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去哪了?这可怎么办?”一九九六年的北京,我站在西单一家服装店的门口,望着漆黑的夜空、陌生的街道,心里充满着恐惧。刚刚在店里买了件衣服,走到柜台付完钱,一转身同行的两个女伴就不见了。我找遍了整个服装店,几乎把它翻了个底朝天,可还是不见她俩的踪迹。我一时间六神无主、束手无策,只觉得冷汗直往外冒!
我的恐惧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我们都是来自万里之外的小乡村,虽说都是有一定知识的老师,但并不见多识广。可我一点都不为她们担心,毕竟她们是两个人在一起,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跟我们从老家一起去的导游,她们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我们另外一些到别的地方去的伙伴,然后轻而易举地回到我们住宿的地方。
可我怎么办?我孤身一人,就连那个我平时一直别在腰间的“呼机”,也因为远在他乡不能使用而被我置之行李箱于不顾。当时最好用的通讯工具是“大哥大”,据说那是一种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只要对方有电话就可以互相联系的好物品。
对于这神物,我有幸目睹过一次。那是我一个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同学去找我时带着的。那东西并不起眼,就像一根木头,黑黑粗粗的,只是它的顶部有一根银棍子,挺长的,跟收音机上的天线一样,我想那也是叫天线吧。但我没问,我怕同学笑我孤陋寡闻。其实我连这根黑木头都不认识。当时我记得我那同学一进我宿舍就把它竖放在办公桌上,脸上洋洋得意的,似乎有点炫耀的味道。可我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头连转也没转一下,似乎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其实我眼睛是不让人察觉地悄悄斜窥了一下,我眼角的余光是扫描到了那东西,心里也很好奇,但我不愿在同学面前露出无知的窘相,于是装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我同学看我无动于衷,有点失望,但他还是忍不住,在聊天中见缝插针地告诉我,那是“大哥大”,他花三万多块钱买来的。我暗暗咂舌:三万多块?我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五十多,就是不吃不喝,也要二十多年才买得起啊!但我仍旧不动声色,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同学悻悻的,炫耀的神色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尴尬!我有点幸灾乐祸,甚至萌生了些许的得意,为自己极好的掩饰。
我从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如此强烈地渴望拥有这神物。有了它,此时的我虽然仍旧联系不到我的伙伴们(他们也没有这奢侈品,在当时像我们这样两袖清风的穷老师是买不起这天价一样的东西),但我可以联系我住的那旅馆,我正好有那旅馆的电话,那是我入住时由于牙痛要去看牙医,老板怕我迷路给我的名片上面写着的;或者我也可以报警,轻轻松松的让警察把我送到旅馆。可现在我只能望洋兴叹,远在家乡的同学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
“我该怎么办?”恐惧像涨潮的海浪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击着我的心房。天上星星若隐若现,街上灯光忽明忽暗。影影绰绰的人群,也渐渐稀少。不能呆着傻等,对这个地方,她俩并不熟悉,不一定知道如何返回原地来找我。得赶快回旅馆,否则......我不敢想象下去,昔日在电影电视上看到的恐怖画面,一幕一幕极其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瑟瑟寒意如同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我的整个身体;又如尖尖的银针,密密地扎进了我的每一寸肌肤,甚至深入骨髓。于是,我顾不上更多的思考,毅然独自踏上了返回旅馆的路途。全然没有考虑同伴们找不到我时的焦急、担忧和恐惧。这是我事隔多年以后才醒悟的。当时同伴们并没有责怪我,他们二话没说,我也没做解释,仿佛任何事都没发生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同宿舍的女伴在我回到旅馆后不久也回来了,我在房间里远远就听到她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开门声,但我当时反应迟钝,对于这一切毫无察觉。甚至她进门后脸色煞白,见到我后神色稍和缓,然后马上匆匆离开,想必是急着去把我安然无恙的状况告诉其他同样为我担心的同伴。但我对此还是没有察觉,依然若无其事。醒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痛恨我的愚钝,并深陷于为此给同伴们增添麻烦的惭愧和不安之中。
没有陪伴,独自返回旅馆,对当时的我来说,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尤其是在这夜深人静、人生地不熟的大都市。要知道在高中毕业之前,我是从来不曾离开过生我养我的那偏远小镇。上的大学也是在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城市,离家不过几十公里,大学毕业后又是回到我生长的地方当老师。来到尘世二十几载,我似乎是生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这次是为进一步提高教学质量,学校组织我们这些优秀的老师到大家心中的圣地——首都北京参观学习。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可此时我的心情却沮丧到了极点!
我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不辨方向,到处乱闯。走了几百米之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与来时的方向背道而驰。真是南辕北辙!顾不上谴责自己,我掉转头就往回走,准备寻找公交车站,乘车回去。又走了几百米,好不容易找到公交车站了,却发现站上空无一人,更让我伤心的是我发现公交车开的方向就是来时的方向,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必须到公路对面,才能搭上回去的车。于是,我快步走向公路,准备横穿过去。可川流不息的车辆,让我望而却步。好不容易揪到一个车流的空隙,我就急不可待地迈上了公路。
走在宽广的公路,转顾两边,我惊讶地发现:整条公路上空无一人,除了来来往往的车辆。更让我惊奇的是,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到我,竟然齐刷刷无一例外地全部停了下来,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巍然不动。可我还是犹犹豫豫,不敢冒然前行,生怕那些静止的车辆突然奋起飞驰。直到确认它们完全没有前行的意思,我才跨起双脚,摆开双臂,直飞公路对面。我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跑到公路对面的人行道,掉转头,看到那些静止的车辆才缓缓启动,缓缓前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不然那些车辆为什么突然全部停下了吗?我很是奇怪。完全没有想到那是因为我的原因,反而为自己遇上那个好时候感到幸运。
没有任何迟疑,我继续前行,可还没等寻到公交车站,我又看到一奇观:前面不远处,有一群人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我措不及防,吓了一大跳:是见鬼了?还是天外来客?但我很快就确定了,这群人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因为又有一群一群的人,从那里的地下冒了出来,如同从地面刚破裂水管的裂缝处突然迸射出来水花,让人猝不及防,而且络绎不绝。那一群群人冒出来后,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如何交谈,便四处散开,他们行色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我觉得我的腿有点发软,虽然由于读过几年书,我并不是唯心主义者,但我还是觉得很诡异。小时候叔叔讲得很是逼真的夜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鬼故事,这时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在眼前。我几乎迈不开步,可残存的一点意识还是逼着我一步一步的往前挪,直到来到公交车亭,确定亭下等车的三两个是活生生的人,我“突突突”直跳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但我还是匆匆跳上一辆徐徐而来的公交车,以逃离这个让我胆战心惊的场所,完全不顾也不懂确认它与我要到达的目的地是否一致。
感谢车上寥寥无几的乘客,给了我直面售票员的机会;感谢牙痛,让我意外的拥有了旅馆的名片。虽然这只是个小旅馆,很少有人知道。但在售票员认真思索后的指引下,我还是在本次车与旅馆最近的地方——天安门广场下了车。现在回想起来,其实天安门广场距离旅馆并不近,步行也得四、五十分钟。但我当时并不知道,只是凭着刚到北京由车站前往旅馆途中,透过车窗无意中看到的一个与较为醒目的建筑物的模糊记忆,然后在好心路人的指点下,找到了这个建筑物,并由此顺利到达旅馆。因为从这建筑物到旅馆的路我是知道的,它与旅馆只有一条胡同之隔。我很庆幸自己在无意中记住了这个有特色的建筑物,否则我也许永远找不到这家旅馆。从此以后,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记住一两个有特色的标志物就成了我的首要任务。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可现在每每想起,我还是心有余悸,同时也为自己竟然不知道斑马线、不知道地下通道的孤陋寡闻而哑然失笑。
打开电脑,点开页面,我尽力追赶世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