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与井水
王孝玲
搬家前,我家吃的是运河水,搬家后,吃的是洋井水。
那时,日常用品多有个“洋”名儿:洋钉(铁钉)、洋油(煤油)、洋锨(铁锨)、洋铁桶。洋井其实就是深水机井,一压就出水的那种。洋井水清亮不说,还冬暖夏凉,跟家前屋后掘地三尺的浅水土井比起来,好喝不知多少倍。
镇卫生院坐落在南北大街的南首,一个大院,三排起脊青砖红瓦房,第一排是门诊部,第二排是病房,第三排是职工宿舍。三排瓦房将医院分割成前后两个区域,前院是诊疗区,后院是生活区。东西两侧还有几间矮小的平房,作为电工房和太平间。
乡下人,尊医敬医,不大愿意近医用医,除非万不得已。所以周遭的乡邻和医院医生少有来往。
镇卫生院有一口洋井,自打从运河边搬到卫生院附近之后,我家跟那一片的村民一样,都到卫生院里挑水吃,卫生院也敞开大门任村民自由出入。
吃河水时,我还太小,是父亲挑水;吃井水时,先是我和妹妹去抬水,后是我挑水,挑半桶,直至挑整桶。
再后来,妹妹也能挑半桶水了。一次妹妹挑水回来,妈心疼地说:“少挑点,前院跟平说看到你挑水的样子,耸着肩、缩着头,压得都不长个儿了。”妹妹反唇相讥:“你没看见她挑水的样子,脸憋得跟下蛋鸡一样红,眼睛睁得跟鸡蛋一样大!”妈听后,“扑哧”一笑。
因常去抬水或挑水,对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们生活日常、喜怒忧乐便有些了解,发现他们和我们有诸多不同。
最大的不同就是男人也淘米、洗菜甚至洗衣、洗碗。
下班后,三三两两的医护人员,端着米、菜来井边淘洗,有女人,也有男人;晚饭后来井边洗碗、洗衣,有女人,也有男人。平时拿手术刀或听诊器的男人的手,淘米洗菜、洗衣洗碗也很溜欢,一点不笨拙。
我大为惊奇。我爸别说洗碗,连饭都没盛过,都是吃一碗,我妈给他盛一碗;别说洗衣,都是穿一件,我妈给他找一件。同样是男人!
凡有井水处,皆有家长里短。有时挑水用水的人多,得排很长的队。
一三十来岁白胖的护士一边洗着宝宝的小衣服,一边跟旁边的四十来岁的女同事聊她月子坐得如何地好。听口音,那胖护士是个蛮子(我们把南方口音的人,都叫蛮子)。
“张姐,我一个月子里,吃了三十只鸡,一天吃一只,都没吃够,我顶喜欢吃鸡。”胖护士说。
蛮子都会吃,而且吃得都很奇怪,这是我知道的。
生产队里年底起汪分鱼,分到鲤鱼、白鲢、花鲢、鲫鱼就高兴,觉得才算鱼,来人能待客;分到甲鱼、黄鳝、螃蟹就生气,觉得这哪算鱼,多数拿去卖掉。而蛮子却把甲鱼、黄鳝、螃蟹当成宝贝买了去。别说,经他们巧手一收拾,立马变成美味。我还见过他们把鸭肠都做成菜,还吃得津津有味!
那个叫张姐的笑道:“你的奶水应该多,吃了这么多只鸡。”
胖护士说:“哪里,没有奶水,宝宝吃奶粉。”
“天哪!一天一只鸡吃着,还没有奶水,这鸡都吃哪去了?”张姐打趣地问。
我暗想,我妈生我妹妹时,别说吃鸡了,连鸡蛋都不一定吃得上。我妈说,妹妹落地时,让我爸去买点红糖和鸡蛋,我爸大概是嫌弃又生个女孩,没好气地说:“要什么红糖鸡蛋,讨饭的人家就不生孩子了?”
前院刘大娘生孩子时,喝稀饭、吃煎饼,没有奶;在碓窝里把黄豆捣碎,加青菜煮粥,一喝,就有奶;用虾兜到河沟里抓些青虾,在碓窝里捣碎,煮汤,奶水直喷。
“嗐,别提了,肉都长我身上了,我胖了二十多斤,愁死了!”胖护士捏了捏自己胳膊上的肉。
“张姐,你听说了吗?陆大夫的爱人黄老师也生了个女孩。”胖护士说。
张姐说:“知道,我昨天才去看过她。陆大夫给他爱人接的生,孩子一出生,看是女孩,陆大夫什么话没说,洗了洗手,扭头出了门儿,也不问产妇怎么吃、怎么喝。”
胖护士:“陆大夫怎么这样!我生女孩,我爱人喜得合不拢嘴。”
张姐说:“你是头胎,陆大夫连刚出生这一个,都四个女儿了!我去看黄老师时,她正躺在床上流眼泪,看到我去,说,让我给物色物色有没有合适人家,把孩子送人算了。”
“真的假的,怎么能这样,把自己的孩子送人,亏他们还是大夫和老师。男人都一个德行,重男轻女!” 胖护士愤愤地说罢,又觉得跟先前夸自己丈夫有点矛盾,接着说:“我家那位例外。”
张姐说:“你家那位?借他一个胆儿。”
“我安慰黄老师,千万不能有这个念头,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舍得送人呢!月子里不能伤心,伤心对身体不好。”张姐又说。
陆大夫和黄老师我都认识。陆大夫是卫生院的一把刀,黄老师是中心小学的老师,还教过我,夫妻俩都是南京人。
陆大夫医术高。我母亲有一段时间大腿根儿疼,疼得直不起腰,走不了路。用膏药贴、用热水敷,折腾了大半个月,不见好,还越来越重。实在撑不住了,到卫生院找陆大夫瞧,他只用手在患处试了试,又问了几句,就断定是“髋窝脓肿”,到手术台上开刀放出半碗脓血,前后不到一顿饭工夫,我妈就能下地走路;半个月以后,我妈就能下地干活。
自那以后,我妈就跟陆大夫一家有了来往,时不时给他家送点鸡蛋、香油什么的。他家不过意,也会给我们家送点平时很难买到的白糖什么的。
东院小珍因为交不上学费,不想去上学,黄老师曾让我带着找上门来,问清原因后,帮小珍垫付了学费,小珍这才又跟我一起上了学。
挑水回到家,我把陆大夫家的事告诉了妈。
第二天一早,妈用竹篮装着一篮鸡蛋,用蛇皮袋装着两只母鸡,送到了陆大夫家。妈在床边跟黄老师聊了几句,告辞出门时,陆大夫拎着鸡和鸡蛋追出来,直往我妈手里塞,说:“不能总要你们家的东西,除非花钱买。”我妈说:“陆大夫您对我们有恩,黄老师又是孩子的老师,这点东西都是自家的,不值什么钱,您别井水不犯河水地跟我们见外。”我接过陆大夫递过来鸡蛋和鸡,往他家院子里一放,拉着妈跑出院门,生怕陆大夫追出来。
后来,陆大夫一家都回了南京,他家的小四还考上了南大。
202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