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

中篇小说                   梅娘

                         （阿木）

1

雾还没散去，陈家大院便传来铁钩撞击水桶提把的声响，“咣——当，咣——当”，声音清脆而亲切，这声音使羊山人想起镇上以前的打更人。那个敲梆的拐脚朗如果现在还活着，今年该有七十了。听着“咣当”的声响，羊山人就知道陈家大院的阿根出来了。阿根照例会挑着水桶从侧门出来，走下三级台阶，然后一侧身沿着窄窄的石板小巷去河边挑水。阿根的脚板在青石板上踏出的声音和铁钩打击水桶的声音很合拍，“啪——，咣——当，啪——，咣——当”。阿根跟敲梆的拐脚朗一样守时，无论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挑三担水。这个时候的阿根很年轻，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像街上一溜溜的石板。

也就是这个时候，羊山镇一溜街的店铺伙计们仿佛像是听见了起床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下着自家店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大门边摞好，然后洒水扫地。往往他们把这些事做好，雾就散了，天就大亮了，一些早起的大娘大婶子们挽着小竹篮去菜市场买小菜，或者去街尾胖子五那里去买过早的油条，豆浆。

阿根挑完水不用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陈家大院的大门是很少打开的。阿根平常都从第三重的侧门进出。大院的主人梅娘也不用起早床去买菜或者买油条、豆浆，早中晚三餐都是阿根弄，口味很合梅娘的心意。早年，陈敬轩老爷在羊山的时候，专门送阿根去武汉餐馆学过红白两案。梅娘起得比较晚，一般是太阳照在了窗台上，这个时候阿根会在窗户外轻声说道：“太太，起了吗？早点要凉了。”过半个时辰，等阿根端着早点进屋时，梅娘就坐在大桌边了。梅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在大院里。她自己会安排生活，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打发时光，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就像大院后面的无风的小河，波澜不惊。

羊山镇的人只见过梅娘三次。一次是梅娘头盖大红布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一次就是梅娘哭丧着脸站在大门口送陈敬轩去省城，再一次是梅娘抱着儿子志伟在门口迎客做满月。这三次都是在陈家大院的大门看到梅娘的，也就是说，陈家大院的大门也就是这三次才被打开过。最后一次看到梅娘，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便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在羊山镇露过面。

陈家大院是羊山镇大财主陈敬轩的。当然，严格地说现在是梅娘的。陈家大院白墙黑瓦，一进五重，十分豪华。大院里的石雕、砖雕和木雕做工精细，雕花刻画，五彩缤纷。羊山人说起陈家大院，嘴里潽涎喷水骂出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娘卖饭的！吓死个人，做大院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啦，三座砖瓦窑整整烧了三年啦，黑烟直冒，娘卖饭的！哪个能比？”

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会做生意，他有店铺十几家，经营茶叶、火纸、苎麻等当地农副产品。然而，羊山镇人说，陈敬轩做这些生意不足为大财主，最来钱的是贩卖烟膏。陈敬轩以前吸过鸦片，后来戒了，他晓得鸦片赚钱，但他自己不开烟馆，镇上的几家烟馆全进他的货。

梅娘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之前就是陈敬轩的人，她是陈敬轩大房太太的贴身丫鬟。陈敬轩在省城还有一房太太，那太太是武汉人，不愿到乡下来住，羊山人没见过，梅娘也没见过，只听大太太说二房没生养，没有子女，又说二房是唱戏的，唱汉剧的戏子，拖腔甩袖的蛮漂亮。梅娘小时候想过好多回，如果二太太到陈家大院来唱一次堂会那该多好。不过，她的这个想法没敢跟老爷和太太说。梅娘最喜欢听戏了，外面锣鼓家什一响心里就作痒，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有时候夜晚悄悄溜出去，到隔陈家大院几栋屋远的王家祠堂听外地人唱采茶戏，或者听岭背村雪飞雁的打鼓说书，《二十八星宿》，《岳飞全传》，还有《二度梅》。梅娘最喜欢听《二度梅》，百听不厌，还能背出几大段说词。梅娘每次偷跑出去只跟阿根说，阿根喜欢她，阿根说：“女崽就是贪戏，去吧，我跟你看着，太太叫你我顶着。”一般情况下无事，有一次太太喊梅娘，喊了几声叫不应，就满大院找，个个房门找到。一边找，一边骂：“死女崽，跑哪里偷人去了！”当时阿根被老爷差去做事了，不在行头，无法跟她打圆场。梅娘听完戏喜跌跌回屋，太太一脸漆黑，梅娘从来不说谎，老实交待了。太太起大火，就用纳鞋底的大针婆戳她的小胳膊，戳出了血。后来，梅娘看现代京剧《白毛女》，她对小妹说：“当年你大娘跟黄世仁的老婆一色，就是用大针婆戳我，也是这恶狠狠的眼色，吓死人。”小妹问：“那后来你还敢偷偷跑出去听戏不？”梅娘不吭声，眼睛盯着戏台，好像入了戏。台上的喜儿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年秋天，是一次醉酒后，醉眼朦胧的陈敬轩看见端茶的梅娘穿着单薄，身子很有点女人形了，醉眼看花，一时兴起，就在梅娘的睡醒屋里睡了梅娘。在陈敬轩兴致勃勃收梅娘的那时刻，天上有飞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呼啸中还丢下几枚炸弹，炸得羊山镇一夜不安宁。陈敬轩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起来去看飞机，他正忙着对梅娘不停地轰炸。梅娘那年还不到十六岁。第二天，人们说国军的飞机昨夜把羊山大桥炸塌了，说是阻止解放军进攻武汉。第二天天一亮，梅娘哭啼啼地找大太太哭诉，说昨晚老爷把她睡了。当时，太太的女儿小凤也在场。小凤比梅娘小好几岁，两人玩得很好，小凤经常和梅娘一起睡。她不知道梅娘一大早为什么哭？爹爹睡她，难道是打了她吗？小凤知道，爹爹有时候喜欢发脾气，喜欢打人，有时起火连阿娘都打。小凤看见，阿娘一改往日的性情没打梅娘，也没骂梅娘，只是抽一口水烟，吐出，又叹了口气，然后摸着梅娘油光水滑的头发说：“女崽哎，恭喜你了，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梅娘还哭，太太便说：“梨花啊，这样吧，我叫老爷用大花轿抬你进门，给你个名分，不让你在人前人后舍人等头。”

梨花抹眼泪不再哭，无可奈何。但从这个时候起，梨花就叫梅娘了，她在娘家姓梅。

打那以后，陈敬轩像是吸足了鸦片，异常兴奋，夜夜过来和梨花睡，颠鸾倒凤闹得一片子响。大太太那边也不安静，人像翻烧饼似地，把床板“吱吱嘎嘎”响一夜，第二天脸色煤黑，摔盆打椅的没有好言语。梅娘不再哭了，她晓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哭也无益，更何况自己不是米，是菜，是老爷迟早想吃就吃的一盘小菜。梅娘每天早上规规矩矩去向大太太请安，见了大太太心里慌慌的像是做了贼，不敢抬头正眼看，等到大太太鼻子里“嗯——”一下，赶紧退出来，躲在房里不再出门。过了些时日，梅娘收拾东西回唐坳村娘家等候老爷的大花轿。梅娘回去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得心焦火燎，日头不是日头，月亮不是月亮，生怕陈家的花轿不来，怕陈敬轩黑了心，不来接她了。梅娘想好了，再过几天陈家的花轿还不来，自己就上树去吊颈，了此残生。因为，梅娘有身孕了，而且每日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肚里不能存货。

战事日紧，早晚都能听到枪炮声，似乎炮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在山背那边响起。梅娘重新进陈家大院当了几个月的三太太，陈敬轩就带着太太慌忙去省城，留下梅娘和长工阿根守着陈家大院。陈敬轩出大门时，看见挺着大肚子靠在大门边低声哭泣的梅娘，本想伸手去捏一下梅娘红扑扑的脸蛋，弥补昨夜没跟她同床共枕道别的亏欠，也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手一甩，垮下脸说：“哭什么哭？大院不要人守啊！我要回来的。”

陈敬轩离开羊山是武汉解放前夕，也就是1949年的五月，他带着大太太和女儿小凤风一样地跟着南逃的国军去了台湾。

陈敬轩无情离开，梅娘很伤心了一阵子，整天窝在陈家大院不出门，暗自伤心流泪，感到天塌下来了一般。这也难为梅娘了，毕竟她只有十六岁，虽然有点早熟，但她这个年纪就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一般的人也会措手无策。她理解老爷陈敬轩。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处于这种情况，自己也会这样做，兵荒马乱的，怎么可能全都带了去？树倒猢狲散啊。梅娘伤心害怕的想得最多的是将来的日子怎么办？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有身孕，虽说在陈家大院生活了好多年，但当太太没几天，不说没经验管理陈家大院，就是陈家大院有多少资产都不清楚。在梅娘百般无奈的时候，好在阿根体贴人，知道梅娘内心苦楚，好像他有办法似地，很自信的样子，脸上挂着笑，走路很精神，一个人把一个大院弄得一片子响，仿佛陈家大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以往的大家气象。而且，他还想着法子让梅娘开心，说怀孩子的人不能发愁的，对伢崽不好。

看着身体健壮朴实忠厚的阿根，窝了好多天的梅娘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脸上少了笑容，就是笑也很勉强，一笑而过。她想通了，更坚定了想法：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撑下去。

梅娘十六的花季年龄过早的承受了风雨侵袭，就像刚开的花蕾还没绽放就凋谢了。

2

陈敬轩逃跑的前夕，在武汉的二房太太公开了身份，毅然地举起旗帜参加了革命队伍。二太太的反叛，使陈敬轩大为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床边竟然睡着一个共产党的人，而且好多年自己竟浑然不知。后来知道，二太太本来就是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利用唱戏掩饰身份，嫁给陈敬轩就是为了为组织筹措钱财。当然，她嫁给陈敬轩不是组织的安排，是她主动牺牲自己，属于积极靠拢组织的表现。为娶二太太，陈敬轩使了许多手段。据说，陈敬轩在剧院捧二太太的场子，每场戏下来，就甩出千元大票好几张，玩似地，一点都不心痛。话说回来，嫁给乡下土财主，也不排除二太太自己的因素，相貌出众，心高气傲，花眼朦胧，贪图享受，也是有一定的成份存在。据大太太说，陈敬轩为二太太在江边买了一套洋房，陈敬轩每次去武汉进货收账都在那里落脚。二太太曾经怀过孕，可她硬是趁陈敬轩不在武汉，自己一个人去租界外国洋人开的医院做掉了，至于为什么不生下来？陈敬轩和大太太都不知道原因。怀孕三个月，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男孩。有次陈敬轩在陈家大院喝多了酒，大骂二太太是个婊子，说真的是老话说的，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心思，他是怨二太太没把小孩生下来，断了他陈家的香火。大太太也懒得劝老爷，随他满嘴乱嗒，晓得陈敬轩最喜欢二太太，劝也没用，醉时好说，醒了就会骂自己不懂妇道，是醋罐子。这么多年，大太太管不了老爷，随他折腾，好在陈敬轩除了喜欢女人浪费钱财外，还是顾家，生意也做得好。

他们在武汉搭机去台湾时，二太太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个革命者，据说还是一个什么官儿，竟然在那种环境下和他们私下见面，还在大酒店摆酒为他们饯行。当然，陈敬轩不是国民党官员，一个土财主，在武汉一点影响都没有。那天，二太太没穿“列宁装”，穿的是一袭满是牡丹花的旗袍，楚楚动人。酒桌上，二太太落落大方，有说有笑，倒是陈敬轩显得很笨拙，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喝酒，再就是拿眼睛盯着二房看，内心很是复杂。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内心想法，如果二太太愿意跟着去台湾，陈敬轩肯定十分乐意。她是第一次见到二房，感觉二房很能说，什么话到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暖暖的有人情味，想恨都恨不起来。大太太心想难怪陈敬轩喜欢二房的，这的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角子。酒过三巡，大太太便消了多年来内心的醋意，认了二房，还叫小凤下跪拜了二娘。

酒桌散时，喝红了眼的陈敬轩问二房：“紫薇，那洋房呢？”

二太太大笑，说：“要那干嘛？早就全部献给组织了。我现在不叫紫薇了，叫红英，杜红英。”

二太太说得十分轻松，好像是献出一件衣一个罐似地。陈敬轩和大太太听了惊愕失色，心痛了好一阵子，那是几十万银子买的啊。

解放后，二太太杜红英再婚，嫁给一个南下受了伤就地任职的首长，但她不能生育，花了不少钱，吃了几条船的药，中西结合，终是难以如愿，很是可惜了。后来，梅娘从武汉回来跟阿根说起二房，梅娘说，要是二房当年来找我，我家的祖传秘方肯定能让她怀上。二房肯定知道梅娘，但她肯定不知道梅娘娘家有生男生女的祖传秘方，陈敬轩不可能跟她说过，大太太也来不及跟她说，都认为她是能生的。

当时，陈敬轩在武汉候跑时听说梅娘生了儿子，喜死，连忙就叫下人来羊山镇抱儿子。可是，梅娘抱着不到一个月大的志伟挣死挣命死活不肯让来人抱走。志伟的名字是梅娘后来自己取的。志伟在她的怀里哭青了脸，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梅娘搂得太紧。阿根见状起火了，护着梅娘和志伟，不同意来人抱走志伟。阿根平常不说话，说起话来像狼吼，声音闷闷的，脸上的模样也像狼，眼子珠红红的，挺吓人。阿根的意思很明确，要走她们娘崽一起走，崽怎么能离开娘呢？来人无法，很有点畏惧阿根，怕惹火了阿根，自己也回不了省城，只好灰溜溜的回去禀报陈敬轩。有一次志伟陪梅娘看电影，电影里有争小孩的情节，是那种夫妻不和互相争夺子女的内容，梅娘看得泪满双眼，她对志伟说：“如果有人写你爹爹派人来抢你的事情，肯定比这感人多了。”志伟扭头看梅娘，没说话，心里想，如果当初随了爹爹去了台湾，自己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陈敬轩见下人没抱回志伟，拍桌打凳，大发雷霆。大太太劝说道：“老爷你生气做什么？那崽仔抱不来也好，说不定是谁的种呢？你想下，你跟梨花才同了几次房，怎么梨花说有就有了呢？我跟你成婚三年，要不是梨花娘家的祖传秘方，恐怕还得不到小凤呢。再说兵荒马乱的，爷顾爷，崽顾崽，谁晓得明日还能不能看见日头出。”陈敬轩就不再说了，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搞不定，便消了气，赶紧叫家人收拾东西往飞机场跑。

解放战争中，炮火连天，地动山摇，陈家大院旁边的张家大屋，王家大院，不是炸垮了大门，就是炸塌了祖宗堂，而枪炮好像是长了眼似地，跟梅娘亲似地，陈家大院和她毫发未伤，连一粒枪子都没打到陈家大院的墙皮上。那段时间，心惊胆颤的梅娘抱着儿子总是跪在神龛前祷告。说来也巧，志伟一听见枪炮声就哭，像是拉警报似的，“呜啊——呜啊——”地呜个不停，可跟梅娘一跪在神龛前就不哭了，瞪着圆圆的黑眼珠盯着梅娘不眨眼，好像梅娘就是神龛上端坐着的观世音菩萨。

解放后，梅娘在陈家大院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后来，陈家大院被政府没收，母子俩被赶进了大院的披舍里。披舍以前是佣人、长工们住的，加上没有及时转出去的店铺被改造，经济少了来源，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阿根不离不弃，靠他一个人打零工拼死拼活养活梅娘母子，这样一混就是一二十年。改革开放，政府归还了陈家大院，梅娘又搬回来住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她抱养的女儿小妹。小妹是个弃婴。

阿根清楚地记得，那天黑早，天还没大亮，他像以往一样出侧门去挑水，右脚正要迈过门槛落地时，突然看见石阶上有个花包袱，吓得他连忙收脚。他弯腰低头一看，是个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他放下水桶抱着婴儿跑到梅娘的窗前说：“太太，太太哎，拣到一个伢崽，不晓得是哪个丢在门口的。”梅娘叫他抱进来。梅娘还没起床，在被窝里窝着。他抱进去，递给梅娘看，梅娘支起身子来，靠在床头上。阿根看见梅娘只穿了件绣花小衣，胳膊、胸脯皮肤雪白，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气息立刻迎面而来，这股气息好像台风，吹得阿根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梦回秦关。梅娘打开包袱，扒开婴儿的双腿，说：“哦，是个女崽。”阿根睁开眼睛去看，梅娘又说：“作孽啊，还没满月。”阿根问：“么办呢？”梅娘想都没想，说：“作孽崽，养着呗，好歹是条命。”阿根说：“你说养就养，你说算数……”阿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感觉自己不能在梅娘的屋里再呆了，连忙出门去挑水，他怕梅娘那股馨香的气息把他熏昏，做不成事了。等他挑完三担水后，梅娘站在门前抱着婴儿对他说：“叫小妹么样？”阿根一时没听懂，问：“什么小妹？”梅娘晃着怀里的婴儿说：“这女崽啊。”阿根听明白了，他说：“小妹？唔，小妹好，志伟少爷正好差个妹妹。”

梅娘听了脸上一脸的幸福。这脸色，阿根很久没看见了。

重新回陈家大院，大院兴旺了一阵子。阿根每天打开大门，洒水扫地，迎接进进出出夹着包的人，志伟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这个时候，志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这一点，羊山镇的人都说志伟不像是大财主陈敬轩的种。说陈敬轩几杀着啊，身下那玩意儿健得狠，身边几个女人都瞎的，还三不之打点野食吃，哪像志伟这大了还跟鸡仔头一色不开啼。不过，志伟有一个方面像陈敬轩，经营很不错，生意做得像陈敬轩一样好，只赚不亏，几年工夫就成了羊山镇的首富。对于这个，羊山人也有说法，说不是志伟会经营，而是陈家大院位置占得好，有风水，是招财进宝的地。一个略懂得些风水的人说，以前他们娘崽住在披舍里，不也是穷得发咳，锣罐挖得壳响，怎么不见他日进斗金呢？风水啊。当年，当年陈敬轩做陈家大院，光请风水先生就花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陈敬轩的银子这么好得吗？陈家大院的地理是四水归宕，聚宝盆啊，好风水呢。

不知是小镇发展了，还是人口增加了，羊山镇人再也看不到雾锁小镇的景象。所以，在清晨再也听不到阿根挑着水桶铁钩撞击水桶提把“咣当，咣当”的声响，更听不到阿根脚板踏在石板上“啪啪”的声音，还有以前那些沿街沿户铺店下门板的声音。阿根每天清晨不再去小河里挑水，自来水安到了灶台边。

3

羊山镇的人始终没搞明白陈家大院大门上的门环为什么不是铜的？而是铁的？按照陈敬轩的财力和喜欢张显的性格，绝对不会弃铜用铁，谁都知道铜环闪亮而经用。这是一个问题。陈家大院的大门板是用上等好的檀香木做的，三寸厚，上了好几道桐油，紫红漆刷面，怎么就用两个容易生锈腐蚀的铁环呢？这就像贵夫人一身豪华，脖子上却戴个水货假项链一样。那个略懂风水的人说：“你们懂个屁！这内面是有讲究的，是当年做陈家大院时风水大师特意叮嘱的，什么命配用什么东西，否则风水不合，适得其反。”尽管他这么说，小镇人普遍觉得还是用铜环的好，相配，顺眼。

阿根从不在意铜环和铁环的问题，他认为主人这样做自有主人的道理，而我们这些下人岂能够知道主人的意思？那是吃饱了撑着，白吃萝卜瞎操心。在阿根来说，他就是喜欢打开陈家大院大门的声音：“嗡——”。尽管声音沉闷低沉，但透露出威严和神秘，代表了大院主人的身份。而那些平民百姓的小而薄的木板门，声音虽然轻快轻盈，“吱——”，或者“呀——”的，在阿根看来总缺少份量和味道。

阿根现在每天第一个做的，也是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天一放亮就去拉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闭着眼睛听“嗡——”的声音。于是，小镇人现在时常能看见梅娘，梅娘在天气好的时候时常坐在大门口，热天摇着蒲扇出来乘凉，冬天提着炭火笼晒太阳，有时坐在门口替小妹梳辫子，小妹的辫子又粗又长，跟梅娘做女崽时一样。梅娘对镇上许多人不认识，过路的人与她说话拉家常，她喜欢搭腔，还是一口正宗的唐坳村本地腔，这个那个的蛮有味道。

梅娘明显老了，尽管她只大志伟十几岁，岁月无情，也是人们说的女人不经老，不到五十岁的人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像干丝瓜萝，一条一条在脸上爬成沟沟壑壑，全然不是当年在陈家大院当姨太太水灵灵的嫩模样。阿根身体还健，一家老小的家务活全是他一个人做，烧火做饭，打扫庭院，杂七杂八的做不完。

很有段时日，人们看到陈家大院的大门又不开了，梅娘也不出来乘凉或者晒太阳，志伟大半个月见不到人面，小妹和阿根进出都走侧门，而且头低着，脸上阴阴的挂着霜，谁也不搭理，像是又回到了改革前。

老话说得好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陈家大院出事了，说确切的是志伟出事了。志伟染上了毒瘾，而且中毒很深，一日不吸就像鬼一样叫。他的公司无法经营下去了，闭了，只剩下那个公司的牌子还挂在陈家大院的大门口。

人们知道后又用那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说：“娘卖饭的！报应啊。栽什么树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娘卖饭的……”

一镇的人都晓得，大财主陈敬轩就是吃鸦片出身的。

那段时间真为难死了梅娘。梅娘看到志伟这个样子，又急又气，人在屋里直蹦，像火烙了脚板心。气没地方出得，就大骂陈敬轩：“老死崽哎，害人啊，你个老死崽做什么要害我的崽啊，雷做什么不打你呢？电做什么不劈你呢？老天爷啊。”

    每当梅娘痛不欲生的时候，志伟像是砍了颈筋似地耷拉着头，眼睛呆呆的望着梅娘。志伟不是自己要吸毒，而是在一次在酒吧陪客户误食了毒品。开始他不晓得，后来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志伟晓得毒品危害性，自己悄悄去外地戒毒所戒过，可就是戒了又吸，吸了又戒，反反复复还是戒不掉，钱花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梅娘蹦累了，骂够了，就躺在太师椅上喘大气，她便想起了陈敬轩年轻时戒毒的情景。那时她还只八九岁的年纪，一头黄头毛。太老爷拄着拐杖就坐在她现在坐的太师椅上，拐杖直笃，包了铜皮头的拐杖笃得青石板火星直喷，“邦邦”作响。太老爷下巴上的山羊胡直翘，嘴里连连说着：“跟老子绑了！绑了！娘卖饭的！老子看你还吃不吃！”

一屋的人不敢不听，老太婆亲自动手，就用箩筐细麻绳把陈敬轩像捆猪崽一样捆在眠床边。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第三天陈敬轩过不去了，像鬼掐了喉咙管，撕心裂肺地喊，脖子伸得像鹅颈一样长，挣扎着鬼一样叫，从喉咙喊出的声音比鬼叫还难听。老太婆心痛，看不下去，眼泪直流，哭喊着：“我的崽哎，心肝肉哎。”喊着，上前就要去解陈敬轩身上的绳索，太老爷一拐棍打过去，打在老太婆肥肥的屁股上，老太婆“爷呀——”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太老爷吼道：“娘卖饭的！哪个管，老子就打死谁！”

梅娘也学太老爷，在家里悄悄地叫儿子志伟戒毒。志伟很懂事，再也不出门，在家里忍着。可忍不得多时，烟瘾发作，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从床上滚到地下，在地上像孙悟空翻筋斗，眼泪鼻涕一塌糊。梅娘看见儿子可怜相，也不责怪儿子，就紧紧抱着志伟，一边流泪一边劝：“好崽哎，忍下啊，你爹爹以前也戒过，不也戒掉了？娘晓得崽是好崽啊，你比你爹爹强，从小就吃了那多苦，苦过的人就坚强，过得去的啊，过了几日就好了啊？崽哎——”

听见梅娘如泣如诉的话语，志伟就咬着牙坚持，嘴唇都咬出了血。可坚持不了一刻钟，又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梅娘实在是按不住儿子，就双拳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志伟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地磕头，磕得石板“邦邦”响。梅娘看见儿子头磕出了血，就抱起志伟，嘴里说：“崽哎，前世作了恶啊，报应啊。崽呀，我们不戒了。”她掏出300块钱给志伟，志伟接了钱，鼻涕都不擦，像风一样一射就出了门。

小妹看见了，她对梅娘说：“我的妈呀，您这样哪行啊？您不狠心，哪是个完呢？这是无底洞啊。”

    梅娘生气了，她说：“什么完不完的！死女子，你给我听着，你不管可以，我不怪你。但是，不准对外说！你哥以后还要做人的！”

小妹无可奈何，再也不敢多说话，不忍心还是放下一千块钱上班去了。小妹在修配厂做工。

梅娘独自坐在堂前仰头叹气时，看见漆黑的楼板方上有只壁虎。那壁虎土黄色，一中指长，没有尾巴，趴在那里动也不动，不像是活的。梅娘看见壁虎，突然想起当年老爷陈敬轩戒毒时，她也看见一只壁虎，只是那壁虎不在楼板上，而是爬在墙壁上，当时她吓得一声尖叫，太老爷就提着拐棍走过来，用拐棍铜头猛地一敲，敲断了那只壁虎的尾巴。那壁虎一钻就不见了，钻到墙缝去了。梅娘想，过了几十年，壁虎还没死？还是原来的那只壁虎吗？梅娘想到这，心里有些打鼓，发起怵来。儿子吸毒，难道是老家伙的遗传？或者是这只几十年不死的壁虎作怪？她听老人说过，世间不管什么东西，时间一长就成精成怪。难道是这只断了尾巴的几十年的老壁虎在作怪？

梅娘是不知道大门铁环的故事，如果知道，她肯定要怀疑儿子吸毒是不是用错了铜环铁环，如果是用错了，梅娘会毫不犹豫把铁环敲掉，就是拆了大门也不可惜。她甚至怀疑过陈家大院，是不是老宅在作怪？很显然，陈家大院有些年头了，屋里少见阳光，住的人又少，缺生气，大门又很少打开，不通风，自然而然阴气太重。

人在万般无奈之时，什么东西都会成为怨恨对象，或者是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志伟吸了毒重新回到屋里，四仰八叉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梅娘想起壁虎，就站在他的床前用手指指着楼板方的那只断尾壁虎，梅娘的意思是叫志伟去打壁虎。志伟打开眼皮看了一眼，懒得动弹，说这是迷信，壁虎不是害人的动物，专门吃蚊子的，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看见儿子这般，梅娘很无奈。突然，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是该去趟庙里，求菩萨保佑。她在内心说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怎么没想到呢？到现在，梅娘只有寄托法力无边的菩萨来拯救自己的儿子了。

她看着瘦得没有人样的儿子，又忍不住流泪，最后叹口气，还是把小妹给的钱放在他的枕头边。

坐在门外，梅娘想以前那个老死崽也吸过鸦片，毒瘾也大，后来不也戒了，儿子比他强，怎么就戒不了呢？想来想去梅娘想不通，最后归咎于这是命，这辈子自己就是受苦受难的命。想到这些，她更加坚定了去庙里求神拜佛。

    梅娘拖着小脚独自一人爬山去了几趟大王山的天王殿，小妹要扶她同去，梅娘坚决不同意，说求神拜佛要心诚，否则不灵。小妹无法，只得让娘独来独往。神求了，佛拜了，可志伟依旧原模原样，不吸就是鬼。梅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什么太师椅，红木桌，那一对她和老爷圆房时陈敬轩从省城带回的青花瓷瓶也贱卖了，梅娘甚至还想把陈家大院也卖掉，可她下不了决心。阿根也不同意卖，说这是祖业，总要为后代留点什么。阿根知道梅娘为难，自己也尽力，快六十岁的人出去打零工，挑泥上墙，驮水泥包爬楼梯，收工路上见了废纸壳、饮料瓶、易拉罐，都拣，聚了去卖钱，所有的钱都一分一厘交给梅娘。每当他把那些毛票递给梅娘时，梅娘心里很难受，她说：“根哥，难为你了，这个讨债崽拖得你也不得安宁。”

阿根笑笑，说：“太太，志伟是好崽，会过这个关节的。”

一天傍晚，梅娘从外面回来，迈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志伟扶着脸色苍白的梅娘，她对儿子说：“这是300块钱，给你。”

    志伟问：“妈，哪来的钱啊？”

梅娘凄惨一笑，说：“这是妈卖血的钱。崽呀，你妈只有这个办法了……”

志伟一听，一笃跪跪在地上，头连连地磕着，哭着说：“妈，我不是人啊。”

梅娘也跪着，娘崽抱着大哭一场。

4

梅娘求神拜佛不行，志伟自我戒毒无效，梅娘越来越感到事情严重了，晓得自己就是拼着老命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更可怕的是时间一长，儿子的命难保。一段时间，梅娘坐立不安，心急火燎，吃不香，睡不眠，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救志伟。于是，她便和阿根商量怎么办，她现在也只有阿根一人可以依靠了。她决定带志伟到武汉去戒毒，询问阿根的意见。阿根说早该去的，志伟一定能过这关。当然，他知道梅娘做出这个决定很难，难就难在怕别人知道志伟在吸毒，怕志伟以后难以做人。

第二天鸡叫三遍，梅娘带着志伟走时，阿根要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梅娘想了一下，说：“算了，走侧门，不是么好事。”

她们就从侧门出去，阿根站在侧门边，扶着冰凉的大理石门柱，看见梅娘搀着志伟走在静悄悄的石板街上，老泪纵横。这时，羊山起了雾，雾迷茫了梅娘和志伟的身影。同时，浓雾笼起阿根像大院一般陈旧的记忆。梅娘这是第一次走侧门出门，以前梅娘每次出行，都是大门敞开，轿子候着，只差没鸣锣开道，从来没有像这次狼狈不堪。

梅娘和志伟走到车站时，天还没大亮。她们在路上没踫到什么人，只遇到挑菜贩卖的阮作夫。作夫算得上是熟人。作夫停下脚亲切地问道：“梅娘，娘崽这早去做乜啊？”梅娘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边走边说句去省城走亲戚。作夫把担子换了一下肩，看见梅娘这种态度，感到一大早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有些不快，就冲着梅娘俩人的背影说：“走个卵亲戚！一世改不了臭太太的脾气。”

作夫以前常挑着菜担上陈家大院去叫卖，大概是知道了志伟吸毒的事，为梅娘作急，想说几句好话，宽宽梅娘的心，套个近乎，日后好销菜，没想到热脸挨了冷屁股，气不打一处来。

阮作夫一小贩，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遇到不愉快，骂上一句算是出了一口气，并不十分计较梅娘的态度，更何况梅娘还是他的大主顾，昔日志伟开公司，生意红火，每日一担菜大半卖给了他们。所以，阮作夫走了几脚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但他想到一个比这更严重的问题，今日没开好张，今日一担菜肯定卖不出去。阮作夫挑着担子在无人的街上扯着喉咙大声喊道：“刚扯的萝卜白菜啰，便宜卖啰……”

正在开店门的王小二听了好笑，骂道：“贩菜阮，黑清早喊个卵啊？别人都冇起床，鬼来买你的菜啊？聒煞人！”

阮作夫笑道：“怪你屁事？老子高兴就喊，就是要聒煞你，么样啰？”

阮作夫的想法很简单，大声喊几句，把霉气喊走。

……

光阴似箭，几个月在阮作夫每日一担菜和王小二打情骂俏中一晃就过去了。陈志伟在省城武汉成功戒毒，但他再也没有回到羊山镇，而是在县城落了脚。他不仅没复吸，而且又成了老板。志伟在省城戒毒吃了不少的苦，要不是梅娘一直在那里陪着，医疗再先进志伟也戒不了毒。

梅娘带志伟在武汉戒毒用的钱都是找二太太杜红英借的。梅娘去武汉前就想好了，而且还有好几个预案。万一二太太找不到，或者二太太不认，不肯帮忙，梅娘会去实施第二个和第三个方案。梅娘会去找以前和陈敬轩做生意的武汉商人，这些商人以来羊山都在陈家大院住宿。梅娘想好了两个，一个是年年来羊山进茶叶的李老板，另一个是销鸦片赚足了羊山钱的黄老板。这两个老板和陈敬轩是穿一条裤子屙尿泡得饭的朋友，每次都是喝得酒醉醺天。梅娘相信，这两个人如果还在，他们不会不帮忙。

也不知道梅娘在大武汉是怎么找到二太太的？二太太又怎么肯借钱给她？应该说，梅娘和二太太根本没有见过面，除了陈敬轩这层关系，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边。梅娘后来回来对阿根说：“二太太现在是个大硕的官啊，住在军区休干所里，独房别院，门口还有站岗的，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当戏子的样子。二太太很富态呐，说话慢条斯理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一脸的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城市人就是不同，气派得很，我跟她说话没得底气，心下发抖，生怕她拒绝我。可惜我找她去晚了，要不然我真的要帮她的忙，让她生几个伢崽。要不是二太太帮忙，志伟还真的戒不成毒。”

二太太不仅肯借钱，而且还亲自跟戒毒所的领导打电话，戒毒所的人很听她的话，对梅娘母子格外照顾。二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梅娘一直没想通，阿根说：“少爷毕竟是老爷的儿子，她没为老爷留下后，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是有一点亲情吧，如果二太太不改嫁，她还是少爷的二娘呢。”

还真亏得有杜红英的帮忙，在武汉戒毒时，梅娘抽空去找了李老板和黄老板。找他们还是想借钱。她怕二太太不肯再借，或者无力再借，怕志伟戒毒前功尽弃。李老板找到了，李老板现在住在汉正街不远的侧巷里，以前硕大的茶庄早就改造了，他在街道小工厂当工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家人勉强过日子。李老板现在还梳着大背头，头发不多，稀稀疏疏能看见光亮的头皮。李老板除了说话的口气和说话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做脚做手，还是武汉人千年不变的那种德性，谁也看不出来以前曾经是左右武汉茶叶市场的风云人物。黄老板不在了，武汉一解放就被政府镇压了。李老板说：“个驳马的，那家伙活该！他害死多少人啦，尽赚没良心的钱。枪毙还是好的，该你姆妈的千刀万剐！”

梅娘看见他这种情况，没开口向李老板借钱，估计开口也难，就是念旧情肯借，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阿根没对两个老板的命运过多的感叹，而是在心里哀叹梅娘。想着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颠着一双小脚，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武汉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阿根听过打鼓说书，他认为梅娘就是古书中的悲剧人物，像什么孟姜女、秦香莲和小白菜一样，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秦香莲衙门敲鼓告怨状，梅娘这是叩头作揖救儿子。阿根想：古今同理，家道不幸，女人作孽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志伟在武汉戒毒的时候，台湾的陈敬轩回羊山来探亲了。陈敬轩是一个人回来的，女儿小凤未获批准，大太太永远回不来了，大太太去台没几年就病殁了。陈敬轩在台湾还做生意，又娶了太太，只是这个军官的遗孀和二太太杜红英一样不能生育。回大陆时，小凤一路哭着送陈敬轩到桃园机场，哭着要来看她的梨花姨。

白发苍苍快八十的陈敬轩拄着拐杖站在陈家大院门口，两行老泪挂在脸上。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阿根看这老头感到奇怪，起身走近一看，一眼认出了陈敬轩。他慌忙弯腰喊着：“大老爷，老爷您回来了？”

陈敬轩一时没认出阿根，他说：“你是……”

阿根说：“老爷，我是阿根啊。”

“阿根？唐坳村的唐阿根？”

“是啊，是啊，当年是老爷把我接过来的。”

“哦，你……”

“我一直住在陈家大院，一直陪着您的三太太梅娘。”

“梅娘？是梨花？梨花她还在？”

“在，在啊，托老爷的福，好着呢。”

阿根脱口说出托老爷的福就后悔了。心想：托你什么福哦，梅娘这一辈子都被你害惨了。

阿根搀扶陈敬轩进了陈家大院，是从大门进的。陈敬轩一进大门，很是激动，拄着拐棍笔直向最内层的祖宗堂走去，年轻二十岁的阿根都跟不上陈敬轩的脚步。在神龛前，阿根扶陈敬轩跪下，又点燃三支香递给陈敬轩，陈敬轩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拜，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等陈敬轩拜完，阿根接过香插进香炉，又从台上拿起五百响的鞭炮去天井点响。阿根转身再回时，陈敬轩还跪在那里，阿根知道陈敬轩起不来，便走近搀起他，扶他到一边在火椅上坐了。如果是以前，陈敬轩敬完祖宗就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茶，抽水烟。可现在不可能了，檀香木的太师椅被梅娘贱卖了。

阿根开始是站在一边陪陈敬轩讲话，陈敬轩叫他坐。阿根顺手拖把和陈敬轩一样的火椅准备坐下，但他想到了什么，马上放下火椅，又去墙角落提起一个小木凳崽在陈敬轩的下方坐了。

陈敬轩看见陈家大院空荡荡的，一幅颓废景象，唏嘘不已。阿根跟他从头到尾说了自打他走后陈家大院的情况，陈敬轩听了一时流泪一时叹气，他们从下午头一直说到天黑尽。晚上，阿根去街上买了十个正宗的杨芳巴坨（巴坨：当地用薯粉做的像北方水饺一样的食品），他知道陈敬轩以前最喜欢吃这个。陈敬轩见阿根只买十个巴坨，自己吃中午的剩饭，掏钱要阿根再去买，也吃巴坨。阿根笑着说：“嘿嘿，老爷啊，我还是吃不得巴坨，一吃巴坨就屙肚，一塌稀，我就是贱命。”

陈敬轩盯着阿根看了半天，也不再说，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香喷喷的巴坨。然后，阿根去关了大门，陈敬轩就在梅娘的房里歇了。

一夜工夫，也不知陈敬轩一夜想了些什么，清早一起来就要走，说要去省城武汉。阿根不懂，昨晚说好了的，今日中午请亲房叔侄和陈敬轩羊山的好友聚下，吃个饭，叙叙旧，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当然，阿根理解陈敬轩，风烛残年，梅娘在武汉，志伟在那里戒毒，时隔几十年，难免让他牵挂。

陈敬轩走时，给阿根一张银行现金支票，数字大得吓人，阿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陈敬轩叫阿根转交给梅娘。

事后，阿根得知陈敬轩根本没去戒毒所看望梅娘和志伟，而是直接飞回了台湾。陈敬轩在武汉待机时，去了江边溜达，看见原来给二太太买的小洋楼还在，就想去找下二太太，但想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放弃了。

阿根跟梅娘说这事时，梅娘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老死崽，不见也好。”

阿根想了又想，总想不出陈敬轩为什么不去看望梅娘和志伟。最后，他想起当时和陈敬轩说起家里添了人口，拣了小妹，当时陈敬轩脸色陡然变了，手上的拐棍还笃了一下，眼色很复杂。难道是为了小妹的缘故？怀疑小妹来路不明？阿根又想起陈敬轩离开陈家大院时，陈敬轩当时摸出两张现金支票，但他迟疑了半天，只给了他一张，说是给志伟。阿根想，那张可能是要给梅娘的。

这些事阿根没敢跟梅娘细说，闷在肚里，怕梅娘听了生气。

梅娘把钱给了志伟，志伟就用这笔钱还了二太太的钱，在县城买了一栋别墅，重开了公司。志伟把小妹接来了，梅娘住一楼，自己住二楼，小妹住三楼。本来要阿根一起来的，阿根说什么都不肯来，当时梅娘也不想来，但她看见阿根一头白发，就不说了。志伟也不强求阿根来县城，心想陈家大院不能丢，阿根守着陈家大院也好。

不久，阿根去了趟县城，这是他时隔几十年第二次走出陈家大院。梅娘叫他去喝志伟的喜酒。志伟和小妹结婚，按照梅娘的说法是圆房。

志伟和小妹圆房是梅娘一手操纵的。志伟开始不同意，他认为小妹就是小妹，虽说不是同胞兄妹，但胜似同胞兄妹，要找老婆，肯定要找别家的女崽。那天，梅娘一说这事，志伟头就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道：“妈呀，亏你想得出？”

梅娘眼睛一横，说：“做什么不行啊？当年我收养她就是为你准备做老婆崽的，不信你去问你根叔，看他怎么说。”

“不用问，我相信，但是我……”

“我个屁！长大了就不听娘的话了是吧？跟你说，过两日就圆房，把你根叔接来喝喜酒！”

志伟不敢跟梅娘顶嘴，从来不敢。他心里想，我就不同意，看你怎么办，总不能捉着牛牯硬上架吧？

梅娘晓得志伟的德性，她又找小妹谈。小妹一听脸就红了，脸上顿时红得像她没见过面的二娘化了大妆在台上表演。小妹害羞地喊句：“妈呀——”

“妈什么妈？你小时候就是你哥把你抱大的，是你哥把你背大的，你是跟你哥一起睡大的，怎么？你不喜欢你哥啊？没得你哥还有你？没得话说得，听妈的，过几天就跟你哥圆房。”

“不是，我是说我哥他……他能得不？”

“傻女崽，你不晓得主动一点啊？你哥那德性你还不清楚？还要我教你？”

小妹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又加浓了一层。她不搭话，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默认了梅娘的意见。

5

小妹从小就喜欢志伟，一起玩，一起睡。她晓得羊山的风俗，晓得自己迟早就是志伟的人，就像当年老爷收梅娘一样。她懂事早，八九岁就来了潮讯。记得第一次来好事，经血把裤头染红了，她无所谓，又不疼，又不痒的，倒是把志伟吓得半死，他爬起来喊着跟梅娘说：“妈，妈，小妹出血了，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打小妹的，是她自家出了血。”梅娘看了大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陈敬轩睡了吓得要死的情景。不过，梅娘从此不让志伟和小妹再一起睡了，分了床。后来，小妹出落得比梅娘年轻时还漂亮，镇上有好几个条件不错的人家纷纷上门讲亲，不说梅娘不答应，就是小妹当面都是一口回绝。镇上还有个副镇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痞，油嘴滑舌地做不了正经事。有一次晚上把小妹哄到小河边，说是要跟她谈恋爱，一见面就要亲嘴，小妹不能，要走，那小子想霸王硬上弓，搂着小妹往地上倒，小妹不晓得哪来的劲，推开他不说，还把那小子的脸抠成了大花猫。小妹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只想好说好散，但那小子一句话说得她怒火万丈。那小子说：“装什么正经啊？你跟志伟睡都睡了，我睡一次不行啊？”那小子自觉理亏，再也不敢找小妹了。其实，那小子不知道，小妹也不知道，不说小妹不同意，就是同意都没有用，梅娘在后面跟着呢，万一小妹吃亏，梅娘自然会立马冲过去。自打小妹长成，一些人家上门求亲，梅娘就把小妹守得死死的，像在监狱坐牢，进出都报告。当然，小妹不知道，梅娘也不知道，梅娘一出门，阿根在后面跟着。

跟小妹谈后的当日夜里，梅娘一夜没睡着，竖着耳朵听楼梯响，有几回还爬起来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扭着头朝楼上看，看了半天还是没动静，气死，想上楼去，但她没去。上了床还是用心听，可一夜没听见一点响声，倒是听见几只老鼠在三更时分在客厅里追来追去，“吱——吱——”地叫唤，不知干什么勾当，叫得她心烦，烦了一夜晚。梅娘想：这死崽头真的不像他爹？他爹健呢，他爹……

第二天晚餐，梅娘叫小妹做了几个志伟最喜欢吃的菜，辣椒炖小河鱼，糖醋排骨，爆炒黄鳝，凉拌牛肉，油炸花生米，等等一桌。她亲自提来一瓶自制的药酒，要志伟陪她喝酒。志伟说：“妈，你能喝吗？”梅娘说：“能喝吗？你不见得喝得赢我。不过，我老了，不能多喝，我喝一点点。”她叫小妹也喝，小妹直摆手，说我真不能喝，比不得妈的，梅娘不能，硬逼着小妹喝了两杯。于是，梅娘和小妹想着法子劝志伟喝，志伟一刻时就红脸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梅娘看志伟喝得差不多了，冲着小妹头一歪，意思是叫小妹送志伟上楼去睡觉。梅娘还朝着小妹丢了个眼色，小妹脸一红，头一点，意会了，便起来扶着志伟上楼去了。

这一夜，梅娘早早就睡着了，睡得很好，很香，很甜，这不光是酒精的缘故。第二天清早，小妹来伺候梅娘起床洗漱，小妹说：“妈呀，你昨夜打鼾呢，鼾声好大的，像打雷，嘻嘻。”

梅娘不回答鼾声的问题，而是用眼睛在小妹的脸上扫来扫去，就像日本鬼子用探雷针探地雷，扫得小妹脸上一片红云。梅娘问：“怎么样啊？”

小妹晓得梅娘要问什么，脑子里一下涌出志伟哥劲好大，一夜要好几回的话，但害羞，说不出口，也知道这不是女伢崽对娘说的话，便头一低，说句不跟你说，扭头就朝楼上跑，两根大辫子在屁股后头直甩，忘了伺候梅娘。

梅娘晓得了，喜死，连忙起来洗漱后到神龛面前跪下，嘴里念道：“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啊，我陈家要有后了……”

……

    娘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回去呢？在志伟的记忆里，羊山是母亲的伤心地。可以说，母亲在羊山是顶着苦风，淋着苦雨，趟着苦水，一生就像是浸泡在药罐里，苦透了。羊山除了苦，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老人家怀念的。

    关于母亲所有的故事，志伟都是听阿根说的。

过去的往事，梅娘从不跟他说起，阿根跟他说他母亲时也是含含糊糊的说个大概，但志伟晓得母亲这一辈子在羊山受尽了罪。所以，当母亲在病床上说要回羊山，他很是吃惊，实在是想不通。自从母亲把他带到省城戒毒，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逢年过节叫他打电话问下阿根，再就是要他回羊山给阿根送一些钱过生活。每次梅娘都说：“别的不管，你根叔你是要管的，他为了你陈家，一辈子不容易。”

去年中秋，梅娘身体不好，在医院住着，她硬要志伟回羊山去看阿根。志伟不想去，担心她的病。梅娘发火了，拐杖笃得“邦邦”响，她骂道：“老娘死不了。剁头崽！没得根叔哪来的你？忘恩负义是吧？”

那夜，志伟和阿根坐在陈家大院天井边赏月，吃着月饼，喝着谷酒，两人聊了大半夜。志伟说根叔你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阿根说：“大少爷，我算得了什么，你娘那才叫苦呢。小时遭孽，没多大跟了陈老爷，一天福没享，跟着倒霉，每次运动都挨整。唉……”

志伟知道，母亲除了陈家大院，还有唐坳村的娘家，阿根算是最亲近的人了。志伟今日才知道，阿根能喝酒，酒量还不小。几杯酒下肚，烧着了志伟像梦一样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以前冬天的夜晚，在陈家大院，梅娘经常和阿根并排坐在火塘前，火塘上的吊锅里滚泡泡的炖着干鱼烤，辣椒皮，干豆腐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有时梅娘还唱唐坳村腔调的山歌，什么十劝郎、九叹姐之类的情歌。那时候他小，伢崽卵一个，不懂得歌词的含义，只觉得好听。有时实在是熬不住了，要困，就在梅娘的怀里睡，没听两句就睡着了，后来被尿胀醒，他们俩个还在喝酒，还在对歌。后来梅娘抱他到床上去睡，就不知道情况了，第二天一大早，只听见阿根挑着水桶还在哼着山歌。

志伟想：当年真亏得有阿根，要不然梅娘和自己真不知道怎么渡过那些日子。

阿根最疼志伟，一向把志伟当老爷服侍，他从不直呼志伟的大名，张口就是少爷。志伟有时笑着对他说：“根叔，现在不行这个，叫我志伟就好。”阿根当面点头称是，转背就忘了，还是“少爷，少爷”的叫。

阿根一辈子对志伟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只有一次对志伟大声叫过一回，喊了志伟的大名，叫声里明显带着责备和迁怒。那是在羊山镇陈家大院时，也就是志伟开贸易公司不久，阿根路过志伟的办公室，看见志伟正和他聘请的兼职女会计调笑，言语很是放荡。阿根本来是走过了的，他突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陈志伟！”

志伟第一次听见阿根这么叫他，很是吃惊，不亚于睛空听见一声雷，顿时愣在了那里。那女会计马上意思到阿根的意思，埋头打算盘，算盘珠子瞎拨得一片乱响。

阿根看见志伟的窘相，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本来就没想好要对志伟说些什么，只是一时性急喊了一声。志伟回过神来，问道：“根叔，有事吗？”

阿根急中生智说：“你妈……你妈叫你去。”

志伟就出门去内重的屋里见梅娘，梅娘很聪明，马上晓得了阿根的用意，随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打发了志伟。事后，梅娘问了阿根，阿根便把那会计的情况说了，说那会计太漂亮，太风流，不是正经女人，会害志伟的。梅娘对会计一无所知，但知道阿根是为了志伟好。她说：“是啊，志伟大了，帮我看紧点。”

老人说：不爱说话的人眼睛毒。阿根果然没看错那漂亮的会计，后来志伟吸毒，很大程度上跟她有关。那次志伟在酒吧误食毒品，会计在场，而且客户也是她介绍带去的。就在志伟被毒品折腾得要死要活时，那会计在一次公安机关打击黄赌毒时被捉，据说她参与贩毒，从中谋利。

事后，梅娘只说了一句话：“娘卖饭的，跟老爷一色的货！”

阿根听了很惊讶，惊讶的是他第一次听到梅娘说脏话，骂人。

6

小妹不能陪梅娘回羊山，小妹大肚婆娑的快要生了。小妹要去，梅娘不让，说是在路上生了怎么办？小妹就要哭，如果是平常，梅娘肯定要骂她。梅娘说：“好女崽，不哭啊，好生照顾自家，好生为陈家生个大崽筒，你以后就跟我一色，就是陈家太婆了。”说着，梅娘自己笑了。梅娘自打他们圆房时笑过，后来一直住院，病着，难得有笑容，似乎是笑容被护士的针打跑了。

小妹突然发现梅娘的笑跟以前有所不同，这不是这多年见过的梅娘的笑，但又说不清楚这笑是哪儿的不同，总觉得有些问题，不对劲。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一阵肚痛。梅娘和志伟吓得不得了，问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去医院？小妹搂着大硕肚说：“还没到呢，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小妹坐着休息一下，肚子不痛了，她说：“肯定是这个调皮崽舍不得阿婆走，在跟我提意见呢。”梅娘和志伟听了都大笑。小妹感觉梅娘此时的笑才是梅娘的。她对志伟说：“放心吧，早去早回，照顾好阿妈。”

车进羊山镇境内，志伟看见母亲异常地兴奋，不断地扭头看两边的风景，嘴里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志伟想：如果这次回来能使母亲身体好起来，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自打梅娘搬进县城居住，身体就差了，不是头痛发热，就是腰酸背痛，没得一日舒畅的，特别是包办志伟和小妹的婚事和做完六十大寿就一病不起，医院就成了第二个家，三日两头往医院跑。梅娘很迷信，责怪志伟，说不做寿的，这回好，做出病来了。当然，她嘴上说是说，心里还是高兴的，晓得志伟和小妹俩人孝心。她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查出是什么病，每日就是心口痛。

志伟和小妹很为梅娘的身体着急。志伟对小妹说：“县城比羊山条件好，老人家怎么就喜欢生病呢？”小妹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志伟不同意小妹的说法，心想县城隔羊山几脚远，水土就差得这远？有几次他想把母亲送回羊山去，但担心梅娘的身体，再说阿根年纪也大了，很难照顾母亲，不放心，终是没有下决心。

前几日，梅娘觉得好些，便跟志伟说要回羊山去一趟。志伟和小妹都反对，说这大年纪了，又在病中，经不起路上颠簸。志伟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可梅娘要死要活就是要回去，他们不答应就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志伟只好亲自开车送梅娘回羊山。

    车进羊山镇，过南门桥，走上羊山大街，志伟扭头看母亲，不知梅娘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老人家双眼微闭，脸上似乎在微笑。

    车到陈家大院门口，志伟看见阿根正坐在墙边晒太阳。志伟刚下车，阿根就跑了过来，说：“大少爷，太太回来了？”

    志伟笑着问：“根叔，你是怎么晓得的？”

    阿根“嘿嘿”直笑，他说：“昨夜梦见老太太要回。”说着，阿根忙着去开大门。

    志伟绕过车头去扶母亲下车，拉开车门喊了几声，梅娘都没答应，连喊几声，发现母亲去世了，志伟就放声大哭起来。

阿根很镇静，他似乎是知道梅娘必有这种结局。他忍着悲痛，含着泪和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把梅娘抬下车，从陈家大院大门进，进屋时，陈家的亲房点响万字头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子响。这是梅娘最后一次进陈家大院，就像当年盖着大红布被人扶进陈家大院，只是这次梅娘是被人抬进陈家大院。

大伙把梅娘放在祖堂前右边架好的铺板上，这床铺板是梅娘睡了几十年的铺板。随后，阿根打开梅娘带来的大包袱，吃惊地发现包袱里是一整套寿衣，有衣，有裤，上七下五。有鞋，有袜，甚至还有小手帕、小纸扇。还有七粒米，七片茶叶，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钿。

阿根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志伟说：“大少爷啊，莫哭了，太太是早就做了准备的啊。”

正当志伟和阿根把梅娘放在铺板上落定，小妹打来电话，说是生了，是个儿子，六斤七两，小妹还要志伟在电话里听儿子扯着喉咙的哭声，儿子的哭声响亮，“呜啊——呜啊——”地震得耳朵发麻。志伟看着床铺板上躺着的梅娘，更是伤心欲绝。他脑子里一个奇怪的想法闪出：儿子是晓得了梅娘升天了，赶着出来为阿婆一哭？

阿根拍着志伟的肩膀说：“崽哎，好啊，恭喜你做爹了，这是太太投生了，太太有福啊。”志伟眼泪婆娑看着阿根，像是不认识阿根似地。他想：梅娘投生？儿子是梅娘重生？不可能的。他看过电影里表现人死投生的情景，人死的那刻瞬间进入孕妇肚子里，然后新生儿“哇哇”而出，而梅娘谢世是从进羊山开始的，到小妹生产该有个把时辰了。如果梅娘投生，应该早就投胎了。同时，他还想到，电影里投生时一片红光闪烁，刚才自己只顾悲哭，不知道天空是否闪过红光？他抬头望晒箕大的天井，天井的天色黄昏色，灰蒙蒙的。不过，他愿意阿根的说法，儿子就是梅娘投生，儿子以后肯定幸福，苦了一辈子的梅娘下辈子应该幸福。

志伟还在哭，阿根说：“少爷，莫哭，明天有你哭的日子，现在要做事了。”

志伟就向他下跪，说：“根叔，我年轻不懂事，一切由您老安排，把我妈的后事办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阿根拉起志伟，眼睛里尽是泪，嘴里说：“好崽，好崽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在阿根的安排下，请来的阴阳先生到陈家祖坟山用罗盘定好了安葬地点，又坐在堂前排了梅娘的八字和去世时辰，看犯不犯七，眯着眼睛掐着指头推算了入殓和出殡时间。这当儿，几个汉子用大麻绳索把老早准备了的棺材从楼梁上小心翼翼地吊下来，放在四条长条凳上，陈家的几个亲房叔侄细细的擦干净，老棺材就像是新打的，熠熠发亮，四担陈年干石灰也从一重的厢房挑到祖堂前的墙边。棺材和干石灰是梅娘和阿根二十年前就备下的。明日大殓。

夜深人散，一切准备妥当。

阿根叫志伟进屋歇息，自己守灵。志伟说要陪，阿根不让，就说就让我陪太太最后一夜吧。志伟想了下，就不再坚持。

阿根在梅娘供桌前跪下，燃着了一支香，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然后，他起身坐在梅娘的旁边，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睡着了的梅娘。过了一会儿，阿根掏出梅娘留给他的存折，凑着光亮看了一下，想到自己和梅娘，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小声哭道：“三妹，你这是何苦呢？梨花，你害死我呀……”

    阿根独自哭了一阵子，感觉心里堵得慌，喝了一口水，好些，就坐在那里默默想。陈家大院的点点滴滴就像放电影一样从头到尾的过一遍又一遍。下半夜时分，阿根轻声对梅娘唱着羊山腔的山歌——《梁山伯与祝英台》：

“……

 五叹中途在河坡，好比织女隔天河，牛郎站在河东岸，织女站在河西坡，两下人和命不和。

 六叹分别转杭城，先生一见问几声，满堂学友齐笑我，山伯落在冷水盆，哑口无言不做声。

 七叹贤妹女姣莲，好比山上一根藤，青藤有心来缠树，行程路上说千般，只怪山伯命无缘。

 八叹贤妹泪满腮，哪怕仙女下凡来，月里嫦娥我不爱，纵有美貌也无才，哪有贤妹这样乖。

 九叹贤妹哭啼啼，今日与妹两分离，好比风筝断了线，水流东海再不回，除非梦里在一堆。

 十叹流泪在胸膛，山伯一定命不长，倘若回家有差错，到我灵前吊支香，念在结拜同学堂。

……”

天亮时分，半山镇奇怪地又起了雾，雾好大好浓，这雾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白纱帐子，罩住了整个陈家大院，罩着垂头伤心的阿根，罩着床铺板上静如处子的梅娘。

中篇小说                   梅娘

                         （阿木）

1

雾还没散去，陈家大院便传来铁钩撞击水桶提把的声响，“咣——当，咣——当”，声音清脆而亲切，这声音使羊山人想起镇上以前的打更人。那个敲梆的拐脚朗如果现在还活着，今年该有七十岁了。听着“咣当”的声响，羊山人就知道陈家大院的阿根出来了。阿根照例会挑着水桶从侧门出来，走下三级台阶，然后一侧身沿着窄窄的石板小巷去河边挑水。阿根的脚板在青石板上踏出的声音和铁钩打击水桶的声音很合拍，“啪——，咣——当，啪——，咣——当”。阿根跟敲梆的拐脚朗一样守时，无论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挑三担水。这个时候的阿根很年轻，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像街上一溜溜的石板。

也就是这个时候，羊山镇一溜街的店铺伙计们仿佛像是听见了起床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下着自家店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大门边摞好，然后洒水扫地。往往他们把这些事做好，雾就散了，天就大亮了，一些早起的大娘大婶子们挽着小竹篮去菜市场买小菜，或者去街尾胖子五那里去买过早的油条，豆浆。

阿根挑完水不用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陈家大院的大门是很少打开的。阿根平常都从第三重的侧门进出。大院的主人梅娘也不用起早床去买菜或者买油条、豆浆，早中晚三餐都是阿根弄，口味很合梅娘的心意。早年，陈敬轩老爷在羊山的时候，专门送阿根去武汉餐馆学过红白两案。梅娘起得比较晚，一般是太阳照在了窗台上，这个时候阿根会在窗户外轻声说道：“太太，起了吗？早点要凉了。”过半个时辰，等阿根端着早点进屋时，梅娘就坐在大桌边了。梅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在大院里。她自己会安排生活，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打发时光，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就像大院后面的无风的小河，波澜不惊。

羊山镇的人只见过梅娘三次。一次是梅娘头盖大红布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一次就是梅娘哭丧着脸站在大门口送陈敬轩去省城，再一次是梅娘抱着儿子志伟在门口迎客做满月。这三次都是在陈家大院的大门看到梅娘的，也就是说，陈家大院的大门也就是这三次才被打开过。最后一次看到梅娘，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便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在羊山镇露过面。

陈家大院是羊山镇大财主陈敬轩的。当然，严格地说现在是梅娘的。陈家大院白墙黑瓦，一进五重，十分豪华。大院里的石雕、砖雕和木雕做工精细，雕花刻画，五彩缤纷。羊山人说起陈家大院，嘴里潽涎喷水骂出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娘卖饭的！吓死个人，做大院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啦，三座砖瓦窑整整烧了三年啦，黑烟直冒，娘卖饭的！哪个能比？”

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会做生意，他有店铺十几家，经营茶叶、火纸、苎麻等当地农副产品。然而，羊山镇人说，陈敬轩做这些生意不足为大财主，最来钱的是贩卖烟膏。陈敬轩以前吸过鸦片，后来戒了，他晓得鸦片赚钱，但他自己不开烟馆，镇上的几家烟馆全进他的货。

梅娘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之前就是陈敬轩的人，她是陈敬轩大房太太的贴身丫鬟。陈敬轩在省城还有一房太太，那太太是武汉人，不愿到乡下来住，羊山人没见过，梅娘也没见过，只听大太太说二房没生养，没有子女，又说二房是唱戏的，唱汉剧的戏子，拖腔甩袖的蛮漂亮。梅娘小时候想过好多回，如果二太太到陈家大院来唱一次堂会那该多好。不过，她的这个想法没敢跟老爷和太太说。梅娘最喜欢听戏了，外面锣鼓家什一响心里就作痒，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有时候夜晚悄悄溜出去，到隔陈家大院几栋屋远的王家祠堂听外地人唱采茶戏，或者听岭背村雪飞雁的打鼓说书，《二十八星宿》，《岳飞全传》，还有《二度梅》。梅娘最喜欢听《二度梅》，百听不厌，还能背出几大段说词。梅娘每次偷跑出去只跟阿根说，阿根喜欢她，阿根说：“女崽就是贪戏，去吧，我跟你看着，太太叫你我顶着。”一般情况下无事，有一次太太喊梅娘，喊了几声叫不应，就满大院找，个个房门找到。一边找，一边骂：“死女崽，跑哪里偷人去了！”当时阿根被老爷差去做事了，不在行头，无法跟她打圆场。梅娘听完戏喜跌跌回屋，太太一脸漆黑，梅娘从来不说谎，老实交待了。太太起大火，就用纳鞋底的大针婆戳她的小胳膊，戳出了血。后来，梅娘看现代京剧《白毛女》，她对小妹说：“当年你大娘跟黄世仁的老婆一色，就是用大针婆戳我，也是这恶狠狠的眼色，吓死人。”小妹问：“那后来你还敢偷偷跑出去听戏不？”梅娘不吭声，眼睛盯着戏台，好像入了戏。台上的喜儿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年秋天，是一次醉酒后，醉眼朦胧的陈敬轩看见端茶的梅娘穿着单薄，身子很有点女人形了，醉眼看花，一时兴起，就在梅娘的睡醒屋里睡了梅娘。在陈敬轩兴致勃勃收梅娘的那时刻，天上有飞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呼啸中还丢下几枚炸弹，炸得羊山镇一夜不安宁。陈敬轩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起来去看飞机，他正忙着对梅娘不停地轰炸。梅娘那年还不到十六岁。第二天，人们说国军的飞机昨夜把羊山大桥炸塌了，说是阻止解放军进攻武汉。第二天天一亮，梅娘哭啼啼地找大太太哭诉，说昨晚老爷把她睡了。当时，太太的女儿小凤也在场。小凤比梅娘小好几岁，两人玩得很好，小凤经常和梅娘一起睡。她不知道梅娘一大早为什么哭？爹爹睡她，难道是打了她吗？小凤知道，爹爹有时候喜欢发脾气，喜欢打人，有时起火连阿娘都打。小凤看见，阿娘一改往日的性情没打梅娘，也没骂梅娘，只是抽一口水烟，吐出，又叹了口气，然后摸着梅娘油光水滑的头发说：“女崽哎，恭喜你了，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梅娘还哭，太太便说：“梨花啊，这样吧，我叫老爷用大花轿抬你进门，给你个名分，不让你在人前人后舍人等头。”

梨花抹眼泪不再哭，无可奈何。但从这个时候起，梨花就叫梅娘了，她在娘家姓梅。

打那以后，陈敬轩像是吸足了鸦片，异常兴奋，夜夜过来和梨花睡，颠鸾倒凤闹得一片子响。大太太那边也不安静，人像翻烧饼似地，把床板“吱吱嘎嘎”响一夜，第二天脸色煤黑，摔盆打椅的没有好言语。梅娘不再哭了，她晓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哭也无益，更何况自己不是米，是菜，是老爷迟早想吃就吃的一盘小菜。梅娘每天早上规规矩矩去向大太太请安，见了大太太心里慌慌的像是做了贼，不敢抬头正眼看，等到大太太鼻子里“嗯——”一下，赶紧退出来，躲在房里不再出门。过了些时日，梅娘收拾东西回唐坳村娘家等候老爷的大花轿。梅娘回去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得心焦火燎，日头不是日头，月亮不是月亮，生怕陈家的花轿不来，怕陈敬轩黑了心，不来接她了。梅娘想好了，再过几天陈家的花轿还不来，自己就上树去吊颈，了此残生。因为，梅娘有身孕了，而且每日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肚里不能存货。

战事日紧，早晚都能听到枪炮声，似乎炮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在山背那边响起。梅娘重新进陈家大院当了几个月的三太太，陈敬轩就带着太太慌忙去省城，留下梅娘和长工阿根守着陈家大院。陈敬轩出大门时，看见挺着大肚子靠在大门边低声哭泣的梅娘，本想伸手去捏一下梅娘红扑扑的脸蛋，弥补昨夜没跟她同床共枕道别的亏欠，也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手一甩，垮下脸说：“哭什么哭？大院不要人守啊！我要回来的。”

陈敬轩离开羊山是武汉解放前夕，也就是1949年的五月，他带着大太太和女儿小凤风一样地跟着南逃的国军去了台湾。

陈敬轩无情离开，梅娘很伤心了一阵子，整天窝在陈家大院不出门，暗自伤心流泪，感到天塌下来了一般。这也难为梅娘了，毕竟她只有十六岁，虽然有点早熟，但她这个年纪就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一般的人也会措手无策。她理解老爷陈敬轩。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处于这种情况，自己也会这样做，兵荒马乱的，怎么可能全都带了去？树倒猢狲散啊。梅娘伤心害怕的想得最多的是将来的日子怎么办？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有身孕，虽说在陈家大院生活了好多年，但当太太没几天，不说没经验管理陈家大院，就是陈家大院有多少资产都不清楚。在梅娘百般无奈的时候，好在阿根体贴人，知道梅娘内心苦楚，好像他有办法似地，很自信的样子，脸上挂着笑，走路很精神，一个人把一个大院弄得一片子响，仿佛陈家大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以往的大家气象。而且，他还想着法子让梅娘开心，说怀孩子的人不能发愁的，对伢崽不好。

看着身体健壮朴实忠厚的阿根，窝了好多天的梅娘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脸上少了笑容，就是笑也很勉强，一笑而过。她想通了，更坚定了想法：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撑下去。

梅娘十六的花季年龄过早的承受了风雨侵袭，就像刚开的花蕾还没绽放就凋谢了。

2

陈敬轩逃跑的前夕，在武汉的二房太太公开了身份，毅然地举起旗帜参加了革命队伍。二太太的反叛，使陈敬轩大为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床边竟然睡着一个共产党的人，而且好多年自己竟浑然不知。后来知道，二太太本来就是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利用唱戏掩饰身份，嫁给陈敬轩就是为了为组织筹措钱财。当然，她嫁给陈敬轩不是组织的安排，是她主动牺牲自己，属于积极靠拢组织的表现。为娶二太太，陈敬轩使了许多手段。据说，陈敬轩在剧院捧二太太的场子，每场戏下来，就甩出千元大票好几张，玩似地，一点都不心痛。话说回来，嫁给乡下土财主，也不排除二太太自己的因素，相貌出众，心高气傲，花眼朦胧，贪图享受，也是有一定的成份存在。据大太太说，陈敬轩为二太太在江边买了一套洋房，陈敬轩每次去武汉进货收账都在那里落脚。二太太曾经怀过孕，可她硬是趁陈敬轩不在武汉，自己一个人去租界外国洋人开的医院做掉了，至于为什么不生下来？陈敬轩和大太太都不知道原因。怀孕三个月，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男孩。有次陈敬轩在陈家大院喝多了酒，大骂二太太是个婊子，说真的是老话说的，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心思，他是怨二太太没把小孩生下来，断了他陈家的香火。大太太也懒得劝老爷，随他满嘴乱嗒，晓得陈敬轩最喜欢二太太，劝也没用，醉时好说，醒了就会骂自己不懂妇道，是醋罐子。这么多年，大太太管不了老爷，随他折腾，好在陈敬轩除了喜欢女人浪费钱财外，还是顾家，生意也做得好。

他们在武汉搭机去台湾时，二太太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个革命者，据说还是一个什么官儿，竟然在那种环境下和他们私下见面，还在大酒店摆酒为他们饯行。当然，陈敬轩不是国民党官员，一个土财主，在武汉一点影响都没有。那天，二太太没穿“列宁装”，穿的是一袭满是牡丹花的旗袍，楚楚动人。酒桌上，二太太落落大方，有说有笑，倒是陈敬轩显得很笨拙，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喝酒，再就是拿眼睛盯着二房看，内心很是复杂。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内心想法，如果二太太愿意跟着去台湾，陈敬轩肯定十分乐意。她是第一次见到二房，感觉二房很能说，什么话到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暖暖的有人情味，想恨都恨不起来。大太太心想难怪陈敬轩喜欢二房的，这的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角子。酒过三巡，大太太便消了多年来内心的醋意，认了二房，还叫小凤下跪拜了二娘。

酒桌散时，喝红了眼的陈敬轩问二房：“紫薇，那洋房呢？”

二太太大笑，说：“要那干嘛？早就全部献给组织了。我现在不叫紫薇了，叫红英，杜红英。”

二太太说得十分轻松，好像是献出一件衣一个罐似地。陈敬轩和大太太听了惊愕失色，心痛了好一阵子，那是几十万银子买的啊。

解放后，二太太杜红英再婚，嫁给一个南下受了伤就地任职的首长，但她不能生育，花了不少钱，吃了几条船的药，中西结合，终是难以如愿，很是可惜了。后来，梅娘从武汉回来跟阿根说起二房，梅娘说，要是二房当年来找我，我家的祖传秘方肯定能让她怀上。二房肯定知道梅娘，但她肯定不知道梅娘娘家有生男生女的祖传秘方，陈敬轩不可能跟她说过，大太太也来不及跟她说，都认为她是能生的。

当时，陈敬轩在武汉候跑时听说梅娘生了儿子，喜死，连忙就叫下人来羊山镇抱儿子。可是，梅娘抱着不到一个月大的志伟挣死挣命死活不肯让来人抱走。志伟的名字是梅娘后来自己取的。志伟在她的怀里哭青了脸，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梅娘搂得太紧。阿根见状起火了，护着梅娘和志伟，不同意来人抱走志伟。阿根平常不说话，说起话来像狼吼，声音闷闷的，脸上的模样也像狼，眼子珠红红的，挺吓人。阿根的意思很明确，要走她们娘崽一起走，崽怎么能离开娘呢？来人无法，很有点畏惧阿根，怕惹火了阿根，自己也回不了省城，只好灰溜溜的回去禀报陈敬轩。有一次志伟陪梅娘看电影，电影里有争小孩的情节，是那种夫妻不和互相争夺子女的内容，梅娘看得泪满双眼，她对志伟说：“如果有人写你爹爹派人来抢你的事情，肯定比这感人多了。”志伟扭头看梅娘，没说话，心里想，如果当初随了爹爹去了台湾，自己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陈敬轩见下人没抱回志伟，拍桌打凳，大发雷霆。大太太劝说道：“老爷你生气做什么？那崽仔抱不来也好，说不定是谁的种呢？你想下，你跟梨花才同了几次房，怎么梨花说有就有了呢？我跟你成婚三年，要不是梨花娘家的祖传秘方，恐怕还得不到小凤呢。再说兵荒马乱的，爷顾爷，崽顾崽，谁晓得明日还能不能看见日头出。”陈敬轩就不再说了，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搞不定，便消了气，赶紧叫家人收拾东西往飞机场跑。

解放战争中，炮火连天，地动山摇，陈家大院旁边的张家大屋，王家大院，不是炸垮了大门，就是炸塌了祖宗堂，而枪炮好像是长了眼似地，跟梅娘亲似地，陈家大院和她毫发未伤，连一粒枪子都没打到陈家大院的墙皮上。那段时间，心惊胆颤的梅娘抱着儿子总是跪在神龛前祷告。说来也巧，志伟一听见枪炮声就哭，像是拉警报似的，“呜啊——呜啊——”地呜个不停，可跟梅娘一跪在神龛前就不哭了，瞪着圆圆的黑眼珠盯着梅娘不眨眼，好像梅娘就是神龛上端坐着的观世音菩萨。

解放后，梅娘在陈家大院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后来，陈家大院被政府没收，母子俩被赶进了大院的披舍里。披舍以前是佣人、长工们住的，加上没有及时转出去的店铺被改造，经济少了来源，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阿根不离不弃，靠他一个人打零工拼死拼活养活梅娘母子，这样一混就是一二十年。改革开放，政府归还了陈家大院，梅娘又搬回来住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她抱养的女儿小妹。小妹是个弃婴。

阿根清楚地记得，那天黑早，天还没大亮，他像以往一样出侧门去挑水，右脚正要迈过门槛落地时，突然看见石阶上有个花包袱，吓得他连忙收脚。他弯腰低头一看，是个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他放下水桶抱着婴儿跑到梅娘的窗前说：“太太，太太哎，拣到一个伢崽，不晓得是哪个丢在门口的。”梅娘叫他抱进来。梅娘还没起床，在被窝里窝着。他抱进去，递给梅娘看，梅娘支起身子来，靠在床头上。阿根看见梅娘只穿了件绣花小衣，胳膊、胸脯皮肤雪白，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气息立刻迎面而来，这股气息好像台风，吹得阿根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梦回秦关。梅娘打开包袱，扒开婴儿的双腿，说：“哦，是个女崽。”阿根睁开眼睛去看，梅娘又说：“作孽啊，还没满月。”阿根问：“么办呢？”梅娘想都没想，说：“作孽崽，养着呗，好歹是条命。”阿根说：“你说养就养，你说算数……”阿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感觉自己不能在梅娘的屋里再呆了，连忙出门去挑水，他怕梅娘那股馨香的气息把他熏昏，做不成事了。等他挑完三担水后，梅娘站在门前抱着婴儿对他说：“叫小妹么样？”阿根一时没听懂，问：“什么小妹？”梅娘晃着怀里的婴儿说：“这女崽啊。”阿根听明白了，他说：“小妹？唔，小妹好，志伟少爷正好差个妹妹。”

梅娘听了脸上一脸的幸福。这脸色，阿根很久没看见了。

重新回陈家大院，大院兴旺了一阵子。阿根每天打开大门，洒水扫地，迎接进进出出夹着包的人，志伟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这个时候，志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这一点，羊山镇的人都说志伟不像是大财主陈敬轩的种。说陈敬轩几杀着啊，身下那玩意儿健得狠，身边几个女人都瞎的，还三不之打点野食吃，哪像志伟这大了还跟鸡仔头一色不开啼。不过，志伟有一个方面像陈敬轩，经营很不错，生意做得像陈敬轩一样好，只赚不亏，几年工夫就成了羊山镇的首富。对于这个，羊山人也有说法，说不是志伟会经营，而是陈家大院位置占得好，有风水，是招财进宝的地。一个略懂得些风水的人说，以前他们娘崽住在披舍里，不也是穷得发咳，锣罐挖得壳响，怎么不见他日进斗金呢？风水啊。当年，当年陈敬轩做陈家大院，光请风水先生就花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陈敬轩的银子这么好得吗？陈家大院的地理是四水归宕，聚宝盆啊，好风水呢。

不知是小镇发展了，还是人口增加了，羊山镇人再也看不到雾锁小镇的景象。所以，在清晨再也听不到阿根挑着水桶铁钩撞击水桶提把“咣当，咣当”的声响，更听不到阿根脚板踏在石板上“啪啪”的声音，还有以前那些沿街沿户铺店下门板的声音。阿根每天清晨不再去小河里挑水，自来水安到了灶台边。

3

羊山镇的人始终没搞明白陈家大院大门上的门环为什么不是铜的？而是铁的？按照陈敬轩的财力和喜欢张显的性格，绝对不会弃铜用铁，谁都知道铜环闪亮而经用。这是一个问题。陈家大院的大门板是用上等好的檀香木做的，三寸厚，上了好几道桐油，紫红漆刷面，怎么就用两个容易生锈腐蚀的铁环呢？这就像贵夫人一身豪华，脖子上却戴个水货假项链一样。那个略懂风水的人说：“你们懂个屁！这内面是有讲究的，是当年做陈家大院时风水大师特意叮嘱的，什么命配用什么东西，否则风水不合，适得其反。”尽管他这么说，小镇人普遍觉得还是用铜环的好，相配，顺眼。

阿根从不在意铜环和铁环的问题，他认为主人这样做自有主人的道理，而我们这些下人岂能够知道主人的意思？那是吃饱了撑着，白吃萝卜瞎操心。在阿根来说，他就是喜欢打开陈家大院大门的声音：“嗡——”。尽管声音沉闷低沉，但透露出威严和神秘，代表了大院主人的身份。而那些平民百姓的小而薄的木板门，声音虽然轻快轻盈，“吱——”，或者“呀——”的，在阿根看来总缺少份量和味道。

阿根现在每天第一个做的，也是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天一放亮就去拉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闭着眼睛听“嗡——”的声音。于是，小镇人现在时常能看见梅娘，梅娘在天气好的时候时常坐在大门口，热天摇着蒲扇出来乘凉，冬天提着炭火笼晒太阳，有时坐在门口替小妹梳辫子，小妹的辫子又粗又长，跟梅娘做女崽时一样。梅娘对镇上许多人不认识，过路的人与她说话拉家常，她喜欢搭腔，还是一口正宗的唐坳村本地腔，这个那个的蛮有味道。

梅娘明显老了，尽管她只大志伟十几岁，岁月无情，也是人们说的女人不经老，不到五十岁的人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像干丝瓜萝，一条一条在脸上爬成沟沟壑壑，全然不是当年在陈家大院当姨太太水灵灵的嫩模样。阿根身体还健，一家老小的家务活全是他一个人做，烧火做饭，打扫庭院，杂七杂八的做不完。

很有段时日，人们看到陈家大院的大门又不开了，梅娘也不出来乘凉或者晒太阳，志伟大半个月见不到人面，小妹和阿根进出都走侧门，而且头低着，脸上阴阴的挂着霜，谁也不搭理，像是又回到了改革前。

老话说得好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陈家大院出事了，说确切的是志伟出事了。志伟染上了毒瘾，而且中毒很深，一日不吸就像鬼一样叫。他的公司无法经营下去了，闭了，只剩下那个公司的牌子还挂在陈家大院的大门口。

人们知道后又用那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说：“娘卖饭的！报应啊。栽什么树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娘卖饭的……”

一镇的人都晓得，大财主陈敬轩就是吃鸦片出身的。

那段时间真为难死了梅娘。梅娘看到志伟这个样子，又急又气，人在屋里直蹦，像火烙了脚板心。气没地方出得，就大骂陈敬轩：“老死崽哎，害人啊，你个老死崽做什么要害我的崽啊，雷做什么不打你呢？电做什么不劈你呢？老天爷啊。”

    每当梅娘痛不欲生的时候，志伟像是砍了颈筋似地耷拉着头，眼睛呆呆的望着梅娘。志伟不是自己要吸毒，而是在一次在酒吧陪客户误食了毒品。开始他不晓得，后来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志伟晓得毒品危害性，自己悄悄去外地戒毒所戒过，可就是戒了又吸，吸了又戒，反反复复还是戒不掉，钱花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梅娘蹦累了，骂够了，就躺在太师椅上喘大气，她便想起了陈敬轩年轻时戒毒的情景。那时她还只八九岁的年纪，一头黄头毛。太老爷拄着拐杖就坐在她现在坐的太师椅上，拐杖直笃，包了铜皮头的拐杖笃得青石板火星直喷，“邦邦”作响。太老爷下巴上的山羊胡直翘，嘴里连连说着：“跟老子绑了！绑了！娘卖饭的！老子看你还吃不吃！”

一屋的人不敢不听，老太婆亲自动手，就用箩筐细麻绳把陈敬轩像捆猪崽一样捆在眠床边。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第三天陈敬轩过不去了，像鬼掐了喉咙管，撕心裂肺地喊，脖子伸得像鹅颈一样长，挣扎着鬼一样叫，从喉咙喊出的声音比鬼叫还难听。老太婆心痛，看不下去，眼泪直流，哭喊着：“我的崽哎，心肝肉哎。”喊着，上前就要去解陈敬轩身上的绳索，太老爷一拐棍打过去，打在老太婆肥肥的屁股上，老太婆“爷呀——”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太老爷吼道：“娘卖饭的！哪个管，老子就打死谁！”

梅娘也学太老爷，在家里悄悄地叫儿子志伟戒毒。志伟很懂事，再也不出门，在家里忍着。可忍不得多时，烟瘾发作，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从床上滚到地下，在地上像孙悟空翻筋斗，眼泪鼻涕一塌糊。梅娘看见儿子可怜相，也不责怪儿子，就紧紧抱着志伟，一边流泪一边劝：“好崽哎，忍下啊，你爹爹以前也戒过，不也戒掉了？娘晓得崽是好崽啊，你比你爹爹强，从小就吃了那多苦，苦过的人就坚强，过得去的啊，过了几日就好了啊？崽哎——”

听见梅娘如泣如诉的话语，志伟就咬着牙坚持，嘴唇都咬出了血。可坚持不了一刻钟，又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梅娘实在是按不住儿子，就双拳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志伟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地磕头，磕得石板“邦邦”响。梅娘看见儿子头磕出了血，就抱起志伟，嘴里说：“崽哎，前世作了恶啊，报应啊。崽呀，我们不戒了。”她掏出300块钱给志伟，志伟接了钱，鼻涕都不擦，像风一样一射就出了门。

小妹看见了，她对梅娘说：“我的妈呀，您这样哪行啊？您不狠心，哪是个完呢？这是无底洞啊。”

    梅娘生气了，她说：“什么完不完的！死女子，你给我听着，你不管可以，我不怪你。但是，不准对外说！你哥以后还要做人的！”

小妹无可奈何，再也不敢多说话，不忍心还是放下一千块钱上班去了。小妹在修配厂做工。

梅娘独自坐在堂前仰头叹气时，看见漆黑的楼板方上有只壁虎。那壁虎土黄色，一中指长，没有尾巴，趴在那里动也不动，不像是活的。梅娘看见壁虎，突然想起当年老爷陈敬轩戒毒时，她也看见一只壁虎，只是那壁虎不在楼板上，而是爬在墙壁上，当时她吓得一声尖叫，太老爷就提着拐棍走过来，用拐棍铜头猛地一敲，敲断了那只壁虎的尾巴。那壁虎一钻就不见了，钻到墙缝去了。梅娘想，过了几十年，壁虎还没死？还是原来的那只壁虎吗？梅娘想到这，心里有些打鼓，发起怵来。儿子吸毒，难道是老家伙的遗传？或者是这只几十年不死的壁虎作怪？她听老人说过，世间不管什么东西，时间一长就成精成怪。难道是这只断了尾巴的几十年的老壁虎在作怪？

梅娘是不知道大门铁环的故事，如果知道，她肯定要怀疑儿子吸毒是不是用错了铜环铁环，如果是用错了，梅娘会毫不犹豫把铁环敲掉，就是拆了大门也不可惜。她甚至怀疑过陈家大院，是不是老宅在作怪？很显然，陈家大院有些年头了，屋里少见阳光，住的人又少，缺生气，大门又很少打开，不通风，自然而然阴气太重。

人在万般无奈之时，什么东西都会成为怨恨对象，或者是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志伟吸了毒重新回到屋里，四仰八叉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梅娘想起壁虎，就站在他的床前用手指指着楼板方的那只断尾壁虎，梅娘的意思是叫志伟去打壁虎。志伟打开眼皮看了一眼，懒得动弹，说这是迷信，壁虎不是害人的动物，专门吃蚊子的，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看见儿子这般，梅娘很无奈。突然，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是该去趟庙里，求菩萨保佑。她在内心说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怎么没想到呢？到现在，梅娘只有寄托法力无边的菩萨来拯救自己的儿子了。

她看着瘦得没有人样的儿子，又忍不住流泪，最后叹口气，还是把小妹给的钱放在他的枕头边。

坐在门外，梅娘想以前那个老死崽也吸过鸦片，毒瘾也大，后来不也戒了，儿子比他强，怎么就戒不了呢？想来想去梅娘想不通，最后归咎于这是命，这辈子自己就是受苦受难的命。想到这些，她更加坚定了去庙里求神拜佛。

    梅娘拖着小脚独自一人爬山去了几趟大王山的天王殿，小妹要扶她同去，梅娘坚决不同意，说求神拜佛要心诚，否则不灵。小妹无法，只得让娘独来独往。神求了，佛拜了，可志伟依旧原模原样，不吸就是鬼。梅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什么太师椅，红木桌，那一对她和老爷圆房时陈敬轩从省城带回的青花瓷瓶也贱卖了，梅娘甚至还想把陈家大院也卖掉，可她下不了决心。阿根也不同意卖，说这是祖业，总要为后代留点什么。阿根知道梅娘为难，自己也尽力，快六十岁的人出去打零工，挑泥上墙，驮水泥包爬楼梯，收工路上见了废纸壳、饮料瓶、易拉罐，都拣，聚了去卖钱，所有的钱都一分一厘交给梅娘。每当他把那些毛票递给梅娘时，梅娘心里很难受，她说：“根哥，难为你了，这个讨债崽拖得你也不得安宁。”

阿根笑笑，说：“太太，志伟是好崽，会过这个关节的。”

一天傍晚，梅娘从外面回来，迈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志伟扶着脸色苍白的梅娘，她对儿子说：“这是300块钱，给你。”

    志伟问：“妈，哪来的钱啊？”

梅娘凄惨一笑，说：“这是妈卖血的钱。崽呀，你妈只有这个办法了……”

志伟一听，一笃跪跪在地上，头连连地磕着，哭着说：“妈，我不是人啊。”

梅娘也跪着，娘崽抱着大哭一场。

4

梅娘求神拜佛不行，志伟自我戒毒无效，梅娘越来越感到事情严重了，晓得自己就是拼着老命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更可怕的是时间一长，儿子的命难保。一段时间，梅娘坐立不安，心急火燎，吃不香，睡不眠，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救志伟。于是，她便和阿根商量怎么办，她现在也只有阿根一人可以依靠了。她决定带志伟到武汉去戒毒，询问阿根的意见。阿根说早该去的，志伟一定能过这关。当然，他知道梅娘做出这个决定很难，难就难在怕别人知道志伟在吸毒，怕志伟以后难以做人。

第二天鸡叫三遍，梅娘带着志伟走时，阿根要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梅娘想了一下，说：“算了，走侧门，不是么好事。”

她们就从侧门出去，阿根站在侧门边，扶着冰凉的大理石门柱，看见梅娘搀着志伟走在静悄悄的石板街上，老泪纵横。这时，羊山起了雾，雾迷茫了梅娘和志伟的身影。同时，浓雾笼起阿根像大院一般陈旧的记忆。梅娘这是第一次走侧门出门，以前梅娘每次出行，都是大门敞开，轿子候着，只差没鸣锣开道，从来没有像这次狼狈不堪。

梅娘和志伟走到车站时，天还没大亮。她们在路上没踫到什么人，只遇到挑菜贩卖的阮作夫。作夫算得上是熟人。作夫停下脚亲切地问道：“梅娘，娘崽这早去做乜啊？”梅娘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边走边说句去省城走亲戚。作夫把担子换了一下肩，看见梅娘这种态度，感到一大早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有些不快，就冲着梅娘俩人的背影说：“走个卵亲戚！一世改不了臭太太的脾气。”

作夫以前常挑着菜担上陈家大院去叫卖，大概是知道了志伟吸毒的事，为梅娘作急，想说几句好话，宽宽梅娘的心，套个近乎，日后好销菜，没想到热脸挨了冷屁股，气不打一处来。

阮作夫一小贩，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遇到不愉快，骂上一句算是出了一口气，并不十分计较梅娘的态度，更何况梅娘还是他的大主顾，昔日志伟开公司，生意红火，每日一担菜大半卖给了他们。所以，阮作夫走了几脚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但他想到一个比这更严重的问题，今日没开好张，今日一担菜肯定卖不出去。阮作夫挑着担子在无人的街上扯着喉咙大声喊道：“刚扯的萝卜白菜啰，便宜卖啰……”

正在开店门的王小二听了好笑，骂道：“贩菜阮，黑清早喊个卵啊？别人都冇起床，鬼来买你的菜啊？聒煞人！”

阮作夫笑道：“怪你屁事？老子高兴就喊，就是要聒煞你，么样啰？”

阮作夫的想法很简单，大声喊几句，把霉气喊走。

……

光阴似箭，几个月在阮作夫每日一担菜和王小二打情骂俏中一晃就过去了。陈志伟在省城武汉成功戒毒，但他再也没有回到羊山镇，而是在县城落了脚。他不仅没复吸，而且又成了老板。志伟在省城戒毒吃了不少的苦，要不是梅娘一直在那里陪着，医疗再先进志伟也戒不了毒。

梅娘带志伟在武汉戒毒用的钱都是找二太太杜红英借的。梅娘去武汉前就想好了，而且还有好几个预案。万一二太太找不到，或者二太太不认，不肯帮忙，梅娘会去实施第二个和第三个方案。梅娘会去找以前和陈敬轩做生意的武汉商人，这些商人以来羊山都在陈家大院住宿。梅娘想好了两个，一个是年年来羊山进茶叶的李老板，另一个是销鸦片赚足了羊山钱的黄老板。这两个老板和陈敬轩是穿一条裤子屙尿泡得饭的朋友，每次都是喝得酒醉醺天。梅娘相信，这两个人如果还在，他们不会不帮忙。

也不知道梅娘在大武汉是怎么找到二太太的？二太太又怎么肯借钱给她？应该说，梅娘和二太太根本没有见过面，除了陈敬轩这层关系，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边。梅娘后来回来对阿根说：“二太太现在是个大硕的官啊，住在军区休干所里，独房别院，门口还有站岗的，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当戏子的样子。二太太很富态呐，说话慢条斯理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一脸的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城市人就是不同，气派得很，我跟她说话没得底气，心下发抖，生怕她拒绝我。可惜我找她去晚了，要不然我真的要帮她的忙，让她生几个伢崽。要不是二太太帮忙，志伟还真的戒不成毒。”

二太太不仅肯借钱，而且还亲自跟戒毒所的领导打电话，戒毒所的人很听她的话，对梅娘母子格外照顾。二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梅娘一直没想通，阿根说：“少爷毕竟是老爷的儿子，她没为老爷留下后，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是有一点亲情吧，如果二太太不改嫁，她还是少爷的二娘呢。”

还真亏得有杜红英的帮忙，在武汉戒毒时，梅娘抽空去找了李老板和黄老板。找他们还是想借钱。她怕二太太不肯再借，或者无力再借，怕志伟戒毒前功尽弃。李老板找到了，李老板现在住在汉正街不远的侧巷里，以前硕大的茶庄早就改造了，他在街道小工厂当工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家人勉强过日子。李老板现在还梳着大背头，头发不多，稀稀疏疏能看见光亮的头皮。李老板除了说话的口气和说话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做脚做手，还是武汉人千年不变的那种德性，谁也看不出来以前曾经是左右武汉茶叶市场的风云人物。黄老板不在了，武汉一解放就被政府镇压了。李老板说：“个驳马的，那家伙活该！他害死多少人啦，尽赚没良心的钱。枪毙还是好的，该你姆妈的千刀万剐！”

梅娘看见他这种情况，没开口向李老板借钱，估计开口也难，就是念旧情肯借，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阿根没对两个老板的命运过多的感叹，而是在心里哀叹梅娘。想着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颠着一双小脚，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武汉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阿根听过打鼓说书，他认为梅娘就是古书中的悲剧人物，像什么孟姜女、秦香莲和小白菜一样，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秦香莲衙门敲鼓告怨状，梅娘这是叩头作揖救儿子。阿根想：古今同理，家道不幸，女人作孽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志伟在武汉戒毒的时候，台湾的陈敬轩回羊山来探亲了。陈敬轩是一个人回来的，女儿小凤未获批准，大太太永远回不来了，大太太去台没几年就病殁了。陈敬轩在台湾还做生意，又娶了太太，只是这个军官的遗孀和二太太杜红英一样不能生育。回大陆时，小凤一路哭着送陈敬轩到桃园机场，哭着要来看她的梨花姨。

白发苍苍快八十的陈敬轩拄着拐杖站在陈家大院门口，两行老泪挂在脸上。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阿根看这老头感到奇怪，起身走近一看，一眼认出了陈敬轩。他慌忙弯腰喊着：“大老爷，老爷您回来了？”

陈敬轩一时没认出阿根，他说：“你是……”

阿根说：“老爷，我是阿根啊。”

“阿根？唐坳村的唐阿根？”

“是啊，是啊，当年是老爷把我接过来的。”

“哦，你……”

“我一直住在陈家大院，一直陪着您的三太太梅娘。”

“梅娘？是梨花？梨花她还在？”

“在，在啊，托老爷的福，好着呢。”

阿根脱口说出托老爷的福就后悔了。心想：托你什么福哦，梅娘这一辈子都被你害惨了。

阿根搀扶陈敬轩进了陈家大院，是从大门进的。陈敬轩一进大门，很是激动，拄着拐棍笔直向最内层的祖宗堂走去，年轻二十岁的阿根都跟不上陈敬轩的脚步。在神龛前，阿根扶陈敬轩跪下，又点燃三支香递给陈敬轩，陈敬轩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拜，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等陈敬轩拜完，阿根接过香插进香炉，又从台上拿起五百响的鞭炮去天井点响。阿根转身再回时，陈敬轩还跪在那里，阿根知道陈敬轩起不来，便走近搀起他，扶他到一边在火椅上坐了。如果是以前，陈敬轩敬完祖宗就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茶，抽水烟。可现在不可能了，檀香木的太师椅被梅娘贱卖了。

阿根开始是站在一边陪陈敬轩讲话，陈敬轩叫他坐。阿根顺手拖把和陈敬轩一样的火椅准备坐下，但他想到了什么，马上放下火椅，又去墙角落提起一个小木凳崽在陈敬轩的下方坐了。

陈敬轩看见陈家大院空荡荡的，一幅颓废景象，唏嘘不已。阿根跟他从头到尾说了自打他走后陈家大院的情况，陈敬轩听了一时流泪一时叹气，他们从下午头一直说到天黑尽。晚上，阿根去街上买了十个正宗的杨芳巴坨（巴坨：当地用薯粉做的像北方水饺一样的食品），他知道陈敬轩以前最喜欢吃这个。陈敬轩见阿根只买十个巴坨，自己吃中午的剩饭，掏钱要阿根再去买，也吃巴坨。阿根笑着说：“嘿嘿，老爷啊，我还是吃不得巴坨，一吃巴坨就屙肚，一塌稀，我就是贱命。”

陈敬轩盯着阿根看了半天，也不再说，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香喷喷的巴坨。然后，阿根去关了大门，陈敬轩就在梅娘的房里歇了。

一夜工夫，也不知陈敬轩一夜想了些什么，清早一起来就要走，说要去省城武汉。阿根不懂，昨晚说好了的，今日中午请亲房叔侄和陈敬轩羊山的好友聚下，吃个饭，叙叙旧，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当然，阿根理解陈敬轩，风烛残年，梅娘在武汉，志伟在那里戒毒，时隔几十年，难免让他牵挂。

陈敬轩走时，给阿根一张银行现金支票，数字大得吓人，阿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陈敬轩叫阿根转交给梅娘。

事后，阿根得知陈敬轩根本没去戒毒所看望梅娘和志伟，而是直接飞回了台湾。陈敬轩在武汉待机时，去了江边溜达，看见原来给二太太买的小洋楼还在，就想去找下二太太，但想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放弃了。

阿根跟梅娘说这事时，梅娘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老死崽，不见也好。”

阿根想了又想，总想不出陈敬轩为什么不去看望梅娘和志伟。最后，他想起当时和陈敬轩说起家里添了人口，拣了小妹，当时陈敬轩脸色陡然变了，手上的拐棍还笃了一下，眼色很复杂。难道是为了小妹的缘故？怀疑小妹来路不明？阿根又想起陈敬轩离开陈家大院时，陈敬轩当时摸出两张现金支票，但他迟疑了半天，只给了他一张，说是给志伟。阿根想，那张可能是要给梅娘的。

这些事阿根没敢跟梅娘细说，闷在肚里，怕梅娘听了生气。

梅娘把钱给了志伟，志伟就用这笔钱还了二太太的钱，在县城买了一栋别墅，重开了公司。志伟把小妹接来了，梅娘住一楼，自己住二楼，小妹住三楼。本来要阿根一起来的，阿根说什么都不肯来，当时梅娘也不想来，但她看见阿根一头白发，就不说了。志伟也不强求阿根来县城，心想陈家大院不能丢，阿根守着陈家大院也好。

不久，阿根去了趟县城，这是他时隔几十年第二次走出陈家大院。梅娘叫他去喝志伟的喜酒。志伟和小妹结婚，按照梅娘的说法是圆房。

志伟和小妹圆房是梅娘一手操纵的。志伟开始不同意，他认为小妹就是小妹，虽说不是同胞兄妹，但胜似同胞兄妹，要找老婆，肯定要找别家的女崽。那天，梅娘一说这事，志伟头就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道：“妈呀，亏你想得出？”

梅娘眼睛一横，说：“做什么不行啊？当年我收养她就是为你准备做老婆崽的，不信你去问你根叔，看他怎么说。”

“不用问，我相信，但是我……”

“我个屁！长大了就不听娘的话了是吧？跟你说，过两日就圆房，把你根叔接来喝喜酒！”

志伟不敢跟梅娘顶嘴，从来不敢。他心里想，我就不同意，看你怎么办，总不能捉着牛牯硬上架吧？

梅娘晓得志伟的德性，她又找小妹谈。小妹一听脸就红了，脸上顿时红得像她没见过面的二娘化了大妆在台上表演。小妹害羞地喊句：“妈呀——”

“妈什么妈？你小时候就是你哥把你抱大的，是你哥把你背大的，你是跟你哥一起睡大的，怎么？你不喜欢你哥啊？没得你哥还有你？没得话说得，听妈的，过几天就跟你哥圆房。”

“不是，我是说我哥他……他能得不？”

“傻女崽，你不晓得主动一点啊？你哥那德性你还不清楚？还要我教你？”

小妹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又加浓了一层。她不搭话，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默认了梅娘的意见。

5

小妹从小就喜欢志伟，一起玩，一起睡。她晓得羊山的风俗，晓得自己迟早就是志伟的人，就像当年老爷收梅娘一样。她懂事早，八九岁就来了潮讯。记得第一次来好事，经血把裤头染红了，她无所谓，又不疼，又不痒的，倒是把志伟吓得半死，他爬起来喊着跟梅娘说：“妈，妈，小妹出血了，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打小妹的，是她自家出了血。”梅娘看了大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陈敬轩睡了吓得要死的情景。不过，梅娘从此不让志伟和小妹再一起睡了，分了床。后来，小妹出落得比梅娘年轻时还漂亮，镇上有好几个条件不错的人家纷纷上门讲亲，不说梅娘不答应，就是小妹当面都是一口回绝。镇上还有个副镇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痞，油嘴滑舌地做不了正经事。有一次晚上把小妹哄到小河边，说是要跟她谈恋爱，一见面就要亲嘴，小妹不能，要走，那小子想霸王硬上弓，搂着小妹往地上倒，小妹不晓得哪来的劲，推开他不说，还把那小子的脸抠成了大花猫。小妹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只想好说好散，但那小子一句话说得她怒火万丈。那小子说：“装什么正经啊？你跟志伟睡都睡了，我睡一次不行啊？”那小子自觉理亏，再也不敢找小妹了。其实，那小子不知道，小妹也不知道，不说小妹不同意，就是同意都没有用，梅娘在后面跟着呢，万一小妹吃亏，梅娘自然会立马冲过去。自打小妹长成，一些人家上门求亲，梅娘就把小妹守得死死的，像在监狱坐牢，进出都报告。当然，小妹不知道，梅娘也不知道，梅娘一出门，阿根在后面跟着。

跟小妹谈后的当日夜里，梅娘一夜没睡着，竖着耳朵听楼梯响，有几回还爬起来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扭着头朝楼上看，看了半天还是没动静，气死，想上楼去，但她没去。上了床还是用心听，可一夜没听见一点响声，倒是听见几只老鼠在三更时分在客厅里追来追去，“吱——吱——”地叫唤，不知干什么勾当，叫得她心烦，烦了一夜晚。梅娘想：这死崽头真的不像他爹？他爹健呢，他爹……

第二天晚餐，梅娘叫小妹做了几个志伟最喜欢吃的菜，辣椒炖小河鱼，糖醋排骨，爆炒黄鳝，凉拌牛肉，油炸花生米，等等一桌。她亲自提来一瓶自制的药酒，要志伟陪她喝酒。志伟说：“妈，你能喝吗？”梅娘说：“能喝吗？你不见得喝得赢我。不过，我老了，不能多喝，我喝一点点。”她叫小妹也喝，小妹直摆手，说我真不能喝，比不得妈的，梅娘不能，硬逼着小妹喝了两杯。于是，梅娘和小妹想着法子劝志伟喝，志伟一刻时就红脸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梅娘看志伟喝得差不多了，冲着小妹头一歪，意思是叫小妹送志伟上楼去睡觉。梅娘还朝着小妹丢了个眼色，小妹脸一红，头一点，意会了，便起来扶着志伟上楼去了。

这一夜，梅娘早早就睡着了，睡得很好，很香，很甜，这不光是酒精的缘故。第二天清早，小妹来伺候梅娘起床洗漱，小妹说：“妈呀，你昨夜打鼾呢，鼾声好大的，像打雷，嘻嘻。”

梅娘不回答鼾声的问题，而是用眼睛在小妹的脸上扫来扫去，就像日本鬼子用探雷针探地雷，扫得小妹脸上一片红云。梅娘问：“怎么样啊？”

小妹晓得梅娘要问什么，脑子里一下涌出志伟哥劲好大，一夜要好几回的话，但害羞，说不出口，也知道这不是女伢崽对娘说的话，便头一低，说句不跟你说，扭头就朝楼上跑，两根大辫子在屁股后头直甩，忘了伺候梅娘。

梅娘晓得了，喜死，连忙起来洗漱后到神龛面前跪下，嘴里念道：“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啊，我陈家要有后了……”

……

    娘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回去呢？在志伟的记忆里，羊山是母亲的伤心地。可以说，母亲在羊山是顶着苦风，淋着苦雨，趟着苦水，一生就像是浸泡在药罐里，苦透了。羊山除了苦，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老人家怀念的。

    关于母亲所有的故事，志伟都是听阿根说的。

过去的往事，梅娘从不跟他说起，阿根跟他说他母亲时也是含含糊糊的说个大概，但志伟晓得母亲这一辈子在羊山受尽了罪。所以，当母亲在病床上说要回羊山，他很是吃惊，实在是想不通。自从母亲把他带到省城戒毒，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逢年过节叫他打电话问下阿根，再就是要他回羊山给阿根送一些钱过生活。每次梅娘都说：“别的不管，你根叔你是要管的，他为了你陈家，一辈子不容易。”

去年中秋，梅娘身体不好，在医院住着，她硬要志伟回羊山去看阿根。志伟不想去，担心她的病。梅娘发火了，拐杖笃得“邦邦”响，她骂道：“老娘死不了。剁头崽！没得根叔哪来的你？忘恩负义是吧？”

那夜，志伟和阿根坐在陈家大院天井边赏月，吃着月饼，喝着谷酒，两人聊了大半夜。志伟说根叔你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阿根说：“大少爷，我算得了什么，你娘那才叫苦呢。小时遭孽，没多大跟了陈老爷，一天福没享，跟着倒霉，每次运动都挨整。唉……”

志伟知道，母亲除了陈家大院，还有唐坳村的娘家，阿根算是最亲近的人了。志伟今日才知道，阿根能喝酒，酒量还不小。几杯酒下肚，烧着了志伟像梦一样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以前冬天的夜晚，在陈家大院，梅娘经常和阿根并排坐在火塘前，火塘上的吊锅里滚泡泡的炖着干鱼烤，辣椒皮，干豆腐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有时梅娘还唱唐坳村腔调的山歌，什么十劝郎、九叹姐之类的情歌。那时候他小，伢崽卵一个，不懂得歌词的含义，只觉得好听。有时实在是熬不住了，要困，就在梅娘的怀里睡，没听两句就睡着了，后来被尿胀醒，他们俩个还在喝酒，还在对歌。后来梅娘抱他到床上去睡，就不知道情况了，第二天一大早，只听见阿根挑着水桶还在哼着山歌。

志伟想：当年真亏得有阿根，要不然梅娘和自己真不知道怎么渡过那些日子。

阿根最疼志伟，一向把志伟当老爷服侍，他从不直呼志伟的大名，张口就是少爷。志伟有时笑着对他说：“根叔，现在不行这个，叫我志伟就好。”阿根当面点头称是，转背就忘了，还是“少爷，少爷”的叫。

阿根一辈子对志伟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只有一次对志伟大声叫过一回，喊了志伟的大名，叫声里明显带着责备和迁怒。那是在羊山镇陈家大院时，也就是志伟开贸易公司不久，阿根路过志伟的办公室，看见志伟正和他聘请的兼职女会计调笑，言语很是放荡。阿根本来是走过了的，他突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陈志伟！”

志伟第一次听见阿根这么叫他，很是吃惊，不亚于睛空听见一声雷，顿时愣在了那里。那女会计马上意思到阿根的意思，埋头打算盘，算盘珠子瞎拨得一片乱响。

阿根看见志伟的窘相，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本来就没想好要对志伟说些什么，只是一时性急喊了一声。志伟回过神来，问道：“根叔，有事吗？”

阿根急中生智说：“你妈……你妈叫你去。”

志伟就出门去内重的屋里见梅娘，梅娘很聪明，马上晓得了阿根的用意，随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打发了志伟。事后，梅娘问了阿根，阿根便把那会计的情况说了，说那会计太漂亮，太风流，不是正经女人，会害志伟的。梅娘对会计一无所知，但知道阿根是为了志伟好。她说：“是啊，志伟大了，帮我看紧点。”

老人说：不爱说话的人眼睛毒。阿根果然没看错那漂亮的会计，后来志伟吸毒，很大程度上跟她有关。那次志伟在酒吧误食毒品，会计在场，而且客户也是她介绍带去的。就在志伟被毒品折腾得要死要活时，那会计在一次公安机关打击黄赌毒时被捉，据说她参与贩毒，从中谋利。

事后，梅娘只说了一句话：“娘卖饭的，跟老爷一色的货！”

阿根听了很惊讶，惊讶的是他第一次听到梅娘说脏话，骂人。

6

小妹不能陪梅娘回羊山，小妹大肚婆娑的快要生了。小妹要去，梅娘不让，说是在路上生了怎么办？小妹就要哭，如果是平常，梅娘肯定要骂她。梅娘说：“好女崽，不哭啊，好生照顾自家，好生为陈家生个大崽筒，你以后就跟我一色，就是陈家太婆了。”说着，梅娘自己笑了。梅娘自打他们圆房时笑过，后来一直住院，病着，难得有笑容，似乎是笑容被护士的针打跑了。

小妹突然发现梅娘的笑跟以前有所不同，这不是这多年见过的梅娘的笑，但又说不清楚这笑是哪儿的不同，总觉得有些问题，不对劲。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一阵肚痛。梅娘和志伟吓得不得了，问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去医院？小妹搂着大硕肚说：“还没到呢，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小妹坐着休息一下，肚子不痛了，她说：“肯定是这个调皮崽舍不得阿婆走，在跟我提意见呢。”梅娘和志伟听了都大笑。小妹感觉梅娘此时的笑才是梅娘的。她对志伟说：“放心吧，早去早回，照顾好阿妈。”

车进羊山镇境内，志伟看见母亲异常地兴奋，不断地扭头看两边的风景，嘴里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志伟想：如果这次回来能使母亲身体好起来，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自打梅娘搬进县城居住，身体就差了，不是头痛发热，就是腰酸背痛，没得一日舒畅的，特别是包办志伟和小妹的婚事和做完六十大寿就一病不起，医院就成了第二个家，三日两头往医院跑。梅娘很迷信，责怪志伟，说不做寿的，这回好，做出病来了。当然，她嘴上说是说，心里还是高兴的，晓得志伟和小妹俩人孝心。她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查出是什么病，每日就是心口痛。

志伟和小妹很为梅娘的身体着急。志伟对小妹说：“县城比羊山条件好，老人家怎么就喜欢生病呢？”小妹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志伟不同意小妹的说法，心想县城隔羊山几脚远，水土就差得这远？有几次他想把母亲送回羊山去，但担心梅娘的身体，再说阿根年纪也大了，很难照顾母亲，不放心，终是没有下决心。

前几日，梅娘觉得好些，便跟志伟说要回羊山去一趟。志伟和小妹都反对，说这大年纪了，又在病中，经不起路上颠簸。志伟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可梅娘要死要活就是要回去，他们不答应就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志伟只好亲自开车送梅娘回羊山。

    车进羊山镇，过南门桥，走上羊山大街，志伟扭头看母亲，不知梅娘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老人家双眼微闭，脸上似乎在微笑。

    车到陈家大院门口，志伟看见阿根正坐在墙边晒太阳。志伟刚下车，阿根就跑了过来，说：“大少爷，太太回来了？”

    志伟笑着问：“根叔，你是怎么晓得的？”

    阿根“嘿嘿”直笑，他说：“昨夜梦见老太太要回。”说着，阿根忙着去开大门。

    志伟绕过车头去扶母亲下车，拉开车门喊了几声，梅娘都没答应，连喊几声，发现母亲去世了，志伟就放声大哭起来。

阿根很镇静，他似乎是知道梅娘必有这种结局。他忍着悲痛，含着泪和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把梅娘抬下车，从陈家大院大门进，进屋时，陈家的亲房点响万字头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子响。这是梅娘最后一次进陈家大院，就像当年盖着大红布被人扶进陈家大院，只是这次梅娘是被人抬进陈家大院。

大伙把梅娘放在祖堂前右边架好的铺板上，这床铺板是梅娘睡了几十年的铺板。随后，阿根打开梅娘带来的大包袱，吃惊地发现包袱里是一整套寿衣，有衣，有裤，上七下五。有鞋，有袜，甚至还有小手帕、小纸扇。还有七粒米，七片茶叶，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钿。

阿根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志伟说：“大少爷啊，莫哭了，太太是早就做了准备的啊。”

正当志伟和阿根把梅娘放在铺板上落定，小妹打来电话，说是生了，是个儿子，六斤七两，小妹还要志伟在电话里听儿子扯着喉咙的哭声，儿子的哭声响亮，“呜啊——呜啊——”地震得耳朵发麻。志伟看着床铺板上躺着的梅娘，更是伤心欲绝。他脑子里一个奇怪的想法闪出：儿子是晓得了梅娘升天了，赶着出来为阿婆一哭？

阿根拍着志伟的肩膀说：“崽哎，好啊，恭喜你做爹了，这是太太投生了，太太有福啊。”志伟眼泪婆娑看着阿根，像是不认识阿根似地。他想：梅娘投生？儿子是梅娘重生？不可能的。他看过电影里表现人死投生的情景，人死的那刻瞬间进入孕妇肚子里，然后新生儿“哇哇”而出，而梅娘谢世是从进羊山开始的，到小妹生产该有个把时辰了。如果梅娘投生，应该早就投胎了。同时，他还想到，电影里投生时一片红光闪烁，刚才自己只顾悲哭，不知道天空是否闪过红光？他抬头望晒箕大的天井，天井的天色黄昏色，灰蒙蒙的。不过，他愿意阿根的说法，儿子就是梅娘投生，儿子以后肯定幸福，苦了一辈子的梅娘下辈子应该幸福。

志伟还在哭，阿根说：“少爷，莫哭，明天有你哭的日子，现在要做事了。”

志伟就向他下跪，说：“根叔，我年轻不懂事，一切由您老安排，把我妈的后事办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阿根拉起志伟，眼睛里尽是泪，嘴里说：“好崽，好崽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在阿根的安排下，请来的阴阳先生到陈家祖坟山用罗盘定好了安葬地点，又坐在堂前排了梅娘的八字和去世时辰，看犯不犯七，眯着眼睛掐着指头推算了入殓和出殡时间。这当儿，几个汉子用大麻绳索把老早准备了的棺材从楼梁上小心翼翼地吊下来，放在四条长条凳上，陈家的几个亲房叔侄细细的擦干净，老棺材就像是新打的，熠熠发亮，四担陈年干石灰也从一重的厢房挑到祖堂前的墙边。棺材和干石灰是梅娘和阿根二十年前就备下的。明日大殓。

夜深人散，一切准备妥当。

阿根叫志伟进屋歇息，自己守灵。志伟说要陪，阿根不让，就说就让我陪太太最后一夜吧。志伟想了下，就不再坚持。

阿根在梅娘供桌前跪下，燃着了一支香，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然后，他起身坐在梅娘的旁边，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睡着了的梅娘。过了一会儿，阿根掏出梅娘留给他的存折，凑着光亮看了一下，想到自己和梅娘，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小声哭道：“三妹，你这是何苦呢？梨花，你害死我呀……”

    阿根独自哭了一阵子，感觉心里堵得慌，喝了一口水，好些，就坐在那里默默想。陈家大院的点点滴滴就像放电影一样从头到尾的过一遍又一遍。下半夜时分，阿根轻声对梅娘唱着羊山腔的山歌——《梁山伯与祝英台》：

“……

 五叹中途在河坡，好比织女隔天河，牛郎站在河东岸，织女站在河西坡，两下人和命不和。

 六叹分别转杭城，先生一见问几声，满堂学友齐笑我，山伯落在冷水盆，哑口无言不做声。

 七叹贤妹女姣莲，好比山上一根藤，青藤有心来缠树，行程路上说千般，只怪山伯命无缘。

 八叹贤妹泪满腮，哪怕仙女下凡来，月里嫦娥我不爱，纵有美貌也无才，哪有贤妹这样乖。

 九叹贤妹哭啼啼，今日与妹两分离，好比风筝断了线，水流东海再不回，除非梦里在一堆。

 十叹流泪在胸膛，山伯一定命不长，倘若回家有差错，到我灵前吊支香，念在结拜同学堂。

……”

天亮时分，半山镇奇怪地又起了雾，雾好大好浓，这雾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白纱帐子，罩住了整个陈家大院，罩着垂头伤心的阿根，罩着床铺板上静如处子的梅娘。

中篇小说                   梅娘

                         （阿木）

1

雾还没散去，陈家大院便传来铁钩撞击水桶提把的声响，“咣——当，咣——当”，声音清脆而亲切，这声音使羊山人想起镇上以前的打更人。那个敲梆的拐脚朗如果现在还活着，今年该有七十岁了。听着“咣当”的声响，羊山人就知道陈家大院的阿根出来了。阿根照例会挑着水桶从侧门出来，走下三级台阶，然后一侧身沿着窄窄的石板小巷去河边挑水。阿根的脚板在青石板上踏出的声音和铁钩打击水桶的声音很合拍，“啪——，咣——当，啪——，咣——当”。阿根跟敲梆的拐脚朗一样守时，无论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挑三担水。这个时候的阿根很年轻，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像街上一溜溜的石板。

也就是这个时候，羊山镇一溜街的店铺伙计们仿佛像是听见了起床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下着自家店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大门边摞好，然后洒水扫地。往往他们把这些事做好，雾就散了，天就大亮了，一些早起的大娘大婶子们挽着小竹篮去菜市场买小菜，或者去街尾胖子五那里去买过早的油条，豆浆。

阿根挑完水不用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陈家大院的大门是很少打开的。阿根平常都从第三重的侧门进出。大院的主人梅娘也不用起早床去买菜或者买油条、豆浆，早中晚三餐都是阿根弄，口味很合梅娘的心意。早年，陈敬轩老爷在羊山的时候，专门送阿根去武汉餐馆学过红白两案。梅娘起得比较晚，一般是太阳照在了窗台上，这个时候阿根会在窗户外轻声说道：“太太，起了吗？早点要凉了。”过半个时辰，等阿根端着早点进屋时，梅娘就坐在大桌边了。梅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在大院里。她自己会安排生活，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打发时光，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就像大院后面的无风的小河，波澜不惊。

羊山镇的人只见过梅娘三次。一次是梅娘头盖大红布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一次就是梅娘哭丧着脸站在大门口送陈敬轩去省城，再一次是梅娘抱着儿子志伟在门口迎客做满月。这三次都是在陈家大院的大门看到梅娘的，也就是说，陈家大院的大门也就是这三次才被打开过。最后一次看到梅娘，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便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在羊山镇露过面。

陈家大院是羊山镇大财主陈敬轩的。当然，严格地说现在是梅娘的。陈家大院白墙黑瓦，一进五重，十分豪华。大院里的石雕、砖雕和木雕做工精细，雕花刻画，五彩缤纷。羊山人说起陈家大院，嘴里潽涎喷水骂出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娘卖饭的！吓死个人，做大院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啦，三座砖瓦窑整整烧了三年啦，黑烟直冒，娘卖饭的！哪个能比？”

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会做生意，他有店铺十几家，经营茶叶、火纸、苎麻等当地农副产品。然而，羊山镇人说，陈敬轩做这些生意不足为大财主，最来钱的是贩卖烟膏。陈敬轩以前吸过鸦片，后来戒了，他晓得鸦片赚钱，但他自己不开烟馆，镇上的几家烟馆全进他的货。

梅娘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之前就是陈敬轩的人，她是陈敬轩大房太太的贴身丫鬟。陈敬轩在省城还有一房太太，那太太是武汉人，不愿到乡下来住，羊山人没见过，梅娘也没见过，只听大太太说二房没生养，没有子女，又说二房是唱戏的，唱汉剧的戏子，拖腔甩袖的蛮漂亮。梅娘小时候想过好多回，如果二太太到陈家大院来唱一次堂会那该多好。不过，她的这个想法没敢跟老爷和太太说。梅娘最喜欢听戏了，外面锣鼓家什一响心里就作痒，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有时候夜晚悄悄溜出去，到隔陈家大院几栋屋远的王家祠堂听外地人唱采茶戏，或者听岭背村雪飞雁的打鼓说书，《二十八星宿》，《岳飞全传》，还有《二度梅》。梅娘最喜欢听《二度梅》，百听不厌，还能背出几大段说词。梅娘每次偷跑出去只跟阿根说，阿根喜欢她，阿根说：“女崽就是贪戏，去吧，我跟你看着，太太叫你我顶着。”一般情况下无事，有一次太太喊梅娘，喊了几声叫不应，就满大院找，个个房门找到。一边找，一边骂：“死女崽，跑哪里偷人去了！”当时阿根被老爷差去做事了，不在行头，无法跟她打圆场。梅娘听完戏喜跌跌回屋，太太一脸漆黑，梅娘从来不说谎，老实交待了。太太起大火，就用纳鞋底的大针婆戳她的小胳膊，戳出了血。后来，梅娘看现代京剧《白毛女》，她对小妹说：“当年你大娘跟黄世仁的老婆一色，就是用大针婆戳我，也是这恶狠狠的眼色，吓死人。”小妹问：“那后来你还敢偷偷跑出去听戏不？”梅娘不吭声，眼睛盯着戏台，好像入了戏。台上的喜儿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年秋天，是一次醉酒后，醉眼朦胧的陈敬轩看见端茶的梅娘穿着单薄，身子很有点女人形了，醉眼看花，一时兴起，就在梅娘的睡醒屋里睡了梅娘。在陈敬轩兴致勃勃收梅娘的那时刻，天上有飞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呼啸中还丢下几枚炸弹，炸得羊山镇一夜不安宁。陈敬轩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起来去看飞机，他正忙着对梅娘不停地轰炸。梅娘那年还不到十六岁。第二天，人们说国军的飞机昨夜把羊山大桥炸塌了，说是阻止解放军进攻武汉。第二天天一亮，梅娘哭啼啼地找大太太哭诉，说昨晚老爷把她睡了。当时，太太的女儿小凤也在场。小凤比梅娘小好几岁，两人玩得很好，小凤经常和梅娘一起睡。她不知道梅娘一大早为什么哭？爹爹睡她，难道是打了她吗？小凤知道，爹爹有时候喜欢发脾气，喜欢打人，有时起火连阿娘都打。小凤看见，阿娘一改往日的性情没打梅娘，也没骂梅娘，只是抽一口水烟，吐出，又叹了口气，然后摸着梅娘油光水滑的头发说：“女崽哎，恭喜你了，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梅娘还哭，太太便说：“梨花啊，这样吧，我叫老爷用大花轿抬你进门，给你个名分，不让你在人前人后舍人等头。”

梨花抹眼泪不再哭，无可奈何。但从这个时候起，梨花就叫梅娘了，她在娘家姓梅。

打那以后，陈敬轩像是吸足了鸦片，异常兴奋，夜夜过来和梨花睡，颠鸾倒凤闹得一片子响。大太太那边也不安静，人像翻烧饼似地，把床板“吱吱嘎嘎”响一夜，第二天脸色煤黑，摔盆打椅的没有好言语。梅娘不再哭了，她晓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哭也无益，更何况自己不是米，是菜，是老爷迟早想吃就吃的一盘小菜。梅娘每天早上规规矩矩去向大太太请安，见了大太太心里慌慌的像是做了贼，不敢抬头正眼看，等到大太太鼻子里“嗯——”一下，赶紧退出来，躲在房里不再出门。过了些时日，梅娘收拾东西回唐坳村娘家等候老爷的大花轿。梅娘回去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得心焦火燎，日头不是日头，月亮不是月亮，生怕陈家的花轿不来，怕陈敬轩黑了心，不来接她了。梅娘想好了，再过几天陈家的花轿还不来，自己就上树去吊颈，了此残生。因为，梅娘有身孕了，而且每日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肚里不能存货。

战事日紧，早晚都能听到枪炮声，似乎炮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在山背那边响起。梅娘重新进陈家大院当了几个月的三太太，陈敬轩就带着太太慌忙去省城，留下梅娘和长工阿根守着陈家大院。陈敬轩出大门时，看见挺着大肚子靠在大门边低声哭泣的梅娘，本想伸手去捏一下梅娘红扑扑的脸蛋，弥补昨夜没跟她同床共枕道别的亏欠，也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手一甩，垮下脸说：“哭什么哭？大院不要人守啊！我要回来的。”

陈敬轩离开羊山是武汉解放前夕，也就是1949年的五月，他带着大太太和女儿小凤风一样地跟着南逃的国军去了台湾。

陈敬轩无情离开，梅娘很伤心了一阵子，整天窝在陈家大院不出门，暗自伤心流泪，感到天塌下来了一般。这也难为梅娘了，毕竟她只有十六岁，虽然有点早熟，但她这个年纪就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一般的人也会措手无策。她理解老爷陈敬轩。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处于这种情况，自己也会这样做，兵荒马乱的，怎么可能全都带了去？树倒猢狲散啊。梅娘伤心害怕的想得最多的是将来的日子怎么办？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有身孕，虽说在陈家大院生活了好多年，但当太太没几天，不说没经验管理陈家大院，就是陈家大院有多少资产都不清楚。在梅娘百般无奈的时候，好在阿根体贴人，知道梅娘内心苦楚，好像他有办法似地，很自信的样子，脸上挂着笑，走路很精神，一个人把一个大院弄得一片子响，仿佛陈家大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以往的大家气象。而且，他还想着法子让梅娘开心，说怀孩子的人不能发愁的，对伢崽不好。

看着身体健壮朴实忠厚的阿根，窝了好多天的梅娘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脸上少了笑容，就是笑也很勉强，一笑而过。她想通了，更坚定了想法：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撑下去。

梅娘十六的花季年龄过早的承受了风雨侵袭，就像刚开的花蕾还没绽放就凋谢了。

2

陈敬轩逃跑的前夕，在武汉的二房太太公开了身份，毅然地举起旗帜参加了革命队伍。二太太的反叛，使陈敬轩大为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床边竟然睡着一个共产党的人，而且好多年自己竟浑然不知。后来知道，二太太本来就是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利用唱戏掩饰身份，嫁给陈敬轩就是为了为组织筹措钱财。当然，她嫁给陈敬轩不是组织的安排，是她主动牺牲自己，属于积极靠拢组织的表现。为娶二太太，陈敬轩使了许多手段。据说，陈敬轩在剧院捧二太太的场子，每场戏下来，就甩出千元大票好几张，玩似地，一点都不心痛。话说回来，嫁给乡下土财主，也不排除二太太自己的因素，相貌出众，心高气傲，花眼朦胧，贪图享受，也是有一定的成份存在。据大太太说，陈敬轩为二太太在江边买了一套洋房，陈敬轩每次去武汉进货收账都在那里落脚。二太太曾经怀过孕，可她硬是趁陈敬轩不在武汉，自己一个人去租界外国洋人开的医院做掉了，至于为什么不生下来？陈敬轩和大太太都不知道原因。怀孕三个月，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男孩。有次陈敬轩在陈家大院喝多了酒，大骂二太太是个婊子，说真的是老话说的，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心思，他是怨二太太没把小孩生下来，断了他陈家的香火。大太太也懒得劝老爷，随他满嘴乱嗒，晓得陈敬轩最喜欢二太太，劝也没用，醉时好说，醒了就会骂自己不懂妇道，是醋罐子。这么多年，大太太管不了老爷，随他折腾，好在陈敬轩除了喜欢女人浪费钱财外，还是顾家，生意也做得好。

他们在武汉搭机去台湾时，二太太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个革命者，据说还是一个什么官儿，竟然在那种环境下和他们私下见面，还在大酒店摆酒为他们饯行。当然，陈敬轩不是国民党官员，一个土财主，在武汉一点影响都没有。那天，二太太没穿“列宁装”，穿的是一袭满是牡丹花的旗袍，楚楚动人。酒桌上，二太太落落大方，有说有笑，倒是陈敬轩显得很笨拙，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喝酒，再就是拿眼睛盯着二房看，内心很是复杂。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内心想法，如果二太太愿意跟着去台湾，陈敬轩肯定十分乐意。她是第一次见到二房，感觉二房很能说，什么话到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暖暖的有人情味，想恨都恨不起来。大太太心想难怪陈敬轩喜欢二房的，这的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角子。酒过三巡，大太太便消了多年来内心的醋意，认了二房，还叫小凤下跪拜了二娘。

酒桌散时，喝红了眼的陈敬轩问二房：“紫薇，那洋房呢？”

二太太大笑，说：“要那干嘛？早就全部献给组织了。我现在不叫紫薇了，叫红英，杜红英。”

二太太说得十分轻松，好像是献出一件衣一个罐似地。陈敬轩和大太太听了惊愕失色，心痛了好一阵子，那是几十万银子买的啊。

解放后，二太太杜红英再婚，嫁给一个南下受了伤就地任职的首长，但她不能生育，花了不少钱，吃了几条船的药，中西结合，终是难以如愿，很是可惜了。后来，梅娘从武汉回来跟阿根说起二房，梅娘说，要是二房当年来找我，我家的祖传秘方肯定能让她怀上。二房肯定知道梅娘，但她肯定不知道梅娘娘家有生男生女的祖传秘方，陈敬轩不可能跟她说过，大太太也来不及跟她说，都认为她是能生的。

当时，陈敬轩在武汉候跑时听说梅娘生了儿子，喜死，连忙就叫下人来羊山镇抱儿子。可是，梅娘抱着不到一个月大的志伟挣死挣命死活不肯让来人抱走。志伟的名字是梅娘后来自己取的。志伟在她的怀里哭青了脸，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梅娘搂得太紧。阿根见状起火了，护着梅娘和志伟，不同意来人抱走志伟。阿根平常不说话，说起话来像狼吼，声音闷闷的，脸上的模样也像狼，眼子珠红红的，挺吓人。阿根的意思很明确，要走她们娘崽一起走，崽怎么能离开娘呢？来人无法，很有点畏惧阿根，怕惹火了阿根，自己也回不了省城，只好灰溜溜的回去禀报陈敬轩。有一次志伟陪梅娘看电影，电影里有争小孩的情节，是那种夫妻不和互相争夺子女的内容，梅娘看得泪满双眼，她对志伟说：“如果有人写你爹爹派人来抢你的事情，肯定比这感人多了。”志伟扭头看梅娘，没说话，心里想，如果当初随了爹爹去了台湾，自己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陈敬轩见下人没抱回志伟，拍桌打凳，大发雷霆。大太太劝说道：“老爷你生气做什么？那崽仔抱不来也好，说不定是谁的种呢？你想下，你跟梨花才同了几次房，怎么梨花说有就有了呢？我跟你成婚三年，要不是梨花娘家的祖传秘方，恐怕还得不到小凤呢。再说兵荒马乱的，爷顾爷，崽顾崽，谁晓得明日还能不能看见日头出。”陈敬轩就不再说了，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搞不定，便消了气，赶紧叫家人收拾东西往飞机场跑。

解放战争中，炮火连天，地动山摇，陈家大院旁边的张家大屋，王家大院，不是炸垮了大门，就是炸塌了祖宗堂，而枪炮好像是长了眼似地，跟梅娘亲似地，陈家大院和她毫发未伤，连一粒枪子都没打到陈家大院的墙皮上。那段时间，心惊胆颤的梅娘抱着儿子总是跪在神龛前祷告。说来也巧，志伟一听见枪炮声就哭，像是拉警报似的，“呜啊——呜啊——”地呜个不停，可跟梅娘一跪在神龛前就不哭了，瞪着圆圆的黑眼珠盯着梅娘不眨眼，好像梅娘就是神龛上端坐着的观世音菩萨。

解放后，梅娘在陈家大院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后来，陈家大院被政府没收，母子俩被赶进了大院的披舍里。披舍以前是佣人、长工们住的，加上没有及时转出去的店铺被改造，经济少了来源，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阿根不离不弃，靠他一个人打零工拼死拼活养活梅娘母子，这样一混就是一二十年。改革开放，政府归还了陈家大院，梅娘又搬回来住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她抱养的女儿小妹。小妹是个弃婴。

阿根清楚地记得，那天黑早，天还没大亮，他像以往一样出侧门去挑水，右脚正要迈过门槛落地时，突然看见石阶上有个花包袱，吓得他连忙收脚。他弯腰低头一看，是个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他放下水桶抱着婴儿跑到梅娘的窗前说：“太太，太太哎，拣到一个伢崽，不晓得是哪个丢在门口的。”梅娘叫他抱进来。梅娘还没起床，在被窝里窝着。他抱进去，递给梅娘看，梅娘支起身子来，靠在床头上。阿根看见梅娘只穿了件绣花小衣，胳膊、胸脯皮肤雪白，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气息立刻迎面而来，这股气息好像台风，吹得阿根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梦回秦关。梅娘打开包袱，扒开婴儿的双腿，说：“哦，是个女崽。”阿根睁开眼睛去看，梅娘又说：“作孽啊，还没满月。”阿根问：“么办呢？”梅娘想都没想，说：“作孽崽，养着呗，好歹是条命。”阿根说：“你说养就养，你说算数……”阿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感觉自己不能在梅娘的屋里再呆了，连忙出门去挑水，他怕梅娘那股馨香的气息把他熏昏，做不成事了。等他挑完三担水后，梅娘站在门前抱着婴儿对他说：“叫小妹么样？”阿根一时没听懂，问：“什么小妹？”梅娘晃着怀里的婴儿说：“这女崽啊。”阿根听明白了，他说：“小妹？唔，小妹好，志伟少爷正好差个妹妹。”

梅娘听了脸上一脸的幸福。这脸色，阿根很久没看见了。

重新回陈家大院，大院兴旺了一阵子。阿根每天打开大门，洒水扫地，迎接进进出出夹着包的人，志伟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这个时候，志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这一点，羊山镇的人都说志伟不像是大财主陈敬轩的种。说陈敬轩几杀着啊，身下那玩意儿健得狠，身边几个女人都瞎的，还三不之打点野食吃，哪像志伟这大了还跟鸡仔头一色不开啼。不过，志伟有一个方面像陈敬轩，经营很不错，生意做得像陈敬轩一样好，只赚不亏，几年工夫就成了羊山镇的首富。对于这个，羊山人也有说法，说不是志伟会经营，而是陈家大院位置占得好，有风水，是招财进宝的地。一个略懂得些风水的人说，以前他们娘崽住在披舍里，不也是穷得发咳，锣罐挖得壳响，怎么不见他日进斗金呢？风水啊。当年，当年陈敬轩做陈家大院，光请风水先生就花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陈敬轩的银子这么好得吗？陈家大院的地理是四水归宕，聚宝盆啊，好风水呢。

不知是小镇发展了，还是人口增加了，羊山镇人再也看不到雾锁小镇的景象。所以，在清晨再也听不到阿根挑着水桶铁钩撞击水桶提把“咣当，咣当”的声响，更听不到阿根脚板踏在石板上“啪啪”的声音，还有以前那些沿街沿户铺店下门板的声音。阿根每天清晨不再去小河里挑水，自来水安到了灶台边。

3

羊山镇的人始终没搞明白陈家大院大门上的门环为什么不是铜的？而是铁的？按照陈敬轩的财力和喜欢张显的性格，绝对不会弃铜用铁，谁都知道铜环闪亮而经用。这是一个问题。陈家大院的大门板是用上等好的檀香木做的，三寸厚，上了好几道桐油，紫红漆刷面，怎么就用两个容易生锈腐蚀的铁环呢？这就像贵夫人一身豪华，脖子上却戴个水货假项链一样。那个略懂风水的人说：“你们懂个屁！这内面是有讲究的，是当年做陈家大院时风水大师特意叮嘱的，什么命配用什么东西，否则风水不合，适得其反。”尽管他这么说，小镇人普遍觉得还是用铜环的好，相配，顺眼。

阿根从不在意铜环和铁环的问题，他认为主人这样做自有主人的道理，而我们这些下人岂能够知道主人的意思？那是吃饱了撑着，白吃萝卜瞎操心。在阿根来说，他就是喜欢打开陈家大院大门的声音：“嗡——”。尽管声音沉闷低沉，但透露出威严和神秘，代表了大院主人的身份。而那些平民百姓的小而薄的木板门，声音虽然轻快轻盈，“吱——”，或者“呀——”的，在阿根看来总缺少份量和味道。

阿根现在每天第一个做的，也是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天一放亮就去拉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闭着眼睛听“嗡——”的声音。于是，小镇人现在时常能看见梅娘，梅娘在天气好的时候时常坐在大门口，热天摇着蒲扇出来乘凉，冬天提着炭火笼晒太阳，有时坐在门口替小妹梳辫子，小妹的辫子又粗又长，跟梅娘做女崽时一样。梅娘对镇上许多人不认识，过路的人与她说话拉家常，她喜欢搭腔，还是一口正宗的唐坳村本地腔，这个那个的蛮有味道。

梅娘明显老了，尽管她只大志伟十几岁，岁月无情，也是人们说的女人不经老，不到五十岁的人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像干丝瓜萝，一条一条在脸上爬成沟沟壑壑，全然不是当年在陈家大院当姨太太水灵灵的嫩模样。阿根身体还健，一家老小的家务活全是他一个人做，烧火做饭，打扫庭院，杂七杂八的做不完。

很有段时日，人们看到陈家大院的大门又不开了，梅娘也不出来乘凉或者晒太阳，志伟大半个月见不到人面，小妹和阿根进出都走侧门，而且头低着，脸上阴阴的挂着霜，谁也不搭理，像是又回到了改革前。

老话说得好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陈家大院出事了，说确切的是志伟出事了。志伟染上了毒瘾，而且中毒很深，一日不吸就像鬼一样叫。他的公司无法经营下去了，闭了，只剩下那个公司的牌子还挂在陈家大院的大门口。

人们知道后又用那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说：“娘卖饭的！报应啊。栽什么树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娘卖饭的……”

一镇的人都晓得，大财主陈敬轩就是吃鸦片出身的。

那段时间真为难死了梅娘。梅娘看到志伟这个样子，又急又气，人在屋里直蹦，像火烙了脚板心。气没地方出得，就大骂陈敬轩：“老死崽哎，害人啊，你个老死崽做什么要害我的崽啊，雷做什么不打你呢？电做什么不劈你呢？老天爷啊。”

    每当梅娘痛不欲生的时候，志伟像是砍了颈筋似地耷拉着头，眼睛呆呆的望着梅娘。志伟不是自己要吸毒，而是在一次在酒吧陪客户误食了毒品。开始他不晓得，后来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志伟晓得毒品危害性，自己悄悄去外地戒毒所戒过，可就是戒了又吸，吸了又戒，反反复复还是戒不掉，钱花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梅娘蹦累了，骂够了，就躺在太师椅上喘大气，她便想起了陈敬轩年轻时戒毒的情景。那时她还只八九岁的年纪，一头黄头毛。太老爷拄着拐杖就坐在她现在坐的太师椅上，拐杖直笃，包了铜皮头的拐杖笃得青石板火星直喷，“邦邦”作响。太老爷下巴上的山羊胡直翘，嘴里连连说着：“跟老子绑了！绑了！娘卖饭的！老子看你还吃不吃！”

一屋的人不敢不听，老太婆亲自动手，就用箩筐细麻绳把陈敬轩像捆猪崽一样捆在眠床边。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第三天陈敬轩过不去了，像鬼掐了喉咙管，撕心裂肺地喊，脖子伸得像鹅颈一样长，挣扎着鬼一样叫，从喉咙喊出的声音比鬼叫还难听。老太婆心痛，看不下去，眼泪直流，哭喊着：“我的崽哎，心肝肉哎。”喊着，上前就要去解陈敬轩身上的绳索，太老爷一拐棍打过去，打在老太婆肥肥的屁股上，老太婆“爷呀——”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太老爷吼道：“娘卖饭的！哪个管，老子就打死谁！”

梅娘也学太老爷，在家里悄悄地叫儿子志伟戒毒。志伟很懂事，再也不出门，在家里忍着。可忍不得多时，烟瘾发作，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从床上滚到地下，在地上像孙悟空翻筋斗，眼泪鼻涕一塌糊。梅娘看见儿子可怜相，也不责怪儿子，就紧紧抱着志伟，一边流泪一边劝：“好崽哎，忍下啊，你爹爹以前也戒过，不也戒掉了？娘晓得崽是好崽啊，你比你爹爹强，从小就吃了那多苦，苦过的人就坚强，过得去的啊，过了几日就好了啊？崽哎——”

听见梅娘如泣如诉的话语，志伟就咬着牙坚持，嘴唇都咬出了血。可坚持不了一刻钟，又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梅娘实在是按不住儿子，就双拳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志伟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地磕头，磕得石板“邦邦”响。梅娘看见儿子头磕出了血，就抱起志伟，嘴里说：“崽哎，前世作了恶啊，报应啊。崽呀，我们不戒了。”她掏出300块钱给志伟，志伟接了钱，鼻涕都不擦，像风一样一射就出了门。

小妹看见了，她对梅娘说：“我的妈呀，您这样哪行啊？您不狠心，哪是个完呢？这是无底洞啊。”

    梅娘生气了，她说：“什么完不完的！死女子，你给我听着，你不管可以，我不怪你。但是，不准对外说！你哥以后还要做人的！”

小妹无可奈何，再也不敢多说话，不忍心还是放下一千块钱上班去了。小妹在修配厂做工。

梅娘独自坐在堂前仰头叹气时，看见漆黑的楼板方上有只壁虎。那壁虎土黄色，一中指长，没有尾巴，趴在那里动也不动，不像是活的。梅娘看见壁虎，突然想起当年老爷陈敬轩戒毒时，她也看见一只壁虎，只是那壁虎不在楼板上，而是爬在墙壁上，当时她吓得一声尖叫，太老爷就提着拐棍走过来，用拐棍铜头猛地一敲，敲断了那只壁虎的尾巴。那壁虎一钻就不见了，钻到墙缝去了。梅娘想，过了几十年，壁虎还没死？还是原来的那只壁虎吗？梅娘想到这，心里有些打鼓，发起怵来。儿子吸毒，难道是老家伙的遗传？或者是这只几十年不死的壁虎作怪？她听老人说过，世间不管什么东西，时间一长就成精成怪。难道是这只断了尾巴的几十年的老壁虎在作怪？

梅娘是不知道大门铁环的故事，如果知道，她肯定要怀疑儿子吸毒是不是用错了铜环铁环，如果是用错了，梅娘会毫不犹豫把铁环敲掉，就是拆了大门也不可惜。她甚至怀疑过陈家大院，是不是老宅在作怪？很显然，陈家大院有些年头了，屋里少见阳光，住的人又少，缺生气，大门又很少打开，不通风，自然而然阴气太重。

人在万般无奈之时，什么东西都会成为怨恨对象，或者是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志伟吸了毒重新回到屋里，四仰八叉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梅娘想起壁虎，就站在他的床前用手指指着楼板方的那只断尾壁虎，梅娘的意思是叫志伟去打壁虎。志伟打开眼皮看了一眼，懒得动弹，说这是迷信，壁虎不是害人的动物，专门吃蚊子的，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看见儿子这般，梅娘很无奈。突然，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是该去趟庙里，求菩萨保佑。她在内心说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怎么没想到呢？到现在，梅娘只有寄托法力无边的菩萨来拯救自己的儿子了。

她看着瘦得没有人样的儿子，又忍不住流泪，最后叹口气，还是把小妹给的钱放在他的枕头边。

坐在门外，梅娘想以前那个老死崽也吸过鸦片，毒瘾也大，后来不也戒了，儿子比他强，怎么就戒不了呢？想来想去梅娘想不通，最后归咎于这是命，这辈子自己就是受苦受难的命。想到这些，她更加坚定了去庙里求神拜佛。

    梅娘拖着小脚独自一人爬山去了几趟大王山的天王殿，小妹要扶她同去，梅娘坚决不同意，说求神拜佛要心诚，否则不灵。小妹无法，只得让娘独来独往。神求了，佛拜了，可志伟依旧原模原样，不吸就是鬼。梅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什么太师椅，红木桌，那一对她和老爷圆房时陈敬轩从省城带回的青花瓷瓶也贱卖了，梅娘甚至还想把陈家大院也卖掉，可她下不了决心。阿根也不同意卖，说这是祖业，总要为后代留点什么。阿根知道梅娘为难，自己也尽力，快六十岁的人出去打零工，挑泥上墙，驮水泥包爬楼梯，收工路上见了废纸壳、饮料瓶、易拉罐，都拣，聚了去卖钱，所有的钱都一分一厘交给梅娘。每当他把那些毛票递给梅娘时，梅娘心里很难受，她说：“根哥，难为你了，这个讨债崽拖得你也不得安宁。”

阿根笑笑，说：“太太，志伟是好崽，会过这个关节的。”

一天傍晚，梅娘从外面回来，迈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志伟扶着脸色苍白的梅娘，她对儿子说：“这是300块钱，给你。”

    志伟问：“妈，哪来的钱啊？”

梅娘凄惨一笑，说：“这是妈卖血的钱。崽呀，你妈只有这个办法了……”

志伟一听，一笃跪跪在地上，头连连地磕着，哭着说：“妈，我不是人啊。”

梅娘也跪着，娘崽抱着大哭一场。

4

梅娘求神拜佛不行，志伟自我戒毒无效，梅娘越来越感到事情严重了，晓得自己就是拼着老命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更可怕的是时间一长，儿子的命难保。一段时间，梅娘坐立不安，心急火燎，吃不香，睡不眠，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救志伟。于是，她便和阿根商量怎么办，她现在也只有阿根一人可以依靠了。她决定带志伟到武汉去戒毒，询问阿根的意见。阿根说早该去的，志伟一定能过这关。当然，他知道梅娘做出这个决定很难，难就难在怕别人知道志伟在吸毒，怕志伟以后难以做人。

第二天鸡叫三遍，梅娘带着志伟走时，阿根要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梅娘想了一下，说：“算了，走侧门，不是么好事。”

她们就从侧门出去，阿根站在侧门边，扶着冰凉的大理石门柱，看见梅娘搀着志伟走在静悄悄的石板街上，老泪纵横。这时，羊山起了雾，雾迷茫了梅娘和志伟的身影。同时，浓雾笼起阿根像大院一般陈旧的记忆。梅娘这是第一次走侧门出门，以前梅娘每次出行，都是大门敞开，轿子候着，只差没鸣锣开道，从来没有像这次狼狈不堪。

梅娘和志伟走到车站时，天还没大亮。她们在路上没踫到什么人，只遇到挑菜贩卖的阮作夫。作夫算得上是熟人。作夫停下脚亲切地问道：“梅娘，娘崽这早去做乜啊？”梅娘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边走边说句去省城走亲戚。作夫把担子换了一下肩，看见梅娘这种态度，感到一大早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有些不快，就冲着梅娘俩人的背影说：“走个卵亲戚！一世改不了臭太太的脾气。”

作夫以前常挑着菜担上陈家大院去叫卖，大概是知道了志伟吸毒的事，为梅娘作急，想说几句好话，宽宽梅娘的心，套个近乎，日后好销菜，没想到热脸挨了冷屁股，气不打一处来。

阮作夫一小贩，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遇到不愉快，骂上一句算是出了一口气，并不十分计较梅娘的态度，更何况梅娘还是他的大主顾，昔日志伟开公司，生意红火，每日一担菜大半卖给了他们。所以，阮作夫走了几脚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但他想到一个比这更严重的问题，今日没开好张，今日一担菜肯定卖不出去。阮作夫挑着担子在无人的街上扯着喉咙大声喊道：“刚扯的萝卜白菜啰，便宜卖啰……”

正在开店门的王小二听了好笑，骂道：“贩菜阮，黑清早喊个卵啊？别人都冇起床，鬼来买你的菜啊？聒煞人！”

阮作夫笑道：“怪你屁事？老子高兴就喊，就是要聒煞你，么样啰？”

阮作夫的想法很简单，大声喊几句，把霉气喊走。

……

光阴似箭，几个月在阮作夫每日一担菜和王小二打情骂俏中一晃就过去了。陈志伟在省城武汉成功戒毒，但他再也没有回到羊山镇，而是在县城落了脚。他不仅没复吸，而且又成了老板。志伟在省城戒毒吃了不少的苦，要不是梅娘一直在那里陪着，医疗再先进志伟也戒不了毒。

梅娘带志伟在武汉戒毒用的钱都是找二太太杜红英借的。梅娘去武汉前就想好了，而且还有好几个预案。万一二太太找不到，或者二太太不认，不肯帮忙，梅娘会去实施第二个和第三个方案。梅娘会去找以前和陈敬轩做生意的武汉商人，这些商人以来羊山都在陈家大院住宿。梅娘想好了两个，一个是年年来羊山进茶叶的李老板，另一个是销鸦片赚足了羊山钱的黄老板。这两个老板和陈敬轩是穿一条裤子屙尿泡得饭的朋友，每次都是喝得酒醉醺天。梅娘相信，这两个人如果还在，他们不会不帮忙。

也不知道梅娘在大武汉是怎么找到二太太的？二太太又怎么肯借钱给她？应该说，梅娘和二太太根本没有见过面，除了陈敬轩这层关系，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边。梅娘后来回来对阿根说：“二太太现在是个大硕的官啊，住在军区休干所里，独房别院，门口还有站岗的，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当戏子的样子。二太太很富态呐，说话慢条斯理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一脸的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城市人就是不同，气派得很，我跟她说话没得底气，心下发抖，生怕她拒绝我。可惜我找她去晚了，要不然我真的要帮她的忙，让她生几个伢崽。要不是二太太帮忙，志伟还真的戒不成毒。”

二太太不仅肯借钱，而且还亲自跟戒毒所的领导打电话，戒毒所的人很听她的话，对梅娘母子格外照顾。二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梅娘一直没想通，阿根说：“少爷毕竟是老爷的儿子，她没为老爷留下后，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是有一点亲情吧，如果二太太不改嫁，她还是少爷的二娘呢。”

还真亏得有杜红英的帮忙，在武汉戒毒时，梅娘抽空去找了李老板和黄老板。找他们还是想借钱。她怕二太太不肯再借，或者无力再借，怕志伟戒毒前功尽弃。李老板找到了，李老板现在住在汉正街不远的侧巷里，以前硕大的茶庄早就改造了，他在街道小工厂当工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家人勉强过日子。李老板现在还梳着大背头，头发不多，稀稀疏疏能看见光亮的头皮。李老板除了说话的口气和说话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做脚做手，还是武汉人千年不变的那种德性，谁也看不出来以前曾经是左右武汉茶叶市场的风云人物。黄老板不在了，武汉一解放就被政府镇压了。李老板说：“个驳马的，那家伙活该！他害死多少人啦，尽赚没良心的钱。枪毙还是好的，该你姆妈的千刀万剐！”

梅娘看见他这种情况，没开口向李老板借钱，估计开口也难，就是念旧情肯借，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阿根没对两个老板的命运过多的感叹，而是在心里哀叹梅娘。想着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颠着一双小脚，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武汉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阿根听过打鼓说书，他认为梅娘就是古书中的悲剧人物，像什么孟姜女、秦香莲和小白菜一样，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秦香莲衙门敲鼓告怨状，梅娘这是叩头作揖救儿子。阿根想：古今同理，家道不幸，女人作孽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志伟在武汉戒毒的时候，台湾的陈敬轩回羊山来探亲了。陈敬轩是一个人回来的，女儿小凤未获批准，大太太永远回不来了，大太太去台没几年就病殁了。陈敬轩在台湾还做生意，又娶了太太，只是这个军官的遗孀和二太太杜红英一样不能生育。回大陆时，小凤一路哭着送陈敬轩到桃园机场，哭着要来看她的梨花姨。

白发苍苍快八十的陈敬轩拄着拐杖站在陈家大院门口，两行老泪挂在脸上。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阿根看这老头感到奇怪，起身走近一看，一眼认出了陈敬轩。他慌忙弯腰喊着：“大老爷，老爷您回来了？”

陈敬轩一时没认出阿根，他说：“你是……”

阿根说：“老爷，我是阿根啊。”

“阿根？唐坳村的唐阿根？”

“是啊，是啊，当年是老爷把我接过来的。”

“哦，你……”

“我一直住在陈家大院，一直陪着您的三太太梅娘。”

“梅娘？是梨花？梨花她还在？”

“在，在啊，托老爷的福，好着呢。”

阿根脱口说出托老爷的福就后悔了。心想：托你什么福哦，梅娘这一辈子都被你害惨了。

阿根搀扶陈敬轩进了陈家大院，是从大门进的。陈敬轩一进大门，很是激动，拄着拐棍笔直向最内层的祖宗堂走去，年轻二十岁的阿根都跟不上陈敬轩的脚步。在神龛前，阿根扶陈敬轩跪下，又点燃三支香递给陈敬轩，陈敬轩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拜，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等陈敬轩拜完，阿根接过香插进香炉，又从台上拿起五百响的鞭炮去天井点响。阿根转身再回时，陈敬轩还跪在那里，阿根知道陈敬轩起不来，便走近搀起他，扶他到一边在火椅上坐了。如果是以前，陈敬轩敬完祖宗就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茶，抽水烟。可现在不可能了，檀香木的太师椅被梅娘贱卖了。

阿根开始是站在一边陪陈敬轩讲话，陈敬轩叫他坐。阿根顺手拖把和陈敬轩一样的火椅准备坐下，但他想到了什么，马上放下火椅，又去墙角落提起一个小木凳崽在陈敬轩的下方坐了。

陈敬轩看见陈家大院空荡荡的，一幅颓废景象，唏嘘不已。阿根跟他从头到尾说了自打他走后陈家大院的情况，陈敬轩听了一时流泪一时叹气，他们从下午头一直说到天黑尽。晚上，阿根去街上买了十个正宗的杨芳巴坨（巴坨：当地用薯粉做的像北方水饺一样的食品），他知道陈敬轩以前最喜欢吃这个。陈敬轩见阿根只买十个巴坨，自己吃中午的剩饭，掏钱要阿根再去买，也吃巴坨。阿根笑着说：“嘿嘿，老爷啊，我还是吃不得巴坨，一吃巴坨就屙肚，一塌稀，我就是贱命。”

陈敬轩盯着阿根看了半天，也不再说，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香喷喷的巴坨。然后，阿根去关了大门，陈敬轩就在梅娘的房里歇了。

一夜工夫，也不知陈敬轩一夜想了些什么，清早一起来就要走，说要去省城武汉。阿根不懂，昨晚说好了的，今日中午请亲房叔侄和陈敬轩羊山的好友聚下，吃个饭，叙叙旧，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当然，阿根理解陈敬轩，风烛残年，梅娘在武汉，志伟在那里戒毒，时隔几十年，难免让他牵挂。

陈敬轩走时，给阿根一张银行现金支票，数字大得吓人，阿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陈敬轩叫阿根转交给梅娘。

事后，阿根得知陈敬轩根本没去戒毒所看望梅娘和志伟，而是直接飞回了台湾。陈敬轩在武汉待机时，去了江边溜达，看见原来给二太太买的小洋楼还在，就想去找下二太太，但想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放弃了。

阿根跟梅娘说这事时，梅娘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老死崽，不见也好。”

阿根想了又想，总想不出陈敬轩为什么不去看望梅娘和志伟。最后，他想起当时和陈敬轩说起家里添了人口，拣了小妹，当时陈敬轩脸色陡然变了，手上的拐棍还笃了一下，眼色很复杂。难道是为了小妹的缘故？怀疑小妹来路不明？阿根又想起陈敬轩离开陈家大院时，陈敬轩当时摸出两张现金支票，但他迟疑了半天，只给了他一张，说是给志伟。阿根想，那张可能是要给梅娘的。

这些事阿根没敢跟梅娘细说，闷在肚里，怕梅娘听了生气。

梅娘把钱给了志伟，志伟就用这笔钱还了二太太的钱，在县城买了一栋别墅，重开了公司。志伟把小妹接来了，梅娘住一楼，自己住二楼，小妹住三楼。本来要阿根一起来的，阿根说什么都不肯来，当时梅娘也不想来，但她看见阿根一头白发，就不说了。志伟也不强求阿根来县城，心想陈家大院不能丢，阿根守着陈家大院也好。

不久，阿根去了趟县城，这是他时隔几十年第二次走出陈家大院。梅娘叫他去喝志伟的喜酒。志伟和小妹结婚，按照梅娘的说法是圆房。

志伟和小妹圆房是梅娘一手操纵的。志伟开始不同意，他认为小妹就是小妹，虽说不是同胞兄妹，但胜似同胞兄妹，要找老婆，肯定要找别家的女崽。那天，梅娘一说这事，志伟头就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道：“妈呀，亏你想得出？”

梅娘眼睛一横，说：“做什么不行啊？当年我收养她就是为你准备做老婆崽的，不信你去问你根叔，看他怎么说。”

“不用问，我相信，但是我……”

“我个屁！长大了就不听娘的话了是吧？跟你说，过两日就圆房，把你根叔接来喝喜酒！”

志伟不敢跟梅娘顶嘴，从来不敢。他心里想，我就不同意，看你怎么办，总不能捉着牛牯硬上架吧？

梅娘晓得志伟的德性，她又找小妹谈。小妹一听脸就红了，脸上顿时红得像她没见过面的二娘化了大妆在台上表演。小妹害羞地喊句：“妈呀——”

“妈什么妈？你小时候就是你哥把你抱大的，是你哥把你背大的，你是跟你哥一起睡大的，怎么？你不喜欢你哥啊？没得你哥还有你？没得话说得，听妈的，过几天就跟你哥圆房。”

“不是，我是说我哥他……他能得不？”

“傻女崽，你不晓得主动一点啊？你哥那德性你还不清楚？还要我教你？”

小妹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又加浓了一层。她不搭话，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默认了梅娘的意见。

5

小妹从小就喜欢志伟，一起玩，一起睡。她晓得羊山的风俗，晓得自己迟早就是志伟的人，就像当年老爷收梅娘一样。她懂事早，八九岁就来了潮讯。记得第一次来好事，经血把裤头染红了，她无所谓，又不疼，又不痒的，倒是把志伟吓得半死，他爬起来喊着跟梅娘说：“妈，妈，小妹出血了，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打小妹的，是她自家出了血。”梅娘看了大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陈敬轩睡了吓得要死的情景。不过，梅娘从此不让志伟和小妹再一起睡了，分了床。后来，小妹出落得比梅娘年轻时还漂亮，镇上有好几个条件不错的人家纷纷上门讲亲，不说梅娘不答应，就是小妹当面都是一口回绝。镇上还有个副镇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痞，油嘴滑舌地做不了正经事。有一次晚上把小妹哄到小河边，说是要跟她谈恋爱，一见面就要亲嘴，小妹不能，要走，那小子想霸王硬上弓，搂着小妹往地上倒，小妹不晓得哪来的劲，推开他不说，还把那小子的脸抠成了大花猫。小妹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只想好说好散，但那小子一句话说得她怒火万丈。那小子说：“装什么正经啊？你跟志伟睡都睡了，我睡一次不行啊？”那小子自觉理亏，再也不敢找小妹了。其实，那小子不知道，小妹也不知道，不说小妹不同意，就是同意都没有用，梅娘在后面跟着呢，万一小妹吃亏，梅娘自然会立马冲过去。自打小妹长成，一些人家上门求亲，梅娘就把小妹守得死死的，像在监狱坐牢，进出都报告。当然，小妹不知道，梅娘也不知道，梅娘一出门，阿根在后面跟着。

跟小妹谈后的当日夜里，梅娘一夜没睡着，竖着耳朵听楼梯响，有几回还爬起来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扭着头朝楼上看，看了半天还是没动静，气死，想上楼去，但她没去。上了床还是用心听，可一夜没听见一点响声，倒是听见几只老鼠在三更时分在客厅里追来追去，“吱——吱——”地叫唤，不知干什么勾当，叫得她心烦，烦了一夜晚。梅娘想：这死崽头真的不像他爹？他爹健呢，他爹……

第二天晚餐，梅娘叫小妹做了几个志伟最喜欢吃的菜，辣椒炖小河鱼，糖醋排骨，爆炒黄鳝，凉拌牛肉，油炸花生米，等等一桌。她亲自提来一瓶自制的药酒，要志伟陪她喝酒。志伟说：“妈，你能喝吗？”梅娘说：“能喝吗？你不见得喝得赢我。不过，我老了，不能多喝，我喝一点点。”她叫小妹也喝，小妹直摆手，说我真不能喝，比不得妈的，梅娘不能，硬逼着小妹喝了两杯。于是，梅娘和小妹想着法子劝志伟喝，志伟一刻时就红脸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梅娘看志伟喝得差不多了，冲着小妹头一歪，意思是叫小妹送志伟上楼去睡觉。梅娘还朝着小妹丢了个眼色，小妹脸一红，头一点，意会了，便起来扶着志伟上楼去了。

这一夜，梅娘早早就睡着了，睡得很好，很香，很甜，这不光是酒精的缘故。第二天清早，小妹来伺候梅娘起床洗漱，小妹说：“妈呀，你昨夜打鼾呢，鼾声好大的，像打雷，嘻嘻。”

梅娘不回答鼾声的问题，而是用眼睛在小妹的脸上扫来扫去，就像日本鬼子用探雷针探地雷，扫得小妹脸上一片红云。梅娘问：“怎么样啊？”

小妹晓得梅娘要问什么，脑子里一下涌出志伟哥劲好大，一夜要好几回的话，但害羞，说不出口，也知道这不是女伢崽对娘说的话，便头一低，说句不跟你说，扭头就朝楼上跑，两根大辫子在屁股后头直甩，忘了伺候梅娘。

梅娘晓得了，喜死，连忙起来洗漱后到神龛面前跪下，嘴里念道：“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啊，我陈家要有后了……”

……

    娘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回去呢？在志伟的记忆里，羊山是母亲的伤心地。可以说，母亲在羊山是顶着苦风，淋着苦雨，趟着苦水，一生就像是浸泡在药罐里，苦透了。羊山除了苦，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老人家怀念的。

    关于母亲所有的故事，志伟都是听阿根说的。

过去的往事，梅娘从不跟他说起，阿根跟他说他母亲时也是含含糊糊的说个大概，但志伟晓得母亲这一辈子在羊山受尽了罪。所以，当母亲在病床上说要回羊山，他很是吃惊，实在是想不通。自从母亲把他带到省城戒毒，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逢年过节叫他打电话问下阿根，再就是要他回羊山给阿根送一些钱过生活。每次梅娘都说：“别的不管，你根叔你是要管的，他为了你陈家，一辈子不容易。”

去年中秋，梅娘身体不好，在医院住着，她硬要志伟回羊山去看阿根。志伟不想去，担心她的病。梅娘发火了，拐杖笃得“邦邦”响，她骂道：“老娘死不了。剁头崽！没得根叔哪来的你？忘恩负义是吧？”

那夜，志伟和阿根坐在陈家大院天井边赏月，吃着月饼，喝着谷酒，两人聊了大半夜。志伟说根叔你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阿根说：“大少爷，我算得了什么，你娘那才叫苦呢。小时遭孽，没多大跟了陈老爷，一天福没享，跟着倒霉，每次运动都挨整。唉……”

志伟知道，母亲除了陈家大院，还有唐坳村的娘家，阿根算是最亲近的人了。志伟今日才知道，阿根能喝酒，酒量还不小。几杯酒下肚，烧着了志伟像梦一样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以前冬天的夜晚，在陈家大院，梅娘经常和阿根并排坐在火塘前，火塘上的吊锅里滚泡泡的炖着干鱼烤，辣椒皮，干豆腐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有时梅娘还唱唐坳村腔调的山歌，什么十劝郎、九叹姐之类的情歌。那时候他小，伢崽卵一个，不懂得歌词的含义，只觉得好听。有时实在是熬不住了，要困，就在梅娘的怀里睡，没听两句就睡着了，后来被尿胀醒，他们俩个还在喝酒，还在对歌。后来梅娘抱他到床上去睡，就不知道情况了，第二天一大早，只听见阿根挑着水桶还在哼着山歌。

志伟想：当年真亏得有阿根，要不然梅娘和自己真不知道怎么渡过那些日子。

阿根最疼志伟，一向把志伟当老爷服侍，他从不直呼志伟的大名，张口就是少爷。志伟有时笑着对他说：“根叔，现在不行这个，叫我志伟就好。”阿根当面点头称是，转背就忘了，还是“少爷，少爷”的叫。

阿根一辈子对志伟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只有一次对志伟大声叫过一回，喊了志伟的大名，叫声里明显带着责备和迁怒。那是在羊山镇陈家大院时，也就是志伟开贸易公司不久，阿根路过志伟的办公室，看见志伟正和他聘请的兼职女会计调笑，言语很是放荡。阿根本来是走过了的，他突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陈志伟！”

志伟第一次听见阿根这么叫他，很是吃惊，不亚于睛空听见一声雷，顿时愣在了那里。那女会计马上意思到阿根的意思，埋头打算盘，算盘珠子瞎拨得一片乱响。

阿根看见志伟的窘相，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本来就没想好要对志伟说些什么，只是一时性急喊了一声。志伟回过神来，问道：“根叔，有事吗？”

阿根急中生智说：“你妈……你妈叫你去。”

志伟就出门去内重的屋里见梅娘，梅娘很聪明，马上晓得了阿根的用意，随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打发了志伟。事后，梅娘问了阿根，阿根便把那会计的情况说了，说那会计太漂亮，太风流，不是正经女人，会害志伟的。梅娘对会计一无所知，但知道阿根是为了志伟好。她说：“是啊，志伟大了，帮我看紧点。”

老人说：不爱说话的人眼睛毒。阿根果然没看错那漂亮的会计，后来志伟吸毒，很大程度上跟她有关。那次志伟在酒吧误食毒品，会计在场，而且客户也是她介绍带去的。就在志伟被毒品折腾得要死要活时，那会计在一次公安机关打击黄赌毒时被捉，据说她参与贩毒，从中谋利。

事后，梅娘只说了一句话：“娘卖饭的，跟老爷一色的货！”

阿根听了很惊讶，惊讶的是他第一次听到梅娘说脏话，骂人。

6

小妹不能陪梅娘回羊山，小妹大肚婆娑的快要生了。小妹要去，梅娘不让，说是在路上生了怎么办？小妹就要哭，如果是平常，梅娘肯定要骂她。梅娘说：“好女崽，不哭啊，好生照顾自家，好生为陈家生个大崽筒，你以后就跟我一色，就是陈家太婆了。”说着，梅娘自己笑了。梅娘自打他们圆房时笑过，后来一直住院，病着，难得有笑容，似乎是笑容被护士的针打跑了。

小妹突然发现梅娘的笑跟以前有所不同，这不是这多年见过的梅娘的笑，但又说不清楚这笑是哪儿的不同，总觉得有些问题，不对劲。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一阵肚痛。梅娘和志伟吓得不得了，问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去医院？小妹搂着大硕肚说：“还没到呢，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小妹坐着休息一下，肚子不痛了，她说：“肯定是这个调皮崽舍不得阿婆走，在跟我提意见呢。”梅娘和志伟听了都大笑。小妹感觉梅娘此时的笑才是梅娘的。她对志伟说：“放心吧，早去早回，照顾好阿妈。”

车进羊山镇境内，志伟看见母亲异常地兴奋，不断地扭头看两边的风景，嘴里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志伟想：如果这次回来能使母亲身体好起来，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自打梅娘搬进县城居住，身体就差了，不是头痛发热，就是腰酸背痛，没得一日舒畅的，特别是包办志伟和小妹的婚事和做完六十大寿就一病不起，医院就成了第二个家，三日两头往医院跑。梅娘很迷信，责怪志伟，说不做寿的，这回好，做出病来了。当然，她嘴上说是说，心里还是高兴的，晓得志伟和小妹俩人孝心。她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查出是什么病，每日就是心口痛。

志伟和小妹很为梅娘的身体着急。志伟对小妹说：“县城比羊山条件好，老人家怎么就喜欢生病呢？”小妹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志伟不同意小妹的说法，心想县城隔羊山几脚远，水土就差得这远？有几次他想把母亲送回羊山去，但担心梅娘的身体，再说阿根年纪也大了，很难照顾母亲，不放心，终是没有下决心。

前几日，梅娘觉得好些，便跟志伟说要回羊山去一趟。志伟和小妹都反对，说这大年纪了，又在病中，经不起路上颠簸。志伟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可梅娘要死要活就是要回去，他们不答应就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志伟只好亲自开车送梅娘回羊山。

    车进羊山镇，过南门桥，走上羊山大街，志伟扭头看母亲，不知梅娘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老人家双眼微闭，脸上似乎在微笑。

    车到陈家大院门口，志伟看见阿根正坐在墙边晒太阳。志伟刚下车，阿根就跑了过来，说：“大少爷，太太回来了？”

    志伟笑着问：“根叔，你是怎么晓得的？”

    阿根“嘿嘿”直笑，他说：“昨夜梦见老太太要回。”说着，阿根忙着去开大门。

    志伟绕过车头去扶母亲下车，拉开车门喊了几声，梅娘都没答应，连喊几声，发现母亲去世了，志伟就放声大哭起来。

阿根很镇静，他似乎是知道梅娘必有这种结局。他忍着悲痛，含着泪和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把梅娘抬下车，从陈家大院大门进，进屋时，陈家的亲房点响万字头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子响。这是梅娘最后一次进陈家大院，就像当年盖着大红布被人扶进陈家大院，只是这次梅娘是被人抬进陈家大院。

大伙把梅娘放在祖堂前右边架好的铺板上，这床铺板是梅娘睡了几十年的铺板。随后，阿根打开梅娘带来的大包袱，吃惊地发现包袱里是一整套寿衣，有衣，有裤，上七下五。有鞋，有袜，甚至还有小手帕、小纸扇。还有七粒米，七片茶叶，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钿。

阿根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志伟说：“大少爷啊，莫哭了，太太是早就做了准备的啊。”

正当志伟和阿根把梅娘放在铺板上落定，小妹打来电话，说是生了，是个儿子，六斤七两，小妹还要志伟在电话里听儿子扯着喉咙的哭声，儿子的哭声响亮，“呜啊——呜啊——”地震得耳朵发麻。志伟看着床铺板上躺着的梅娘，更是伤心欲绝。他脑子里一个奇怪的想法闪出：儿子是晓得了梅娘升天了，赶着出来为阿婆一哭？

阿根拍着志伟的肩膀说：“崽哎，好啊，恭喜你做爹了，这是太太投生了，太太有福啊。”志伟眼泪婆娑看着阿根，像是不认识阿根似地。他想：梅娘投生？儿子是梅娘重生？不可能的。他看过电影里表现人死投生的情景，人死的那刻瞬间进入孕妇肚子里，然后新生儿“哇哇”而出，而梅娘谢世是从进羊山开始的，到小妹生产该有个把时辰了。如果梅娘投生，应该早就投胎了。同时，他还想到，电影里投生时一片红光闪烁，刚才自己只顾悲哭，不知道天空是否闪过红光？他抬头望晒箕大的天井，天井的天色黄昏色，灰蒙蒙的。不过，他愿意阿根的说法，儿子就是梅娘投生，儿子以后肯定幸福，苦了一辈子的梅娘下辈子应该幸福。

志伟还在哭，阿根说：“少爷，莫哭，明天有你哭的日子，现在要做事了。”

志伟就向他下跪，说：“根叔，我年轻不懂事，一切由您老安排，把我妈的后事办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阿根拉起志伟，眼睛里尽是泪，嘴里说：“好崽，好崽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在阿根的安排下，请来的阴阳先生到陈家祖坟山用罗盘定好了安葬地点，又坐在堂前排了梅娘的八字和去世时辰，看犯不犯七，眯着眼睛掐着指头推算了入殓和出殡时间。这当儿，几个汉子用大麻绳索把老早准备了的棺材从楼梁上小心翼翼地吊下来，放在四条长条凳上，陈家的几个亲房叔侄细细的擦干净，老棺材就像是新打的，熠熠发亮，四担陈年干石灰也从一重的厢房挑到祖堂前的墙边。棺材和干石灰是梅娘和阿根二十年前就备下的。明日大殓。

夜深人散，一切准备妥当。

阿根叫志伟进屋歇息，自己守灵。志伟说要陪，阿根不让，就说就让我陪太太最后一夜吧。志伟想了下，就不再坚持。

阿根在梅娘供桌前跪下，燃着了一支香，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然后，他起身坐在梅娘的旁边，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睡着了的梅娘。过了一会儿，阿根掏出梅娘留给他的存折，凑着光亮看了一下，想到自己和梅娘，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小声哭道：“三妹，你这是何苦呢？梨花，你害死我呀……”

    阿根独自哭了一阵子，感觉心里堵得慌，喝了一口水，好些，就坐在那里默默想。陈家大院的点点滴滴就像放电影一样从头到尾的过一遍又一遍。下半夜时分，阿根轻声对梅娘唱着羊山腔的山歌——《梁山伯与祝英台》：

“……

 五叹中途在河坡，好比织女隔天河，牛郎站在河东岸，织女站在河西坡，两下人和命不和。

 六叹分别转杭城，先生一见问几声，满堂学友齐笑我，山伯落在冷水盆，哑口无言不做声。

 七叹贤妹女姣莲，好比山上一根藤，青藤有心来缠树，行程路上说千般，只怪山伯命无缘。

 八叹贤妹泪满腮，哪怕仙女下凡来，月里嫦娥我不爱，纵有美貌也无才，哪有贤妹这样乖。

 九叹贤妹哭啼啼，今日与妹两分离，好比风筝断了线，水流东海再不回，除非梦里在一堆。

 十叹流泪在胸膛，山伯一定命不长，倘若回家有差错，到我灵前吊支香，念在结拜同学堂。

……”

天亮时分，半山镇奇怪地又起了雾，雾好大好浓，这雾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白纱帐子，罩住了整个陈家大院，罩着垂头伤心的阿根，罩着床铺板上静如处子的梅娘。

中篇小说                   梅娘

                         （阿木）

1

雾还没散去，陈家大院便传来铁钩撞击水桶提把的声响，“咣——当，咣——当”，声音清脆而亲切，这声音使羊山人想起镇上以前的打更人。那个敲梆的拐脚朗如果现在还活着，今年该有七十岁了。听着“咣当”的声响，羊山人就知道陈家大院的阿根出来了。阿根照例会挑着水桶从侧门出来，走下三级台阶，然后一侧身沿着窄窄的石板小巷去河边挑水。阿根的脚板在青石板上踏出的声音和铁钩打击水桶的声音很合拍，“啪——，咣——当，啪——，咣——当”。阿根跟敲梆的拐脚朗一样守时，无论是晴天，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挑三担水。这个时候的阿根很年轻，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像街上一溜溜的石板。

也就是这个时候，羊山镇一溜街的店铺伙计们仿佛像是听见了起床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下着自家店铺的门板，一块一块地放在大门边摞好，然后洒水扫地。往往他们把这些事做好，雾就散了，天就大亮了，一些早起的大娘大婶子们挽着小竹篮去菜市场买小菜，或者去街尾胖子五那里去买过早的油条，豆浆。

阿根挑完水不用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陈家大院的大门是很少打开的。阿根平常都从第三重的侧门进出。大院的主人梅娘也不用起早床去买菜或者买油条、豆浆，早中晚三餐都是阿根弄，口味很合梅娘的心意。早年，陈敬轩老爷在羊山的时候，专门送阿根去武汉餐馆学过红白两案。梅娘起得比较晚，一般是太阳照在了窗台上，这个时候阿根会在窗户外轻声说道：“太太，起了吗？早点要凉了。”过半个时辰，等阿根端着早点进屋时，梅娘就坐在大桌边了。梅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在大院里。她自己会安排生活，做些女红之类的事打发时光，日子过得平静又温馨，就像大院后面的无风的小河，波澜不惊。

羊山镇的人只见过梅娘三次。一次是梅娘头盖大红布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一次就是梅娘哭丧着脸站在大门口送陈敬轩去省城，再一次是梅娘抱着儿子志伟在门口迎客做满月。这三次都是在陈家大院的大门看到梅娘的，也就是说，陈家大院的大门也就是这三次才被打开过。最后一次看到梅娘，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便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在羊山镇露过面。

陈家大院是羊山镇大财主陈敬轩的。当然，严格地说现在是梅娘的。陈家大院白墙黑瓦，一进五重，十分豪华。大院里的石雕、砖雕和木雕做工精细，雕花刻画，五彩缤纷。羊山人说起陈家大院，嘴里潽涎喷水骂出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娘卖饭的！吓死个人，做大院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啦，三座砖瓦窑整整烧了三年啦，黑烟直冒，娘卖饭的！哪个能比？”

梅娘的老爷陈敬轩会做生意，他有店铺十几家，经营茶叶、火纸、苎麻等当地农副产品。然而，羊山镇人说，陈敬轩做这些生意不足为大财主，最来钱的是贩卖烟膏。陈敬轩以前吸过鸦片，后来戒了，他晓得鸦片赚钱，但他自己不开烟馆，镇上的几家烟馆全进他的货。

梅娘被大花轿抬进陈家大院之前就是陈敬轩的人，她是陈敬轩大房太太的贴身丫鬟。陈敬轩在省城还有一房太太，那太太是武汉人，不愿到乡下来住，羊山人没见过，梅娘也没见过，只听大太太说二房没生养，没有子女，又说二房是唱戏的，唱汉剧的戏子，拖腔甩袖的蛮漂亮。梅娘小时候想过好多回，如果二太太到陈家大院来唱一次堂会那该多好。不过，她的这个想法没敢跟老爷和太太说。梅娘最喜欢听戏了，外面锣鼓家什一响心里就作痒，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心就飞到外面去了。有时候夜晚悄悄溜出去，到隔陈家大院几栋屋远的王家祠堂听外地人唱采茶戏，或者听岭背村雪飞雁的打鼓说书，《二十八星宿》，《岳飞全传》，还有《二度梅》。梅娘最喜欢听《二度梅》，百听不厌，还能背出几大段说词。梅娘每次偷跑出去只跟阿根说，阿根喜欢她，阿根说：“女崽就是贪戏，去吧，我跟你看着，太太叫你我顶着。”一般情况下无事，有一次太太喊梅娘，喊了几声叫不应，就满大院找，个个房门找到。一边找，一边骂：“死女崽，跑哪里偷人去了！”当时阿根被老爷差去做事了，不在行头，无法跟她打圆场。梅娘听完戏喜跌跌回屋，太太一脸漆黑，梅娘从来不说谎，老实交待了。太太起大火，就用纳鞋底的大针婆戳她的小胳膊，戳出了血。后来，梅娘看现代京剧《白毛女》，她对小妹说：“当年你大娘跟黄世仁的老婆一色，就是用大针婆戳我，也是这恶狠狠的眼色，吓死人。”小妹问：“那后来你还敢偷偷跑出去听戏不？”梅娘不吭声，眼睛盯着戏台，好像入了戏。台上的喜儿在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那年秋天，是一次醉酒后，醉眼朦胧的陈敬轩看见端茶的梅娘穿着单薄，身子很有点女人形了，醉眼看花，一时兴起，就在梅娘的睡醒屋里睡了梅娘。在陈敬轩兴致勃勃收梅娘的那时刻，天上有飞机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呼啸中还丢下几枚炸弹，炸得羊山镇一夜不安宁。陈敬轩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起来去看飞机，他正忙着对梅娘不停地轰炸。梅娘那年还不到十六岁。第二天，人们说国军的飞机昨夜把羊山大桥炸塌了，说是阻止解放军进攻武汉。第二天天一亮，梅娘哭啼啼地找大太太哭诉，说昨晚老爷把她睡了。当时，太太的女儿小凤也在场。小凤比梅娘小好几岁，两人玩得很好，小凤经常和梅娘一起睡。她不知道梅娘一大早为什么哭？爹爹睡她，难道是打了她吗？小凤知道，爹爹有时候喜欢发脾气，喜欢打人，有时起火连阿娘都打。小凤看见，阿娘一改往日的性情没打梅娘，也没骂梅娘，只是抽一口水烟，吐出，又叹了口气，然后摸着梅娘油光水滑的头发说：“女崽哎，恭喜你了，从此我们就是姐妹了。”梅娘还哭，太太便说：“梨花啊，这样吧，我叫老爷用大花轿抬你进门，给你个名分，不让你在人前人后舍人等头。”

梨花抹眼泪不再哭，无可奈何。但从这个时候起，梨花就叫梅娘了，她在娘家姓梅。

打那以后，陈敬轩像是吸足了鸦片，异常兴奋，夜夜过来和梨花睡，颠鸾倒凤闹得一片子响。大太太那边也不安静，人像翻烧饼似地，把床板“吱吱嘎嘎”响一夜，第二天脸色煤黑，摔盆打椅的没有好言语。梅娘不再哭了，她晓得，生米煮成了熟饭，哭也无益，更何况自己不是米，是菜，是老爷迟早想吃就吃的一盘小菜。梅娘每天早上规规矩矩去向大太太请安，见了大太太心里慌慌的像是做了贼，不敢抬头正眼看，等到大太太鼻子里“嗯——”一下，赶紧退出来，躲在房里不再出门。过了些时日，梅娘收拾东西回唐坳村娘家等候老爷的大花轿。梅娘回去一等就是十天半个月，等得心焦火燎，日头不是日头，月亮不是月亮，生怕陈家的花轿不来，怕陈敬轩黑了心，不来接她了。梅娘想好了，再过几天陈家的花轿还不来，自己就上树去吊颈，了此残生。因为，梅娘有身孕了，而且每日吐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肚里不能存货。

战事日紧，早晚都能听到枪炮声，似乎炮声越来越近，好像是在山背那边响起。梅娘重新进陈家大院当了几个月的三太太，陈敬轩就带着太太慌忙去省城，留下梅娘和长工阿根守着陈家大院。陈敬轩出大门时，看见挺着大肚子靠在大门边低声哭泣的梅娘，本想伸手去捏一下梅娘红扑扑的脸蛋，弥补昨夜没跟她同床共枕道别的亏欠，也不知他又想到什么，手一甩，垮下脸说：“哭什么哭？大院不要人守啊！我要回来的。”

陈敬轩离开羊山是武汉解放前夕，也就是1949年的五月，他带着大太太和女儿小凤风一样地跟着南逃的国军去了台湾。

陈敬轩无情离开，梅娘很伤心了一阵子，整天窝在陈家大院不出门，暗自伤心流泪，感到天塌下来了一般。这也难为梅娘了，毕竟她只有十六岁，虽然有点早熟，但她这个年纪就遇到这样重大的变故，一般的人也会措手无策。她理解老爷陈敬轩。她想：如果自己是男人，处于这种情况，自己也会这样做，兵荒马乱的，怎么可能全都带了去？树倒猢狲散啊。梅娘伤心害怕的想得最多的是将来的日子怎么办？自己一个年轻女子，又有身孕，虽说在陈家大院生活了好多年，但当太太没几天，不说没经验管理陈家大院，就是陈家大院有多少资产都不清楚。在梅娘百般无奈的时候，好在阿根体贴人，知道梅娘内心苦楚，好像他有办法似地，很自信的样子，脸上挂着笑，走路很精神，一个人把一个大院弄得一片子响，仿佛陈家大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还是以往的大家气象。而且，他还想着法子让梅娘开心，说怀孩子的人不能发愁的，对伢崽不好。

看着身体健壮朴实忠厚的阿根，窝了好多天的梅娘渐渐好了起来，慢慢又恢复了原状，只是脸上少了笑容，就是笑也很勉强，一笑而过。她想通了，更坚定了想法：既然进了这个门，就得撑下去。

梅娘十六的花季年龄过早的承受了风雨侵袭，就像刚开的花蕾还没绽放就凋谢了。

2

陈敬轩逃跑的前夕，在武汉的二房太太公开了身份，毅然地举起旗帜参加了革命队伍。二太太的反叛，使陈敬轩大为吃惊，他完全没想到床边竟然睡着一个共产党的人，而且好多年自己竟浑然不知。后来知道，二太太本来就是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利用唱戏掩饰身份，嫁给陈敬轩就是为了为组织筹措钱财。当然，她嫁给陈敬轩不是组织的安排，是她主动牺牲自己，属于积极靠拢组织的表现。为娶二太太，陈敬轩使了许多手段。据说，陈敬轩在剧院捧二太太的场子，每场戏下来，就甩出千元大票好几张，玩似地，一点都不心痛。话说回来，嫁给乡下土财主，也不排除二太太自己的因素，相貌出众，心高气傲，花眼朦胧，贪图享受，也是有一定的成份存在。据大太太说，陈敬轩为二太太在江边买了一套洋房，陈敬轩每次去武汉进货收账都在那里落脚。二太太曾经怀过孕，可她硬是趁陈敬轩不在武汉，自己一个人去租界外国洋人开的医院做掉了，至于为什么不生下来？陈敬轩和大太太都不知道原因。怀孕三个月，种种迹象表明，可能是男孩。有次陈敬轩在陈家大院喝多了酒，大骂二太太是个婊子，说真的是老话说的，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心思，他是怨二太太没把小孩生下来，断了他陈家的香火。大太太也懒得劝老爷，随他满嘴乱嗒，晓得陈敬轩最喜欢二太太，劝也没用，醉时好说，醒了就会骂自己不懂妇道，是醋罐子。这么多年，大太太管不了老爷，随他折腾，好在陈敬轩除了喜欢女人浪费钱财外，还是顾家，生意也做得好。

他们在武汉搭机去台湾时，二太太不知是怎么想的，一个革命者，据说还是一个什么官儿，竟然在那种环境下和他们私下见面，还在大酒店摆酒为他们饯行。当然，陈敬轩不是国民党官员，一个土财主，在武汉一点影响都没有。那天，二太太没穿“列宁装”，穿的是一袭满是牡丹花的旗袍，楚楚动人。酒桌上，二太太落落大方，有说有笑，倒是陈敬轩显得很笨拙，一句话都不说，只顾喝酒，再就是拿眼睛盯着二房看，内心很是复杂。大太太知道陈敬轩的内心想法，如果二太太愿意跟着去台湾，陈敬轩肯定十分乐意。她是第一次见到二房，感觉二房很能说，什么话到她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暖暖的有人情味，想恨都恨不起来。大太太心想难怪陈敬轩喜欢二房的，这的确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角子。酒过三巡，大太太便消了多年来内心的醋意，认了二房，还叫小凤下跪拜了二娘。

酒桌散时，喝红了眼的陈敬轩问二房：“紫薇，那洋房呢？”

二太太大笑，说：“要那干嘛？早就全部献给组织了。我现在不叫紫薇了，叫红英，杜红英。”

二太太说得十分轻松，好像是献出一件衣一个罐似地。陈敬轩和大太太听了惊愕失色，心痛了好一阵子，那是几十万银子买的啊。

解放后，二太太杜红英再婚，嫁给一个南下受了伤就地任职的首长，但她不能生育，花了不少钱，吃了几条船的药，中西结合，终是难以如愿，很是可惜了。后来，梅娘从武汉回来跟阿根说起二房，梅娘说，要是二房当年来找我，我家的祖传秘方肯定能让她怀上。二房肯定知道梅娘，但她肯定不知道梅娘娘家有生男生女的祖传秘方，陈敬轩不可能跟她说过，大太太也来不及跟她说，都认为她是能生的。

当时，陈敬轩在武汉候跑时听说梅娘生了儿子，喜死，连忙就叫下人来羊山镇抱儿子。可是，梅娘抱着不到一个月大的志伟挣死挣命死活不肯让来人抱走。志伟的名字是梅娘后来自己取的。志伟在她的怀里哭青了脸，一半是害怕，一半是梅娘搂得太紧。阿根见状起火了，护着梅娘和志伟，不同意来人抱走志伟。阿根平常不说话，说起话来像狼吼，声音闷闷的，脸上的模样也像狼，眼子珠红红的，挺吓人。阿根的意思很明确，要走她们娘崽一起走，崽怎么能离开娘呢？来人无法，很有点畏惧阿根，怕惹火了阿根，自己也回不了省城，只好灰溜溜的回去禀报陈敬轩。有一次志伟陪梅娘看电影，电影里有争小孩的情节，是那种夫妻不和互相争夺子女的内容，梅娘看得泪满双眼，她对志伟说：“如果有人写你爹爹派人来抢你的事情，肯定比这感人多了。”志伟扭头看梅娘，没说话，心里想，如果当初随了爹爹去了台湾，自己又是怎样的命运呢？

陈敬轩见下人没抱回志伟，拍桌打凳，大发雷霆。大太太劝说道：“老爷你生气做什么？那崽仔抱不来也好，说不定是谁的种呢？你想下，你跟梨花才同了几次房，怎么梨花说有就有了呢？我跟你成婚三年，要不是梨花娘家的祖传秘方，恐怕还得不到小凤呢。再说兵荒马乱的，爷顾爷，崽顾崽，谁晓得明日还能不能看见日头出。”陈敬轩就不再说了，知道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也搞不定，便消了气，赶紧叫家人收拾东西往飞机场跑。

解放战争中，炮火连天，地动山摇，陈家大院旁边的张家大屋，王家大院，不是炸垮了大门，就是炸塌了祖宗堂，而枪炮好像是长了眼似地，跟梅娘亲似地，陈家大院和她毫发未伤，连一粒枪子都没打到陈家大院的墙皮上。那段时间，心惊胆颤的梅娘抱着儿子总是跪在神龛前祷告。说来也巧，志伟一听见枪炮声就哭，像是拉警报似的，“呜啊——呜啊——”地呜个不停，可跟梅娘一跪在神龛前就不哭了，瞪着圆圆的黑眼珠盯着梅娘不眨眼，好像梅娘就是神龛上端坐着的观世音菩萨。

解放后，梅娘在陈家大院过了几年平静的生活。后来，陈家大院被政府没收，母子俩被赶进了大院的披舍里。披舍以前是佣人、长工们住的，加上没有及时转出去的店铺被改造，经济少了来源，日子过得很艰难。好在阿根不离不弃，靠他一个人打零工拼死拼活养活梅娘母子，这样一混就是一二十年。改革开放，政府归还了陈家大院，梅娘又搬回来住了，同时回来的还有她抱养的女儿小妹。小妹是个弃婴。

阿根清楚地记得，那天黑早，天还没大亮，他像以往一样出侧门去挑水，右脚正要迈过门槛落地时，突然看见石阶上有个花包袱，吓得他连忙收脚。他弯腰低头一看，是个没睁开眼睛的婴儿。他放下水桶抱着婴儿跑到梅娘的窗前说：“太太，太太哎，拣到一个伢崽，不晓得是哪个丢在门口的。”梅娘叫他抱进来。梅娘还没起床，在被窝里窝着。他抱进去，递给梅娘看，梅娘支起身子来，靠在床头上。阿根看见梅娘只穿了件绣花小衣，胳膊、胸脯皮肤雪白，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气息立刻迎面而来，这股气息好像台风，吹得阿根连忙低下头，闭上眼睛，梦回秦关。梅娘打开包袱，扒开婴儿的双腿，说：“哦，是个女崽。”阿根睁开眼睛去看，梅娘又说：“作孽啊，还没满月。”阿根问：“么办呢？”梅娘想都没想，说：“作孽崽，养着呗，好歹是条命。”阿根说：“你说养就养，你说算数……”阿根本来还想说点什么，感觉自己不能在梅娘的屋里再呆了，连忙出门去挑水，他怕梅娘那股馨香的气息把他熏昏，做不成事了。等他挑完三担水后，梅娘站在门前抱着婴儿对他说：“叫小妹么样？”阿根一时没听懂，问：“什么小妹？”梅娘晃着怀里的婴儿说：“这女崽啊。”阿根听明白了，他说：“小妹？唔，小妹好，志伟少爷正好差个妹妹。”

梅娘听了脸上一脸的幸福。这脸色，阿根很久没看见了。

重新回陈家大院，大院兴旺了一阵子。阿根每天打开大门，洒水扫地，迎接进进出出夹着包的人，志伟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这个时候，志伟老大不小了，还没有成家。这一点，羊山镇的人都说志伟不像是大财主陈敬轩的种。说陈敬轩几杀着啊，身下那玩意儿健得狠，身边几个女人都瞎的，还三不之打点野食吃，哪像志伟这大了还跟鸡仔头一色不开啼。不过，志伟有一个方面像陈敬轩，经营很不错，生意做得像陈敬轩一样好，只赚不亏，几年工夫就成了羊山镇的首富。对于这个，羊山人也有说法，说不是志伟会经营，而是陈家大院位置占得好，有风水，是招财进宝的地。一个略懂得些风水的人说，以前他们娘崽住在披舍里，不也是穷得发咳，锣罐挖得壳响，怎么不见他日进斗金呢？风水啊。当年，当年陈敬轩做陈家大院，光请风水先生就花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开玩笑，陈敬轩的银子这么好得吗？陈家大院的地理是四水归宕，聚宝盆啊，好风水呢。

不知是小镇发展了，还是人口增加了，羊山镇人再也看不到雾锁小镇的景象。所以，在清晨再也听不到阿根挑着水桶铁钩撞击水桶提把“咣当，咣当”的声响，更听不到阿根脚板踏在石板上“啪啪”的声音，还有以前那些沿街沿户铺店下门板的声音。阿根每天清晨不再去小河里挑水，自来水安到了灶台边。

3

羊山镇的人始终没搞明白陈家大院大门上的门环为什么不是铜的？而是铁的？按照陈敬轩的财力和喜欢张显的性格，绝对不会弃铜用铁，谁都知道铜环闪亮而经用。这是一个问题。陈家大院的大门板是用上等好的檀香木做的，三寸厚，上了好几道桐油，紫红漆刷面，怎么就用两个容易生锈腐蚀的铁环呢？这就像贵夫人一身豪华，脖子上却戴个水货假项链一样。那个略懂风水的人说：“你们懂个屁！这内面是有讲究的，是当年做陈家大院时风水大师特意叮嘱的，什么命配用什么东西，否则风水不合，适得其反。”尽管他这么说，小镇人普遍觉得还是用铜环的好，相配，顺眼。

阿根从不在意铜环和铁环的问题，他认为主人这样做自有主人的道理，而我们这些下人岂能够知道主人的意思？那是吃饱了撑着，白吃萝卜瞎操心。在阿根来说，他就是喜欢打开陈家大院大门的声音：“嗡——”。尽管声音沉闷低沉，但透露出威严和神秘，代表了大院主人的身份。而那些平民百姓的小而薄的木板门，声音虽然轻快轻盈，“吱——”，或者“呀——”的，在阿根看来总缺少份量和味道。

阿根现在每天第一个做的，也是最乐意做的事就是天一放亮就去拉开陈家大院的大门，闭着眼睛听“嗡——”的声音。于是，小镇人现在时常能看见梅娘，梅娘在天气好的时候时常坐在大门口，热天摇着蒲扇出来乘凉，冬天提着炭火笼晒太阳，有时坐在门口替小妹梳辫子，小妹的辫子又粗又长，跟梅娘做女崽时一样。梅娘对镇上许多人不认识，过路的人与她说话拉家常，她喜欢搭腔，还是一口正宗的唐坳村本地腔，这个那个的蛮有味道。

梅娘明显老了，尽管她只大志伟十几岁，岁月无情，也是人们说的女人不经老，不到五十岁的人像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脸上的皱纹像干丝瓜萝，一条一条在脸上爬成沟沟壑壑，全然不是当年在陈家大院当姨太太水灵灵的嫩模样。阿根身体还健，一家老小的家务活全是他一个人做，烧火做饭，打扫庭院，杂七杂八的做不完。

很有段时日，人们看到陈家大院的大门又不开了，梅娘也不出来乘凉或者晒太阳，志伟大半个月见不到人面，小妹和阿根进出都走侧门，而且头低着，脸上阴阴的挂着霜，谁也不搭理，像是又回到了改革前。

老话说得好啊，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陈家大院出事了，说确切的是志伟出事了。志伟染上了毒瘾，而且中毒很深，一日不吸就像鬼一样叫。他的公司无法经营下去了，闭了，只剩下那个公司的牌子还挂在陈家大院的大门口。

人们知道后又用那最亲切而又最恶毒的镇骂说：“娘卖饭的！报应啊。栽什么树就开什么花，结什么果。娘卖饭的……”

一镇的人都晓得，大财主陈敬轩就是吃鸦片出身的。

那段时间真为难死了梅娘。梅娘看到志伟这个样子，又急又气，人在屋里直蹦，像火烙了脚板心。气没地方出得，就大骂陈敬轩：“老死崽哎，害人啊，你个老死崽做什么要害我的崽啊，雷做什么不打你呢？电做什么不劈你呢？老天爷啊。”

    每当梅娘痛不欲生的时候，志伟像是砍了颈筋似地耷拉着头，眼睛呆呆的望着梅娘。志伟不是自己要吸毒，而是在一次在酒吧陪客户误食了毒品。开始他不晓得，后来上了瘾，一发不可收拾。志伟晓得毒品危害性，自己悄悄去外地戒毒所戒过，可就是戒了又吸，吸了又戒，反反复复还是戒不掉，钱花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梅娘蹦累了，骂够了，就躺在太师椅上喘大气，她便想起了陈敬轩年轻时戒毒的情景。那时她还只八九岁的年纪，一头黄头毛。太老爷拄着拐杖就坐在她现在坐的太师椅上，拐杖直笃，包了铜皮头的拐杖笃得青石板火星直喷，“邦邦”作响。太老爷下巴上的山羊胡直翘，嘴里连连说着：“跟老子绑了！绑了！娘卖饭的！老子看你还吃不吃！”

一屋的人不敢不听，老太婆亲自动手，就用箩筐细麻绳把陈敬轩像捆猪崽一样捆在眠床边。一天过去，又一天过去，第三天陈敬轩过不去了，像鬼掐了喉咙管，撕心裂肺地喊，脖子伸得像鹅颈一样长，挣扎着鬼一样叫，从喉咙喊出的声音比鬼叫还难听。老太婆心痛，看不下去，眼泪直流，哭喊着：“我的崽哎，心肝肉哎。”喊着，上前就要去解陈敬轩身上的绳索，太老爷一拐棍打过去，打在老太婆肥肥的屁股上，老太婆“爷呀——”一声就蹲在了地上。太老爷吼道：“娘卖饭的！哪个管，老子就打死谁！”

梅娘也学太老爷，在家里悄悄地叫儿子志伟戒毒。志伟很懂事，再也不出门，在家里忍着。可忍不得多时，烟瘾发作，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他从床上滚到地下，在地上像孙悟空翻筋斗，眼泪鼻涕一塌糊。梅娘看见儿子可怜相，也不责怪儿子，就紧紧抱着志伟，一边流泪一边劝：“好崽哎，忍下啊，你爹爹以前也戒过，不也戒掉了？娘晓得崽是好崽啊，你比你爹爹强，从小就吃了那多苦，苦过的人就坚强，过得去的啊，过了几日就好了啊？崽哎——”

听见梅娘如泣如诉的话语，志伟就咬着牙坚持，嘴唇都咬出了血。可坚持不了一刻钟，又是翻江倒海的折腾，梅娘实在是按不住儿子，就双拳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胸脯。志伟跪在她面前，一个劲地磕头，磕得石板“邦邦”响。梅娘看见儿子头磕出了血，就抱起志伟，嘴里说：“崽哎，前世作了恶啊，报应啊。崽呀，我们不戒了。”她掏出300块钱给志伟，志伟接了钱，鼻涕都不擦，像风一样一射就出了门。

小妹看见了，她对梅娘说：“我的妈呀，您这样哪行啊？您不狠心，哪是个完呢？这是无底洞啊。”

    梅娘生气了，她说：“什么完不完的！死女子，你给我听着，你不管可以，我不怪你。但是，不准对外说！你哥以后还要做人的！”

小妹无可奈何，再也不敢多说话，不忍心还是放下一千块钱上班去了。小妹在修配厂做工。

梅娘独自坐在堂前仰头叹气时，看见漆黑的楼板方上有只壁虎。那壁虎土黄色，一中指长，没有尾巴，趴在那里动也不动，不像是活的。梅娘看见壁虎，突然想起当年老爷陈敬轩戒毒时，她也看见一只壁虎，只是那壁虎不在楼板上，而是爬在墙壁上，当时她吓得一声尖叫，太老爷就提着拐棍走过来，用拐棍铜头猛地一敲，敲断了那只壁虎的尾巴。那壁虎一钻就不见了，钻到墙缝去了。梅娘想，过了几十年，壁虎还没死？还是原来的那只壁虎吗？梅娘想到这，心里有些打鼓，发起怵来。儿子吸毒，难道是老家伙的遗传？或者是这只几十年不死的壁虎作怪？她听老人说过，世间不管什么东西，时间一长就成精成怪。难道是这只断了尾巴的几十年的老壁虎在作怪？

梅娘是不知道大门铁环的故事，如果知道，她肯定要怀疑儿子吸毒是不是用错了铜环铁环，如果是用错了，梅娘会毫不犹豫把铁环敲掉，就是拆了大门也不可惜。她甚至怀疑过陈家大院，是不是老宅在作怪？很显然，陈家大院有些年头了，屋里少见阳光，住的人又少，缺生气，大门又很少打开，不通风，自然而然阴气太重。

人在万般无奈之时，什么东西都会成为怨恨对象，或者是救命稻草。

过了一会儿，志伟吸了毒重新回到屋里，四仰八叉地很舒服地躺在床上。梅娘想起壁虎，就站在他的床前用手指指着楼板方的那只断尾壁虎，梅娘的意思是叫志伟去打壁虎。志伟打开眼皮看了一眼，懒得动弹，说这是迷信，壁虎不是害人的动物，专门吃蚊子的，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看见儿子这般，梅娘很无奈。突然，她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是该去趟庙里，求菩萨保佑。她在内心说了好几遍：罪过，罪过，怎么没想到呢？到现在，梅娘只有寄托法力无边的菩萨来拯救自己的儿子了。

她看着瘦得没有人样的儿子，又忍不住流泪，最后叹口气，还是把小妹给的钱放在他的枕头边。

坐在门外，梅娘想以前那个老死崽也吸过鸦片，毒瘾也大，后来不也戒了，儿子比他强，怎么就戒不了呢？想来想去梅娘想不通，最后归咎于这是命，这辈子自己就是受苦受难的命。想到这些，她更加坚定了去庙里求神拜佛。

    梅娘拖着小脚独自一人爬山去了几趟大王山的天王殿，小妹要扶她同去，梅娘坚决不同意，说求神拜佛要心诚，否则不灵。小妹无法，只得让娘独来独往。神求了，佛拜了，可志伟依旧原模原样，不吸就是鬼。梅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什么太师椅，红木桌，那一对她和老爷圆房时陈敬轩从省城带回的青花瓷瓶也贱卖了，梅娘甚至还想把陈家大院也卖掉，可她下不了决心。阿根也不同意卖，说这是祖业，总要为后代留点什么。阿根知道梅娘为难，自己也尽力，快六十岁的人出去打零工，挑泥上墙，驮水泥包爬楼梯，收工路上见了废纸壳、饮料瓶、易拉罐，都拣，聚了去卖钱，所有的钱都一分一厘交给梅娘。每当他把那些毛票递给梅娘时，梅娘心里很难受，她说：“根哥，难为你了，这个讨债崽拖得你也不得安宁。”

阿根笑笑，说：“太太，志伟是好崽，会过这个关节的。”

一天傍晚，梅娘从外面回来，迈门槛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志伟扶着脸色苍白的梅娘，她对儿子说：“这是300块钱，给你。”

    志伟问：“妈，哪来的钱啊？”

梅娘凄惨一笑，说：“这是妈卖血的钱。崽呀，你妈只有这个办法了……”

志伟一听，一笃跪跪在地上，头连连地磕着，哭着说：“妈，我不是人啊。”

梅娘也跪着，娘崽抱着大哭一场。

4

梅娘求神拜佛不行，志伟自我戒毒无效，梅娘越来越感到事情严重了，晓得自己就是拼着老命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更可怕的是时间一长，儿子的命难保。一段时间，梅娘坐立不安，心急火燎，吃不香，睡不眠，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救志伟。于是，她便和阿根商量怎么办，她现在也只有阿根一人可以依靠了。她决定带志伟到武汉去戒毒，询问阿根的意见。阿根说早该去的，志伟一定能过这关。当然，他知道梅娘做出这个决定很难，难就难在怕别人知道志伟在吸毒，怕志伟以后难以做人。

第二天鸡叫三遍，梅娘带着志伟走时，阿根要去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门，梅娘想了一下，说：“算了，走侧门，不是么好事。”

她们就从侧门出去，阿根站在侧门边，扶着冰凉的大理石门柱，看见梅娘搀着志伟走在静悄悄的石板街上，老泪纵横。这时，羊山起了雾，雾迷茫了梅娘和志伟的身影。同时，浓雾笼起阿根像大院一般陈旧的记忆。梅娘这是第一次走侧门出门，以前梅娘每次出行，都是大门敞开，轿子候着，只差没鸣锣开道，从来没有像这次狼狈不堪。

梅娘和志伟走到车站时，天还没大亮。她们在路上没踫到什么人，只遇到挑菜贩卖的阮作夫。作夫算得上是熟人。作夫停下脚亲切地问道：“梅娘，娘崽这早去做乜啊？”梅娘心情不好，懒得搭理他，边走边说句去省城走亲戚。作夫把担子换了一下肩，看见梅娘这种态度，感到一大早吃了闭门羹，心中很有些不快，就冲着梅娘俩人的背影说：“走个卵亲戚！一世改不了臭太太的脾气。”

作夫以前常挑着菜担上陈家大院去叫卖，大概是知道了志伟吸毒的事，为梅娘作急，想说几句好话，宽宽梅娘的心，套个近乎，日后好销菜，没想到热脸挨了冷屁股，气不打一处来。

阮作夫一小贩，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遇到不愉快，骂上一句算是出了一口气，并不十分计较梅娘的态度，更何况梅娘还是他的大主顾，昔日志伟开公司，生意红火，每日一担菜大半卖给了他们。所以，阮作夫走了几脚就不再想这个问题，但他想到一个比这更严重的问题，今日没开好张，今日一担菜肯定卖不出去。阮作夫挑着担子在无人的街上扯着喉咙大声喊道：“刚扯的萝卜白菜啰，便宜卖啰……”

正在开店门的王小二听了好笑，骂道：“贩菜阮，黑清早喊个卵啊？别人都冇起床，鬼来买你的菜啊？聒煞人！”

阮作夫笑道：“怪你屁事？老子高兴就喊，就是要聒煞你，么样啰？”

阮作夫的想法很简单，大声喊几句，把霉气喊走。

……

光阴似箭，几个月在阮作夫每日一担菜和王小二打情骂俏中一晃就过去了。陈志伟在省城武汉成功戒毒，但他再也没有回到羊山镇，而是在县城落了脚。他不仅没复吸，而且又成了老板。志伟在省城戒毒吃了不少的苦，要不是梅娘一直在那里陪着，医疗再先进志伟也戒不了毒。

梅娘带志伟在武汉戒毒用的钱都是找二太太杜红英借的。梅娘去武汉前就想好了，而且还有好几个预案。万一二太太找不到，或者二太太不认，不肯帮忙，梅娘会去实施第二个和第三个方案。梅娘会去找以前和陈敬轩做生意的武汉商人，这些商人以来羊山都在陈家大院住宿。梅娘想好了两个，一个是年年来羊山进茶叶的李老板，另一个是销鸦片赚足了羊山钱的黄老板。这两个老板和陈敬轩是穿一条裤子屙尿泡得饭的朋友，每次都是喝得酒醉醺天。梅娘相信，这两个人如果还在，他们不会不帮忙。

也不知道梅娘在大武汉是怎么找到二太太的？二太太又怎么肯借钱给她？应该说，梅娘和二太太根本没有见过面，除了陈敬轩这层关系，两个人八杆子打不到边。梅娘后来回来对阿根说：“二太太现在是个大硕的官啊，住在军区休干所里，独房别院，门口还有站岗的，完全不是想象中的当戏子的样子。二太太很富态呐，说话慢条斯理的，声音很轻，很柔和，一脸的笑，一点架子都没有。大城市人就是不同，气派得很，我跟她说话没得底气，心下发抖，生怕她拒绝我。可惜我找她去晚了，要不然我真的要帮她的忙，让她生几个伢崽。要不是二太太帮忙，志伟还真的戒不成毒。”

二太太不仅肯借钱，而且还亲自跟戒毒所的领导打电话，戒毒所的人很听她的话，对梅娘母子格外照顾。二太太为什么要这样做？梅娘一直没想通，阿根说：“少爷毕竟是老爷的儿子，她没为老爷留下后，一日夫妻百日恩，总是有一点亲情吧，如果二太太不改嫁，她还是少爷的二娘呢。”

还真亏得有杜红英的帮忙，在武汉戒毒时，梅娘抽空去找了李老板和黄老板。找他们还是想借钱。她怕二太太不肯再借，或者无力再借，怕志伟戒毒前功尽弃。李老板找到了，李老板现在住在汉正街不远的侧巷里，以前硕大的茶庄早就改造了，他在街道小工厂当工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家人勉强过日子。李老板现在还梳着大背头，头发不多，稀稀疏疏能看见光亮的头皮。李老板除了说话的口气和说话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做脚做手，还是武汉人千年不变的那种德性，谁也看不出来以前曾经是左右武汉茶叶市场的风云人物。黄老板不在了，武汉一解放就被政府镇压了。李老板说：“个驳马的，那家伙活该！他害死多少人啦，尽赚没良心的钱。枪毙还是好的，该你姆妈的千刀万剐！”

梅娘看见他这种情况，没开口向李老板借钱，估计开口也难，就是念旧情肯借，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阿根没对两个老板的命运过多的感叹，而是在心里哀叹梅娘。想着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一个养尊处优的太太，颠着一双小脚，在人生地不熟的大武汉四处奔波，求爷爷告奶奶。阿根听过打鼓说书，他认为梅娘就是古书中的悲剧人物，像什么孟姜女、秦香莲和小白菜一样，孟姜女千里寻夫哭长城，秦香莲衙门敲鼓告怨状，梅娘这是叩头作揖救儿子。阿根想：古今同理，家道不幸，女人作孽啊。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志伟在武汉戒毒的时候，台湾的陈敬轩回羊山来探亲了。陈敬轩是一个人回来的，女儿小凤未获批准，大太太永远回不来了，大太太去台没几年就病殁了。陈敬轩在台湾还做生意，又娶了太太，只是这个军官的遗孀和二太太杜红英一样不能生育。回大陆时，小凤一路哭着送陈敬轩到桃园机场，哭着要来看她的梨花姨。

白发苍苍快八十的陈敬轩拄着拐杖站在陈家大院门口，两行老泪挂在脸上。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阿根看这老头感到奇怪，起身走近一看，一眼认出了陈敬轩。他慌忙弯腰喊着：“大老爷，老爷您回来了？”

陈敬轩一时没认出阿根，他说：“你是……”

阿根说：“老爷，我是阿根啊。”

“阿根？唐坳村的唐阿根？”

“是啊，是啊，当年是老爷把我接过来的。”

“哦，你……”

“我一直住在陈家大院，一直陪着您的三太太梅娘。”

“梅娘？是梨花？梨花她还在？”

“在，在啊，托老爷的福，好着呢。”

阿根脱口说出托老爷的福就后悔了。心想：托你什么福哦，梅娘这一辈子都被你害惨了。

阿根搀扶陈敬轩进了陈家大院，是从大门进的。陈敬轩一进大门，很是激动，拄着拐棍笔直向最内层的祖宗堂走去，年轻二十岁的阿根都跟不上陈敬轩的脚步。在神龛前，阿根扶陈敬轩跪下，又点燃三支香递给陈敬轩，陈敬轩把香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拜，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等陈敬轩拜完，阿根接过香插进香炉，又从台上拿起五百响的鞭炮去天井点响。阿根转身再回时，陈敬轩还跪在那里，阿根知道陈敬轩起不来，便走近搀起他，扶他到一边在火椅上坐了。如果是以前，陈敬轩敬完祖宗就会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喝茶，抽水烟。可现在不可能了，檀香木的太师椅被梅娘贱卖了。

阿根开始是站在一边陪陈敬轩讲话，陈敬轩叫他坐。阿根顺手拖把和陈敬轩一样的火椅准备坐下，但他想到了什么，马上放下火椅，又去墙角落提起一个小木凳崽在陈敬轩的下方坐了。

陈敬轩看见陈家大院空荡荡的，一幅颓废景象，唏嘘不已。阿根跟他从头到尾说了自打他走后陈家大院的情况，陈敬轩听了一时流泪一时叹气，他们从下午头一直说到天黑尽。晚上，阿根去街上买了十个正宗的杨芳巴坨（巴坨：当地用薯粉做的像北方水饺一样的食品），他知道陈敬轩以前最喜欢吃这个。陈敬轩见阿根只买十个巴坨，自己吃中午的剩饭，掏钱要阿根再去买，也吃巴坨。阿根笑着说：“嘿嘿，老爷啊，我还是吃不得巴坨，一吃巴坨就屙肚，一塌稀，我就是贱命。”

陈敬轩盯着阿根看了半天，也不再说，一口气吃完久违的香喷喷的巴坨。然后，阿根去关了大门，陈敬轩就在梅娘的房里歇了。

一夜工夫，也不知陈敬轩一夜想了些什么，清早一起来就要走，说要去省城武汉。阿根不懂，昨晚说好了的，今日中午请亲房叔侄和陈敬轩羊山的好友聚下，吃个饭，叙叙旧，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当然，阿根理解陈敬轩，风烛残年，梅娘在武汉，志伟在那里戒毒，时隔几十年，难免让他牵挂。

陈敬轩走时，给阿根一张银行现金支票，数字大得吓人，阿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陈敬轩叫阿根转交给梅娘。

事后，阿根得知陈敬轩根本没去戒毒所看望梅娘和志伟，而是直接飞回了台湾。陈敬轩在武汉待机时，去了江边溜达，看见原来给二太太买的小洋楼还在，就想去找下二太太，但想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放弃了。

阿根跟梅娘说这事时，梅娘很平静，只说了一句：“老死崽，不见也好。”

阿根想了又想，总想不出陈敬轩为什么不去看望梅娘和志伟。最后，他想起当时和陈敬轩说起家里添了人口，拣了小妹，当时陈敬轩脸色陡然变了，手上的拐棍还笃了一下，眼色很复杂。难道是为了小妹的缘故？怀疑小妹来路不明？阿根又想起陈敬轩离开陈家大院时，陈敬轩当时摸出两张现金支票，但他迟疑了半天，只给了他一张，说是给志伟。阿根想，那张可能是要给梅娘的。

这些事阿根没敢跟梅娘细说，闷在肚里，怕梅娘听了生气。

梅娘把钱给了志伟，志伟就用这笔钱还了二太太的钱，在县城买了一栋别墅，重开了公司。志伟把小妹接来了，梅娘住一楼，自己住二楼，小妹住三楼。本来要阿根一起来的，阿根说什么都不肯来，当时梅娘也不想来，但她看见阿根一头白发，就不说了。志伟也不强求阿根来县城，心想陈家大院不能丢，阿根守着陈家大院也好。

不久，阿根去了趟县城，这是他时隔几十年第二次走出陈家大院。梅娘叫他去喝志伟的喜酒。志伟和小妹结婚，按照梅娘的说法是圆房。

志伟和小妹圆房是梅娘一手操纵的。志伟开始不同意，他认为小妹就是小妹，虽说不是同胞兄妹，但胜似同胞兄妹，要找老婆，肯定要找别家的女崽。那天，梅娘一说这事，志伟头就摇得像拨浪鼓，连连说道：“妈呀，亏你想得出？”

梅娘眼睛一横，说：“做什么不行啊？当年我收养她就是为你准备做老婆崽的，不信你去问你根叔，看他怎么说。”

“不用问，我相信，但是我……”

“我个屁！长大了就不听娘的话了是吧？跟你说，过两日就圆房，把你根叔接来喝喜酒！”

志伟不敢跟梅娘顶嘴，从来不敢。他心里想，我就不同意，看你怎么办，总不能捉着牛牯硬上架吧？

梅娘晓得志伟的德性，她又找小妹谈。小妹一听脸就红了，脸上顿时红得像她没见过面的二娘化了大妆在台上表演。小妹害羞地喊句：“妈呀——”

“妈什么妈？你小时候就是你哥把你抱大的，是你哥把你背大的，你是跟你哥一起睡大的，怎么？你不喜欢你哥啊？没得你哥还有你？没得话说得，听妈的，过几天就跟你哥圆房。”

“不是，我是说我哥他……他能得不？”

“傻女崽，你不晓得主动一点啊？你哥那德性你还不清楚？还要我教你？”

小妹脸上的红色还没褪，又加浓了一层。她不搭话，只是用鼻子“嗯——”了一声，默认了梅娘的意见。

5

小妹从小就喜欢志伟，一起玩，一起睡。她晓得羊山的风俗，晓得自己迟早就是志伟的人，就像当年老爷收梅娘一样。她懂事早，八九岁就来了潮讯。记得第一次来好事，经血把裤头染红了，她无所谓，又不疼，又不痒的，倒是把志伟吓得半死，他爬起来喊着跟梅娘说：“妈，妈，小妹出血了，不关我的事啊，我没打小妹的，是她自家出了血。”梅娘看了大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被陈敬轩睡了吓得要死的情景。不过，梅娘从此不让志伟和小妹再一起睡了，分了床。后来，小妹出落得比梅娘年轻时还漂亮，镇上有好几个条件不错的人家纷纷上门讲亲，不说梅娘不答应，就是小妹当面都是一口回绝。镇上还有个副镇长的儿子，人长得不错，就是有点痞，油嘴滑舌地做不了正经事。有一次晚上把小妹哄到小河边，说是要跟她谈恋爱，一见面就要亲嘴，小妹不能，要走，那小子想霸王硬上弓，搂着小妹往地上倒，小妹不晓得哪来的劲，推开他不说，还把那小子的脸抠成了大花猫。小妹本来不想这么做的，只想好说好散，但那小子一句话说得她怒火万丈。那小子说：“装什么正经啊？你跟志伟睡都睡了，我睡一次不行啊？”那小子自觉理亏，再也不敢找小妹了。其实，那小子不知道，小妹也不知道，不说小妹不同意，就是同意都没有用，梅娘在后面跟着呢，万一小妹吃亏，梅娘自然会立马冲过去。自打小妹长成，一些人家上门求亲，梅娘就把小妹守得死死的，像在监狱坐牢，进出都报告。当然，小妹不知道，梅娘也不知道，梅娘一出门，阿根在后面跟着。

跟小妹谈后的当日夜里，梅娘一夜没睡着，竖着耳朵听楼梯响，有几回还爬起来披着衣服站在门口扭着头朝楼上看，看了半天还是没动静，气死，想上楼去，但她没去。上了床还是用心听，可一夜没听见一点响声，倒是听见几只老鼠在三更时分在客厅里追来追去，“吱——吱——”地叫唤，不知干什么勾当，叫得她心烦，烦了一夜晚。梅娘想：这死崽头真的不像他爹？他爹健呢，他爹……

第二天晚餐，梅娘叫小妹做了几个志伟最喜欢吃的菜，辣椒炖小河鱼，糖醋排骨，爆炒黄鳝，凉拌牛肉，油炸花生米，等等一桌。她亲自提来一瓶自制的药酒，要志伟陪她喝酒。志伟说：“妈，你能喝吗？”梅娘说：“能喝吗？你不见得喝得赢我。不过，我老了，不能多喝，我喝一点点。”她叫小妹也喝，小妹直摆手，说我真不能喝，比不得妈的，梅娘不能，硬逼着小妹喝了两杯。于是，梅娘和小妹想着法子劝志伟喝，志伟一刻时就红脸了，话也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梅娘看志伟喝得差不多了，冲着小妹头一歪，意思是叫小妹送志伟上楼去睡觉。梅娘还朝着小妹丢了个眼色，小妹脸一红，头一点，意会了，便起来扶着志伟上楼去了。

这一夜，梅娘早早就睡着了，睡得很好，很香，很甜，这不光是酒精的缘故。第二天清早，小妹来伺候梅娘起床洗漱，小妹说：“妈呀，你昨夜打鼾呢，鼾声好大的，像打雷，嘻嘻。”

梅娘不回答鼾声的问题，而是用眼睛在小妹的脸上扫来扫去，就像日本鬼子用探雷针探地雷，扫得小妹脸上一片红云。梅娘问：“怎么样啊？”

小妹晓得梅娘要问什么，脑子里一下涌出志伟哥劲好大，一夜要好几回的话，但害羞，说不出口，也知道这不是女伢崽对娘说的话，便头一低，说句不跟你说，扭头就朝楼上跑，两根大辫子在屁股后头直甩，忘了伺候梅娘。

梅娘晓得了，喜死，连忙起来洗漱后到神龛面前跪下，嘴里念道：“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保佑啊，我陈家要有后了……”

……

    娘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回去呢？在志伟的记忆里，羊山是母亲的伤心地。可以说，母亲在羊山是顶着苦风，淋着苦雨，趟着苦水，一生就像是浸泡在药罐里，苦透了。羊山除了苦，想象不到还有什么值得她老人家怀念的。

    关于母亲所有的故事，志伟都是听阿根说的。

过去的往事，梅娘从不跟他说起，阿根跟他说他母亲时也是含含糊糊的说个大概，但志伟晓得母亲这一辈子在羊山受尽了罪。所以，当母亲在病床上说要回羊山，他很是吃惊，实在是想不通。自从母亲把他带到省城戒毒，母亲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逢年过节叫他打电话问下阿根，再就是要他回羊山给阿根送一些钱过生活。每次梅娘都说：“别的不管，你根叔你是要管的，他为了你陈家，一辈子不容易。”

去年中秋，梅娘身体不好，在医院住着，她硬要志伟回羊山去看阿根。志伟不想去，担心她的病。梅娘发火了，拐杖笃得“邦邦”响，她骂道：“老娘死不了。剁头崽！没得根叔哪来的你？忘恩负义是吧？”

那夜，志伟和阿根坐在陈家大院天井边赏月，吃着月饼，喝着谷酒，两人聊了大半夜。志伟说根叔你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阿根说：“大少爷，我算得了什么，你娘那才叫苦呢。小时遭孽，没多大跟了陈老爷，一天福没享，跟着倒霉，每次运动都挨整。唉……”

志伟知道，母亲除了陈家大院，还有唐坳村的娘家，阿根算是最亲近的人了。志伟今日才知道，阿根能喝酒，酒量还不小。几杯酒下肚，烧着了志伟像梦一样的记忆。他依稀记得，以前冬天的夜晚，在陈家大院，梅娘经常和阿根并排坐在火塘前，火塘上的吊锅里滚泡泡的炖着干鱼烤，辣椒皮，干豆腐渣。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说笑，有时梅娘还唱唐坳村腔调的山歌，什么十劝郎、九叹姐之类的情歌。那时候他小，伢崽卵一个，不懂得歌词的含义，只觉得好听。有时实在是熬不住了，要困，就在梅娘的怀里睡，没听两句就睡着了，后来被尿胀醒，他们俩个还在喝酒，还在对歌。后来梅娘抱他到床上去睡，就不知道情况了，第二天一大早，只听见阿根挑着水桶还在哼着山歌。

志伟想：当年真亏得有阿根，要不然梅娘和自己真不知道怎么渡过那些日子。

阿根最疼志伟，一向把志伟当老爷服侍，他从不直呼志伟的大名，张口就是少爷。志伟有时笑着对他说：“根叔，现在不行这个，叫我志伟就好。”阿根当面点头称是，转背就忘了，还是“少爷，少爷”的叫。

阿根一辈子对志伟言听计从，唯唯诺诺，只有一次对志伟大声叫过一回，喊了志伟的大名，叫声里明显带着责备和迁怒。那是在羊山镇陈家大院时，也就是志伟开贸易公司不久，阿根路过志伟的办公室，看见志伟正和他聘请的兼职女会计调笑，言语很是放荡。阿根本来是走过了的，他突然又折返回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陈志伟！”

志伟第一次听见阿根这么叫他，很是吃惊，不亚于睛空听见一声雷，顿时愣在了那里。那女会计马上意思到阿根的意思，埋头打算盘，算盘珠子瞎拨得一片乱响。

阿根看见志伟的窘相，一时语塞，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他本来就没想好要对志伟说些什么，只是一时性急喊了一声。志伟回过神来，问道：“根叔，有事吗？”

阿根急中生智说：“你妈……你妈叫你去。”

志伟就出门去内重的屋里见梅娘，梅娘很聪明，马上晓得了阿根的用意，随便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打发了志伟。事后，梅娘问了阿根，阿根便把那会计的情况说了，说那会计太漂亮，太风流，不是正经女人，会害志伟的。梅娘对会计一无所知，但知道阿根是为了志伟好。她说：“是啊，志伟大了，帮我看紧点。”

老人说：不爱说话的人眼睛毒。阿根果然没看错那漂亮的会计，后来志伟吸毒，很大程度上跟她有关。那次志伟在酒吧误食毒品，会计在场，而且客户也是她介绍带去的。就在志伟被毒品折腾得要死要活时，那会计在一次公安机关打击黄赌毒时被捉，据说她参与贩毒，从中谋利。

事后，梅娘只说了一句话：“娘卖饭的，跟老爷一色的货！”

阿根听了很惊讶，惊讶的是他第一次听到梅娘说脏话，骂人。

6

小妹不能陪梅娘回羊山，小妹大肚婆娑的快要生了。小妹要去，梅娘不让，说是在路上生了怎么办？小妹就要哭，如果是平常，梅娘肯定要骂她。梅娘说：“好女崽，不哭啊，好生照顾自家，好生为陈家生个大崽筒，你以后就跟我一色，就是陈家太婆了。”说着，梅娘自己笑了。梅娘自打他们圆房时笑过，后来一直住院，病着，难得有笑容，似乎是笑容被护士的针打跑了。

小妹突然发现梅娘的笑跟以前有所不同，这不是这多年见过的梅娘的笑，但又说不清楚这笑是哪儿的不同，总觉得有些问题，不对劲。她想这个问题的时候，突然一阵肚痛。梅娘和志伟吓得不得了，问是不是要生了？要不要去医院？小妹搂着大硕肚说：“还没到呢，预产期还有半个多月。”小妹坐着休息一下，肚子不痛了，她说：“肯定是这个调皮崽舍不得阿婆走，在跟我提意见呢。”梅娘和志伟听了都大笑。小妹感觉梅娘此时的笑才是梅娘的。她对志伟说：“放心吧，早去早回，照顾好阿妈。”

车进羊山镇境内，志伟看见母亲异常地兴奋，不断地扭头看两边的风景，嘴里唠唠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志伟想：如果这次回来能使母亲身体好起来，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自打梅娘搬进县城居住，身体就差了，不是头痛发热，就是腰酸背痛，没得一日舒畅的，特别是包办志伟和小妹的婚事和做完六十大寿就一病不起，医院就成了第二个家，三日两头往医院跑。梅娘很迷信，责怪志伟，说不做寿的，这回好，做出病来了。当然，她嘴上说是说，心里还是高兴的，晓得志伟和小妹俩人孝心。她在医院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查出是什么病，每日就是心口痛。

志伟和小妹很为梅娘的身体着急。志伟对小妹说：“县城比羊山条件好，老人家怎么就喜欢生病呢？”小妹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吧。”志伟不同意小妹的说法，心想县城隔羊山几脚远，水土就差得这远？有几次他想把母亲送回羊山去，但担心梅娘的身体，再说阿根年纪也大了，很难照顾母亲，不放心，终是没有下决心。

前几日，梅娘觉得好些，便跟志伟说要回羊山去一趟。志伟和小妹都反对，说这大年纪了，又在病中，经不起路上颠簸。志伟好话说了一大箩筐，可梅娘要死要活就是要回去，他们不答应就不吃不喝。没有办法，志伟只好亲自开车送梅娘回羊山。

    车进羊山镇，过南门桥，走上羊山大街，志伟扭头看母亲，不知梅娘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老人家双眼微闭，脸上似乎在微笑。

    车到陈家大院门口，志伟看见阿根正坐在墙边晒太阳。志伟刚下车，阿根就跑了过来，说：“大少爷，太太回来了？”

    志伟笑着问：“根叔，你是怎么晓得的？”

    阿根“嘿嘿”直笑，他说：“昨夜梦见老太太要回。”说着，阿根忙着去开大门。

    志伟绕过车头去扶母亲下车，拉开车门喊了几声，梅娘都没答应，连喊几声，发现母亲去世了，志伟就放声大哭起来。

阿根很镇静，他似乎是知道梅娘必有这种结局。他忍着悲痛，含着泪和左邻右舍七手八脚地把梅娘抬下车，从陈家大院大门进，进屋时，陈家的亲房点响万字头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得一片子响。这是梅娘最后一次进陈家大院，就像当年盖着大红布被人扶进陈家大院，只是这次梅娘是被人抬进陈家大院。

大伙把梅娘放在祖堂前右边架好的铺板上，这床铺板是梅娘睡了几十年的铺板。随后，阿根打开梅娘带来的大包袱，吃惊地发现包袱里是一整套寿衣，有衣，有裤，上七下五。有鞋，有袜，甚至还有小手帕、小纸扇。还有七粒米，七片茶叶，一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钿。

阿根对哭得一塌糊涂的志伟说：“大少爷啊，莫哭了，太太是早就做了准备的啊。”

正当志伟和阿根把梅娘放在铺板上落定，小妹打来电话，说是生了，是个儿子，六斤七两，小妹还要志伟在电话里听儿子扯着喉咙的哭声，儿子的哭声响亮，“呜啊——呜啊——”地震得耳朵发麻。志伟看着床铺板上躺着的梅娘，更是伤心欲绝。他脑子里一个奇怪的想法闪出：儿子是晓得了梅娘升天了，赶着出来为阿婆一哭？

阿根拍着志伟的肩膀说：“崽哎，好啊，恭喜你做爹了，这是太太投生了，太太有福啊。”志伟眼泪婆娑看着阿根，像是不认识阿根似地。他想：梅娘投生？儿子是梅娘重生？不可能的。他看过电影里表现人死投生的情景，人死的那刻瞬间进入孕妇肚子里，然后新生儿“哇哇”而出，而梅娘谢世是从进羊山开始的，到小妹生产该有个把时辰了。如果梅娘投生，应该早就投胎了。同时，他还想到，电影里投生时一片红光闪烁，刚才自己只顾悲哭，不知道天空是否闪过红光？他抬头望晒箕大的天井，天井的天色黄昏色，灰蒙蒙的。不过，他愿意阿根的说法，儿子就是梅娘投生，儿子以后肯定幸福，苦了一辈子的梅娘下辈子应该幸福。

志伟还在哭，阿根说：“少爷，莫哭，明天有你哭的日子，现在要做事了。”

志伟就向他下跪，说：“根叔，我年轻不懂事，一切由您老安排，把我妈的后事办好，多少钱都无所谓。”

阿根拉起志伟，眼睛里尽是泪，嘴里说：“好崽，好崽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在阿根的安排下，请来的阴阳先生到陈家祖坟山用罗盘定好了安葬地点，又坐在堂前排了梅娘的八字和去世时辰，看犯不犯七，眯着眼睛掐着指头推算了入殓和出殡时间。这当儿，几个汉子用大麻绳索把老早准备了的棺材从楼梁上小心翼翼地吊下来，放在四条长条凳上，陈家的几个亲房叔侄细细的擦干净，老棺材就像是新打的，熠熠发亮，四担陈年干石灰也从一重的厢房挑到祖堂前的墙边。棺材和干石灰是梅娘和阿根二十年前就备下的。明日大殓。

夜深人散，一切准备妥当。

阿根叫志伟进屋歇息，自己守灵。志伟说要陪，阿根不让，就说就让我陪太太最后一夜吧。志伟想了下，就不再坚持。

阿根在梅娘供桌前跪下，燃着了一支香，举着香拜了三拜，然后插进香炉里。然后，他起身坐在梅娘的旁边，眼睛盯着动也不动睡着了的梅娘。过了一会儿，阿根掏出梅娘留给他的存折，凑着光亮看了一下，想到自己和梅娘，禁不住老泪纵横。他小声哭道：“三妹，你这是何苦呢？梨花，你害死我呀……”

    阿根独自哭了一阵子，感觉心里堵得慌，喝了一口水，好些，就坐在那里默默想。陈家大院的点点滴滴就像放电影一样从头到尾的过一遍又一遍。下半夜时分，阿根轻声对梅娘唱着羊山腔的山歌——《梁山伯与祝英台》：

“……

 五叹中途在河坡，好比织女隔天河，牛郎站在河东岸，织女站在河西坡，两下人和命不和。

 六叹分别转杭城，先生一见问几声，满堂学友齐笑我，山伯落在冷水盆，哑口无言不做声。

 七叹贤妹女姣莲，好比山上一根藤，青藤有心来缠树，行程路上说千般，只怪山伯命无缘。

 八叹贤妹泪满腮，哪怕仙女下凡来，月里嫦娥我不爱，纵有美貌也无才，哪有贤妹这样乖。

 九叹贤妹哭啼啼，今日与妹两分离，好比风筝断了线，水流东海再不回，除非梦里在一堆。

 十叹流泪在胸膛，山伯一定命不长，倘若回家有差错，到我灵前吊支香，念在结拜同学堂。

……”

天亮时分，半山镇奇怪地又起了雾，雾好大好浓，这雾就像是铺天盖地的白纱帐子，罩住了整个陈家大院，罩着垂头伤心的阿根，罩着床铺板上静如处子的梅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