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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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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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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居,三棵树

早些年,和几个作家朋友谋划,在终南山下造几间茅屋,学学陶兄,过过采菊东篱见南山的日子,至今未果。后来,一次次梦见自己在山间悠然地晴耕雨读,春种秋收。梦醒后,满心竟是痴痴的惆怅。也许上苍悲怜我,冥冥中支使我将新居定在了长安,南边不远就是暮霭晨雾的终南山,也算离我渴求的梦境近了许多。

新居的小区比较小,临街一栋高层,所余三栋皆为六层。楼栋的编号,也是自门口向里依次排起。寒舍在最里边的一栋,排为五号楼,楼码标识并不醒目。因此亲友来访,依惯例数着栋数找,往往就跑到了我这一栋的背后,一边结结实实地碰一回南墙,一边就打来电话,嘴里嘟囔着,问我到底住几号楼,总共就四栋楼的院子,哪来的五号楼!

四号楼的确没有,在预售房子那会儿就没有,“四”用在住宅上,人们是忌讳的。这让我想起一家医院,四层被说成三层半,没有标识,害我上上下下跑了几趟,才搞明白它夹在三层和五层之间。这般的刻意编排和有意避讳,足见现代人的“心理过敏”和“病态智慧”。

陶兄的东篱下,仅凭一株笑菊,一棵苍松,一条曲路,一扇柴门,一群鸡鸭,一间茅屋,甚或一声婉转的鸟鸣,就可以辨识篱居。这样的辨识,原始,简单,不刻意,自然随性,正如人性始初的纯真一样。

人的纯真,从孩提儿童到青年以至老年,逐步地就消褪殆尽了。在生与活中,人们学会了计较,也学会了比较。计较名利得失,也计较鸡毛蒜皮。比较胖瘦高矮,也比较衣食住行。有朋友直言,说我住的小区绿植不好,物业管理不好,归根结底,还是小区太小。我说,小有小的好处。一来人少孩童少,孩子嬉闹少,夫妻吵架少,进出车辆少,俗事烦扰少,尘世喧嚣少,就两个字:清净。二来绿化不像大的小区那么当回事,可劲地铺草皮,栽绿植。这里的绿化,基本靠大自然,靠风靠雨靠太阳,土里生啥就长啥,随天愿,不刻意,也便遂了我的心性。三来物业省了绿化的投入,绿化的层级便也低了,政府评定的物业收费标准也低了,每年省却不少银两,经年累月加在一起,够在墓园置办一套“新居”了!朋友听完,笑笑作罢。

新居经年,已属闲居,无菊无篱,无松无柏,无鸟鸣无犬吠,无田园稼穑的一丝景象,但卧室窗下的草坪里,却长了三棵树:一棵杏,一棵槐,一棵杨,都是自生自长无人栽植养护的野树。从发现它们的那一刻起,我就莫名的兴奋。它们在这里生根发芽,也像我一样,扎根在了城里。芸芸众生,婆娑世界,我和它们的际遇,想来也是有着相当机缘的。这三棵树,不经意地来到了这片净土,做了我的友邻,于四季轮回里伴着我……平凹大师有文:院再小也要栽柳,柳必垂。晓起推窗,如见仙人曳裙侍立;月升中天,又似仙人临镜梳发。蓬屋常伴仙人,不以门前未留小车辙印而憾。能明灭萤火,能观风行。三月生绒花,数朵过墙头,好静收过路女儿争捉之笑。我觉得,我这三位树友,虽无晓风拂柳时那般绰约风姿,也无中天残月下那般道骨仙风,也未能收得过路女儿妩媚万般之笑靥,它们却和人这样的生灵一样,于风花雪月之中,于大千世界之中,于沧桑世事之中,于名利过往之中,于四季轮回之中,循环往复地演绎着自己平凡抑或精彩的生命剧集。

闲居无柳,也是好事,使人没有了望柳寻花之念,心也容易静下来。

心静了,先说说杨树吧——树皮青里泛着白晕的新品种。前些年忙碌,出出进进,或是因为它的渺小,也就忽视了它,忽视了它就存在于我的窗下,生根,发芽,拔节,日夜长高。蓦然有一天,看到它出脱得那般俊俏苗条:叶子碧绿,生意盎然,树干已经有小孩胳膊那样粗细,个子也有一层楼那么高了。看着它,我感到异样的陌生,如同我从农村老家第一次接到城里的儿子。那年儿子刚满三岁,怯生生的在屋子里挪步,孩子与我,也竟是那样的陌生。

几次,我却有了砍掉杨树的念头——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深知鸣蝉的呱噪,生怕在哪天飞来几只爱热闹的蝉儿,拼了命的在午后鸣叫,叨扰我的清梦,所以我要砍掉它,在我还能轻松砍倒它之前砍倒它。

一天又一天,在我不断地纠结中,杨树比我的胳膊还粗了。向来欺弱怕强的我,再没有一丝勇气想去砍它了。每到夏天,我早早就做好了金蝉扰梦的心理准备,可几年过去了,一个蝉的影子都没见着。这正如我矫情的希望邂逅一场艳遇一样,可哪里有半点艳遇的影子!也许,蝉儿们不屑于钻进这聚居了文明,同时也聚集着肮脏的城市,它依然隐遁在它的乡野,在正午的阳光下煽动蝉翼,做着悲愤的感慨,声嘶力竭地悲鸣着,像个新近隐居的隐士一样。

多少个寂静的夜晚,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白杨,影影绰绰,手掌般的叶子,在微风里稀里哗啦拍着破碎的掌声,鬼拍手一样,树冠以外,魅影丛丛……杏树、槐树、杨树三个不同的树种,虽类同为树,但它们却也和人一样,有着各自的秉性和气质。

杨,阳光,挺拔,积极向上。在盛夏之前,它像个能让无数怀春少女动情动心的明目皓齿笑脸灿烂高大帅气又文质彬彬的小伙子,尤其让男人羡慕和嫉妒。

历经沧桑岁月的熏染,无花无果的杨树,唯以葱茏苍翠的叶子主宰着生命,春发芽,夏葱郁,秋凋落。历经风雨,无让人艳羡的姹紫嫣红,更无让人垂涎的美味果实,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随意洒脱,活脱脱一个混迹风月场里偷香猎艳手段娴熟的浪荡公子。有时候又觉得,杨其实就是现实生活中的一类人,是那些能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一边赞赏他们的洒脱,一边又鄙夷他们不负责任的游戏人生的态度。

槐,一身椭圆的碎叶,浴风沐雨,淡定娴雅,不像荷叶擎伞、芭蕉弄雨那般以硕大的茎叶,于疾风劲雨之中哗众取宠。它,素雅,淡薄,宁静,不婀娜婆娑,不扭捏作态,却也现代萝莉,秀气温婉,仪姿可人,似饱读诗书又素面朝天的知性女子,又似五四时期北平城大学堂里进出的女学生,典雅清新,望一眼就让人怦然动心。

槐的一岁,于暮春发芽,晚春开花,挣不脱一个春季的喧嚣。槐花,短暂地怒放,凋零,真像一个女子的一生,飞逝的青春在一个短暂的春季里香消玉损,零落成泥碾作尘,留暗香如故。绽放了自己短暂花期的槐,在晚春就丢了魂儿,余生便像极了一个得道的仙姑,静默在俗世的繁华里,无欲无求,对进出楼洞忙忙碌碌的我们,做冷眼旁观。它每日里的那种静默,像是一种可怕的审视,冷冷地洞穿了穿行在院子里所有生灵的内心。

然,槐是带刺的,和玫瑰一样。玫瑰带着刺,辗转于爱情抑或悲情之间。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但须拿捏得当。槐不是,它的刺,我觉得更像是一个如水样柔穰性格的女子,怕被人欺侮而生的一种自卫。这种带刺的自卫,我是无畏的。因为几年里,它每每开花,我必采撷,毫无顾忌。嘤嘤嗡嗡,满树跳动的素雅,满院浮动的芬芳,吸引了和我一样寻香而来的蜜蜂。其实我们都是偷窃大盗,区别在于:它们采蜜,我采花,偷香,也偷心,因为我把它当做我心仪的女子;我还把它当做红颜知己,在寂寥的夜里,一次次向它倾诉心声。夜幕微风里,我们彼此倾心神交,物我相融,不客套寒暄,不逢迎虚伪,简单舒心,远远胜过和具有鲜活生命的人打交道。

每逢花开,我必会生吃槐花。槐树低处的花串,踮了脚,一伸胳膊就能够着,用拇指尖搭在食指的正中,卡住一串槐花的柄端,手掌半握,顺手一捋,满掌心便清香撩眼,一张嘴洞开,填将进去,一边咀嚼着满嘴的花香,一边也就忘却了人世烦恼尘世日月。有一次,捋得一大把槐花,不曾想连同一只藏匿于花中的蜜蜂一起送入口中,被蜜蜂重重地蛰在舌尖上,整条舌头肿痛得无处安放,也算是对我偷花吞香的惩戒,终生难忘!

在蜜蜂、槐和我之间,我不知道我和蜜蜂谁是第三者。它不惜牺牲生命来妒恨我,抗议我窃香偷心,以它卑微些小的身躯,并不和我这样的窃贼同流合污,着实令我汗颜和叹惋。可槐会怎么想呢?它肯定醉心于和人之间高级别的情感交往,哪会对采蜜的蜜蜂去倾情倾心呢?

对杏倾情倾心的恐怕不只是害口的孕妇了。千百年来,对花倾情倾心的,历来都是女人和那么几个半吊子文人。于是就有了“一树梨花压海棠”“一枝红杏出墙来”的褒贬和咏叹。

似乎有梨花带雨一说,却从未有杏花带雨之说。杏树还未发芽,杏花便于早春的冻雨里,早早地躁动枝头,抖搂出满枝的粉艳,吸引猎香捕艳的眼球。杏花妖艳,招摇,很容易让人想到招摇过市浓妆艳抹的摩登女郎,让人想到红杏出墙和水性杨花的女人。一个杏花盛开的早春,我就看到过春寒料峭中穿着短裙迈着猫步走在街上的女子。我赞赏她对美的渴求和实践,同时也深深地同情她匀称修长的双腿。

也不止一次,我同情过院子里的这棵杏树。觉得它其实和许多人一样生不逢时,也生错了地方,不该生长在这寂寥冷清的钢筋混凝土架构的空间里。它的怒放,倘若在一方纵横捭阖的山梁上,抑或流水淙淙的山涧里,或者某个亭台楼榭的憩园中,那将是怎样的风光?

今年,我看到了它开花发芽结果的整个过程。花开花落,最终凋零,杏子一点点的长大,从青绿变橙黄,一直都有人不时地去拉扯枝叶,攀枝采摘,一条侧枝竟被拉断,悲惨地掉在草坪里。好些时日后,干枯的断枝被人拖走了。悲催的杏树,受尽了折磨,直到挂在树梢的最后一枚杏子被人掠走,它的落寞自此开始无边蔓延。我就想起了一些吃青春饭的女子,在芬芳竞香之中,过惯了奢靡的生活,忽而一日,花容凋谢、暗香浮尽后的落寞,恐怕不比杏树好到哪里去,只留顾影自怜黯然神伤的悲戚时光了。

仔细想来,院中三位树友,它们和芸芸众生一样,也有万般不同的命运。

杨树无花无果,挺立向上,最终能堪大用,成栋梁之材;槐树,有花无果,素雅芬芳,仪态万方,温婉可人,似小家碧玉;杏树,艳花香果,昙花一般早逝,晚来落寞凄清。

此刻,看着那断臂的杏树,却不似维纳斯那般淡定自若,总感觉那残枝不是一般的灼眼;再看那让我心仪的槐树,也如远道而来的乡下女子一般,风尘仆仆,灰头土脸;还有那棵杨树,依旧静立于骄阳之下,满身叶掌死寂不动,像个做了错事怵在那儿的愣头青年……好久没见雨雪了,也没见像样的风了,晴日的阳光都像打着瞌睡一样,没有了一丝精神劲儿。许是心境不同吧,没有了疾风和雨雪的摇曳涤荡,三棵树便也没有了任何生机……这个初冬,蜗居闲居,暗夜中静寂得能听见自己的耳鸣,似夏日乡野烈阳里的蝉儿,拼了命地呱噪,而我身心沉寂。

夜里,忽起的风和窗楣耳语厮磨着。窗外,三棵树兴奋地颤栗起来……阴霾多日,该下一场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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