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正跟二姨说着什么,看见我回来了,立马住了口。
二姨耷拉着脑袋,脸色蜡黄,眼角还有泪痕。很少上门儿的二姨夫坐在二姨旁边,闷头抽着烟。
二姨收了悲戚神色,勉强挤出点笑,说:“玲儿,放学啦?”我叫了声“二姨、二姨夫”,见他们有事商量,不想让我听到,就一头钻到里屋去了。
外间,妈和二姨又嘁嘁喳喳起来,我在里屋支起了耳朵:
“俺家万喜这下篓子捅大了!”二姨带着哭腔说。
“愁也没用,能怎么办?只能听凭公家断。”二姨夫说。
“事前,你们一点儿口风都没有?”妈问。
“要是得到一点信儿,还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二姨叹了口气,又说:“女方家张口就要一万元彩礼,谁能拿起,就是把我们全家都卖了,也凑不齐这个数?托媒人从中说合,女方父母坚持要一万元彩礼,不然,休想娶他家闺女。俺家万喜一听,赌气说,他们家不是嫁闺女,是卖闺女,一辈子打光棍也不娶他家闺女!家里情况你是知道的,东挪西挪、七凑八凑,到底没凑齐一万块。没法子,亲事就黄了。谁能想到,女孩竟然怀了孕,到头来还为生孩子丧了命……”二姨哽咽了。
正说话间,二姨家的大儿子万顺进了门,二姨夫忙问:“公家怎么说?”
我从里屋跑出来,跟大姨哥打声招呼。大姨哥点点头,坐下来,长舒一口气,说:“婴儿救活了,还在医院保温箱里。女孩尸体暂时存放在医院太平间,等着处理。公家让两家大人现在就过去,协商处理这事儿。”
二姨夫把手里的烟头扔了,用脚拧了拧,说:“祖祖辈辈没出过经官动府的事儿,万喜这个孽子,闯下这么大的祸!”说着,拍了拍胸前的烟灰,和二姨一起往镇上派出所去了。
妈和我送他们出门儿,妈宽慰二姨道:“别着急上火,先去看看什么情况,我在家里做饭等你们。”
二姨走后,我忙问:“妈,到底怎么回事?放学时,就听街上人哄传,说有个黄花大闺女,在医院里生私孩子,生死了,没想到,是二姨家的事?”
妈点点头,叹口气说:“要是在医院里生,不会送命的。半夜里觉肚子疼,起来上厕所,在厕所里生的,大人死了,孩子还有一口气。”
“厕所里生的?这么大冷的天?”我瞪大了眼。
“谁说不是,细想起来,这孩子也真可怜,死之前,肯定又恨又悔。爹妈心太狠,为点钱,毁了自己闺女。这女孩性子也够倔、也够烈的……”妈自言自语道。
做饭的工夫,妈给我讲了这事儿的来龙去脉:
女孩名叫杨英,睢县人,杨英表姑家在皂河。杨英她妈来皂河赶初九会,顺便让表姑留意,看看皂河街有没有合适的,给杨英说个婆家,杨英都十八九了。
杨英表姑在庄前庄后物色来物色去,没有合适的。刚巧,一次杨英表姑拿棉花来店里加工,看到正在店里帮忙的万喜,觉得小伙子精精神神、壮壮实实的,手脚又勤快,嘴还甜,见人姨长姐短地叫。杨英表姑觉得介绍给杨英,倒是不错,笑着对万喜说:“小伙子,给你介绍个对象?愿意不?”万喜脸一下子红了,笑了笑,说:“好,那就让姨费心了!”
没几天,又赶上逢集,杨英表姑来到店里,说杨英来了,在她家里,让万喜跟她过去见个面,成就成,不成就算。
万喜没想到会这么快,犹豫了一下,说自己没洗脸没梳头没换衣服,去相亲,怕不合适。杨英表姑说,不碍事,随意点,不要那么正式,只是见个面,相中了就先交个朋友,不合适,就拉到。
万喜撂下手里的活,用手扑扑头,掸了掸身上的灰,跟杨英表姑去了。
不大会儿工夫,万喜就回来了,说,女孩儿不错,就怕人家瞧不上自己。
第二天一早,杨英表姑来到店里,对万喜说,女孩没意见,问万喜什么态度,如果也没意见,就先处处?
女孩没有意见,还有什么说的。后来,两个年轻人就来往了。过了些日子,杨英带万喜去睢县见她父母,万喜买了点礼物就去了,杨英家也留了饭,席间,杨英父母听说万喜家不在皂河街,是在距离街上十几里地的乡下,家里弟兄四五个,就有点不大乐意。但看自己闺女想处,也没怎么阻拦。
交往了一段时间,到了谈婚论嫁时,杨英父母忽然提出要一万元彩礼。一万元可不是小数目,你二姨家,你是知道的,根本不可能拿得出。这样狮子大开口,要么是狠心想让亲事黄了,再不就是家里有难言之事。一打听,杨英家里还有个哥,都三十多了,还没娶亲,许是想用这钱给她哥娶亲。
“亲事黄了,怎么还怀上了孕?”我问。
妈说:“谁知道。听你二姨说,出了人命后,问过万喜。万喜一开始还不说,逼急了,万喜才说,亲事黄了之前,两人在一起是有过那么一两回……”妈顿了顿,又说:“男人插花行,女人落骂名……”
“都怀孕了,还能让亲事黄了?”我问。
“你二姨家不知道。连杨英家里人事先都不知道,七八个月,出怀了,才知道,那时亲事都黄了有小半年了。杨英父母觉得丢人,不想声张,只想悄悄把孩子生下来送人。”妈说。
“今年初九会,杨英跟她妈来皂河她表姑家赶会,兴许是想在皂河生。天亮时,杨英表姑上厕所,才发现,杨英和孩子都躺在冰冷的厕所里了,身边一滩血……”妈说不下去了。
“万喜呢?怎么没见他人!”我气呼呼地问。
“他哪里还敢露面,一露面,还不挨娘家人打死!”妈说。
傍晚,二姨夫和大姨哥先回了家,第二天再来接着处理善后。二姨在我家住一晚,没回去。
晚上,二姨跟我挤在一张床上,翻来覆去。我悄声地问:“二姨,早要知道杨英怀了孕,是不是就该让万喜哥娶她?”二姨长长地叹口气,说:“傻孩子,这还用问吗?”
二姨又说:“到现在也不明白,杨英家为什么瞒得死死的,不让我们知道?不就是嫌弃我们穷家破檐,不想让闺女便宜我们家,哪怕已经怀了孕!”
第二天协商处理结果下来了:男方赔偿女方丧葬费和精神损害金,合计六千元。女方家放弃婴儿抚养权。
公家让男方家决定:是把婴儿送人,还是带回去抚养?二姨夫和二姨斟酌来斟酌去,还是把婴儿抱回了家,说大姨哥万顺只两个闺女,还没有儿子。
半年后,大姨哥夫妻带着婴儿来皂河医院看病,医生诊断,严重营养不良。妈看着骨瘦如柴的孩子,生气地说:“当时已经打算送人养,你们不让。既然要自己养,就要当成自己的孩子养,怎么能把孩子养得像猴子一样!”大姨嫂红着脸抱着孩子回去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一天,大姨哥来电话通知我,他家小超结婚了,让我去喝喜酒。我问,哪个小超?二姨哥说:就是你万喜哥跟女孩生的那个孩子。我脑海里立即闪现出那年冰冷的记忆:那个苦命女孩的孩子,也到了娶妻的年纪?
驱车一个多小时,我来到大姨哥家。院外,喜乐高奏,人群簇簇;院内,灶火熊熊,菜香扑鼻。男客在外间抽烟闲谈,女眷在里屋拉呱说笑,姑娘们小伙子挨挨挤挤拥到新房看新娘子。我走到偏屋,大姨嫂正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小婴儿,看到我,她欠了欠身,招呼我在床边坐。我好奇地问:“谁的孩子?”大姨嫂笑着说:“今天结婚的新郎新娘的孩子,我的大孙子!”
身边的女眷们都笑了,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当年杨英要是能碰到这么开明的父母,该多好!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