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海棠花开
(阿木)
山歌一本海棠花,
祖辈流传唱万家,
唱得行船停住桨,
唱得犁田忘了耙,
洗衣忘了去河下。
男情女意海样深,
生离死别不成婚,
山歌一曲情凄切,
血泪编写两情人,
长悲短叹到如今。
——鄂东南长歌《海棠花》
1
乾隆四十八年的天有些蒙蒙亮了。乾隆四十八年,也就是后来说的公元1784年。这年的初春,鸡啼三遍,远在京城几千里乡下的阮怀川醒来,这个不知乾隆皇帝何样相貌的年轻人知道,自己得赶紧起来了,要不然就赶不上船期。于是,他胡乱洗把脸,又在锣罐里摸出两只昨夜吃剩下的红薯,没敢惊动哥嫂,夹着包袱悄悄地出了门。阮怀川刚一跨过门槛,一脚踩空差点跌倒,他嘴里连连“呸呸”两声。站在大门口,看着对面烽火尖山上渐亮的天色,阮怀川想:难道今日出门不利?
阮怀川今日是要到汉阳去联系春茶销售的事。每年这个时候,阮怀川都要去汉阳,提前联系好茶叶销量再回来收购,然后再把茶叶打包用船顺水运到汉阳去销售。如果行情好的话,汉阳茶庄的余老板会预付一些收购资金,自己就不须四处借钱或者赊购茶叶。阮怀川做茶叶生意有几年了,每年做春秋两道,一年的生活用度就够了,还有些结余。阮怀川以前是跟嫂子的老伯当助手,学做茶叶生意,后来老伯过世,自己就顶了门户,还做这茶叶生意。
阮怀川想:难道是昨夜做坏了梦?
阮怀川昨夜做了一个桃花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桃园里遇到一个桃花样的漂亮女子。那女子风姿绰约,容貌美丽,比桃花还好看。那女子大方有度,并不扭扭捏捏,故作姿态。阮怀川走向前去,那女子叫一声哥的就倒在怀里了,柔情似水,风情万种……阮怀川半夜醒来,发觉自己跑了马,裤头湿了一片。
难道是这梦做坏了?阮怀川不再多想,走下坡,沿着溪边的小路向慈口砺的方向走去。阮怀川刚出大门时,他的那只大黄狗从门洞里钻出来,跑到他的面前摇着尾巴直打转儿,亲热得不得了。大黄狗跟着他一直走到石拱桥前,这时天有些亮了,看得清路,弯延在山间的小路路面泛着青白色,像条青白布条。阮怀川对还想跟着走的大黄狗说:大黄,回去,在屋里等我。
叫大黄的那只狗很听话,就站在那里就不动了,嘴里“嗡嗡”的叫唤着,眼巴巴地望着阮怀川上桥下桥,渐行渐远,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阮怀川很感激大黄狗,要不是它作陪,从屋里到石拱桥那段路还真有些不敢走,特别是那个路边的乱坟岗,茅荻几人深,阴森森的,白天路过都寒毛直竖,如果晚上刮阴风,怪叫声一片,更是恐怖。前几年有人路过还看到过老虎,那老虎在茅荻林里跑,两边的茅荻林像排浪一样两边分,“唰唰”声像锯板。后来,别人说不是老虎是金钱豹。豹子也厉害,打铳人的猎狗见了金钱豹就软脚骨,吓得不敢向前,猎人只得放空枪吓跑豹子。别人都说老虎或者金钱豹都是在烽火尖山上,阮怀川想,烽火尖的人真大胆,也不知他们在深山老林是怎么过日子的?烽火尖他去过几次,他的表姐嫁在那里,平常不是有非去不可的事,没有几个人做伴,阮怀川是不敢上烽火尖的。阮怀川在心里祝愿大黄回去时千万不要踫上豹子。他的大黄狗对他很有感情,两个就像亲兄弟。
从阮怀川的家中通村栗树地去汉阳,唯一的捷径是走一溪到慈口砺,然后坐船到富池口,再转船逆江而上到汉阳。这条路阮怀川走过好几次,只要时间把握得住,路途不耽搁,明天就可到汉阳。
阮怀川走到一溪不远的紫荆岭村时,太阳有一丈高了。他一边走,一边啃着红薯,白粉直溢,口有些干了,自己走得急,忘了带茶筒。他想:昨夜那梦真做得坏,自己只有干受罪。于是想找个位置去溪边喝口冷水。他四处一看,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个洗衣埠,就去那里喝水。
阮怀川几脚赶到洗衣埠,看见一女子正在那里洗衣。可能是阮怀川的脚步声惊动了那女子,那女子扭头看着阮怀川。这一看不打紧,却把阮怀川看呆了。阮怀川觉得这女子就是昨夜梦中的女子。梦中的桃花女就是这般穿着打扮,小碎花蓝布衫,大绿长裤,三寸金莲绣花鞋,凤眼,柳叶眉,樱桃口,一笑两酒窝。
阮怀川呆了,傻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人还在梦里。那女子见状,笑着问道:阿哥,有事吗?
阮怀川从梦中醒来,脸却红了,说话结结巴巴的。他说:我…我,我…干死了,我想喝口水。
那女子站起来,阮怀川看见女子好身材,苗条,曲线有形。那女子说:阿哥肯定起得早,赶了半天的路,只是这溪水喝不得,会凉了肚子的,对身体不好呢。
阮怀川恢复了常态,他笑着说:能到阿姐屋里讨杯茶水当然最好啰。
阮怀川会唱山歌,也会写七言五句的当地山歌。当时他脑子里立刻闪出一首讨茶的山歌来,想唱给女子听。那讨茶歌是这样唱的:
情哥打扮下南京,
行到门口问路程,
路途有个贤惠姐,
正在河下洗菜心,
两眼观看好人品。
行路之人细思量,
用个计策也无妨,
假装口干讨茶喝,
看姐贤良不贤良,
再来作个别主张。
……
那女子抿嘴一笑,说:这早,屋里还没烧火呢。阿哥,把两个萝卜给你当茶吧。
阮怀川没有时间和梦中女子说笑,要赶路,他接过两个白萝卜,一笑,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住。他回身对那女子作揖说道:谢谢阿姐的萝卜,改日上门再谢。
那女子又笑,说:两个萝卜值什么,阿哥不必客气,以后过路再到屋里奉茶水。
阮怀川急着要去赶船期,简单问了那女子叫什么?家住何处就走了。阮怀川知道了,这女子姓乐,叫三姐,家住紫荆岭,门前有棵海棠花。
阮怀川咬一口红薯,又啃一口脆脆的萝卜,有滋有味地大步流星向慈口砺走去。阮怀川边走边想:这乐三姐要真是梦中的女子就好了。想到这,他很后悔,后悔自己急着赶路,也没问她详细的情况,青春几何?是否婚约?家有何人?如果合适,真想讨她做老婆。阮怀川感觉,这女子肯定比自己小,看她待人接物一定是个贤惠淑德之人。
阮怀川年龄十八,父母早逝,跟哥嫂一起生活。去年过年,他的嫂子笑着说今年要替他找媒婆讲一房老婆。当时阮怀川大脸红,一口拒绝。他自己有主张。要讨老婆,得自己去找,自己看中的,才合心意。媒婆那张嘴害死人,上下嘴唇一搭,什么龙配龙,凤配凤,瞎子算命“工格工”,生个老鼠会打洞。乱点鸳鸯谱,害人不顶命。
阮怀川想着乐三姐,吃的是萝卜,但心下像是喝了蜂蜜一样甜,两只大萝卜几下就吃完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阮怀川脚底生风,慈口砺一时刻就到了。
慈口砺在乾隆年间有些规模了,大几十户人家,有条像模像样的石板街,街两边都是做生意的店铺。阮怀川走到石板街中段,折身走进去码头的小巷,跑下几十个石板阶梯,到河边一看,只见河边空荡荡的没有了大船,只有一只小船和两只渔盆在河弯处放网打鱼。他问河边埠头在洗衣的大婶,大婶说大船刚走,你迟来了一步。阮怀川沿着河往下游看,河面一层白雾,早就没有了大船的身影。阮怀川知道,今日没有做头了,再也没有船去富池口了。阮怀川又说,往日总走得迟的,今日为何走得这么急呢?那大婶说:阿弟你不晓得,今日是峰火尖的阮财主包了船,说是去富池口接汉口的新亲,要赶早,船老大得了钱财,还有不走之理?
阮怀川一听更灰了心,今日就是再搭上便船到富池口也没有用了,汉口那条往返的船也可能赶不上。
阮怀川一屁股坐在石板上,唉声叹气,心里直骂乐三姐。他想:女人真是个鬼啊!要不是自己找乐三姐讨水喝,又跟她说了一阵话,自己怎么会误了船期呢?他想起羊山地区一句老话:女人是个鬼,扮了又后悔。
阮怀川在河边坐了一会儿,只好伤心叹气打马回府,明日再来。这个时候,尽管是早春,阳光也有些热了。
2
阮怀川本想在慈口砺歇一夜,明日再坐船去汉阳,但一想时间富裕,一下午加一晚上难得熬,再说慈口砺没有亲房叔侄,一个亲朋好友也没有,住一夜要床铺费不说,还有三餐饭要用钱,心想自家的家离这里总共只有几十里路,回去算了,明日再来。同时,他想起乐三姐,还想顺路再去见她一次。于是,阮怀川调头往家里走去。
没有多大工夫,阮怀川就来到他早上讨水喝的洗衣埠,溪边空无一人,只有溪水静静地往下流,还有溪边一丛丛的茅荻耷头耷脑地站着,毫无生气。阮怀川扭头朝路上看,只见路边坑上不远处有茅屋六七间,散落在山坡树林之中,几家的茅屋顶上冒着袅袅青烟,阮怀川知道,此时正是做午饭的时刻。
阮怀川知道这里叫紫荆岭,全部姓乐,去年他到这里来收过茶叶。紫荆岭梅山的茶叶品质不错,就是乐姓的人不会管理,茶园的老茶树不会修剪,任其生长,产量很低。这也难怪,整个羊山地区的茶农都是这样子,他们种茶只是为自己喝,没有经营的想法。
阮怀川想:去年没看见过乐三姐啊?她是哪家的女呢?
阮怀川沿着一条小路向村庄走去,走过几丘田,爬上一个坡,来到屋前。他记得乐三姐说过,她家门口有棵海棠花。走过两家人家,阮怀川真的看见一家门前有棵六七米高的海棠花。这个时候,海棠花还没有开,满树青叶婆娑,枝头上尽是打苞的花蕾。
海棠花前的那家大门开着,屋内堂前没有人。阮怀川不知是不是乐三姐的,就走向前去问:屋里有人没?
阮怀川喊了两声没有人答应,心里想:这可能不是乐三姐的家。他又抬头往两边看,两边的屋隔得有些远,也没有人影,大门是关着的。阮怀川站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回家里去,刚抬脚,背后有人说:嘻嘻,阿哥,你怎么回来了?不去汉阳了啊?
阮怀川调头一看,正是乐三姐,乐三姐扶着门边朝他笑着。阮怀川笑着直抠头,说:没赶上船,今日去不成了。
乐三姐忙说:哦,那快进屋坐,我跟你倒茶去。
阮怀川就进了屋,拉把火椅在门边坐了。他打量了一下堂前,堂前正对门是神龛,龛上有几个牌位,那几个牌位被烟熏得黑黑的,远远的看不清字,不知是哪个的牌位。牌位前有个不大的石雕香炉,炉中几根烧完的香棍还在内面插着。神龛前有张大方桌,桌上放了几个茶具和茶杯。堂前两边各有两个门,可能是住房,堂前的左边有个门通向后面,阮怀川估计后面是厨房,他听见乐三姐在内面“叮咛咣当”的干着什么。不一会儿,乐三姐端着茶盅出来了,她双手捧着茶盅对阮怀川说:阿哥,请喝茶。
阮怀川起身双手接了,嘴里说:谢谢阿姐的茶。
乐三姐站在门边,身子斜靠在门上,看着阮怀川笑。阮怀川喝了一口,感觉茶水沁甜的,像是加了蜂蜜。阮怀川大概是走渴了,几口就把茶盅的茶喝干了。
乐三姐问:阿哥,茶好喝不?
阮怀川咂巴着嘴,说道:好喝,好喝,又甜又香,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水。
乐三姐还是站在那里笑,那笑真好看。阮怀川又想起昨夜做的桃花梦,于是,旌旗摇动,心里痒痒的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他感觉到这乐三姐像是老相好,一见如故,仿佛是从小一起过来的,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阮怀川想:我要是有个像乐三姐一样的妹妹就好了,一定要她像乐三姐一样。
阮怀川坐在那里遐想,思绪万千。这时,乐三姐打断阮怀川的遐想,她问:阿哥还没过中吧?我为你弄点吃的?
阮怀川点点头,好像是她的男人一样,也不说句客气话。乐三姐一笑就去了背后厨房里。
阮怀川独自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起身去看乐三姐,乐三姐坐在灶膛前,火光映得她的脸庞像桃花一样红。阮怀川看见水缸里没得多少水了,就取下墙上挂着的扁担,然后挽起水桶要去挑水,乐三姐忙说:阿哥,你歇下啰,等下我自家去挑。
阮怀川说:坐着没得事,做点事还舒服些。阮怀川挑着水桶出了门,向路边的洗衣埠直奔而去。阮怀川心里乐着,不知道哪来的劲,一口气连挑了三担水,乐三姐的水缸装满了,还有一桶装不进去。乐三姐拿着毛巾替阮怀川擦汗,阮怀川就闻到乐三姐一股特有的他从未闻过的女人气息,差点晕厥。如果是早相识,阮怀川此时真想抱着乐三姐好生亲一口。
吃饭的时候,阮怀川得知乐三姐的爹娘带着她哥去唐坳村相亲,她的弟弟也跟着去了,估计今夜回不来。阮怀川知道唐坳村,唐坳村离这里有几十里山路,要翻两个山头,他的堂妹就嫁在那里。阮怀川不知是喜?还是庆幸?说话也大胆些了,问七问八的像保长查户口。
乐三姐问他说:阿哥喝酒不?阮怀川说:阿姐喝我就喝,我一个人喝酒没有味儿。乐三姐笑,说:阿哥,不骗你,我长这么大还真没喝过一滴酒,更不说跟男人一起喝酒。阮怀川高兴死了,他知道她还没出阁。他说:阿姐看得起,那就喝点。
乐三姐就起身去她爹娘的睡觉房,一刻时就端来一茶盅酒,她说:屋里没得好酒,是我爹平常喝的谷酒,不知阿哥能得不?
阮怀川说:都不是富贵人家,哪来这多讲究?人好酒就香。
乐三姐见阮怀川高兴,又爬上阁楼从木桶里抓了几把生花生来给阮怀川下酒。阮怀川一边喝酒,一边为乐三姐唱山歌。这山歌是他临时作的:
情哥开言笑洋洋,
尊声情姐听言章,
你是青春闺阁女,
我是风华少年郎,
一双萝卜是红娘。
情姐不必出羞言,
露水夫妻前世缘,
千世修来同船渡,
万世修来共枕眠,
与姐隔山心相连。
……
乐三姐陪着阮怀川喝了几口酒,再听他如此表白心际的情歌,脸越发红了,不好意思低着头,一副羞答答的样子。阮怀川越发喜爱,恨不得两人抱成一团,亲热一回。还是乐三姐理智,连忙站起身来,去厨房洗把冷水脸,镇静了半天才走出来陪阮怀川坐着。阮怀川知道自己刚才酒乱了性,内心羞愧难当,他对乐三姐说:阿姐,怀川放肆了,太不应当,请阿姐原谅。
乐三姐笑笑,只是摆下头,不说阮怀川。
吃完饭,喝完酒,乐三姐叫阮怀川去她哥的床上休息。阮怀川扭扭捏捏不动身,一脸的傻子笑,乐三姐又催,阮怀川只好依了乐三姐,进屋去睡了。
乐三姐收拾好碗筷,擦净桌子,就坐在门边。她一会儿看看门外,一会儿静心闭气听阮怀川的鼾声,心潮起伏,心里像是有只兔子在撞来撞去,撞得脸上一时红来一时白。乐三姐坐了半天,静了心,便拿了锄头家什去菜地做事。
阮怀川一觉醒来,太阳落了山,天有些黑了。掌灯时分,乐三姐的爹娘还没有回,乐三姐就不等了,叫阮怀川吃晚饭,还问阮怀川喝酒不,阮怀川头直摆,说:不能喝了,喝酒坏事。乐三姐听了又笑,不再去舀酒。两人吃完饭,天就黑清了,两人拿了火椅在海棠花树下对面坐着,说着话儿。
阮怀川问:阿姐还想听山歌不?
乐三姐朝两边看看,轻声说道:阿哥,你唱小声一点,别人听了要笑我的。
阮怀川拉起乐三姐的手,乐三姐也乐意,并不挣脱,而是两眼热情地看着阮怀川,小鸟依人的模样。阮怀川就牵着乐三姐的手,唱了一支又一支,尽是哥爱妹来妹想哥的当地情歌。好在夜色掩面,各自看不见各自的面容,但阮怀川晓得乐三姐心里激动,他的手被乐三姐捏得生疼。他们一直唱到月亮偏了西,才依依不舍进屋睡觉。
那夜,阮怀川比昨夜还难受,人在床上翻烧饼,翻来覆去把床板翻得鸟儿样“吱吱”乱叫,一夜到天明。乐三姐更是像身上有只虱子,想到哪处哪处就痒,痒得自家情不自禁地呻吟起来,她又不敢放声,生怕阮怀川听见了。盖着被子热,掀了又冷,几次光着身子起来,下了床,趿着鞋走到门边,想到阮怀川房里去,可又怕阮怀川说自己贱,不守妇道,不是黄花闺女,终于是忍着,咬着牙没去阮怀川的床上。她在床上恨一阵子阮怀川,又爱一阵子阮怀川。
鸡叫三遍,乐三姐叹口长气,然后起床去阮怀川的门外,拍了几下门板,说道:阿哥,天不早了,你该走了,去晚又怕是赶不上船了。
阮怀川出门时,两人站着不说话,阮怀川突然抱着乐三姐用力在她脸上亲一口,乐三姐闭着眼睛,阮怀川感到乐三姐把自己搂得铁紧,像铁箍箍水桶。
3
阮怀川一口气跑到码头,那条去富池口的大船在那儿停泊着。这时候,大河河面上的雾还没散尽,薄薄的纱样的薄雾随风飘荡,宁静的河面不时有鱼儿跃起,又钻进水里,搅得水花“叭叭”作响。那个船老大认识阮怀川,他撑着洗船的拖把棍站在船头说:怀川啊,今日又去汉阳吗?
阮怀川踩着踏板上船,边走边骂船老大:老徐头,你不是条好卵,为了钱财不守时,害得我昨日白跑一趟,害死人。
船老大老徐头笑,他说:阿弟哎,我也是没得法哦,那阮大财主是何人?得罪得起?只怪你来迟了,来早点搭顺风船,说不定我不要你的船费。
阮怀川说:好屄嘴,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老徐头是这好的人?
阮怀川蹲在船边用腰间的布巾洗满头的汗水,船老大似乎过意不去,从船舱里拿出两个白馍子来,递给阮怀川说:你肯定没吃,两个馍子算是赔礼道歉,老弟,能得不?
阮怀川接过馍子,狠狠咬了一口,说:嗯,这还差不多,要不然以后不坐你的船了。
船老大说:崽跌?卵硬屄涨价,你不坐我的船,你走到汉阳去啊?
在阮怀川和老徐头调侃之时,一些男女乘客陆陆续续上了船,船舱内就像是开庙会,叽叽喳喳地听不清谁在说什么,闹哄哄的。阮怀川昨夜又没睡好,觉得很困乏,就去船舱顶内头靠着船舷睡了。
阮怀川大约眯了个把时辰就醒了。他看船内的人大都都闭着眼睛,头随着船摇晃摇晃着,个个像不倒翁,这边一倒,又倒向那一边,滑稽得很。阮怀川又把布巾在水里浸湿,拧干擦脸,人顿时清醒了许多,看着河里的水,又想起乐三姐来。
阮怀川想:如果不是要去汉阳,昨夜真想和乐三姐好生亲热一夜,想那乐三姐绝对不会反对,说不定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今日早晨一抱,充分说明乐三姐喜欢自己,也愿意接纳自己,她那手劲多大啊,她肯定舍不得我走。如果我今早不走,乐三姐又会怎样呢?
阮怀川很是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真不该走的,不就是做点春茶生意吗?一道春茶又值几个钱呢?自己长这么大,从未碰到过这么温柔漂亮有情有义的女人,更未和女人亲过嘴,搂抱过,如果……
阮怀川看着船边的流水,想着乐三姐,想入非非,想得激动,激动得像船边的水“哗哗”作响。突然,他想发了,想作一首山歌,等回来时唱给乐三姐听。于是,他眯着眼睛慢慢想,慢慢韵,想一首十二个月的歌,从正月开始:
……
四月与姐说私情,
大水涨到姐家门,
易涨易退山溪水,
易反易复小人心,
君子相交要长情。
六月与姐说私情,
郎买花扇上姐门,
郎说相识满天下,
姐说知心能几人,
扇郎三扇动春心。
……
阮怀川在去富池口的船上思绪绵绵,歌性大发,作了山歌“单思情”十二段,六十句。阮怀川有好记性,他听别人唱歌,听两遍就记住了,他许多山歌就是听后默记下来的。阮怀川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唱着刚写好的歌,越唱越激动,恨不得跳下船去,马上唱给乐三姐听。
……
乐三姐站在门边看着阮怀川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中,心被阮怀川勾扯着,一阵阵疼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扶着门框默默念道:好阿哥哎,心头肉哎,早点回哦。
中午时分,乐三姐的爹娘回来了,乐三姐感觉爹娘的表情很复杂,似乎是有喜有忧。她爹爹一进屋就黑着脸,坐在门边抽烟,不说话。乐三姐问她娘道:阿娘,阿哥的老婆讲成没?
她娘看了一眼她爹爹,说:成是能成,就是……
乐三姐说:就是聘礼要得多,是吧?
聘礼倒是讲规矩,就是,就是那边要人换。
乐三姐没听懂,捂着嘴巴笑,说道:那边是什么规矩,讲个亲还要人换啦?
她娘说:傻女子,这也不懂,他们要换亲啦。
换亲?换什么亲?乐三姐还是没听懂。
她娘说:唉——就是要你去他们家给他儿子做老婆啊,傻女哎。
乐三姐一听真的傻了。半天,她才结结巴巴地说:要我去换亲?我去?我……乐三姐立即想到她和阮怀川昨晚订好的婚约,她一下子就捂着脸大哭起来。
她的爹爹等她哭一阵子,用竹根做的旱烟杆在门槛磕得山响,然后说:哭什么哭?你总要出嫁的,有什么好哭的,你长大了,又不是要你去当童养媳,去填房,去做小。再说,再说那家人条件不错,青砖大瓦屋,有田有地,山林一大片,你还想挑什么好人家啊?你是什么好命啰?
我……我不去。
你敢!她爹爹用烟枪指着乐三姐说:崽跌?还没出门就敢跟老子翻眼了是吧?看老子不打死你!
乐三姐的娘忙劝道:她爹哎,莫急啰,三姐是好女崽,听话的,你慢慢说啰。
她爹爹眼睛一翻,说:说?有什么好说得的?就这样办!
乐三姐晓得爹爹的脾气,犟得很,他说要走,十头牛都拉不回,天王老子都没有用。她越想越伤心,就跑到自家的屋里扑在床上大哭。中午饭时,她娘怎么叫,怎么劝,她都不出来。天黑后,乐三姐自己起来了,眼睛哭得像蜜桃大。她到厨房在灶前坐下,对正在灶台上炒菜的娘说:阿娘,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
她娘抹了一下眼泪,说:女哎,人家看上你了,硬要换,不然不答应你哥的婚事,多少钱都没得用。女哎,这就是命,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啊。好女哎,娘也舍不得你走。可是,可是怎么办呢?你哥总不能不娶老婆吧?那我们乐家……
乐三姐听了又想哭。
这时,乐三姐的哥哥走进来,看见三姐坐在那里,不好意思的,就去墙上取下扁担,想去挑水,一看水缸是满的,又把扁担挂在墙上,转身到门背拿过锄头要出门,他娘说:崽哎,就吃饭了,明早再去挖地。
三姐的哥哥就摸摸头,就出了厨房门。
吃饭的时候,三姐的爹爹一句话也不说,时不时看下三姐,然后一口一口喝着闷酒。三姐的哥哥还是愧对三姐,埋头扒饭,几下就吃完了,然后拿着火椅到门外去坐,头低着,像犯了大错的人。
一家人都抑郁寡欢,各人有各人的心思。除了乐三姐,一家人都晓得愧对乐三姐,他们晓得那家的男子不怎么样,很有点傻,三姐嫁给他吃了大硕亏。他们也不想把三姐嫁给他,可那家非得如此,没有办法。
三姐的哥哥不知想到什么,大声说:阿爹,阿娘,算了,不要那家女子了,打光棍又如何?我不想把老妹把那家,不能……
三姐的爹爹把筷子使劲往桌上一拍,说:剁头崽!你说什么啊?不把?你说得轻巧,聘礼都送了,说不换就不换,这容易啊?聘礼不说,只当大洪水打走了,可,可我的老脸往哪儿搁?我答应了的话还算不算数?我们乐家还做人不?剁头崽!我老子说了就算数,说的话就是铁板钉钉!
三姐的娘想说什么,三姐忙拦着,她说:都不说了,我去,我去还不行啊……说着,乐三姐双泪直流。
三姐的娘,她哥,都陪着流泪。
三姐的爹爹又拍下筷子,端着酒盅一仰头就喝干了,他看一眼三姐,头直摆,不说话,唉声叹气。
本来是一件喜事,却被唐坳村唐家硬要换亲打了一杠子,打得全家抬不起头,高兴不起来。
三姐洗后早早就上床躺着,心里五味杂陈。想七想八,想得头痛。想到她和阮怀川的好事破灭了,心里就痛不欲生。想那阮怀川有情有义,聪明能干,是多好的夫君啊,跟着他,天天粗茶淡饭受苦受累都行,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心爱之人度过一辈子吗?她又想到爹娘,想爹娘也不容易,起早摸黑,积浓积血,为了他们兄妹三人,为了乐家传宗接代,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又想自己的哥哥最痛自己,小时候在他的背上长大,从小处处呵护着自己,二十大几了,好不容易对上一门亲,也是为了乐家啊。
半夜里,三姐的娘小声对身边的三姐爹爹说:老死崽哎,要不听崽的话,我们不要这门亲事了,自有梧桐树还怕招不来凤凰?我真舍不得我们的好女崽,可惜了。
你傻啊,唐家那些财产你不想要啊?我看那小子不是长寿客,三姐过去以后都是她的。再说,老话说得好,孬种出好苗,说不定三姐生个好外孙崽呢?说不定我们乐家从此就大发了。
我想来想去,三姐作孽了,那傻子崽……
娘卖饭的,你少跟老子打破锣,你现在的事就是跟老子再生个女。
说着,三姐的爹爹爬上三姐娘的身上,床就一片子响。
乐三姐想来想去想不出好办法,都对,都有理,可自己和阮怀川的婚事怎么办呢?
乐三姐在心里头不停念道:怀川哥哎,心头肉哎,你早点回啊,你要是回迟了就看不到我了哦,我的好阿哥哎……
乐三姐听见窗外有花开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叭——”的一下,细得像微风掠过屋顶草棚面。第二天早上,乐三姐去看门口的海棠花,海棠花果然开了好几朵,那花朵花瓣边沿是浅浅的一线红,淡淡的像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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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阮怀川一路顺风顺水。从慈口砺到富池口是下水,船像箭一样直射,过了中午就到了富池口码头,人还没下船,就有去汉口的船老大站在那里扯着喉咙喊:到汉口到汉阳到江夏的快上船啦,马上开船了!
阮怀川知道汉口船的习惯,不喊上个六七遍船不会动。他先到厕所蹲了一阵,又到码头小吃店吃一点东西,四个欢喜坨,一大碗海带汤。欢喜坨是糯米做的,拳头那般大,外面撒上芝麻,油炸,金黄,外硬内软,喷香。海带汤的海带山区没有,阮怀川每次来都要喝一碗。在阮怀川吃饭的时候,有三个半老徐娘来拉他去屋里休息,说是有刚从四川来的妹子,水灵,漂亮,五十文钱一次。阮怀川不去,不是舍不得五十文钱,而是从不做这事。他记得以前跟他老伯来,老伯每次都去混个把时辰。那时老伯年纪不算老,不到六十岁,身体还蛮健。第二次来时,老伯还没上岸,一个说外地口音的女子就来接他。那女子笑眯眯地对老伯说:人家等好几天了。老伯欢喜死了,一把搂着她的腰就走了。阮怀川看清了那女子,就是年轻一点,长得就那样,鼻孔两侧有好几粒麻雀屎。老伯进屋,他就去小吃店坐着等,喝海带汤。等到老伯出来,他们坐在船舱内,阮怀川问过老伯:你怎么不把那女子接回去做老婆呢?老伯笑,说:伢崽头晓得个卵。
阮怀川猜想,上次老伯肯定跟那女子约好了,要不然那女子怎么知道老伯今日要来呢?
阮怀川在喝海带汤的时候,他想起了嫂子的老伯,还有那个老伯喜欢的风尘女子,恍若昨日。阮怀川坐在那里看了半天,没看见那个有麻雀屎的女子。老伯过世不到半年,那女子去哪里了呢?
阮怀川见汉口船的水手在解缆绳,知道船要开了,这才夹了包袱几脚跑上船去。
去汉口的船是上水,平常速度慢,但这次吹的是东北风,前后两匹布帆吹得鼓鼓的,像大肚婆娘,速度比以前快得多。阮怀川在去汉口的船上过了一夜,第二天傍晚到了汉阳。
汉阳茶庄的余老板很喜欢阮怀川,阮怀川第一来就要他到茶庄来做事。当时老伯一个劲儿劝阮怀川留下,阮怀川不同意。老伯私下对阮怀川说:世侄,你傻啊,在汉阳几有发展前途呢,不比你在山旮旯里强?再说,你没看出来?余老板是想收你当女婿,余老板就一个千金,他百年之后,整个茶庄不都是你的?傻子卵。
阮怀川想法很简单,就是说不了汉阳腔。他说跟汉阳汉口的人说话累死,拗腔拗调说不来。当然,还有一个是他喜欢老家的山歌,一日不唱上几句心里不好活。不过,这点理由并不十分充分,在汉阳还不是可以唱。当然,汉阳人听不懂,说是鬼叫。
老伯劝他留下,是有他的思想的,那就是以后更好做茶叶生意。
余老板一听说阮怀川的老伯过世,唏嘘不已。他叫阮怀川继续把鄂南那片的茶叶生意做好,他只认他一个。余老板大概是知道阮怀川的处境,答应给二十两银子给阮怀川带回去作收茶资本,阮怀川一听高兴死了。
第二天,余老板带阮怀川去理发店洗了长发,修了脸面,把那个半边头刮得锃光瓦亮,还跟他买了一套新衣,带他上汉阳有名的“好再来”酒店喝酒,他的女儿玉兰作陪。阮怀川一边喝酒,一边看余老板的女儿,他想起了乐三姐。他想好了,下次送茶叶,带乐三姐一起来。在酒桌上,阮怀川认余老板干爸,余老板高兴地答应了。阮怀川手捧酒杯敬酒,又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还认了玉兰为干妹。
第三天,阮怀川要回去,余老板不能,要他玩两天,阮怀川说要回去收茶叶,说清明快到了,去晚了怕别人收走了。其实,他主要是放心不下乐三姐。当天下午,他的干妹玉兰送他过汉江到汉口码头搭船。
阮怀川原路返回,还算顺利,只是船到兴国镇,有农民起义军部队过河,占了水道。当时,船老大老徐头吓得半死,生怕起义军打劫。好在起义军不扰过路船只,也没抢劫乘客钱财,等大部队过完就放他们过去了。阮怀川没见过这阵势,脸都吓白了,蹲在船舱里直发抖。当时,阮怀川想好了,如果起义军过来搜身,就把装有余老板给的二十两银子预定款的包袱沉到水里去,以后再请人打捞。如果银子没有了,他这一辈子就别想翻身,二十两啊,阮怀川长这大从没见过这多银子呢。
阮怀川走到紫荆岭的时候,月上峰火尖。阮怀川在那个接乐三姐两个萝卜的洗衣埠前,站了一会儿。他看见乐三姐的屋里墨黑的,猜想他们可能都睡了,还有一个关键问题,乐三姐的爹娘肯定在家。阮怀川想不出找乐三姐的理由,不敢晚上敲门,只好怏怏不乐的回自己的老屋中通栗树地。
阮怀川边走边唱歌,声音蛮大。乡下人晓得,夜里走路唱歌是为了壮胆,但阮怀川唱歌是想告诉乐三姐,自己回来了。阮怀川没走多远,他的大黄狗跑来了。阮怀川见到大黄很吃惊,他根本没想到大黄会跑来接自己,难道大黄有灵毛?大黄几日没见阮怀川更是兴奋,几次扑上来,嘴里“嗡嗡”着,亲热得不得了。
月光下,幸福的阮怀川和兴奋的大黄狗走在乡村夜的小路上。
阮怀川是第二天上午再到紫荆岭的,他的大黄也跟着来了。在乐三姐的门口,阮怀川看见乐三姐好像瘦了一圈,怏怏地没有精神。阮怀川想:这女子真用情,自己不就走了六七天?怎么就瘦成这样子?
他估计乐三姐屋里有人,就喊句:阿姐在屋啊?
乐三姐看见阮怀川身子就靠在了大门上,好像脚发软,站不稳似地。她正准备开口说话,她的爹爹双手撑着腰出来问:哪个啊?
乐三姐说:阿爹,是收茶叶的,前几日来过,你们到唐坳村去了。
阮怀川听后马上说:是啊,老伯爹,去年我来收过茶叶的,不晓得你家今年有春茶卖吗?
三姐的爹说:哦,收茶叶的啊?快进来坐啰。
阮怀川就冲着乐三姐一笑进了屋,他的大黄狗就在门外边趴下了。
乐三姐还在看着阮怀川发愣。她爹说:傻女子,快跟客商倒茶啊?
在乐三姐备茶的工夫,三姐的爹问了阮怀川今年茶叶的行情,阮怀川把今年茶叶收购价格提高了好多,比别人的高一倍,三姐的爹爹动了心,说可以釆些茶叶卖给他。对于这么说,只有乐三姐知道阮怀川的用意。
喝了茶,阮怀川心里更是直冒火,像是浇了油似的,烧得喉咙发痛。他急于想跟乐三姐单独相见。阮怀川想到一个点子,他说:老伯爹,不知你家的茶叶今年长势如何?我想去茶园看下。
三姐的爹说:我也不清楚,今年没到茶园去看过,只是我前几日夜里闪了腰,走不得,我的崽都出去了,么办呢?
三姐晓得,她爹爹的腰是那日夜里跟她娘为生女儿拼命弄闪的。
三姐说:阿爹,我领他去,每年我都去摘茶的。
她爹说:你个小脚崽走得上去?
阮怀川接话说:不急呗,慢慢走,我今日只到紫荆岭来看下,有工夫。
她爹同意了。三姐朝阮怀川一笑就进自家的房里拿什么东西,又到厨房拿把砍刀,阮怀川陪三姐的爹说一些闲话。
在去茶园的路上,乐三姐对阮怀川说:你昨夜做什么不在洗衣埠等下,等我起来看不见你了。阮怀川说:昨夜你听见我唱歌了?乐三姐笑,她看着大黄狗说:这是你的狗啊?这狗前几日天天跑到洗衣埠来,一蹲大半天,原来是等你啊?真是只好狗。
一进山林,在离乐三姐自家梅山茶园还有几脚路的地方,乐三姐一下子把阮怀川抱住了,在他的怀里直拱,头仰着看阮怀川,眼窝里一汪泪水,嘴里说:哥哎,心肝肉哎,你可回来了……阮怀川不说话,只把嘴压在乐三姐的嘴唇上,使劲地亲着,“叭叭”作响,像猪崽吃粥一样。过会儿,两人就躺在了茅草丛中。
大黄狗见他们睡在地上,也不跟上去,在离他们不远处蹲着,两眼朝山下看,替他们放哨。
乐三姐很主动,她用力扯阮怀川的衣服,阮怀川就知道了。他直起身来脱衣,乐三姐又从怀里掏出一块大布递给他,一块旧床单。阮怀川就在旁边的草丛上铺好,等他转过身来时,乐三姐早就赤身裸体了……
阮怀川发现乐三姐只穿了单褂皮和一条裤子。一刻时,阮怀川“爹呀——”一声大叫,身子抽搐起来,像发癫疯病,过会儿他就抱着乐三姐不动了。
半晌,乐三姐从身下抽出一块小白布,阮怀川看见白布上有血迹,那血花就像那刚开的海棠花。阮怀川心痛地亲着乐三姐,乐三姐幸福地闭上眼睛,随阮怀川把自己从上到下亲个遍。
他们两人仰在草地上,看见春日的阳光很明媚,很灿烂。蓝蓝的天空中有朵朵白云自由自在地飘动,一会儿相拥,一会儿散开。树上的鸟儿欢快的鸣叫,就像他们的心跳,一时急来一时慢。
乐三姐见阮怀川的呼吸平和了,侧身挨着阮怀川,用手指抹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对着他的耳朵说:阿哥,我还要……
阮怀川像是听见了冲锋号,立刻翻身上马,跃马扬鞭……
下山的时候,阮怀川背着乐三姐,乐三姐几次要下来,怕累着阮怀川。
乐三姐对于换亲的事没跟阮怀川说,好像她是早就想好了,故意隐瞒着。在山下分手时,乐三姐叫阮怀过几日再来,她等着他。
阮怀川走了好远,回头再望,只见乐三姐还站在山坡上。
送郎一程又一程,
把郎送到古塘门,
不觉送郎渐渐远,
渐渐不见我郎君,
青山隔断我情人。
……
5
过了几日,乐三姐的爹和哥又去唐坳村,去把迎亲和出嫁的日子最后敲定。乐三姐的弟弟吵着也要去,乐三姐巴不得,但他哥不能,说路走不得路,时刻要人驮,累死人。乐三姐的爹爹晓得小儿子的心思,上次吃甜了嘴,还想去揩油,就答应他去,只是对小儿子说:你自家要走路哦,没有人背你的,要不然就不去。她弟弟喜死,答应自己走,不要人驮。
他们一走,乐三姐的心悬了起来,她担心阮怀川忘了日子,今日不来。上次在梅山茶园约好了的。乐三姐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时刻出门去望一阵子,又进屋坐一阵子,屁股还没坐热又出去望一阵子。
在抹桌的三姐娘感到奇怪,她对三姐:女啊,今日发什么疯?跑进跑去的?等人啊?
乐三姐对娘说:不管你的事。
三姐娘最疼三姐,对她百依百顺。她拿着抹布进厨房,然后提着菜篮去菜地,出门时说:唉——老话说得好啊,女大不中留,早嫁早好。
三姐又跑到门口去看,这次她看见阮怀川大步向这边走来,他的那只大黄狗还在背后跟着。
阮怀川一进大门,气还没吐顺,乐三姐就拉着他进自己的睡觉房,阮怀川紧张得不得了,身上在发抖。乐三姐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没得事,屋里没得人。阮怀川去关好门再转过身来,乐三姐脱了衣到床上仰着了。
……
三姐正和阮怀川在床上躺着说话,她娘突然推门伸头一看,一瞬间又把门带上,站在门外说:死女子哎,这何结果啰?
阮怀川吓得一弹就起来了,赶紧穿衣着裳,脚忙手乱的把衣袖当成裤脚穿,狼狈不堪。乐三姐在一旁笑,说:怕什么啰,是我娘,不怕,没有事。
阮怀川还是怕,穿好衣裳出门来,见三姐的娘坐在大门口,自己不知如何是好,叫了一声:伯母好。
三姐的娘黑着脸,眼睛在阮怀川身上上下打量。三姐出来,推了他一下,说:还不赶紧去一溪收茶叶?
阮怀川如释重负,一脚跨出门,像兔子一样一射就跑了,他的大黄狗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这是哪里的年轻崽?三姐娘问。
是中通栗树地的,姓阮,做茶叶生意。
你…你这么办呢?过几日你就要出嫁了,这……
这我不管,我不想嫁给唐坳村唐家,是你们硬要我嫁。我喜欢怀川哥,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死女子哎,这是天大的事啊。傻女子哎,要是你爹晓得了,你婆家晓得了,还不出人命啊?三姐娘说着就眼泪直流。
三姐也流泪,她说:阿娘,怀川说好了要娶我,我事先不晓得那边要换亲,到现在我都没跟他说过换亲的事。
那…么办呢?一女总不能嫁二夫吧?如果你婆家晓得了,你哥的婚事肯定搞不成,死女子哎,要命啰。
我…我嫁给唐坳村就是了!三姐说这话大概是早就想好了的,是她唯一的选择。她说这话时,眼睛放着恶狠的光。
她娘说:好女崽哎,好生跟姓阮的说,好说好散,确莫让旁人晓得了,那是要蛋打鸡飞两头落空的,知道不?傻女子哎。
乐三姐不应她娘的话,只是坐在那里流眼泪,三姐娘晓得女儿心里痛,不再说她了。三姐娘清楚三姐踫上心仪的人会这样做,三姐发育很早,不到十岁就来了例事,虽然年龄只有十六岁,早就成熟了。只是,只是三姐这样大胆,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下午,阮怀川来了,手里提着几斤肉,还有点心和红糖。他站在门口不敢进,三姐娘说:崽哎,快进来啊。
阮怀川一听就放心了,进门喊声“伯母”。三姐忙上前接过东西,叫他快坐,转身去厨房倒蜂蜜茶。阮怀川喝完茶要去挑水,三姐娘扯着扁担不让他去,说:崽哎,歇下,走了老远的路,歇下,水缸里有水。
阮怀川说:伯母,我不累,走这点路算什么,我有时收茶叶一天要翻几个大山头呢。
三姐娘笑,不再拦阮怀川。
阮怀川一口气又挑了三担水,气不喘,脸不红。三姐娘坐在椅上看阮怀川,也不知想到什么,自己流眼泪。
吃完晚饭,阮怀川想要回去,乐三姐横了他一眼,说:明日天不亮啊?
阮怀川就去看三姐的娘,三姐的娘轻声叹了口气,什么也不说,拿着碗筷去厨房里洗。这时,乐三姐一把把阮怀川从椅子上拉起来,拉他进了睡觉房。
阮怀川在三姐的身上不敢大动,时刻朝门口看,三姐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肉,说:我娘都晓得了。
阮怀川撑着身子看三姐,问道:真的?
三姐笑着说:不是蒸的?还是煮的啊?要不然老娘她不打断你的脚骨筒?
阮怀川喜死了,也就不顾忌什么,用劲在三姐的身上上上下下来回拍,拍得床板一片子响。
……
三姐对阮怀川说:阿哥,这两日你吃点亏,着点劲,让我怀上你的骨肉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要为你生个大崽筒。
阮怀川一翻身抱住三姐,亲一口,说:那我过两日去请媒婆上门提亲,好不?
三姐没回答,她心里在流泪流血。阮怀川在夜里看不清三姐的面容,也不知三姐的心思。他歇了半天,就给三姐唱“五更谈心”这首山歌:
一更里来进姐房,
叫声情姐听端详,
自从上次分别后,
度日如年苦难当,
做梦也在想姣娘。
二更里来上眠床,
知心话儿对姐讲,
每回分别外地去,
愁眉苦脸黑眼眶,
失魂落魄人变样。
三更里来枕头边,
知心话语一大篇,
有缘河岸来相会,
情投意合把姐牵,
男恩女爱苦也甜。
四更里来黑沉沉,
不愿与姐来辞行,
我今心中主意定,
与姐相伴不离分。
不怕挨棍抽脚筋。
五更里来话还长,
不觉天亮要起床,
心想开门见二老,
生米熟饭说分明,
为愿爹娘发善心。
在阮怀川给三姐唱山歌的时候,三姐的娘躲在门外偷听。这首歌她也会唱。这首歌应该是男女对唱,男的唱一段,女的接一段。她想:三姐可能不会唱,也后悔自己没教她。男女对唱多有味啊。三姐娘还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年轻时候……
第二天,阮怀川起得很晚,昨夜他累死了。阮怀川起来时,太阳有两竹竿高了。阮怀川起来见到三姐的娘很尴尬,不好意思,也不叫,只顾抠自己的头。三姐娘端来四个糖水蛋,对他说:还睡下啰,起这早做什么?
阮怀川接过糖水蛋,心里好激动。他问:伯母,三姐呢?
三姐娘说:死女子,一黑早就去沟边洗衣去了,叫她不洗都不能,几件衣急什么呢。
阮怀川端着碗站在门外吃,他看见海棠花开了,满树都是花朵。看着满树的花,他心里更是心花怒放。
三姐洗衣回来后,阮怀川说要去山背的烽火村收茶叶,三姐说:早点回啊?等你回来吃晚饭。
三姐娘看着阮怀川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是个好后生,可惜了,我女怎么没有这好的命呢?老天爷不公啊。
三姐今日心情特别好,无事找事做,不是摘菜就是扫地,一刻都不空,嘴里还哼着歌。三姐娘是过来人,晓得女儿为什么这么高兴,也不管她,只是坐在那里看女儿忙碌。
太阳落山一阵了,阮怀川还没回来,三姐急死,生怕阮怀川出了什么事。她站在门口等,等得心焦火燎。
天黑了,阮怀川回来了。三姐怪他,他笑着说:嘿嘿,今日有收获,烽火尖那边定了几十斤茶叶不说,我还到慈口砺预定了一个铺面,过些时日去打扫下,我的茶庄就可以开张啰。
茶庄?三姐问:什么茶庄?
我的啊,开了茶庄就有了固定位置,免得我收茶都要往家里搬,有了茶庄就叫别人往那里送,收茶,搭船,少费好多事。茶庄名字都取好了,叫梅山茶庄,你说好不?
三姐听了又喜又心痛,不敢往以后想。
吃晚饭时,三姐娘叫阮怀川喝酒,她到自己的房里拿了一罐自制的酒,说这是三姐爹自己泡的,三姐爹说这酒有效。三姐听了闷头笑,晓得娘的用意,不说穿。阮怀川不懂,喝了几口说好,好进口,味道蛮正。他一口气喝了大半罐,还没有醉。
这一夜,三姐和阮怀川早早的上床睡觉,阮怀川又奔腾了一夜,三姐幸福地几次死去活来。只是,三姐的娘一夜没睡好,唉声叹气替女儿三姐担忧。
6
第二天上午,阮怀川又要去收茶叶,三姐娘不留他,她怕三姐爹回来撞见不好办。三姐舍不得阮怀川走,知道今日一别自己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要想再见阮怀川难上加难。她拉着阮怀川的手不放,眼泪汪汪的。阮怀川以为乐三姐还想床第之欢,就说:阿姐放心,我怀川讲情讲义之人,绝不负了你,过几日定按你说的日子过来。
乐三姐晓得阮怀川不明白她的意思,她又不能跟他明说,心内更加难受。昨天晚上,她几次想跟阮怀川说内情,话都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不敢跟他说,怕说阮怀川骂她。她想好了,把俩个人一辈子的事提前做完,怀上阮怀川的种。
站在门口,看见阮怀川走了,她还是忍不住眼泪如雨水般往下直流。
阮怀川走在乡村小路上,他的大黄狗跑前跑后的显得格外兴奋。
阮怀川对乐三姐没有一点疑想,梅山茶园主动献身,这几天没日没夜地近似疯狂的要,一点都不怀疑乐三姐的贞洁,更没有乐三姐是荡妇的想法。他只知道这是乐三姐对自己的爱。他和乐三姐这些时日的情况,让他更晓得了那些情歌里唱的是真的。青春少女就是花,花一旦开放,总是要怒放的。
阮怀川白天走了几个村庄,多多少少定了一些茶叶,晚上才回到栗树地。吃饭的时候,他跟哥嫂说要请媒人去乐三姐家上门提亲的事。他的哥嫂一听大吃一惊,他嫂子说:阿弟,是真的吗?
阮怀川嘿嘿直笑,说:嫂子放心,只要媒人上门一说准成。就是不请媒人也无所谓,随便请一个人说下也行。
阮怀川的哥嫂还是不信,他们用疑惑的眼睛在阮怀川的脸上扫来扫去,半日他哥问:那……那聘礼呢?
阮怀川说:无所谓,多少不论,就是那个意思。
阿弟有本事我晓得,但是……他嫂子说:但是,讲门亲不可能这简单吧?老话说得好,媒不媒,请三回。还有,要想老婆回,跪破脚跎皮。那个叫乐三姐的女子,不会是狐狸精吧?阿弟哎,过点细哦,如今这世道,什么女子都有呢。
阮怀川的哥被老婆如此一说,更加不信有这好的事。他知道,自己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自打父母早逝,家道就败落了,几间破瓦房,几亩薄田地,在栗树地过得是比较差的家庭。怀川虽然聪明勤劳,做茶叶生意只几年,也没有什么积蓄,哪家的女看得上这个家,看得上老弟呢。
怀川的嫂子又问:阿弟哎,那女子不会是寡妇吧?或者是别人不要的?
阮怀川说:嫂子,放心,百分之百的黄花大闺女,正经女子。
阮怀川想到了梅山茶园乐三姐给他看的白布上的血。
他的哥嫂还是不信。当然,打死别人也没有人敢信。阮怀川见哥嫂如此,就说:算了,不费力你们了,我自家找人上门去提亲,你们只准备喝喜酒。
阮怀川不和哥嫂说了,回屋去睡,这些时日太累了。
阮怀川的哥嫂在床上还在说这件事。他哥说:要是真的就好了,怀川也不小了,结了婚能跟我们阮家生个一男半女传宗接代,阿爹阿娘也瞑目了。不像你,进门几年了,肚子还是搞不大。
他嫂子说:怪我啊?是你自家没得用。哎——我听大婶们说,说用什么药泡酒喝有效,你几时去访下,喝着试试?
他哥没吭声,爬上嫂子的身上,像是抖狠似的着劲搞,可搞不得两下就没有劲了,滑下来歇下,过刻时又上去,上去弄不得两下又下来了,爬上爬下弄得筋疲力尽,嫂子更是不高兴,唉声叹气直捶床板,捶得床板“咚咚”闷响。
在他哥嫂奔死奔活的时候,阮怀川根本没有睡着。他就是不明白,自己可以,为什么阿哥不行呢?真是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
阮怀川跟哥嫂的睡觉房只隔一层木板皮,他的性知识都是听哥嫂听知道的。
阮怀川听哥嫂搞上搞下的就想起了乐三姐,想到梅山茶园初试云雨,想到三姐屋里三番五次献情,越想越感到乐三姐对自己真好。他还想到一个重大的事:请哪个去提亲呢?
过几日就是老历十六,是乐三姐叫他去她家的日子。
第二天,阮怀川吃过早餐直奔中通村。昨天晚上他想起了一个人,是中通村打鼓说书的拐脚文。他想好了,就请他上门去提亲。
阮怀川跟拐脚文是好朋友,莫逆之交,无话不谈,阮怀川好多山歌都是拐脚文教的。阮怀川知道拐脚文的打头,方圆几十里都晓得他的大名。他那张嘴厉害得很,活的说得死,死的说得话,说得吊颈的自家解绳下树,说得贞节妇女脱衣上床偷人,天上晓得一半,地下无所不知。阮怀川还知道,拐脚文屁股后头跟着一大堆女子,走到哪里都有人偎脚。
阮怀川提着斤把重的腊肉和一包茶叶进拐脚文的屋时,拐脚文正坐在堂前敲鼓试音。他一见阮怀川提着腊肉进来,便说:崽跌?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每次都是撮吃撮喝的,今日发什么风,晓得提东西来了。
阮怀川只笑不说。
拐脚文用鼓槌敲了一下鼓,说:嗯,我晓得了,怀川老弟肯定是到汉阳拣到一坨金子,发了财,想请我打鼓说书牛逼牛逼。
阮怀川说:嘴作痒,一时刻不说怕别人说你是哑子,不兴我来看下你啊?
拐脚文放下鼓槌,忙叫阮怀川坐,自己瘸着脚进屋倒茶。
拐脚文一听是请他上门提亲,一口答应。他说:紫荆岭?乐家?是哪个的女?
阮怀川说是乐三姐。
乐三姐?拐脚文闭着眼睛想,阮怀川晓得他在想紫荆岭跟自己玩得好的女子。他想了半天说:紫荆岭没有几家人啊?乐三姐?哦——想起来了,是不是她家门口有棵海棠花啊?
是啊,她家门口有棵两人高的海棠花树。老脚猪,你真好记力,正是那家。
唔——那是个好女崽,其爹娘都是勤俭人,就是她爹有点小气,脾气犟。前年冬天我到紫荆岭打鼓说书,那时三姐还是女崽头哦。我讲《岳飞全传》,第三日我喉咙作烧,想换个简单一点的,她爹硬是不能,说改本就不给钱,硬逼着我讲完,我回来整个月喉咙都没好,戳其爹的,害得我好惨。
阮怀川听了大笑。拐脚文说:笑个卵,到时候有你哭的日子再等着你。
阮怀川和拐脚文约好了十六日去乐家的时间,阮怀川要走,拐脚文要留他喝酒,阮怀川晓得跟他吹不得,一吹就没完没了,做不成事,自己还要去收茶叶,硬走了。阮怀川还没跨出拐脚文的大门,听见拐脚文在打鼓说书,讲的是《二度梅》。
十六日说到就到了。
这日,天一放亮,阮怀川就起来往中通拐脖文那里跑,他怕拐脚文脚瘸瘸的走路慢,误了时辰。拐脚文不错,知道事情重要,早就在屋里候着了。
在去紫荆岭的路上,阮怀川心急火燎总嫌拐脚文走得慢,恨不得自己背着他走。于是,就说些不好听的话刺激他,说他不如自家的大黄狗,说大黄狗多乖啊,说跑就跑,说射就射,哪像你这个铁拐李,半日挪不了一步。拐脚文晓得阮怀川心理,也不骂他,还是瘸着脚一拖一拖慢慢走,说:急什么啰,跑不了,自然误不了时辰,耽误不了你把老婆崽讲到屋。
他们按照预约的时辰到紫荆岭的时候,远远地就听见乐三姐那里传来锣鼓家什的响声,“鸣里鸣啊”的奏的是接新人的乐曲。
阮怀川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拐脚文问:她家有几个女啊?
阮怀川说:只有三姐一个啊。
阮怀川说着要往乐三姐家里跑,还是拐脚文冷静,一把把他拉住,他说:这内面可能有名堂,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打听一下再说,千万莫冲动,搞清楚再说。
阮怀川觉得拐脚文说得有道理,就叫拐脚文去问,自己和大黄狗蹲在树丛中等。
过了好一会儿,拐脚文一瘸一拐的拐来了,阮怀川上前忙问:怎么回事?
拐脚文拍了拍阮怀川的肩说:老弟哎,恐怕你是单相思啊,今日是乐三姐出嫁的日子,婆家是唐坳村的唐财主,等下就出门了。
阮怀川如五雷轰顶,连连说道:什么?出嫁?乐三姐出嫁?鬼卵扯,她明明答应我今日来提亲的,怎么就嫁给别人了呢?
老弟莫急,急也没得用。你把前后经过说得我听下,看看内面是什么名堂?
于是,阮怀川就把认识乐三姐溪边送萝卜,海棠花下约会,梅山茶园相爱,以及在三姐家里同床的事,一五一十跟拐脚文说了。拐脚文听后唏嘘不已。他说:这也巧啊,按理说乐三姐已经献身于你,就是你的人了,怎么又嫁给唐家呢?
是啊,难道乐三姐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阮怀川问道。
不会,我看她不会,只怕是其中有难言之隐。老弟啊,人世间的事情复杂啊,跟书中说的一色,也跟山歌唱的一色啊。
阮怀川现在不想跟他说什么书,唱什么歌,只想搞清楚乐三姐到底是什么回事。不过,他现在一点主意和办法都没有。
正当他们在坡下站着说话的时候,乐三姐穿着新娘妆被伴娘扶出大门,这时鞭炮一阵子猛响,浓烟滚滚。阮怀川的大黄狗看见了乐三姐,它朝着那边“嗡——嗡——”吼两声,乐三姐看见了坡下的阮怀川,乐三姐一下子捂着脸哭起来,身子扭动着,像是要跑走的样子。送嫁的人赶紧拉着她往花轿送,哭嫁的妇人就跟在后面扯开喉咙假哭:
好女哎——人哦,心肝哎——崽哦。十六年好光阴哦,说嫁就嫁,说走就走,不管爹和娘了哦。姊妹哎——人哦,手足哎——情哦。十六年同床眯哦,说走就走,说嫁就嫁,今后姊妹跟何人哦……
乐三姐被人披上大红布,往花轿里塞的时候,她扯掉大红布,双手抵着轿门,伸着头最后看一眼阮怀川,眼光是无奈和留恋。
轿起,人声鼎沸,阮怀川的心碎了,他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下,嘤嘤地哭起来,他的大黄狗狂吠不止。
拐脚文触景伤情,他唱“姐今嫁”劝阮怀川;
……
情姐房中泪珠流,
出得门来泪如梭,
两手就把胸前打,
两足又把鞋底搓,
手扳轿门哭情哥。
情姐出嫁郎送行,
背驮雨伞伴轿门,
一看婆家么样屋,
二看丈夫么样人,
等我日后好来行。
……
拐脚文越唱阮怀川心里越痛,一句句歌词像烧红的烙铁,烙得心下疼痛难忍,青烟直冒。
7
乐三姐走了,她的大花轿一下坡一转弯就消失在大山中,偶尔顺风还能听见飘过来的断断续续的送新娘的乐曲声。
这欢快的乐曲在阮怀川的心中就是催命的断魂曲。
阮怀川在拐脚文的搀扶下,一步一回头往中通走去。阮怀川比拐脚文走得还慢。
阮怀川回到家把事情一讲,他嫂子马上说:我说吧,哪有这好的事?现在的人啊……他嫂子见阮怀川伤心的样子,不再说了。他哥也不说话。他嫂子过会儿又说:可能,可能是我们提亲去晚了也说不定,一家有女百家求,阿弟哎,莫后悔,世间好女子多得很。
阮怀川听不进嫂子的劝,一心想着对他百般好的乐三姐。
自打乐三姐被花轿抬走,阮怀川所有美好的理想也跟着去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他在家里闷了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哥嫂怕他闷出病来,常劝导,找些话跟他说。阮怀川想到确实无望了,强打精神,又开始他的茶叶营生。
阮怀川在慈口砺租了一个小铺面,今年春茶收了几百斤,他在清明节之前把这批茶叶送去汉阳。他到汉阳时,他的干爹余老板一见阮怀川大吃一惊,连说:我的伢啊,你是么样搞的?人瘦成这样子,是不是病了?
阮怀川只有苦笑。
他的干妹玉兰也是心痛得不得了,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站在他身边大半天都不动身,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他。玉兰比乐三姐小一岁。
余老板说:算了,你不要回山里了,就在茶庄做事,我们不靠那几百斤茶叶,把你累坏了,我做干爹的心疼。
玉兰听了脸上一脸的笑,等着阮怀川回话。干妹玉兰的心思阮怀川明白。阮怀川没有立刻回答干爹的话,只是拿起扫帚打扫店内又擦柜台。
夜深人静,阮怀川思考了干爹的意见,他也想过逃离紫荆岭那个伤心地,留在汉阳绝对比在山里强,可是,他就是忘不了乐三姐,忘不了梅山茶园,忘不了那株海棠花。
阮怀川想好了,再见乐三姐一次,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玉兰半夜来敲他的门,轻声喊好几声:哥,我是玉兰,你开门唦。他装着睡着了不答应,还故意把鼾声拉得“哦——哦——”地雷样响。第二天干妹玉兰的脸色很不好看,小嘴巴翘得老高,恨不得吃了他。
阮怀川回到中通栗树地已是半个月之后。回后的第二天,他去了唐坳村。
唐坳村他来过几次,他的堂妹嫁在这里。
在堂妹的家里,他问起了乐三姐。堂妹说:阿哥跟乐三姐熟啊?那真是个作孽人,一进门就病怏怏的,一日到黑头上缠着毛巾头,从来没见她笑过。唉——嫁给这人家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的老公就是个傻子,什么事做不了,就…就只晓得戏媳妇崽,日夜硬要,要老命哦。
阮怀川明白戏的意思,就是那傻子人傻身下的玩意不傻。
阮怀川出去转了一圈,想见下乐三姐。在乐三姐婆家大门口,他看见乐三姐的傻老公。那傻子坐在大门口玩泥巴,是不是自己屙的尿和泥巴就不清楚了。那傻子见阮怀川站在门口往内看,他笑着说:嘿嘿,戳逼,嘿嘿,戳逼。
阮怀川看了摇头,懒得答理他就走开了。阮怀川回到堂妹屋里,叫堂妹去叫乐三姐来,谎说欠乐三姐的茶叶钱。不一会儿,乐三姐来了。
乐三姐一见阮怀川就着扑在阮怀川的身上,双手直打阮怀川的胸脯。阮怀川的堂妹看见吓死,立即又明白了,赶紧退出屋里,关上大门。
乐三姐哭道:我的哥哎,你怎么这时才来看我哦,再来晚了就看不到我的人了,我的哥哎……
阮怀川扶她坐下,乐三姐却拉他进堂妹的睡觉房,走到床边,乐三姐一边流泪一边脱衣,阮怀川上前阻止乐三姐,乐三姐说:不!我就要和你睡觉。我就是想你睡我,这些时把我想死了。
阮怀川看见乐三姐身上伤痕累累,她的小腹,胸前,背脊,到处都是抓痕,一条条的像蚯蚓。阮怀川看得心痛。乐三姐一把拉下阮怀川,抱得紧紧的……
行进不到一会儿,乐三姐呕吐了两回,阮怀川停止动作,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乐三姐笑着说:阿哥哎,我…我可能怀上你的崽了。
阮怀川支起身来,惊讶地看着乐三姐。乐三姐闭上眼睛拉他,他又扑在了乐三姐的身上。
事后,乐三姐对阮怀川讲了事情的整个经过。乐三姐和他相爱时的确不知道唐坳村这边要换亲,一直等着他上门来提亲,一心一意想嫁给阮怀川。但是,为了乐家,为了她哥,她没办法。
阮怀川听了后悔不已,捶自己的胸脯,怪自己提亲晚了,害得三姐受苦受难。三姐用劲拉着阮怀川的手,哭着说不怪他,是自己的命生坏了。两人相对而泣,说一句哭一声。最后,乐三姐对阮怀川说:我的命不会长,我拼死拼活只想把你的崽生出来,我就心满意足了,不枉我爱你一场。
阮怀川听了心如刀绞,他说:姐哎,确莫这么想,身体要紧,日子长着,你活得好,我就安心了。
他们俩还想说话,阮怀川的堂妹推门进来,她对乐三姐说:弟媳,你得赶紧走了,我那个傻子弟都处喊你。万一找到这里来看见,那要打死人命,冇结果。
乐三姐看着阮怀川,又流泪。阮怀川说:你走吧,保重身体要紧,我会来看你的。
乐三姐抹了泪出了门。
阮怀川的堂妹对阮怀川的事很不理解,说他,叫他少和乐三姐来往,说是结了婚的,别人晓得了名声不好听。阮怀川就把自己和乐三姐的事一说,他堂妹说:是这样啊?冤孽哎,何结果哦。
阮怀川在下山路上,想起乐三姐说自进唐家门就日夜想念自己,拒绝和唐家少爷同床,那唐家傻子没轻没重打她,不是拳头就是棍棒,抓住什么就是什么乱打一气,打后又和她同床,不知轻重,日夜都要。阮怀川想乐三姐过得什么日子啊。想自己真是愧对乐三姐,一个堂堂男子汉却没有办法和能力去挽救她。
他想起一首“十想情郎”的山歌,估摸就是乐三姐的心意:
一想情郎日落西,
犹如钢刀割肚皮,
天边想到地边转,
郎做买卖常不归,
相逢难得到一堆。
二想情郎日落山,
想郎容易会郎难,
从前总是郎伴我,
如今独自守孤单,
怎么叫我心不烦。
三想情郎进绣房,
眼似红桃泪汪汪,
来来往往人无数,
不知情郎在何方,
孤雁飞散不成双。
四想情哥上灯油,
昏昏荡荡心下犹,
油干三盏没绻意,
两眼睁睁无奈何,
日难熬来夜难磨。
五想情郎上眠床,
风吹门环响叮当,
仿佛我郎进了屋,
仿佛我郎上了床,
左思右想想情郎。
六想情郎半夜时,
子丑寅卯接辰巳,
郎在外面思念姐,
姐在家中也相思,
时哭时笑郎不知。
七想情郎心郁闷,
为何多日不见人,
莫非倒床得了病,
思来想去头发昏,
好似乱麻理不顺。
八想情郎梦中人,
手牵我郎并肩行,
二人笑脸对笑脸,
一声鸡叫惊醒人,
原来梦中好风景。
九想情郎大天光,
乱穿衣裳懒梳妆,
铜盆打水来洗脸,
水中人影面皮黄,
霜风吹落秋海棠。
十想情郎想得深,
想烂肝肺肚肠筋,
我若不是三寸脚,
天涯海角把郎寻,
不见我郎脚不停。
想郎想得特别真,
颠颠倒倒昏沉沉,
百个医生治不好,
华佗作脉也无形,
病根不好说出唇。
阮怀川回头再望唐坳村,唐坳村在云雾里,他感觉自己真像是在梦一样的云雾里,还有他梦寐萦怀的乐三姐。
他不敢想象以后将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8
阮怀川把最后一批春茶送到汉阳,和干爹余老板交割好账目,精细一算,这季春茶阮怀川赚了十来两银子。在汉阳,阮怀川要请干爹和干妹吃酒,答谢他们。干爹说什么都不准,说是等阮怀川在慈口砺的茶庄做大后再请他们去玩。
阮怀川离开汉阳时,头天晚上约干妹玉兰去汉江边玩,余家茶庄离汉江很近。干妹玉兰高兴死了,以为阮怀川要向她求婚,打扮得清清爽爽,用红纸染了口红,在脖子上洒了几滴不知道她父亲从哪弄来的外国香水。可当她听到阮怀川要她尽快找婆家,到时来喝她的喜酒时,玉兰气得直蹬脚,差点跳江殉情。阮怀川拉着玉兰讲他和乐三姐的故事,讲得凄切委婉,动人曲折。玉兰听了唏嘘不已,但她认为这是阮怀川编的故事,用这来搪塞自己的。她晓得阮怀川会唱山歌,也知道会唱歌的人就会编故事。阮怀川对干妹玉兰发誓说是真的,就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喜欢乐三姐,不敢再喜欢别的女人。玉兰还是不相信,以为阮怀川还在考验她。她说:就是真的又么样咧?乐三姐还不是嫁了人,你们不可能破镜重圆。再说,你们就是破镜重圆又么样咧?男人有三妻四妾正常得很,我想得开得很,我等。就是她把伢生出来送给你,我也能得,我认了,做他的姨娘。
阮怀川听了哭笑不得,他晓得干妹喜欢他,他也喜欢干妹的直爽,就是感觉这个干妹也太直爽了,跟乐三姐不能比,好像少了点女人天然的味道,让人受不了。阮怀川真的很为难,不晓得怎样处理这个痴情的干妹。他想好了,自己回去再不来了,干妹自然会忘了他。于是,那夜他好说歹说才把玉兰哄了回去。
阮怀川回来后很少回栗树地,而是在慈口砺自己的茶庄做干鱼生意。他把下午渔民们卖不出去的鱼收购起来,先用盐腌一晚上,再阴晾个半干,再用炉子小火慢慢烤干,变成干鱼烤。然后,他把干鱼贩到富池口去卖。富池口不仅是码头,更是富水流域和长江流域鱼市场的集散地,长江上下游的鱼贩子都到这里来交易,生意很兴隆,而阮怀川的干鱼烤又以独特的腌制方法,咸淡适中,味香,不用烹制就可以吃,还好保存,所以他的干鱼烤不愁销路。阮怀川每个月去两趟富池口,除去船费、住宿费和吃喝费用,每月总能赚上大几两银子。
阮怀川每次去富池口,还是喜欢坐在小吃店里吃欢喜坨,喝海带汤。那个时候,总要想起带他出来的嫂子的老伯,还有喜欢老伯的那个鼻子旁边有麻雀屎的风尘女子。阮怀川去了好多次,一次也没看见那个麻雀屎。
当然,坐在码头边,听见客船水手的吆喝声,看见客船往长江上游逆水而去,他会想起汉阳的干爹和他的干妹玉兰。
一日,阮怀川在慈口砺接到口信,他嫂子要他回栗树地,说是侄女做满月,叫他回去喝酒。他哥嫂前些时抱养了个女伢崽,取名为招弟,大概是听了哪个算命的先生说法,抱养可以招来自己的小孩。他哥算命的也听,还按照老婆的说法喝了好多自制的药酒,一日三餐都喝,一小水缸都快喝完了。阮怀川发现,他哥除了脸色红润,脾气见长,夜里做那事稍微强一点,时间长一点,日夜爬上爬下,辛辛苦苦耕作,他嫂子的肚子还是瘪瘪的起不来。
阮怀川回去走到紫荆岭洗衣埠时,看见乐三姐的娘在那里洗菜,背对着他。他迟疑了一下,喊了一声:伯母。
乐三姐的娘回头一看是他,立即站起来,手上的白菜都掉了。三姐她娘说:崽哎,是你啊?你是三姐托人带信给你回来的吗?
带信?带什么信?
三姐的娘说:她每日叫我托人带信给你,说要见你最后一面,我一直找不到人,她爹和他哥又不肯去。崽哎,你来了就好了,三姐她病得快要死了。
什么?三姐病了?
我那作孽女哟,病得不成样子,婆家狠心啦,抬来就不管了,作孽哟。
阮怀川一听急得不得了,拉着三姐娘去她家,溪边的菜也不拣了。
乐三姐的爹爹坐在门口抽烟,看见阮怀川也无表情,阮怀川叫了一声“伯爹”就径直进了三姐的房间。三姐躺在床上,骨瘦如柴,眼睛闭着,阮怀川进来她都没有一点反应。阮怀川俯近身子叫一声:阿姐,我是怀川啊。
乐三姐气息如丝,她听见了阮怀川的叫喊,努力睁开眼睛,看着阮怀川,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话。阮怀川看到乐三姐病成这个样子,心里很痛,忍不住流泪。他说道:阿姐,你这是何行了哦?前个月还好好的,怎么就成这样了?姐哎……
听见阮怀川的话,乐三姐的眼角流出了泪,还是没有力气说话,左手指头轻微地伸开,阮怀川一把握住,把脸贴到乐三姐的脸上,乐三姐的脸冰凉冰凉的。阮怀川听见三姐说:哥…,我…我…我要走了,我……
阮怀川看见三姐睡的方向不是原来的脚朝门外,而是头朝外,看来她家里的人是准备她死了。人还没有落气,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等她死吗?阮怀川心里有气,又想自己是外人,没有资格责怪他们的。他对进来的三姐爹娘问:请郎中看没?
三姐的爹说:请了几个郎中,都说不清楚得了什么病,抓了几副草药,吃了不见效,她婆家又不管……
三姐的新嫂子端着茶进来递给阮怀川,她说:我娘家送来时说,是……是我嫂子硬要回来,那边也没得法子,不回我嫂子不吃不喝,要寻死……
阮怀川看见她嫂子说话时,乐三姐把头歪向内侧,呼吸急促,知道三姐生气,就叫她嫂子就出去了。阮怀川明白了乐三姐的情况,他对三姐爹爹说:我去请李孟才来看下。
阮怀川说完就大步出门,然后一溜小跑,向慈口砺跑去。
李孟才是这一带有名的郎中,号称“小华佗”。李孟才恃才傲物,看病有三不看:清早不看,吃饭不看,睡了不看。阮怀川跑到慈口砺正是中午,李孟才正端着酒盅抿酒。阮怀川一说,李孟才不回话,而是把手中的酒杯往嘴里一倒,拿眼看阮怀川。他的意思是你不晓得我的规矩?李孟才认识阮怀川,经常去阮怀川那里买鱼。阮怀川把几斤上等棍子鱼干鱼烤往桌上一放,李孟才的眼色立刻就变了,忙问什么事。阮怀川晓得李孟才最喜欢吃干鱼烤,喜这一口,干鱼烤又最喜棍子鱼。阮怀川说:李大师,求命哦,轿子在门口候着了,晚上我请您喝酒。
李孟才把筷子一放,叫徒弟提箱,阮怀川忙扶李孟才去上轿。
李孟才进房一看乐三姐,转身就要出来,阮怀川一把拉住不放。李孟才这才勉强坐在床边跟乐三姐拿脉,看眼珠,看舌头,然后出门来坐下。他对三姐爹和阮怀川说:阿弟啊,准备后事吧,神仙救不了她的命了。
阮怀川急死,说:你老救救她啊,要多少钱我出。
李孟才说:阿弟哎,不是钱的事,要是早几个月,还有救,现在晚了,多少钱都救不了她的命。这样吧,吃两副药,估计还能撑一七,过了一七就有救,看她的命吧。
阮怀川再怎么求,李孟才不再说话,眼睛闭着,阮怀川只好送他回慈口砺,去抓药。
在路上,李孟才对阮怀川说,这女子有三个月身孕,子亡母活,这女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阮怀川问能不能不要伢崽保大人?李孟才说如果早两个月还可以,现在不能,大人受不了了。现在唯一看这女子的命硬不硬,能不能挺过一七,过了,母子平安,过不去则母子俱亡。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毁俱毁。阮怀川听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阮怀川回到紫荆岭天快黑了,他叫三姐娘煎药,自己陪着三姐,等药熬好,他喂给三姐喝,三姐不肯喝,阮怀川说要走,三姐就乖乖地喝了,像婴儿一样听话。等乐三姐家人都睡了,阮怀川去厨房锣罐里舀盆热水,然后跟乐三姐擦身子。大概是那药里有人参什么的,乐三姐现在有了一点精神。她不想要阮怀川给她擦身子,脸上愧疚的表情。阮怀川悄悄地跟她说:阿姐,你是我老婆啊。乐三姐这才闭上眼睛随阮怀川。
阮怀川擦三姐的脸,眼泪擦干又出来了。阮怀川发现三姐身上瘦得没有肉了,伸手都是骨头,全不是几个月前的样子。当擦到她的小腹,三姐还想挺起小肚,只是没有力气,稍微动了下,他感觉那儿有轻微的跳动。他默默地在心里说:是崽害三姐啊,是自己害了三姐啊。
给乐三姐擦了全身,又换了干净衣,三姐好看一点了。从断断续续的交谈中,阮怀川晓得了乐三姐为何病成这样子。
那次在唐坳村见过之后,唐家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主要是乐三姐入洞房后没见红,她婆婆起了疑心,对她就没有了好脸色,每日对着她指桑骂槐骂鸡骂狗骂个不停,她的傻子丈夫更是拳脚相加,日夜摧残。乐三姐说,要不是答应了阮怀川要把崽生出来,她早就死了几百回。
大概是全家人晓得或者意思到乐三姐和阮怀川的关系,也有乐三姐快要死了的因素,一家人都不管阮怀川。夜里,阮怀川坐在床边,手握着乐三姐的手,唱山歌给乐三姐听:
一哭姐来泪不干,
声声恼恨那阴官,
恼恨爹娘不该嫁,
有情夫妻不团圆,
把我姻缘来割断。
二哭姐来苦难当,
寒风吹地受孤霜,
烂板搭桥坑陷我,
破莲栽花不成双,
落在深坑陷死郎。
三哭姐来遍身麻,
不如落发去出家,
万贯家财无处用,
荞麦开花遭霜打,
怀川失姐度年华。
……
阮怀川守了三姐一夜,全把侄女做满月的事给忘了。
9
第二天早上,阮怀川见乐三姐略有起色,喝了两口稀粥水,眼睛能打开了,还笑着看自己,心里才好过了一点。他跟三姐和三姐娘说自己要回栗树地一趟,明天再来,叫三姐娘一定要按时辰给三姐喂药。阮怀川要走时,三姐挣扎着伸手要起来送他,终是没有力气,吐口气,瘫软在床上,满眼是泪。
阮怀川在回中通栗树地的半途中,特地去石头坳的“大王庙”为乐三姐求神拜佛。他敬了香,跪在菩萨面前磕头作揖,请菩萨保佑乐三姐度过难关。祷告完,又请庙里和尚师傅打诰抽签。说来也怪,那师傅打了好几次,那诰就是打不成气,不是阴诰,就是阳诰,就不是一阴一阳的圣诰。那师傅说:怪哉怪哉,你是她何人?开始阮怀川是以朋友身份来求的,后来对师傅说是夫君。那师傅说,难怪啰。师傅再默念几句,把竹蔸做的两片诰头往地上一丢,竟然是圣诰。师傅从竹筒里摇出一签递给他,他到墙上布袋里取下签纸,一看是下下签。签曰:镜中有花也是花,城头路短难跑马。鸟语花香须红日,石板栽花根难下。
师傅看了也不解签,他双手合掌在胸对阮怀川说:施主跟佛有缘啊。说完,转身面朝菩萨念着什么。
阮怀川知道这签语不好,心里吊吊的又像是加挂了秤砣,越发沉重。出了庙门,阮怀川想师傅说自己与佛有缘是什么意思呢?是自己脸相像佛?是自己的头发盘在头顶像佛的发髻?还是自己有佛的善心呢?
回到屋里,他把在慈口砺请银匠打的长命锁挂在侄女颈上,嫂子抱着侄女说,快谢谢小爹啰。他看见哥嫂高兴,就没跟他们说三姐的事。阮怀川跟他哥喝了几杯酒,心里担心乐三姐,喝不起兴来,吃了就去睡了。本来他想下午去乐三姐那的,又怕自己去多了引起她家里不和,就打算明日再去看下。
阮怀川醒来天快黑了,嫂子对他说:阿弟这段时间累了吧?一睡大半昼,梦见什么了,又是喊又是叫的,阿弟要注意身体啊。
阮怀川不说,只笑。
阮怀川吃了晚饭睡不着,想到拐脚文那里去坐坐。他刚走到石拱桥上,心里突然一阵绞痛。他站在桥上按着胸前歇了片刻,感觉好点,抬头看见刚才亮亮的月亮突然被云遮住了,大地一片黑暗,桥边树上的老鸦“呱呱”的惨叫,他感觉不好,就转身回去了。
晚上,阮怀川一个梦接一个梦地做,经常被噩梦惊醒,一夜睡得很不踏实。
天刚放亮,阮怀川起来去乐三姐那里。他走到紫荆岭时,太阳正露头。离乐三姐的屋还有十来步远,他听见乐三姐的娘在哭,他的心一下子紧了起来,几脚就跑进三姐的屋里。
乐三姐昨天晚上死了。
坐在三姐旁的三姐娘一见阮怀川,扑在三姐的身上放声大哭,双手不停地拍打床板。
女哎——崽哦,心肝肉哦,你睁开眼睛看下啰,你怀川哥来了啊。女哎——崽哦,心肝肉哦,你张开嘴说话啰,你怀川哥来了啊……
听见三娘的哭声,她爹,她哥,她嫂子和她小弟都进来了,大概昨夜他们都哭过,听见三姐娘哭,他们只是流泪并不出声陪哭。
阮怀川看着躺在床上的三姐,泪流满面,他没有哭出声来。他走到三姐的身边,接开盖在脸上的黄裱纸,看见三姐的眼睛没闭上,他用手摸三姐的眼眶,叫了一声“姐哎——”,三姐睁着的眼睛就闭拢了,眼角还流出一滴淡红色的泪珠。阮怀川听老人说过,死者见到至亲亲人就流红眼泪。他又用手去托三姐的下巴,一会儿,三姐微开的嘴唇就合上了。
三姐娘对他说,昨夜天一擦黑,三姐喊你一声就落了气。阮怀川想起来,昨夜那个时辰他正在中通的石拱桥上,心下一阵绞痛。
三姐爹看阮怀川做完,就拉了他一下,阮怀川就跟着他出门来。三姐爹说,么办呢?三姐是回不了唐坳村婆家了,她病的时候,婆家没有一个人来看下。昨夜我叫人带信去报了丧,到现在还没有人来,估计他们不会理了,不会派人来抬回去。
阮怀川听了就要起火。不管怎么说,三姐是唐家的媳妇,媳妇死了就该抬回去安葬,怎么能不管呢?如果三姐没死,跟唐家生了老孙,那又怎样呢?死后都会争着葬,都想扯太婆的风水。阮怀川想世人如此刻薄,太没有人味,令人寒心。
三姐爹又说,作为我的女,我们悲痛,你晓得的,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葬在娘家祖坟山的,你看么办呢?
三姐爹说得没有错,这地方有这种风俗,不管是活得好的,就是皇帝的妃子,还是讨米过日子的贫妇,嫁出去的女是不能回娘家葬的,就是娘家想扯姑娘的风水,官司打到乾隆爷那里都没用。但是,阮怀川想,唐家不管,娘家不能葬,总不能把三姐丢到大路边不管吧?又不是只猪,是只狗,就是乡下人的一只猫死了,也要装在袋里挂在树上,三姐是人啊。
阮怀川想起前天夜里三姐对他说的话,说她要是死了,一定要把她葬好。当时,他以为三姐是随便说的,现在想来,三姐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
对于这是个事,阮怀川感到很为难。不管吧,对不起三姐对自己的一片深情,三姐还怀有自己的血肉。管吧?把三姐葬在阮家的祖坟山,三姐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哥嫂和亲房叔侄们都不会同意。
阮怀川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事。前几年,邻村一家媳妇休了后再嫁,刚嫁到那家当夜就死了,新婆家赔一付薄棺材草殓后把人抬过来,说是未同房算不得媳妇,不能葬入祖坟山。原来的婆家也不管,说出了门就是泼出去的水,也不能葬在祖坟山。可怜这媳妇崽,两个婆家都不管,娘家不能回,尸体放在禾场上好几天,尸水从棺材里往下只滴,半个月不能入土,几家人差点打出人命来。后来还是娘家的人到县衙告状,县老爷惊堂木一拍,判定新婆家安葬,这女子才入土。
阮怀川想了下,他对三姐爹说:伯爹,最好是唐家来人抬回去安葬,万一他们不管,我们可以到衙门去告他!
三姐爹没有吭声,估计他有顾虑。
阮怀川跟三爹说话时,他看见堂上神龛的牌位,他知道,三姐永远是上不了神龛的,无论是乐家,还是唐家,更不用说阮家了。
阮怀川安排三姐的哥嫂在三姐的床头摆了香案,供了祭品,点了长香和长明灯。然后,他对三姐爹说自己先回去,找人商量来帮忙,他没说把三姐接回去安葬。
阮怀川直接到中通拐脚文家里,把三姐的事跟拐脚文说了。拐脚文的想法和阮怀川一样,感到这事难办,难就难在有二难。一是三姐是唐家的媳妇,外人没有资格管。二是阮家家族会反对,不合符规制。拐脚文为阮怀川着急。阮怀川说,万一唐家不管,他就把三姐葬在自家的祖坟山上,阮家的事再说。拐脚文理解阮怀川的心意,说他是有情有义的真君子。
阮怀川要拐脚文在家里等他,等下一起去三姐家帮忙,他先回去跟哥嫂说一声。
阮怀川的哥嫂果然不同意,说别家的媳妇怎么能进自家的祖坟山呢?就是阮家的人不反对,外姓的人乱七八糟的还不要说死人啊。阮怀川不多跟哥嫂说了,也没有时间多说,急忙出门去找拐脚文。
阮怀川和拐脚文到三姐家后,唐家的人还是没有来,只是差人送来一点钱,还有三姐平常穿的用的东西,一担挑来了。传话说,天气炎热,路途遥远,就近找地葬了,唐家没有意见。当然,三姐爹没有跟阮怀川说唐家说的好多不好听的话。阮怀川知道,三姐爹为难,他不会状告唐家,因为唐家的女儿是他的儿媳妇,撕破脸皮以后日子怎么过呢?
难的还有三姐的嫂子。她处在门缝夹里,内外都不好做人,不能说话,她整日看三姐哥的脸色,生怕三姐哥打她,或者把她休了。她一天到晚低着头做事,烧火做饭,来人倒茶,陪人流泪。她晓得,是娘家硬要换亲才至使三姐死亡的。
对于乐三姐如何下葬,唐家现在是没有指望了,剩下的只有阮家。阮怀川和拐脚文商量了半天,决定先把三姐送到“大王庙”去,在那里请和尚道士替三姐念经做道,超度亡灵。
阮怀川出钱安葬三姐,三姐爹把自己的“万年屋”和四担干石灰给了三姐。
封殓时,阮怀川请拐脚文当执事,他以前做过,全权负责三姐的家奠和封殓之事。拐脚文知道乐三姐情况特殊,不能按照平常的礼仪进行,如果是正常情况,家奠大祭程序就有六道程序:迎主礼,陈设礼,审仪礼,哀奠礼,上香礼,九献礼。九献礼又有九道程序:一是初奠礼,即献刚鬣,就是猪头的鬣毛,配一点猪肉放在茶盘内,由孝子双手端着跪在放灵牌桌上的食案前献。二是亚奠礼,即献柔毛,猪的耳朵毛,男取左,女取右。三为献仙凤,鸡的翅膀尖上一根毛,也是男左女右。四是四奠礼,献山珍。五奠礼,献海味。六奠礼,献馔。七奠礼,献德禽。八奠礼,献鲜尾,就是活鱼。九奠礼,献侑食,糕点类。行迎主礼时,孝子孝孙必须三跪七拜从众位一路跪拜到堂屋灵堂迎取灵位,而三姐尚未生育,没有子嗣,一切只能从简,做些手脚,走些程序,礼到即止。拐脚文扯开喉咙喊道:魂归来兮,灵出冥乡。魂归来兮,神返中堂。魂归来兮,祭如在上。魂归来兮,鉴此馨香。见献鲜尾,又唱:三献酌来献鲜尾,痛离东土负归西。幽明永隔杳然去,堂前礼拜奠三杯。最后一道时,拐脚文大声喊道:急成祭事礼不恭,有感圣驾施神通。神其返寝荫庇佑,人财双发太平中。
在家里封殓后,请了十二个丧夫抬棺,四个吹鼓手奏乐,三姐的弟弟捧灵牌,阮怀川腰系白布扶棺,一路鞭炮不停,浩浩荡荡向“大王庙”而去,比三姐出嫁时还热闹。
三姐走时,三姐的娘在地上像泥鳅一样拼命挣扎,哭得死去活来。阮怀川回头望去,三姐门前那棵海棠花树上的花全都落了,一地的花瓣。
10
白日唯把苦愁捱,
捱到三更喜开怀,
三更梦见乐三姐,
秤不离砣紧紧挨,
情愿长梦不醒来。
一梦姐来梦得甜,
梦见我姐在眼前,
梦见我姐门前笑,
两人挽手肩并肩,
同到河下看龙船。
二梦姐来五更天,
梦里与姐共枕眠,
郎说鸳鸯喜戏水,
姐说蜂蜜味道甜,
两人快活是神仙。
三梦姐来笑嘻嘻,
两人下河去洗衣,
姐拿棒槌前面走,
郎在后面把篮提,
旁人笑我好夫妻。
四梦姐来到黄昏,
梦见我姐走进门,
分明看见姐人影,
提灯不见我姐身,
这梦做得气煞人。
五梦姐来到床边,
床边相会我姣莲,
厢牙床头绣花被,
两人挽手喜笑天,
梦里调戏我怀川。
六梦姐来在绣花,
怀川进屋她烧茶,
烧了茶来又煮饭,
烧茶煮饭款情哥,
好个贤妻会当家。
七梦姐来来约郎,
海棠树下谈家常,
往日海棠撑绿伞,
今日海棠叶枯黄,
这个情景好凄凉。
八梦姐来上梅山,
赶姐走了九道弯,
听见前面姐说话,
就是不见姐容颜,
急得怀川脚直弹。
九梦姐来来信音,
只等庚帖定婚姻,
爹娘今日准了口,
快备花轿接新人,
醒来痛哭三时辰。
十梦姐来十夜昏,
十夜昏迷懒起身,
闷闷淡淡细思想,
思想三姐一个人,
心中难舍又难分。
郎梦姐来泪难收,
一阵喜来一阵忧,
为愿日夜梦里过,
一年四季梦里游,
可叹好梦不长久。
三姐的灵柩放在“大王庙”的偏殿里,和尚和道士轮流为乐三姐念了七天的经,做了七天的道。和尚们身披袈裟,手敲木鱼,围着灵柩,《金刚经》《大悲咒》一路念来。道士身穿道袍,头戴道士帽,手摇小铃铛,走着梅花步,《延命经》《度人经》《救苦经》慢慢念着。阮怀川天天在庙里陪着,他感到只有菩萨的慈悲和庙里才是最温暖的归宿。
第三天的时候,阮怀川回家跟哥嫂商量埋葬三姐的事,哥嫂还是不同意将三姐葬入阮家祖坟山。阮怀川起火说,三姐名誉上不是自己的人,阮家的媳妇,但她怀有自己的崽,她就是阮家的人!哪个不让,我跟他拼命!
哥嫂见阮怀川态度坚决,想到那乐三姐先跟怀川在前,情深意厚,又有骨肉在身,同时又怕怀川闹出事来,失去老弟,就说族人能得自家没意见。阮怀川就请族人朋友和拐脚文一一上门说情。见了族长下跪磕头作揖,说尽好话。踫到个别扯皮拉筋的就私下送些礼物,好话歹话一起上,最后族人答应了,只把乐三姐葬在阮怀川自家的坟地,不占族地,也就不管了,乐三姐入阮怀川祖坟山这才落定。
在乐三姐下葬之前,阮怀川又请一溪有名的阴阳先生王天放选看墓穴地点。王天放跟李孟才、拐脚文是羊山一带的三大名流,风水看得好。王天放平时跟阮怀川就有来往,经拐脚文一说阮怀川和乐三姐之间的事,他非常感动,费用都不要,而且选地格外用心。王天放拿着罗盘在阮怀川家的坟山上爬上爬下,七看八看,最后选中叫黄鹦虎口的位置。他作了八句顺口溜称赞这风水宝地:
来龙去脉正相当,好似金鸡引凤凰。左有青龙高万丈,右有白虎护山岗。后有靠山是正堂,前有流水万年长。荣华富贵家族旺,世代兴隆孙满堂。
在安葬乐三姐时,王天放把乐三姐的棺木往右移了一点,别人不明白,只有拐脚文晓得,他是给阮怀川预留的。拐脚文当即向王天放竖着大姆指,王天放会心一笑。事后,王天放悄悄对拐脚文说:好人啊,生不同床死同穴。
安葬好乐三姐,阮怀川把三姐的灵牌安放在自己的床头小桌上,为她守七。逢七烧包袱,包包包袱都写夫君怀川敬奉。阮怀川在乐三姐七七守灵期间哪里都不去,每日在家坐在三姐的灵牌前作怀念三姐的山歌《海棠花》。他从溪边相遇,海棠花下盟誓,梅山云雨,屋里交情,唐坳村知事理,探病请医,病故死别,七七守灵,以及双方的相思相恋,想姐,念姐,梦姐,忧姐,叹姐,葬姐,哭姐,等等,密密写来。阮怀川逢七烧了包袱之后,就把这七天作的山歌刻在屋后的楠竹上,一根竹刻一段。阮怀川在楠竹上刻歌时,刻一句,哭一声,叫一声三姐,他的大黄狗也在一旁吠一声。七七期满,阮怀川作《海棠花》三百句,刻死楠竹三百根,他的大黄狗也吠死了。
打鼓说书的拐脚文根据阮怀川和乐三姐的爱情故事写成了唱本《海棠花开》,在三姐未葬前就四处传唱,唱本中就有“刻死一林竹,吠死一只狗”的动人情节。
这期间,阮怀川的干爹,汉阳茶庄的余老板,专程带着他的女儿玉兰,千里迢迢来到中通栗树地找阮怀川。据说余老板是在汉阳的戏院里听了《海棠花开》,才知道阮怀川的事。余老板跟阮怀川谈了三天三夜,要阮怀川跟他去汉阳,说是把汉阳茶庄全部都给他。后来,阮怀川的嫂子对人说,我那阿弟傻啊,玉兰妹妹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哭成泪人儿,哪个看了都心痛,硬是没把怀川的心哭动,就是不肯去汉阳。
第二年清明,阮怀川在朦朦细雨中替乐三姐做了坟,竖了碑记,在坟边移栽了海棠花,坐在坟头含泪唱完《海棠花》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大王庙”剃度出家,做了和尚。
在阮怀川去“大王庙”出家的那天,在通向羊山镇的官道上,乾隆朝廷的一匹快马向羊山急奔而去,马蹄踏得驿道上水花四溅,乾隆皇帝颁布了一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