是新顾客,只要有需要的,她也每每能或多或少销售一点,很少有白白浪费口舌的。在我们这群人中,二嫂载出去的茶叶总是最多,载回来的茶叶总是最少。记得当时每次外出卖茶时,二嫂的自行车后座左右两边总是绑着两大蛇皮袋茶叶,到达目的地后,她把自行车和其中的一袋茶叶寄放在熟识的人家,自己背着另一袋去卖,卖完后再来拿寄放的那袋,然后又背着往相反的方向去卖。
看着家人回家计算收获喜悦的样子,我很是羡慕,就恳求二嫂周末卖茶时带上我。二嫂没有拒绝,每逢我有空,又恰好她要外出卖茶,她就在我的自行车后座绑上一小袋茶叶,一般是十来斤左右。就这样,我跟着她走远村窜僻巷,看着她前倾着上半身,背着重重的茶叶拉长着声调高声吆喝“卖茶芯啰”“要买茶芯吗”,二嫂的声音高亢悦耳,虽谈不上清脆但却珠圆玉润,最重要的是有着穿透铜墙铁壁的威力,每次她的声音一落地,总能有“卖茶芯的,拿来看一下哦”“不用哦”等的回声,就像石块掉进平静的水里,总能有回响。偶尔遇到没有回声的,二嫂会走进下厅,站在深井里高声喊。二嫂也要我跟着喊,起初我很不好意思,嘴巴张得老大可就是听不见声音,后来习惯了,声音也就清脆响亮了起来,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卖茶的日子是快乐的,却又是艰辛的。记得有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日,我叫喊了好几个村落,口干舌燥,喉咙就像燃起了熊熊的大火,随身携带的一壶水已经喝了个底朝天,就连最后的一滴也被我晃进了嘴里,我咽了咽喉咙,连唾沫也难得。爱流汗的我,戴着斗笠的头发湿了,服服帖帖地粘在头皮上,仿佛刚洗完头还没擦。脸蛋红红的,被擦得生疼,手帕擦湿了,袖子也擦湿了,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但让我煎熬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我走过这么多人家,扯破了嗓子竟然连一两茶叶也没有卖出。我双手紧紧抓住蛇皮袋口,装满茶叶的蛇皮袋压着我的后背,死沉死沉的。我的双脚似乎承受不了这样的负重,越发地蹒跚。“今天看来是一毛钱也赚不到了。”望着前面只有农田和农田尽头的青山,我弯弓似地站在田垄上,很是泄气。
突然,青山上的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上面竟然有一座土坯房。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现幻觉?我揉了下眼睛,看了一下,又揉了一下,又看了一下。“没错。”1.5的视力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的心飞了起来:我的茶叶要有主人啦!就像满弓上的箭,我快速地朝着希望之光射去。要不是我一手抓着肩上的蛇皮袋口,一手紧压着后背上的蛇皮袋身,那些茶叶也一定会快乐得飞跃起来。
土坯房在半山腰,又低又矮。“有人吗?”我在门口埕喊了一声,没应答。“买茶吗?”我走近门口,又喊了一声。屋里的地面凹凸不平,有的地方还一个大洞一个大洞的,我知道那是母鸡经常在那用脚抓的原因。我家吃饭喝茶多功能用的八仙桌底下有一个大洞,就是鸡爪抓成的,我曾亲眼看到过。
“茶叶多少钱?”许久,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飞进我的耳朵,有气无力,连“一斤”都懒得说。随之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里屋飘出来。这是一个女人,五十来岁的样子,脸上皱纹众多,仿佛是岁月的梳子在脸上梳过一样,不深但细细密密。我没有对她的外貌过多关注,她的问话已经吸引我全部的注意力。
“一斤二块钱。”我放下蛇皮袋,一边从袋里拿出茶样一边回答道。“你看看这茶芯的形状多漂亮。”我右手食指拨弄着左手掌心里的茶叶。“你闻闻,挺香的。”我把手中的茶叶往她鼻子下面凑,她后退了一步,从我的手指接过茶叶,先是用手指把茶叶拨过来拨过去仔细地审视,接着低下头闻了闻,然后蹦出了一句话:“茶叶光看和闻是不够的,得喝喝才知道。”碰上行家了,望着眼前这不起眼的女人,我暗暗叫苦。
“你泡泡试喝一下。”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茶。“这也少了点,喝不准。”“哦,那我再多拿点。”我把袋里的茶样拿出来,狠狠地抓了一把给她。这下她的一只手不够用了,只能再伸出另一只手来,两手并拢接过我递给她的茶叶。她没有说话,转身把这一大捧茶叶放进一个茶壶里,几乎把它塞满了。
“算了,不用试喝了。现在的茶叶都差不多。”她本已伸向热水瓶的手又缩了回来。“太贵了,人家才卖一块七。”“一块七就一块七。”总算看到希望的曙光,我不想太多计较。“一块六吧,卖就买,不卖就不买。”“好吧!”我回答得很干脆,生怕连这最后的一根稻草都丢失。
“重量够吗?”拿过我递过去的已经包装好的一斤茶叶,她在手里掂了掂说。“我这边有个秤,很准的,我秤一下。”她把茶叶放到桌上,转身进厨房拿了根弹簧秤出来,然后轻轻地把装着茶叶的纸袋挂在弹簧秤底下的一个钩子上,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则提着秤头的把,随着她拿茶叶手的放开,秤里的红线就“噌噌噌”地超过了一斤的刻度,停在了一斤一两的线上。
她没有说话,仍旧把茶叶放在桌上,只是拿着弹簧秤又走进厨房。等她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根挂着秤砣的秤。她没有看我,可能是不好意思。默默地把桌上的茶叶放进秤下的铜盘里,挂上秤砣,她把挂秤砣的线拔到一斤的秤星上,放开手,秤砣立马快掉了下来,她赶快抓住秤砣,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你看,少了点。”“没事,我多给您拿点。”我从茶样里又抓了一大把给她,直到秤尾高高地翘起。我可不愿因此而失掉今天唯一的一笔生意,况且茶样是二嫂随便给的,既不过秤,又不算钱。
“刚才没试喝,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掀开衣襟,手伸进裤头里,想必里面是缝了个藏钱的小袋子,果然,她从里面摸出了一小叠卷着的钱。她打开钱,食指在伸出的舌头上蘸了下唾沫,就开始“一分二分”的算了起来,直到算到一块六,她才停了下来,把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张小票小心地卷好,小心地放进裤头里的小袋子,然后又压了压袋子外面的裤头,似乎是想把它压紧点,以防钱掉出来。
做完这一切,她又数了数手中的钱,确定准确无误后才犹犹豫豫地伸向我,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我快速接过她慢吞吞递过来的钱,数也没数,我确定我看清了她多次重复数数的数目,也生怕她反悔,就逃也似地离开了。虽然这次我赚得并不多,要不是二嫂茶样不算钱,我可能还得亏钱,可耳边还是传来她“应该再压低点价,白让人家赚了那么多钱”的嘟囔声。
当然并不是每次卖茶叶都这么艰难,记忆中就曾有一次我只叫卖了一声人家就买了好几斤,没试喝也没还价,让我喜滋滋了好多天,就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心存感激。当然,并不是说买东西砍价不好,勤俭持家本来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美德。况且在那个穷困潦倒的时代,精明的女人谁不是精打细算着过日子?就算是在这个明码标价的时代,我自己还不是会时不时地跟人家砍一砍价,甚至买菜时老板偶尔把三毛两毛的尾数去掉我也会开心老半天。
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止卖茶叶,是学业的繁重?走街串巷的艰辛?抑或是顾客的难缠?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我只知道时至今日,我还忘不了那段卖茶叶的岁月,甚至留恋并珍惜。以致我会与茶叶生意做得成功的朋友说:“我卖茶叶比你早,可你做得成功,我半途而废。”话音里有多少失落的味道只有我知道。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我知道,每一种人生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景,只要你用心走过,都会看到绚丽的色彩!
拿起桌上的茶杯,我呷了口茶,口齿留香,神清气爽。我想,今生我与茶叶之缘是再也解不开了......
(完稿于2020年10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