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戏台
(阿木)
1
唐坳村老戏台是我阿公梅则仁1921年做的,距今九十多年了。
戏台在现在的村子的中央。戏台高出前面禾场八十公分,台面有一百多个平方,对乡村来说是比较大的戏台了,比任何一个宗祠或者祖祠的戏台都要大。这在民国初年更是罕见的。就是现在,这个戏台的面积也不算小,市县来的演出队在戏台上也施展得开手脚。戏台的台面是用三合土夯实的,坚实平整,现在村人平常就在台上晾晒农作物,可以铺开四五个大晒箕。村里有时开村民大会,台前放张桌,摆上几条长凳,两柱之间拉条横幅,也是像模像样的主席台。
戏台的前沿是用上等的汉白玉大理石浆砌的,四块40×60的石面上雕了图案,有福禄寿喜四幅画。戏台四角立着两人高的石柱。以前戏台是有顶棚的,盖绿色琉璃瓦,翘檐飞角,古香古色,很是气派。戏台远看像个亭子,只是比一般的亭子要大些。戏台前面两根石柱子上还有当年镌刻的对联,上书:“庆升平,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喜丰登,看古人观今人,看古观今人看人。”这幅对联不知是不是阿公作的?还是他请人写的?不清楚。按理说,我阿公读过书,有文化,在唐坳村是屈指可数的人物,是他自己作的也是有可能的。县历史博物馆存有我阿公的几封家信,信中的文笔和书法堪称一流。
戏台的左边是老屋的一匹高墙,青砖黑瓦,墙高七八米,因老屋到这儿戛然而止,墙顶没做滚龙垛,也没砌隔火墙,大概是当年做老屋时想再向这边扩展。这匹墙上有一个一平米见方的窗户正对着戏台中央,看上去像一只眼睛。窗户的格子是木条的,条与条之间很窄很密,一只小孩的拳头都塞不进去。窗户上面还残留白底红字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只是几个字缺胳膊断腿的不清晰,业字少了一横,寨字缺了宝盖头。窗下有根爬山虎,绕窗而上,藤上挂有一串串对称的手掌样的青叶儿,像是窗户挂着的绿色项链。离窗往后好几米远处有一扇小门,单开的,可进老屋,是老屋的后重侧门。老屋一共三重,窗户这里是第二重。老屋和阿公的屋是并排的,规模格式一样,是阿公的太公的太公明末清初时做的,花了不少银两。据阿婆讲,梅家到南山县羊山镇唐坳村的一世祖兄弟俩个从江西过来带了不少银子,说是分家分的。一世祖来后不仅做了并排两栋大屋,还购置了许多田地山林,大屋后背一整座山都是梅家的,光桐梓树就有几百亩,每年产桐油几千斤,还有对面山百十来亩茶园。那时候,梅家主要做桐油和茶叶等农副产品生意。梅家有自己的油榨房和茶叶加工作坊。从清初开始,梅家始终是唐坳村第一大户,殷实人家。尽管梅家富甲一方,但美中不足的是人丁不旺,代代单代。命中注定,这是梅家几代人揪心扯肺的痛。尽管上几代大公妻妾成群,还是男丁稀少,好在几百年来从没断线,香火承继。梅家几代都认定了算命先生说的就是“一线水”的命,也有一种说法是“金线吊葫芦”,意思是像葫芦一样越来越大,家族越来越兴旺。但这种说法通常是说风水,而不是指人的命运。清末民初,到了阿公这一代,两家堂兄弟也只有姊妹三人,阿公梅则仁,二叔公梅则仕,太姑梅三娘。那间窗户住着的就是阿公的堂妹,排行老三的太姑梅三娘。梅三娘没有大名,过去的女子都不取大名,都叫什么氏,在家随父姓,出嫁随夫姓。太姑在家是梅氏,如果嫁给王姓就叫王梅氏,嫁给姓李的就叫李梅氏。我阿婆娘家姓贾,嫁过来就叫梅贾氏。太姑梅三娘也是唐坳村的一个人物,守寡,如果在清朝,朝廷肯定要为她树立贞节牌坊,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物。
戏台的右边原先是空场,演出时临时用晒箕皮搭个棚子,便于演员化妆换衣,演员都从这边上下。我父亲梅荣水小时候很调皮,卵子黄豆大就喜欢偷看女演员换衣。每当邻县釆茶戏团来演出,父亲不在台前跟阿婆坐着好好看戏,而是跑到台侧去偷看女演员换衣。他扒在换衣棚前,把晒箕皮抠个洞,凑着眼子去偷看。别人问他看到什么,他说:那女的皮肤真白,雪一样白,白得发腥。大家笑,阿婆却气死,感觉丢了她的人,就揪着我父亲的耳朵往屋里拖,然后在堂前用竹蒿条一餐惨打,打得梅荣水在地上四处乱滚,像杀猪一般惨叫。可等到下次又有演戏的来,父亲忘了痛还是去偷看,阿婆又揪着耳朵要打,梅家的长工张老四护着不让,说小孩晓得什么?看下又何妨?阿婆一听就松了手,头直摆,然后坐在太师椅上叹气,自言自语说:这伢崽算是废了,跟他老子以前一样。张老四接话说,太太确莫生气,有种像种,有苗像苗,老爷后来不也成了大人物?阿婆听了睁着眼睛看张老四,表情很复杂。张老四感到自己说的戳到了阿婆的痛处,要打自己的嘴巴,阿婆摆摆手,张老四这才安心在一旁候着。从此,阿婆不再管了,随我爸折腾。阿婆说得没错,我父亲梅荣水后来还真是不成气,没得出息,平平常常过了几十年,一点都不像阿公。阿公虽然生命短暂,却轰轰烈烈,叱咤风云,青史留名。
戏台右边,也就是原先搭换衣棚的位置,现在做了一栋三层小洋楼。小洋楼和废了的戏台和两栋老屋摆在一起很显眼,是不同时代的缩影。小洋楼是村里做大理石生意的唐三星做的。唐三星的阿公唐赐福过去也是我阿公屋里的伙计,是梅家鞍前马后的打杂之人。据说,唐三星听其阿爸说过,说阿公说了,整个唐坳村就戏台那块是风水地,映人映财。所以,唐三星想方设法搞到这块地做了屋,当时唐三星还动了拆戏台做楼的念头,只是畏惧什么而放弃了。莫说,这块地果然有风水。唐三星开始是做的是青砖黑瓦的平房,后来做大理石生意顺风顺水,日进斗金,几年工夫就成了唐坳村的首富,第一个做了钢筋水泥的小洋楼。要说这块宝地,应该是我家的老产。这块地包括戏台在民国以前都是我家的地产,有老地契为证。阿公当年拿出来做戏台,也并未写文书作公产赠给族里和村里。当然,说这些无用,自打阿公牺牲,解放后父亲进城工作,生下我姐和我,家里就没有男丁,父亲一死,在唐坳村再也没有旧风俗人们认为的继承人了,更何况我和我姐都在县城工作,唐坳村没有一个梅家的直接亲人,几个隔纱亲房也无资格取得遗产权。
戏台的后面没有任何建筑物,两边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一公一母,远处是起起伏伏跌宕的伏牛山,山和树,以及田园风光便构成了天然的舞台背景,美仑美奂。当年,阿公要做一匹后墙是有钱的,不做自然有他的想法,这想法就是利用自然风景作戏台背景,这体现了阿公的思想情趣和文化素养。这也是梅家戏台独特的地方之一。
据阿婆说,戏台建成后曾经两建两毁。先是毁于国共两党战争,后毁于日本鬼子侵略。第一次是1932年2月,国民党军队第四次围剿中央红军,把炸药绑在横梁上炸的,一顶的琉璃瓦全部粉碎,只剩下四根石柱。戏台被毁,阿公很可惜,更可惜的是国民党兵的炸药,他说那些炸药能炸死多少白匪兵啊!阿公当时是想恢复戏台原样,只是那时闹革命,资金短缺,只能搭了简易的顶棚,是用山上的楠竹树木搭的,说不上美观,只能挡风遮雨。第二次是1938年9月,日本侵略中国,国军在武汉与日军会战。日本飞机本来是去轰炸南山县城,经过唐坳村上空时,也不知看到了什么,丢下一枚炸弹,而这枚炸弹恰恰就掉在了戏台上,把戏台炸得稀乱,炸燃了顶棚干枯的楠竹和树木,烧成一堆大火,大火烧到第二天才熄。我猜测,日本鬼子的飞机大概是看到了梅家大屋才丢炸弹的。后来,阿公牺牲了,戏台再也没有重修,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我阿公字致远,大名梅则仁。阿公创建当地工农红军独立师,任师长,政委是李云鹤。
阿婆说,当年做戏台先是在小溪边面对梅家大屋正面做的,在小石拱桥的旁边,戏台的脚都下好了,一个游僧路过唐坳村,他对阿公说做戏台是对的,但做在这儿不行,犯冲煞,对梅家大屋不利。阿公那时特别讲究风水,做生意的人都信这个。阿公就请僧人另选地点,僧人一眼就看中了戏台现在的位置,说这儿好,大利大吉,而且说整个唐坳村只有这儿风水最旺,做了戏台日后定会出大人物,名扬天下。
我现在想,如果当初阿公把戏台做在梅家大屋对面,小桥旁边,小桥,古树,如亭的戏台,那也不失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更重要的是可能不会围绕戏台发生许多风风雨雨的曲折故事,我阿公和阿公所有有关联的一些人物纷纷登台亮相,演绎出一幕幕惊天动地的时代悲喜剧。
看着颓废而又风韵犹存的老戏台,不由得不使人浮想联翩……
2
阿公从上海回来好像是变了个人似地,变成什么样子?阿婆说不清楚,只感觉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阿公去上海是回访跟梅家做生意的几家客户。当然,不排除阿公在山窝里住厌了,像笼中鸟儿想出去吐吐气,见下世面。阿公此前除了去过南山县城和羊山镇,从未走出通向省城的界水岭。阿公是有机会走出去,走得更远的地方。比如他十六岁那年参加乡试,如果不是头几天发高烧,他肯定能考个第一去省城武汉参加省试,可惜那几天他烧得稀里糊涂,烧软了骨头,下床站都站不稳,去县城考试还是用轿抬去的,一进考场人就昏倒了,等他稍微清醒点过来,发抖的手连毛笔都捏不住,写的字八脚老蟹鬼划符,自然名落孙山。阿公似乎跟功名无缘,后来连续三年再考,都没有一次考成,不是生病,就是有特殊的事情发生。第二次身体状况不错,可考期太婆过世,他作为独子要守灵举幡自然去不成。后来世事混沌,阿公彻底断了求功名的念头。
阿婆说,阿公后来后悔死了,说是那年去上海错过了人生最大的机会,错过认识他最崇拜、最敬仰的最高领袖毛泽东主席。阿公说这个是他参加革命知道毛主席后跟我阿婆说的。也是的,阿公后来追随毛主席、共产党浴血奋战十几年,至死也没见到过毛主席一次。
中国共产党1921年7月23日在上海召开成立会时,阿公正在上海,而且去了共产党创始人们正在开会的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号。当时,上海做茶叶生意的客户卢小海陪阿公游玩大上海到此。阿公说,当时看见几个鬼头鬼脑的法警提着警棍在门口集合,他感觉是要捉人,就站在那里不走,想看捉人的热闹,可卢小海拉着他拼命跑,说他不要命了。阿公的想法很幼稚,就是当年晓得了也不可能去参加会议,他梅则仁根本没有资格,那十三人都是全国各地党小组推选出来的代表,阿公那时还没听说过共产党,更不知道共产党是干什么的。
阿公的遗憾还不止这个,他在浙江嘉兴南湖还跟毛主席他们一同游湖,擦肩而过。阿公跟开会的共产党人一样,也是从上海去嘉兴的。嘉兴有个姓张叫大富的客户跟梅家做了多年的桐油生意,合作很好,张老板多次邀请阿公去嘉兴游玩,阿公就顺路去了。当然,阿公不知道共产党人也躲到了嘉兴,并在南湖游船上继续开会。张大富老板对阿公很大方,大概是回报阿公多年在唐坳村对他的额外关照。阿婆说过,张大富在唐坳村有个相好的,是阿公从中撮合的,说白了就是阿公梅则仁出钱包养的。每次张大富来唐坳村进货都落脚梅家大屋,阿公派轿去接他相好的来,吃住都由梅家负责。阿婆每次说到这个的时候,嘴瘪着,眼里透露出不屑的神情,看得出阿婆心里有气。在这个问题上,对于阿婆,我百思不得其解。阿婆生在商人家,过着富裕的生活,但她对商人没有一点好感,甚至讨厌他们,看不起他们。
7月31日,也就是共产党在南湖游船上开会的时候,张老板也包了一只花船,还专门请了嘉兴最有名的“望春楼”的头牌姑娘陪阿公游湖。只是他们的花船小些,只能坐四五个人,而毛主席他们的船是只大游船。或许,我阿公的花船与毛主席的大船擦身而过时,大船的人警惕地看了一眼,看见是几个花花公子哥儿们吃花酒就不再理会,继续开他们的会。
阿公从上海回来是一个月以后,他带去的几千两银票全花光了。
阿公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做戏台,还计划招几个戏子成立梅家戏班。至于阿公为什么要做戏台?为什么要成立戏班?阿公没说理由,他做事从不和阿婆商量,一切由着性子来,自己想好了就做。如果他觉得要找人商议,也只找二叔公,事后再向太公说一下,太公一般情况下也不管阿公的事,他了解和相信自己的儿子。
对于做戏台和成立戏班,首先反对的是阿婆。阿婆是看见梅则仁开始动工做戏台才知道这事,她立马意识到这是个败家的行为,更重要的是威胁到自己在梅家的正宗地位。阿婆对阿公标新立异,沾花惹草,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她也管不了。那个年代,男人是天,是顶梁柱,男人做点出格的事只要无伤大体,是阿婆的阿婆说的,哪有猫儿不吃鱼的?不伤元气就行,可这一旦成立戏班,招进一群花枝招展的风流戏子,那日子还过得下去?
阿婆为了阻止阿公的行为想了好多办法。当然,她不敢当面反对,只能背后做手脚。
她首先是找阿公的兄弟梅则仕,也就是梅三娘的哥,我们的二叔公。想叫堂兄弟劝阿公不要做这些无边打野毫无价值的事。阿婆知道梅则仕能说话,说话也能起作用,因为梅家生意是合伙的,梅则仕不同意,阿公就有可能做不成。可梅则仕一听就笑,他说:嫂子啊,这是好事啊,热闹。再说,大户人家不都是这样子的吗?养几个戏子算什么?小事一桩。你知道的,用钱的事我历来不管,大哥说了就是。
阿婆没想到梅则仕是这种态度,这让她很失望。阿婆知道梅则仕是个怪人,他跟梅则仁完全不同,两个性格,两样人,真是老话说的,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堂兄弟俩人分工明确,一个管外,一个管内。他从不管家族经营上的事,年终分多少得多少,有钱分就行,他只管两家的农事,田地之事不用梅则仁操心。这一点我阿公真不用操心,二叔公很公正。每年田里打了几多谷,地里挖了几担薯,梅则仕都是平均分配,就是谷多出一捧来,他也要分成两份倒在俩家的萝筐里。梅则仕不亲自劳作,只是安排每日的农活,今日挖地,明日播种。他每日戴着草帽跟长工们下田进林。栽秧时,脚不下水,蹲在田埂上看,秧也不甩一把。他的蹲劲蛮大,蹲一上午可以不起身。他偶尔会站起来大声骂一个人:阿狗哎,娘卖饭的,你跟老子把秧栽密一点!你偷懒唦,到时候这一丘田割不到一担谷,老子扣你的工钱!初冬上山挖薯时,他角锄不举,红薯不拣一个,只坐在地头的石头上吸旱烟,坐累了,就去摘些野果子吃。有时他会走到一个挖薯人的身后,用竹根做的烟枪敲那人的背脊,笑着说:阿崽跌?蛮聪明啊,隔一蔸挖一棵,是想过几日来淘薯蒂是吧?那人也笑着说:二少爷,莫这样说,是我不注意漏了一棵,我就去挖。等到梅则仕走开,那人悄悄骂道:地主崽,眼子就是戳得毒。
夕阳西下,长工们挑着满担红薯回屋,他就跟着屁股后头,一边走一边唱着山歌,什么想哥思姐的《五更星》:
“一更里来月过沟,
灯盏无油懒去舀。
绣鞋不脱和衣睡,
两脚弯弓手枕头,
等郎不到姐心焦。
二更里来月过沟,
郎在背后打石头。
姐在房中设一计,
日晒罗裙怕贼偷,
打开后门把手招。
三更里来月过阶,
郎在背后把沙撒。
公婆听见落大雨,
吩咐媳妇来抱柴,
慢慢把郎引进来。
四更里来月斜西,
鸡儿喔喔叫啼啼。
郎说鸡啼天光了,
姐说寒鸡半夜啼,
鸡啼三遍郎去回。
五更里来月斜西,
鸡儿喔喔鸟啼啼。
莫听山林阳雀叫,
莫听寒鸡半夜啼,
还要留郎天亮回。”
梅则仕二老爷看似跟着长工下地去玩,实则是当监工,狡猾得很。
阿婆晓得找三娘更无益。三娘自从守寡就不管人间事,每天早晚除了烧香拜佛外,就缩在屋里一天不出门,也不知在屋里干些什么。
阿婆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太公说事。太公就是阿婆的公公。太公这时已上了年纪,病多,很少下床,他听阿婆一说,以为是阿公想要纳妾。他老人家靠在床上先是干咳几声,然后左手像干棍条的指头在床沿敲着,骂道:剁头崽!吃不得几日饱饭,是不是出去花了心?是哪里的女子?叫他来!
阿婆晓得公公理会错了,想解释说不是想找小老婆的事,而是……不过一想,戏班子一进屋,这跟娶小纳妾又有何样?就出门去找阿公梅则仁。
阿婆不敢和阿公一起去见太公,怕阿公事后找她出气,就故意装模作样大声吆喝厨房的厨娘们烧火做菜,说老爷今日要喝几盅。阿婆最怕阿公了,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阿公进太公房门之前,回头看了阿婆一眼,脸上露着笑。阿公大概是在想,今日太阳从西边出了,这矮脚婆怎么变了样?
阿公一直叫阿婆为“矮脚婆“。阿婆长相很一般,个子小,水桶腰,大屁股,走路肉直甩,坐着不动就像禾场压麦的大石滚。凭心而论,凭阿公的长相和才华,阿婆的确和阿公不相匹。阿婆要不是大户人家的千金,阿公畏惧岳丈家里的势力,可以说十个阿婆早就被他休了五对半。阿婆是羊山镇大财主贾银山的独女,家财万贯,更何况贾银山还有个亲哥贾金山更有钱,还有势力。贾金山不仅垄断全羊山镇的鸦片、妓院生意,还是镇保安团的司令,管着几十条土铳的地方武装。贾家在羊山镇富可敌国,兄弟俩个在羊山呼风唤雨,称霸一方。当年,媒人把阿婆讲给阿公时,阿公去羊山镇贾家大院相亲,一看阿婆就不中意,借故出门抬脚要走,还是太婆聪明,她一眼看出阿公的心思,扯着不放才没走成。阿公对太婆说:老娘哎,我是要找老婆崽,又不是找钱财。太婆悄悄说:腐子崽!长相好当得饭吃?莫看她长得一般,个子矮点,面相慈善,是旺夫相。屁股大能生崽,老话说得好,矮子矮,一肚崽,等到有了崽,你再娶几房不行啊?真是个腐子崽。太婆这么一说,阿公就不再鬏筋了,认为老娘说得有道理。阿公和阿婆成亲后,特别是生我爸之前,动了几次娶小纳妾的念头,只是阿婆从中作梗,要死要活的总有理由和办法阻止,一次次灭了阿公娇妻美妾的美梦。
阿公从太公屋里出来一脸墨黑,像是钻了煤窑似地,脸上能滴出黑水来,眼子瞪得硕大,一看就知道他吃了太公的气。阿婆小心翼翼地伺候阿公吃喝,不说一句话,生怕阿公一起火,一桌好菜掀个底朝天。阿婆真难,不敢说话不说,还怕阿公喝醉,怕他借酒装疯。阿公喝一口酒看一眼阿婆,看得阿婆心里慌闪闪的,像是做了贼似地不敢正眼对视,只顾闷头扒饭,自家也不知扒进了什么到肚里。阿婆后来说:你阿公的眼睛最毒,眼子大不说,眼光像刀子一色,吓死人。
过了一天,阿婆见阿公还在紧锣密鼓地做戏台,知道太公也说不了他,管不了他。怎么办呢?阿婆还是不甘心,又用了一个办法,就是在阿公睡觉时盘坐在神龛前念经。阿公屋里供有观世音菩萨像。阿婆手里着劲敲着木鱼,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念,“咚咚咚”,“呢哞呢哞”地一直念到深更半夜,吵得阿公睡不着觉。阿婆一连几夜都这样,阿公烦得不行。一天夜里,阿公一个鲤鱼打挺翻下床,一把把阿婆从蒲团上提起来,他说:矮脚婆,莫念了好不好?聒煞人!老子知道你的心下崽,你的想法哪个不晓得?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算命的人说了,做戏台是修补风水,能人丁兴旺,懂不?你这矮脚婆是想断老子的香火是吧?搞发老子的火,你跟老子滚回娘家去!这样吧,戏班不要了,戏台还是要做。
阿婆是个聪明人,见好就收,做戏台就做戏台,不把那些妖精戏子招到屋里来就行。更重要的是听阿公说做了戏台能人丁兴旺,这个对阿婆来说比什么都重要。阿婆进梅家大屋一年多了还没怀孕,她比任何人都着急。她清醒地认识到,生儿育女才是她在梅家立足的根本。
戏台做了一冬一春,第二年夏季才完工。
3
阿公从上海回来的第二个变化是他开始吃鸦片。他吃鸦片时的年纪是十九岁,他是1902年生人,这年虚岁二十。
开始,阿婆不清楚阿公在吃鸦片,只是看见阿公隔三差五坐着轿子去羊山镇,也不说去干什么,阿婆就起了疑心,她找抬轿的张老四一问,才知道阿公是到羊山镇烟馆吃鸦片。阿婆猜想阿公一定是去上海那趟学会吃鸦片的,但到底是上海的老板卢小海?还是嘉兴的张大富带熟的?阿公没说,阿婆也不敢问。有一点,阿婆知道鸦片的危害性,她在羊山做闺女时见过各种各色的烟鬼,听说过烟鬼家破人亡的好多故事。这一下子阿婆慌了手脚,但不知该如何办,有一点她清楚,坚决不能让阿公吃鸦片。
为了阻止阿公吃鸦片,阿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太公。尽管上次阻止梅则仁做戏台成立戏班太公只起到一半作用,梅则仁毕竟还是有点畏惧太公。于是,阿婆就去太公那里说这事。
阿婆是在梅则仁还没回屋时去说的,阿婆估计阿公快回了,以前都是这个时辰前后回家的。阿婆进太公的房里是太阳落山时分,夕阳的余晖把大屋四方的天井映得一片粉红色。阿婆抬头看了看天井天空的红霞,似乎是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径直向太公的房里走去。这时,正好厨娘给太公送汤饭,阿婆接过自己递给太公。太公刚吃了一口,听阿婆说阿公在吃鸦片,靠在床头上的太公直起身子往前一挺,头一昂,嘴一张,一口鲜血往外直喷,喷得满床都是血,手上的饭碗落在地上,青花瓷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太公的手直抖,像是着了火。太公气得吐血了。此时的太公就像捉上岸的鱼儿,嘴巴直嗒,满嘴血泡。片刻,太公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睛一翻,身子往后一仰,两腿一伸,吐出一口长气,归天了。太公落气时,阿婆吓得尖叫时,阿公的轿子刚到大门口,张老四在大门口大声吆喝道:大少爷回府啰!
太公意外过世,也应了太公活着时候算的命:家财万贯,无子送终。太公落气时,阿公不在床头,算命的说,就是阿公进了大门也不算。
事后,阿公知道是阿婆说他吃鸦片气死太公的,他在太公过世的第三天夜里,太公大殓之后,也就是把太公放进千年屋,身上足满白石灰,钉上棺材板之后,阿公从孝堂把身穿孝服跪在地上的阿婆拖进睡觉房,然后猛地甩到地上。阿婆缩成一团,在地上动也不动,这时的阿婆像捆在屠凳上的猪,随阿公宰杀了。阿公踢一脚骂一句:矮脚婆,你真毒啊!你不晓得阿爷身体不好啊?娘卖饭的,恶鸡婆,老子今日打死你,送你去陪葬,要你去睡棺材底!
阿公关着房门打阿婆,梅家大屋一屋的人都知道,都心急,都没有办法,谁也不敢管也不敢劝,都知道阿公的脾气,就是二叔公和三娘都不敢向前。随着阿公一声骂,一下打,就像是打在自己的身上,人们只有干着急。人群中最着急的是张老四和阿婆的贴身丫鬟小翠。小翠站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眼泪直滴,她用手拉着叫张老四的衣服要他进去,她认为现在只有张老四能解这个围。张老四几次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可他不敢,他想到此时阿公正是火头上,进去无益,只会自讨没趣。人们听见阿公愤怒的吼声,就是没听见阿婆的哭叫声。躺在地上的阿婆忍着痛,一句话也不说,也不哭,随阿公打,她在心里想好了,只要阿公出了气,再不去吃鸦片,打死也值得。
阿公打累了,坐在太师椅上喘粗气,想抽口烟喝口茶歇下再打,关键时刻负责丧事的理事救了阿婆一命,理事进门说做道要开始了,孝子贤孙都要去下跪磕头,阿公这才放了阿婆一马。
理事是张老四叫来的,本来做道还差好几个时辰。阿公一出门,小翠跑进去扶阿婆,要阿婆上床休息,阿婆忍着痛又回到灵堂跪着。晚上小翠为阿婆搽药,看见阿婆的屁股和大腿胯到处清一块紫一块,没有一块好的。
做了七天七夜的道,把太公送上山去埋葬,迎来送往,昏天黑地,阿公累死了,几天工夫阿公走了人形,他没有劲儿再去收拾阿婆。然而,守完七,阿公旧病复发,又想起了能让人云里雾里的鸦片,又去了羊山镇的烟馆。
阿公再去羊山镇吸鸦片不再像过去躲躲闪闪,而是大着喉咙大声吆喝张老四备轿,出门时瞪一眼站在大门口的阿婆,意思很明确,很有挑战性,那就是老子就要去吃,你个矮脚婆能耐我何?
阿婆看见阿公的轿子忽闪忽闪“吱呀吱呀”地消失在山路转弯处,她站在门口欲哭无泪,满脸惆怅。
第二天一大早,阿婆坐着她的轿子也去了羊山镇。阿婆不是去拉阿公回来,而是回娘家求救。她知道在烟馆拉不回阿公,说不定还要讨阿公一顿好打。当天天擦黑时阿婆回来了,阿婆回来一脸的笑容。这笑容是女人完成某件大事之后十分得意的笑容,像四月的桃花那样灿烂和丰富,包含了骄傲、自信和满足,也有幸灾乐祸的成份。阿婆跟她伯伯贾金山告了梅则仁的状。保安司令贾金山立马下了一道手令,羊山镇所有烟馆从此不准接纳梅则仁吃食鸦片,提供者一律抄家闭馆。
阿公后来去了几次羊山镇烟馆,烟馆老板个个拱手相见,拒阿公于烟馆之外。有个烟馆老板向阿公连连作揖,一脸苦相,像是喝了一罐中药汤,哭伤个脸,只差没下跪了,一口一个大爷请谅解,一家老小性命重要。还有一个老板做得还出相,竟然一见梅则仁就送上二十块大洋。
梅则仁又偷偷去另外的乡镇抽大烟,都在出境的路口或者烟馆被贾金山的兵押回,彻底断了他过大瘾的烟路。
阿公知道是阿婆和她的伯伯从中作梗,胳膊拧不过大腿,无可奈何,尽管烟瘾发作,鼻涕双流,只好忍着。他知道,他就是去了也吸不到一口大烟。
阿公在吃饭时对阿婆伸出大拇指,说:矮脚婆,你真狠!
阿婆知道阿公说什么,小声说道:老爷,我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你好。
阿公懒听得,胡乱扒几口饭就打着哈欠回屋,倒床便睡,睡又睡不着,烟瘾发了,人就在床上像泥鳅一样滚来滚去翻泥塘,闹得一塌糊涂。他实在忍受不住,就起来出去转,从村头走到村尾,像一头昏头昏脑地被打蒙了的狗。他难受就到沟边把头浸在水里,嘴里“扑扑”地直吹水泡。走累了就到戏台上坐着,旱烟一袋接一袋地抽,鸡叫头遍了还不归屋。
阿婆怕他出事,远远地跟在后面,阿公坐到戏台,阿婆不敢向前,只能躲在墙角边上看,注意着阿公的一举一动。她跟张老四、唐赐福和阿狗们早就说好了,一旦老爷有事,他们一齐出来相救。张老四坚决支持阿婆的决定,当然他不是怕自己每次抬轿累人,而是真心为阿公好。张老四孤身一人,从小在梅家长大。
阿婆为阿公戒烟想了很多绝招,比如说捆在屋戒,饭里下蒙汗药,甚至跟他找个小老婆,等等,不该想的都想到了。当然,这些绝招阿婆没有实施,好在阿公自律意识比较强,不久,阿公把烟瘾戒掉了。如果阿公戒不了,按照阿婆的性格,打死她她也会那样做的。阿公能在短时间内戒了烟瘾,除了吃鸦片时间不长,烟瘾不大,加上阿婆和贾金山俩个人内打外敲,再就是一个人起了重大作用,那就是唐坳村小学的校长李云鹤先生。
李云鹤先生是个神秘人物,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要来唐坳村来教书?也不清楚他的历史背景,只觉得像他这样水平的人到小学来教书,实在是太屈才了。
李云鹤先生雪皮白肉,瘦高个,像根竹篙,戴眼镜,说话喜欢推眼镜框。他是上门征求办学意见而认识阿公的。他们俩人年纪相当,李先生大阿公三岁。大概都是读书之人,性情相似,气味相投,两人一见如故,成了好朋友。阿公对李先生很佩服,敬仰他的学识和见解,两人常常一谈就是大半夜,谈到兴奋时,三更半夜阿公敲门叫厨娘们起来烧火炒菜,两人对酌到天亮。那些厨娘们又气又不敢言,哈欠直叭,第二天一天都没有精神做事,蔫头耷脑像霜打的茄子。
阿婆对阿公结交李先生很放心,不仅对阿公经常出钱资助学校不反对,他们半夜深谈还起来添茶倒水,问寒问暖,尽地主之谊。阿婆为了阿公戒烟专门找了李先生,李先生很帮忙,三头两日来劝阿公,很用心。阿公戒烟成功,阿婆很感激李先生,她跟阿公出了个主意,说把堂妹三娘嫁给李先生。
阿婆说:李先生一看就是个好人,三妹跟了他没有错。
阿公十分赞成,他说:矮脚婆,你这回还真是做了一件善事。
有了阿公的允许,阿婆就喜跌跌去三娘的屋里去跟她说。然而,阿婆和阿公都喜早了,三娘不同意。三娘一听就摇头,她说:阿弥陀佛,大嫂,你晓得的,我这一辈子是不可能再嫁人了,不管什么样的男人。三娘说这话时,坐在蒲团上,手指不停地捻着佛珠。
三娘是个怪人,自己不再思嫁,却喜欢小孩。她最喜欢我爸了,我爸小时候所有的衣裳都是三娘做的。我爸也最喜欢三娘,对三娘比阿婆还亲。有时候我爸闹哭,谁都哄不了,只要一抱到三娘那里去,三娘一抱我爸就不哭不闹了,在三娘的怀里像只小猫。这个时候,我爸梅荣水一岁三个月,刚刚学会走路。
阿婆有一天傍晚去三娘那抱我爸回家睡觉,她猛地推门进屋,看见三娘坦胸露怀正坐在床边让我爸吸她的奶。阿婆惊呆了,三娘立马把我爸挪开,慌忙把衣服掩上。尽管只有一瞬间,阿婆还是看见了三娘白白的、硬硬的奶头被我爸吸得紫红。
打那以后,阿婆不愿意让我爸去三娘那里去了,怕时间长了不认娘。可我爸就是喜欢三娘,两日不见就闹,阿婆没有办法,只得隔三差五送过去让梅荣水过过干瘾。
三娘的婚事很不幸。
那年,就是阿公和阿婆成亲的那年,三娘也许了人家。当时两家安排好了,阿公迎娶阿婆进梅家大屋,三娘远嫁县城到陈府,两下锣鼓一起敲,两桩婚事一齐办,双喜临门,好事成双。三娘的夫君是镇南中学的老师,温良敦厚,家境也不错,三娘相亲时见过面,很满意。阿公,二叔公,都看中了这个叫陈实的教书先生。当时在梅则仕大屋的堂前,还没等到媒婆叫三娘出来为未来夫婿敬茶,三娘一杯蜜蜂糖茶就送到陈实的手上了,可见三娘是一见钟情,喜欢陈先生。然而,那天早上前来迎亲的新郎官陈实刚从马的左边跨上去,头一栽,从右边滚下马来,口吐白沫,一命呜呼,可怜三娘未进洞房成寡妇。陈家来人报丧,正在闺房等候时辰出门的三娘一听就昏了过去,掐了半天人中才清醒过来,三娘醒来未哭,也未掉眼泪,只是咬着牙脱掉新娘装披着孝布执意要去县城,大公、二叔公无法,只好派丫鬟陪去。三娘的轿子刚刚抬起,轿夫们正要起脚,就看见阿婆送亲的队伍来了。十几个送亲人前前后后拥着阿婆的花轿,轿前有四五人的响器队拿着锣鼓家什,花轿离梅家大屋还有百步远,两边的鞭炮声,唢呐声就响成一片,震天响。三娘的轿子与阿婆的花轿擦身而过,三娘的轿子没停,径直向山外走去。
三娘在县城参加完名誉上夫君的丧事,三天后悲伤地回到梅家大屋。三娘三天像是过了三十年,从少女一下子到了中年,花容顿失。三娘从此不再涂脂抹粉,少了言语,不再出门。
阿婆力劝三娘再嫁,说,三妹啊,那李先生也是老师啊,比陈家的那个还出色呢,李云鹤,你看,一看名字就不俗,将来肯定是个人物。不管阿婆怎么说,三娘就是不开口,眯着眼睛,手上捻动佛珠,心如止水。
阿婆在劝三娘的时候,二叔公一个人在堂前坐在火椅上吸水烟,他知道阿婆来劝三娘再嫁。二叔公吸一口烟唱一句山歌,今日唱的不是《五更星》,而是《情姐生得像芙蓉》:
“麻雀崽,飞门楼,
看见姣莲锁鞋头。
我问姣莲么是锁?
绿线揪来红线料,
一路钩针锁到头。
姣莲美,心内乖,
日里约郎夜里来。
要茶吃来壶中有,
要酒喝来随你筛,
要想结发托媒来。
姣莲生得像芙蓉,
头上插花一大丛。
牙齿生得白如雪,
嘴唇好似映山红,
眉毛弯弯像条龙。”
阿婆不理解也不知道三娘,不到半年时间,三娘和那末同房的陈实先生心已相许。陈实在未娶三娘之前有百十封书信来往,两人感情笃厚。
4
戏台做好第一次演戏是第二年的中秋节。
中秋节之前的一个月,阿公紧锣密鼓筹划了许久,请什么戏团?唱什么戏?请哪些人?等等,阿公一一落实到位,都安排好了,只等中秋节开锣。
中秋节那天,各路人等如期而至,小小的又有点偏僻的唐坳村就像一群人拥进一口小水塘捉鱼,闹浑了水。那真是路不断人,灶不断火,梅家大屋墙壁下摆满了轿子。梅家大屋最忙的是阿公,这边刚刚把一伙人安排妥当,只听得张老四又在大门口那边高喊:大少爷,接客啊,亲家公亲家母到了——阿公只得向刚落座的客人拱拱手,然后撩起长袍衣角大步去大门口接待,搀扶着比阿婆还胖一倍的岳母进梅家大屋。等阿公把岳父岳母交给阿婆陪坐,门口的唐赐福又在喊:大少爷哎,大伯爷,保安司令贾大人到!
阿公到大门口去接,发现和贾金山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更显赫的客人,南山县县长马长久也来了。马县长新潮,不穿长袍马褂,穿的是一身青灰色的中山装,戴礼帽,拿文明杖,很是和蔼的样子。
阿公没想到贾金山请来了县长马长久,这一下子打乱了他预先计划的安排,阿公只好把原先安排贾金山的上等客房给了马县长,贾金山下移到岳父岳母的那间房,岳父岳母只得去太公那间屋里睡。太公去世后,那间屋一直空着,门不常开,内面做霉气。阿婆不同意,硬要把自己的屋给她父母住,她和阿公睡太阿公的床。阿公心里不快,但也没有法子,女疼娘天经地义。好在后来情况发生突变,马县长和贾金山没有夜宿梅家大屋。
阿公那时年轻,但安排这些事有条不紊,滴水不漏。他把主要亲戚朋友安排在自己的大屋休息,其他如隔纱的亲戚、客户,以及剧团人等都安排到二叔公梅则仕的大屋落脚。张老四和唐赐福各管一个大屋,那时间,他们俩个人进进出出,脚背驮在肩膀上跑。
阿公这边相对安静一些,来的客人都有身份,比较文雅,只是喝茶聊天,小声谈说。二叔公那边就十分嘈杂,客户们打麻将的打麻将,推牌九的推牌九,“哗啦啦——”地满桌子响声,像锅里爆炒蚕豆一样;戏团的演员,男的叉着腰,女的翘着兰花指,站在天井边朝天仰脸吊嗓子,“咿咿——呀呀——”地扯着喉咙喊,犹如一群出笼下河的鸭子;乐师们则坐在堂前敲锣打鼓,“叮呤叮呤咣——叮呤叮呤咣——”乱响一气,十分热闹。
月上东山,戏台开锣。
演丑角的演员鼻子上涂着白粉,先是在戏台上转来转去打科插浑打了一阵子闹台,看见主宾席位人坐好了,就准备演出。这时,阿公请县长上台讲话,马县长谦虚说,今日你是主人,该你讲的。阿公说我不会说,一上台就心慌,昏头昏脑地不知道说什么。马县长一笑,就笑着上台去了。
马县长果然是当官的料,他在台上先是捧着文明杖向台下拱拱手,然后大力表扬阿公,说阿公年纪不大境界大,做戏台就是睿智之举。莫小看了小小的戏台,戏台的舞台可大了,宣传文明,教化民众,淳朴乡风,功莫大焉。又说现在是民国了,有识之士都要向梅则仁先生学习,做开明的人士,为本乡本土多做贡献,一起努力把南山县建成民国模范县。他最后说:我要向梅则仁先生授匾,等我回去写好做好再亲自来梅家大屋挂匾,匾额我都想好了,四个字,文明之光!
马县长会说,能说,说得也有道理,台下父老乡亲除了对县长要为梅家送匾感到吃惊和羡慕之外,县长讲的其他话并不在意,只希望台上早点开锣演戏,唐坳村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阿公请来演出的是邻县江西的采茶戏团,这个戏团在两省交界的地域很有些名气。
今晚主打演出的是采茶戏传统剧目《送情郎》。《送情郎》说的是两个青年男女凄美的爱情故事。戏中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青年阿德,一个是姑娘惠妹,还有次要人物四五人,有潘财主傻子少爷等。阿德父母早亡,从小在潘家当长工,他和同村女子惠妹相亲相爱,但因贫穷而不能成亲。惠妹父病无钱医治,其母欲将她嫁人以换取钱财来治病。通过媒人介绍,惠妹讲给了潘家傻子少爷。相亲之时,潘母用计叫阿德顶替傻子少爷与惠妹相见,惠妹一见是情郎哥便欢天喜地嫁到潘家。洞房花烛之夜,惠妹见新郎是傻子少爷,悲痛欲绝,好在傻子少爷不懂人事,惠妹还是女儿身。后来,惠妹和阿德经常在田地相见,眉目传情,互诉相思之苦。他们约会被潘母发现,潘母便辞掉阿德,以防不测。于是,惠妹和傻子少爷一起送阿德去江边搭船去远乡谋生。一路上,惠妹和阿德俩人依依不舍,悲伤难过,男女对唱,十送情郎。傻子少爷不明事里,叫他们同床共枕,生出小孩,此话被跟踪而来的潘母听见。潘母考虑到儿子腐傻,不能传宗接代,于是想出借鸡生蛋之策,与阿德私定合同,叫阿德帮他们生小孩续香火,阿德和惠妹双双同意,四人欢喜而归。
江西采茶戏用赣方言演唱,除念白之外,主要是四句唱词,通俗易懂,气息浓郁。唐坳村离江西不远,只隔几匹大山,演员唱的词调都听得懂,深受大家欢喜。
马长久县长坐在台下正中央,边喝茶边磕瓜子坚持看完戏,他有时眉飞色舞,有时眉头紧皱,可能马县长对这台戏的内容有些不满,男女相会,调情戏谑,有伤风化。借鸡生蛋,传宗接代,有悖伦理。然而,平息男女之怨,合家欢乐,这也不失教化之能。马县长在戏演完之后还登台与演员握手,一嘴的好好好。
当阿公正拥着马县长回屋休息之际,一匹快马急驰而来,来人在马上高喊:让开,我要见马县长!
那人在马县长面前跳下来,凑在马县长的耳边急急说些什么,只见马县长脸色越来越黑,他也不和阿公解释,叫上贾金山等人直奔县城而去。过了几日,阿公打听到那日晚上县城发生了骚乱,一群“青山会”的人手拿火把、大刀、锄头扁担冲进县城,释放监狱囚犯,抢了粮库,烧了县衙,史称“中秋暴动”。
5
演出那日夜里,阿公没看见李云鹤,他是请了他的,阿公就叫张老四去学校再接,老四回来说李先生不在学校,中午就离开了,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李云鹤没来,对阿公有点打击,感觉少了点什么,似乎中秋演出不那么完美了。在阿公内心深处,自己全力举办这场演出大半是为了他。李先生是外乡人,现在是孤家寡人在异乡,中秋节又是团圆的节日,在月高风轻之夜,知己在一起听着戏,喝着茶,谈天说地,岂不是人间乐事?
阿公猜测李先生可能回家与家人团聚去了。锣声响起,阿公不再想李云鹤。
隔了几天,李云鹤回来了,他上门向阿公道歉,说中秋节有急事才不辞而别。阿公看见李云鹤左手吊着绑带,吃惊地问是怎么回事,李云鹤右手托着左手一笑,说是喝多了酒走路摔的。李云鹤推了下眼镜框,说:梅公,酒色害人呐。
阿公听了也笑,但不知道李先生何出此言?
后来知道,他是羊山“青山会”的负责人,那次“中秋暴动”就是他领导的。他的手伤就是那次冲进衙门时被县衙的团勇刺伤了胳膊。
中秋演出之时,还有一个人始终没露面,那就是梅三娘。自从梅家开门接客到头场戏演完,都没看见三娘的身影。戏台就在她的窗户下,窗户门是关着的,也不知演戏时她在做什么?
阿婆说,三娘守寡之前特别喜欢热闹,赶场子,哪里热闹往哪儿钻,是一个疯丫头,全不是大家闺秀的做派,更不是现在忧郁寡欢的样子。阿婆感叹道,人变得真快啊。阿婆说,三娘喜欢听村里拐脚文打鼓说书,逢年过节拐脚文在祠堂打鼓说书,三娘总是老早去占了位置,坐在哪里不动身,连茅厕都很少去,一连几夜,拐脚文不停嘴她就不归屋。听得多了,三娘熟悉许多话本,什么《二十八星宿》、《二度梅》,更不说薛仁贵征东征西了。现在我想,三娘的贞洁观和性格恐怕就是听说书形成的,要不然她哪来的这么坚强?当然,也不排除梅家家族的遗风和性格使然。梅家的人大彻大悟,就像我阿公,太公一死,他一夜就就变了,成熟了。
台上的戏刚刚开始,我爸梅荣水哭闹不止,阿公怕影响马县长看戏,黑着脸叫阿婆把我爸抱走。阿婆想看戏,不想离开,就叫丫鬟小翠把我爸抱到三娘那里去。小翠也想看戏,就急匆匆抱着我爸闯进三娘的屋里。她一进去,只见三娘站在窗户下的木板凳上,头凑在窗户木板上。小翠吓了一跳,以为三娘在上吊。三娘离开窗户时,小翠看见木板上有一个小洞,戏台的光亮从小洞射进来。
三娘也在看戏。
我爸一见三娘就不哭了,张开双手要三娘抱,三娘接过我爸,叫小翠快去看戏,小翠巴不得,转身就跑走了,三娘就栓了门栓。三娘抱着我爸坐在床沿,听见窗外锣鼓声又响起,眼睛就朝窗户看。我爸不懂事,手伸进三娘的怀里要摸奶,三娘就解开了衣襟让他吸,我爸一刻时就睡着了。三娘把我爸放到被子里睡,自己又站在板凳上凑着窗户小洞看戏。这时,戏中的惠妹正和阿德正在竹林相会。惠妹唱道:
妹在山上想阿哥,
好比鸭子想下河,
半夜想你起床堤,
打开窗户看月落。
哟吙哎,哟吙——
阿德接唱:
哥哥在想我的妹,
出门在路忘东西,
天晴忘了带斗笠,
落雨忘记带蓑衣。
来吙嘿,哟吙——
阿德又唱:
请问天边那朵云,
究竟想睛还是阴?
请问对边那个妹,
你的心中可有人?
来吙嘿,哟吙——
惠妹再接:
心肝哥哥莫疑心,
妹子心中无别人,
梅子黄了要来摘,
莫等落果狂费心。
哟吙哎,哟吙——
……
三娘看着看着,她的手不时在脸上抹泪……《送情郎》这曲戏比较长,戏演了几个时辰,等到戏终,月亮都偏西了。
戏尾唱道:
一场欢喜一场愁,
愁愁疙疙总有头,
悲欢无常奈何天,
人生祸福不自由。
看了一夜的戏,三娘的一双小脚都站麻了,等戏散阿婆去三娘那抱梅荣水,看见三娘坐在床边不停地揉脚。
6
如果不是出现意外变故,阿公梅则仁后来不可能参加革命,不可能拉起队伍同国民党作战。当然,他也不会牺牲成为革命烈士。如果时势还是像阿公1921年从上海回来时的情景,阿公依然会做他的地主梦,依然做他的农贸生意,依然当他比较开明的乡坤。当然,他也许会重新吸食鸦片,也许会再娶几房姨太太,也许会组建梅家戏班,逢年过节在自己的戏台上演出釆茶戏或者别的剧种。那个动荡、大变革的时代,什么都有可能和也许。
1927年5月,到处腥风血雨。阿公听李云鹤先生说,南山县县长马长久公开叛变革命,制造震惊省内外的“南山惨案”,拘捕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百余人,杀害革命主要领导人十几个。此之前,李云鹤先生经常和阿公讲国内的大事,什么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共产党的成立,还有北伐,国共两党合作等等,深山老林的阿公也知道外面的许多大事。那时,阿公不懂政治,也不参与政治运动,平静满足过他的小日子,但他同情共产党,希望国家变革,应该算是一个进步开明人士。
阿公没想到温文尔雅、亲善可爱的马长久竟然是人面兽心的虚伪之人,那么毒狠地举起屠刀残酷杀害革命人士和普通百姓。不过,他仔细一想,又明白了马长久这样的人会这样做。当年,马长久在戏台上公开表态要送“文明之光”匾牌来的,可过了好几年都不见人影。为这个,阿公想了好久,也等了好久。阿公当年还真想县长送那块匾来,不管县长的牌匾是挂在梅家大屋门楣上,还是挂在戏台上,光宗耀祖不说,那是一种荣耀,在唐坳村,就是在羊山镇又有谁能得到县长的褒奖呢?阿公等不来县长的牌匾很有些想法,认为一县之长怎么能讲话不作数呢?随便表态呢?县长不兑现诺言,知道他德性的人好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县长是在戏弄自己。当然,阿公奈何不了县长,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他猜测县长肯定是信口开河,逢场作戏,说说而已,如果要送,那也是等人去敬供孝敬,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说法呢?阿公是犟脾气,不愿上门讨要,感觉那没有一点意思,牌匾贬值。后来,阿公不再想这个事,但由此对县长的看法很差。
5月底的一天傍晚,太阳落了山,保安司令贾金山突然带着七八条枪的队伍偷偷来到梅家大屋。酒席间,阿公知道他们是来捉李云鹤,准备半夜动手,说他是共产党。阿公听了笑,说:不可能吧?一个中规中矩的教书匠是共产党?
贾金山往嘴里倒进一盅酒,伸着眼子看阿公,说:贤侄婿,你不晓得吧?李云鹤老革命了,民国十年就组织了“青山会”,那年中秋节就是他带人袭击县衙,发动中秋暴动。民国十五年参加共产党,现在是南山县共党县委副书记呢。
阿公听了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自己身边藏着这么一个大人物。尽管以前猜测李云鹤不是一般人物,但没想到他竟然是本地共产党的领导。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要救李云鹤,不管他是什么人,总是自己多年的好朋友,仕为知己者死,自己不能不救。于是,阿公借上茅厕之机,跟伙计唐赐福悄悄说了几句话,叫赐福去学校,通知李云鹤快跑。
贾金山几个人吃饱喝足,又吸了大半天的烟,看见夜深人静,就提着枪去学校捉李云鹤,他们认为捉个乡村老师就像笼里抓小鸡那样容易。他们自然是扑了一个空,李云鹤早跑了。
贾金山气急败坏把学校的人都叫起来询问,学校的那几个人都很正义,都替李云鹤打掩护,说李云鹤是昨天走的,说是去镇上购买教学用具。贾金山回到梅家大屋,看见唐赐福突然想发了,就捉唐赐福问罪,用皮鞭抽了他一鞭子,说夜里喝酒只有他在场,只有他知道他们要去捉李云鹤,肯定是他通风报信。
唐赐福左右为难,不说不能,说也不能,吱吱唔唔朝阿公看。阿公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唐赐福一辈子记得阿公的这个眼神,像刀子刻在他心中。他知道,以前阿公从不对他们用这样的眼神,这眼神说明阿公对他很失望了。
贾金山立马就明白了,他问阿公,阿公不承认。他说,伯爷,怎么是我通知他呢?我跟李云鹤不亲不邻,为什么要帮他呢?他一个教书匠值得我为他卖命?贾金山是老虎咬了破蓑衣——无法下口,考虑到亲戚这层关系,又有老师们作证,下不得狠手,就叫阿公出一百大洋作保证金。贾金山不死心,就在梅家大屋等,每天派人去学校候捕。
当天夜里,唐赐福羞愧难当,知道自己在梅家大屋呆不下去了,驮个简单的包袱偷偷跑了,不知跑到何处躲命去了。后来,四处打短工混日子的唐赐福也参加了红军,改了名字,叫唐俊。唐俊比阿公参加革命早,不过日后又成了阿公的兵。世间的事就是这般有趣,当然这是后话。
李云鹤没跑远,就躲在梅家大屋后山的山洞里。李云鹤想好了,梅家无事便好,有事自己就站出来,决不连累梅则仁。背后山的那个山洞,我阿公后来也躲过国民党军队的追捕,还有许多受伤的红军战士也在这里养伤。那个山洞,解放后命名为“红军洞”,县电视台在那里拍过一部题为《寻找红军》的专题片,讲述南山县当年工农红军同国民党军队英勇战斗的动人故事。
那个山洞真是躲人的好山洞。那山洞在山顶下二十来米处,离梅家大屋几百米远。进洞很不容易,几乎没有路,洞外尽是杂树林,不熟悉的人从山脚下根本看不见山洞。洞口不大,有梅家大屋两个大门宽,进去就是一个不太平坦的大厅,很宽敞,可容纳几百人,向里又有洞延伸,不知多深,向上有一小洞穿山而过,山后是邻乡大竹溪。洞里有泉水,叮当作响,此洞冬暖夏凉,现在还有人去避暑。在洞口只要两支枪把守,一个连的兵难得冲进来,就是攻进来,往小洞一钻,山背那边就是茫茫丛林。
贾金山不知李云鹤是跑了?还是老师们说的去镇里买东西?一时拿不定主意,他又不心甘情愿这么无功而返,就在梅家大屋候捕李云鹤。阿公和二叔公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好吃好喝轮流款待他们。
贾金山在梅家大屋等得很安逸,几个兵轮流去学校候捕,他则在大屋躺在竹靠椅上等讯,闲了撩下梅荣水,捏梅荣水的小鸡鸡,梅荣水吓得哭,贾金山就哈哈大笑,一笑就掏出一枚“袁大头”把给梅荣水,把前把“袁大头”放在嘴唇上着劲吹口气,吹得“袁大头”“嘶嘶”作响,然后放在梅荣水耳朵边让他听响。梅荣水一听“嘶嘶”声就转哭为笑,鼻孔的两条鼻涕像两只泥鳅,一进一出,他抢过“袁大头”转身就跑,贾金山就骂:兔崽子,也是爱钱的货。
事情如果是这样,阿公和二叔公也就是费些钱财,费些工夫,时间一长,贾金山自然会带人走。然而,第三天夜里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住在二叔公大屋里的贾金山带来的民团朱虎、朱豹俩兄弟把三娘强奸了,三娘含恨上吊自杀。
7
朱虎、朱豹是在喝酒时知道三娘的。当天夜里,二叔公陪他们喝酒,喝得高兴就叫三娘来给他们斟酒,叫了几次三娘不肯出门。三娘不说平常,就是逢年过节都不上桌,一个人在屋里吃。二叔公感到很没有面子,就笑着跟他们解释,说守寡的女子就是名堂多。就跟他们讲了三娘如何守寡的事,朱虎、朱豹当时还竖起大拇指夸奖三娘真贞洁。二叔公在酒桌上要三娘来陪酒,一是表现自己好客;二是想改变三娘为她日后着想。没想到这俩个吃内扒外的恶棍,喝了八成酒,晚上欲火中烧睡不着觉,就起了歹心。两人半夜起来撞开三娘的门板,按手按脚按嘴巴,把光着身子睡觉的三娘按在床边轮奸了。他们身上沾了一身三娘的鲜血。
二叔公半夜隐隐约约听见破门声和三娘的呼叫,披衣起来查看。他从内重一边走一边大声说:怎么回事啊?当他走到三娘的门前,伸头一看,正要张嘴喊叫,躲在门背的朱虎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枪托猛地朝二叔公的头上打去,二叔公“来人……”两字还没喊出来就倒在了门坎上,脑浆流了一地。
朱虎在枪敲二叔公之时,朱豹在三娘身上还没停止动作,只是扭头看了一眼。等他们满足了兽欲,酒劲冲上了头,昏头昏脑便放了三娘,他们跨过二叔公还在抽搐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回到屋里,倒床鼾然入睡。
清早,张老四过来叫朱虎、朱豹过去吃饭才发现情况。这时,吊在横梁上的三娘身子早都凉了。阿公丢下筷子跑过来一看,一时气闭得说不出话来,眼子喷火,像是发怒的狮子。他盯着贾金山,手指头指着直打颤,你…你…。过了片刻,阿公看到坐在地上痛哭的阿婆,似乎是被她的哭声缓过了劲,顿时捶胸顿足,也放声嚎哭,一边哭一边大骂阿婆。他骂道:矮脚婆哎,龌龊逼啊,是我瞎了眼啊,不是娶你,我堂弟一家何行遭此横祸啊?我戳你祖宗十八代……
阿公也晓得骂阿婆是冤枉,是贾金山的保安团作恶,可不骂阿婆又能捉谁出气呢?
贾金山见此情景气急败坏,暴跳如雷,也像发怒的狮子,立即叫人下了朱虎、朱豹俩人的枪,将俩人分别五花大绑绑在戏台前面的两根石柱上,等待枪毙。
朱虎、朱豹半夜破三娘的房门的时候,那“嘭——”的破门声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直冲梅家大屋,把已经睡着了的梅荣水震醒了,梅荣水在床上伸手蹬脚大哭,阿婆哄了半天也不停嘴,怎么哄都没有用。第二天,阿婆想起这事,后悔当时没抱我爸去三娘那里,要不然三娘也不会死。这事阿婆没敢跟阿公说,阿公正在火头上,说了肯定要挨一顿打。
梅家大屋的张老四、阿狗和其他长工、伙计等人替二叔公穿衣着裳,然后放进棺材,女眷们像厨娘、丫鬟、女佣等人则帮着收殓三娘,两个人的棺材并排放在戏台中央。两个棺材前共一个香案,放了供品插了香。学校的老师们黑清早就来了,他们是感谢梅家多年对学校的资助来帮忙的。语文老师用大宽白布写了个硕大的奠字吊在后面亭沿上,又写了一幅挽联挂在两边。语文老师大概一时难作新联,就用了现存的,“双鶴巳作白云去,明月总随清风来。”此联虽说少了悲痛之味,但不失超然之意,也算是比较恰当了。女教师们用白布扎了四朵大白花,悬挂在戏台的前面亭檐上。经他们这么一弄,戏台就成了祭台。梅则仁和梅三娘的屋就在戏台的旁边,没想到他们俩人以这种结局成了今日戏台上的悲剧角色。
唐坳村的人,以及附近的亲房六眷闻讯赶来,戏台下黑压压的站了一片,人数跟中秋节那夜差不多,只是没有了笑声,只有唏嘘声和愤怒声。
午时三刻,贾金山站在戏台上,他看到梅家人的悲伤和唐坳村人的愤怒,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弄不好自己可能出不了唐坳村。他向俩具棺材鞠了三个躬,然后猛地转过身来,一脸横肉直扯,瞪着牛卵子大的眼珠掏出盒子炮,朝天连抠三枪,“嘣,嘣,嘣”地震得天响。他大声吼道:把,把这俩个畜生给老子拖到下去,拖到沟边砍了!砍了!
贾金山的手下,两人拖一个,把早已吓得尿了裤子一滩稀泥的朱虎、朱豹拖到沟边,一脚踢倒在地,没用枪打,抡起大刀片着劲“咔嚓”一下,剁了颈。朱虎、朱豹的血染红了一沟浅水。
张老四和阿狗把朱虎、朱豹血淋淋的头装在平常端菜的木方盘里,端着到梅则仁和梅三娘的棺材前行祭礼,张老四大声喊道:二老爷哎——,梅三娘啊——,你们的仇报了,你们安息吧!然后,他把人头丢到长工们在沟边随便挖的土坑里,随同朱虎、朱豹的尸体一起埋了,没有做坟包,土也没有足实。埋朱虎、朱豹之前,村人仍不解恨,一个矮墩墩的黑脸汉拨开人群说:等老子来!
这个一天到晚穿着油滴滴的蓝大褂,腰里系着长腰汉巾服,腰间吊着杀猪刀的屠夫唐老黑,一紧腰巾,往手掌心吐口淡一搓,然后抽出杀猪刀,跳下沟底,撕开朱虎、朱豹俩人的裤子,把他们两条两寸长的死卵(阴茎)割了,丢到沟上喂了狗。唐老黑说:娘卖饭的,等你们投胎没得卵子再害人!
唐老黑的动作使村人很吃惊,但很解恨。
由于是随便在沟边挖个坑埋朱虎、朱豹,第二年春水下山,洪水冲开了他们的坟坑,把俩人的白骨冲跑了,不知流到了何处。
杀了朱虎、朱豹,贾金山没脸再在梅家大屋呆了,保证金一百大洋退给了阿公,也不追捕李云鹤,安葬仪式一完就慌忙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了,招呼不打,饭也不吃,酒也不喝。阿婆看到他们要走,也懒得上前跟伯伯贾金山说要挽留的话。
二叔公和三娘死的时候,二叔公的老婆,我的二阿婆梅徐氏已经怀孕八个月。在二叔公和三娘的棺材抬到山脚下,按当地风俗女眷不能到坟头的规矩,丧事理事大喊女眷回屋时,二阿婆梅徐氏站不住滑到了地上,大概是这几天悲伤加劳累动了胎气,提前见了红。梅家的女眷七手八脚慌忙把梅徐氏往屋里抬,在二叔公、三娘落土之时,二阿婆生了一个男婴。后取名梅荣火,阿公取的。
本来按照阿公的意思,是要为梅则仕、梅三娘做几天道念几日经超度亡灵的,那个改定戏台地址的游僧突然出现。他对阿公说,此为凶殁,不宜久停,速葬为吉。阿公听他的话,第三天出殡,把梅则仕、梅三娘抬到梅家祖坟山葬了。
这游僧很神秘,关键时刻两次出现。后来阿公知道了游僧的来历,他是鸡公山云飞寺庙里的僧人,后来还俗从军,加入阿公的部队,还当上了参谋长。这游僧法号圣能,革命后叫赵剑雄,俗姓赵,相貌有点像鲁智深,头顶六个疤印十分显眼。
在二叔公、三娘在戏台上停棺待葬之时,阿婆牵着六岁大的梅荣水上来拜祭。我爸巧得很,自打三娘惨死后他就哭个不停,一日要哭无数回,哭比笑多,而且经常半夜突然醒来,无缘无故大哭半天。可他随着阿婆上了戏台之后,他不哭了,也不跪拜,按着颈也不低头,而是笑着跑到三娘的棺材边,举着小手拍着棺材板,嘴里“三娘——三娘——”地叫,要三娘出来和他一起玩。阿公看到这情景,心里有些慌,想着怕是梅荣水受了惊吓,失了常性,抑或是思念三娘,走火入魔。于是,阿公叫阿婆夜里去叫魂。阿婆胆小,不敢一个人去田头地边。看到阿婆这个样子,阿公蹙着眉头很失望,就去找那个游僧,可游僧早走了。阿公说要是那个游僧在就好了,他肯定有办法。阿婆听了嘴一咬,说我去喊!阿婆为了自己的崽也就什么都不怕了。阿婆是大家闺秀,不懂民风旧俗,不知如何叫魂。烧火做饭的厨娘就教阿婆怎么叫。厨娘说,失魂落魂有几种,有的在水里失的,有在山上丢的,在哪里失魂就在哪里叫那才灵。唐坳村除了一条小沟,无河无塘,四周都是山,那就是山了。阿婆就按照厨娘的说法,晚上等梅荣水睡着了,将煮熟的鸡蛋剥开在脸上滚几滚,又在梅家大屋门口点了香,烧了纸,放了鞭炮,拜了天地菩萨,然后去田间地头喊。阿婆出门丫鬟小翠扶着,张老四提着灯笼照着,她们一路走,一路喊。阿婆喊道:荣水崽哎,回屋啰。小翠应着:回了回了。阿婆又喊:崽哎,回屋吃啰。小翠又应:回了回了。崽哎,在山头上回啰。回了回了。崽哎,在山崖边回啰。回了回了。崽哎,回屋啰。回了回了……回到屋里,阿婆往梅荣水的胸口拍几拍,完成了叫魂的仪式。一连几夜,阿婆都去田头地边叫,她叫熟了,很顺溜,声音也大了,像唱戏一样念台词,抑扬顿挫,还真像村妇叫魂那个样子。
叫了魂,我爸似乎好点,也只那样,似乎落下了病根。从那以后,梅荣水还是对三娘有感情,每到清明节上坟,我爸眼泪婆娑只跪三娘,其他的只是站着鞠个躬,一滴眼泪都没有,包括对我阿公。
三娘死的第二天夜里,李云鹤来到梅家大屋。阿公一见李云鹤大吃一惊,说:你没跑啊?李云鹤对阿公拱了拱手,眼镜框连推了四五下,说:梅公,感谢救命之恩。非常遗憾因我给你家带来灾祸,我……
阿公连连摆手,一句话也不说,欲哭无泪。
在为二叔公和三娘守灵那三夜,李云鹤夜夜偷偷来陪阿公,还为二叔公和三娘写了祭文。出殡的时候,阿公在戏台上读了李云鹤写的祭文,念得气愤填膺,声泪俱下。李云鹤写的祭文字字珠玑,气势磅礴,旁征博引,痛诉土匪之恶行,社会之不公。这篇祭文实质上就是一篇愤世嫉俗、号召民众起来反抗的檄文。
祭文末写道:……昭告维宗,启示后裔,世代铭记,谨告尚飨。
在阿公在台上念祭文的时候,保安司令贾金山在台下听得寒毛直竖,手直抖,要是平常,他早就带人冲上台去捉人了。
在安葬好二叔公和三娘的第二天,天亮时分,阿公走出梅家大屋,和李云鹤悄悄地离开了唐坳村。那天,阿公正式参加革命,加入了李云鹤领导的南山县工农红军独立师。
阿公走时,见阿婆镇定自若的样子很让他吃惊,那样子就像以前他出去买货送货一样平静。他原以为阿婆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拉着他不准走。
昨日夜里,阿公只跟阿婆说了一句:明日我跟李先生一起去。
阿婆站在大门口,看见阿公和李云鹤一边走一边说,他们走到山路拐弯处时,阿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然后又看了一眼路的尽头,路的尽头没有了阿公和李云鹤的身影,她把手帕往右边的衣襟一塞,一转身,扭着大屁股回屋去了。
8
阿公革命的情况阿婆不清楚,也打听不到,她所知道的一鳞半爪都是张老四说的。阿公走后,梅家与阿公的联系只有张老四一人。阿公时常叫人带信来,张老四就按阿公的吩咐悄悄地送钱送粮去,外人都不知道。张老四对阿婆也不随便说,阿婆问起才说几句。阿婆精灵得很,见张老四一段时间不找她要钱要粮就问阿公的情况,张老四对阿婆说:太太放心,老爷好着呢,又当官了,现在是红军独立师的副师长。
阿公为什么要参加革命?不清楚,他没有跟阿婆和别人说过,他留下来的几封信也未透露片言只语。阿公在革命处于低潮之时毅然决然参加红军,像大梦醒来换了一个人,角色转换如同太公一死,阿公由少爷成了老爷,一夜工夫就成熟了。显然,二叔公和三娘的惨死是导火索,对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的失望日积月累也是原因,关键还在于李云鹤的影响和领引。试想:如果不是有李云鹤,阿公对二叔公和三娘的死最多是怀恨在心,不可能有其他的动作,他不可能成为绿林好汉杀富济贫与官府作对,他毕竟是有家有室比较殷实的大户人家,失望之下顶多是个怨恨者,不管世事的山野遗民。
阿婆支持阿公参加红军就让人感到奇怪。阿婆对阿公以前打交道的商人没有好感,这可以理解。但她的想法不应单纯和幼稚,她应该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更何况是跟国民党作对。可能是阿公跟李云鹤一起她放心,她相信跟什么人就成什么人的古训。阿婆知道古代“孟母三迁”的故事,更知道现实一直在上演不同版本的人与人很重要的故事。比如说她的大伯贾金山,贾金山以前和她的老爹贾银山一起规规矩矩做生意,后来勾结官府做鸦片和开妓馆,人就变了质,成了欺行霸市、疯狂敛财的恶霸商人兼政客。当然,阿婆不懂得其中的厉害。规矩做生意只能养家糊口,很难做大成巨贾。我想:阿婆支持阿公闹革命,很大程度上是无可奈何。她自从进了梅家大屋,从来就不能左右阿公,惟有唯命是从。阿婆后来对调查阿公参加革命的动因和她的态度说了一句话,她说:男人就得出去混,在屋里还叫男人?
这句话让调查人左右为难,这是革命先烈参加革命的理由吗?也是的,现在普遍认为先烈们参加革命应该是阶级仇、民族恨,或者是有伟大的政治理想和崇高信念,阿婆的认识显然比较浅显,不那么高大上。但是,这就是阿婆真实的思想。
张老四本来是要跟阿公一起去,阿公也喜欢张老四,但考虑到梅家需要人关照,没同意,把梅家两家的所有的事都委托他管理,田地山林,店铺生意以及梅家的妇女伢崽。阿公走的那天跟阿婆说,适当的时候把小翠嫁给张老四,就在梅家过日子。那时,丫鬟小翠已有十八岁了。
1932年2月,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在江西开始对苏区红军进行第四次围剿,战火烧至南山县。红军独立师经过大箕铺、山口砺等几次战役,独立师遭受重大损失。师长余辉在大箕铺壮烈牺牲,阿公代理师长。接着山口砺阻击战,政委李云鹤受伤,副政委徐克制失踪,千人的队伍只剩下三百余人,当地革命进入最低潮。
阿公一走好几年,他第一次回来是山口砺战斗之后,他悄悄护送李云鹤到梅家大屋后背山山洞养伤。
阿公是半夜回屋的,阿婆她们都睡了。阿公翻墙进来拍阿婆的门,阿婆吓得要死,生怕是土匪来了。阿婆起来后,阿公叫阿婆去找张老四悄悄来,然后吩咐老四去山洞照顾李云鹤。阿公累死了,等老四一出后门,就倒床大睡。天亮时分,阿公醒来要走,阿婆说叫厨娘起来为他弄点吃的再走,阿公不同意,说现在是危险期,惊动了别人不得了,就叫阿婆煮几个鸡蛋就行了。阿婆从未烧过火煮过饭,连火都点不着,还是起来解手的小翠帮着弄的。大概是心急,阿婆煮的几十个鸡蛋有的没煮熟,一敲水直垮。阿公一边走,一边吃半生不熟的鸡蛋,心想,这何结果?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这矮脚婆肯定要饿死。
阿公临走时,阿婆唠唠叨叨说一大堆屋里的事,阿公只对两件事作了安排。一是替二叔公的崽取了名,叫梅荣火;二是同意张老四和小翠端午节成婚。
阿公走后,李云鹤全都由张老四照料,阿婆几次要去山洞看望老四都不能,说阿公说了的,人越知道得越少最好,李云鹤出了事要剥他的皮。阿婆知道深浅,也就不去不问。
一个月后,阿公回来接李云鹤。大概是形势有所缓解,阿公这次回来大摇大摆还带了一个班的兵。李云鹤的枪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很有精神,跟阿公谈笑风生。
阿公回来正是端午节,他就把张老四和小翠的婚事办了。成亲那夜,阿公临时请不到戏班子,就叫同村的拐脚文打鼓说书,热闹热闹。同时,阿公也借此机会动员民众参加红军,扩充兵源。
戏台简单弄了下,也就是放了一张桌,点了一盏灯,戏台前面的两根石柱上绑了两把松枝火把。如果是以往太平日子,大喜之事,戏台披红挂绿是少不了的,什么大红喜字,婚联什么的是要贴的,而且台下要摆几张大桌,桌子放些花生、瓜子等果盘,边吃边听。现在不行了,国军还在四处放枪打炮围剿红军残余部队。
说书的拐脚文多时不表演,手艺也生疏了,拢场鼓打得不在点子上,“咚——咚——咚咚——咚个郎个咚,咚——”,打得不是以前那个味。阿公在台下喊道:拐脚崽,没吃饭是吧?等下灌你几盅酒。拐脚文一笑,手上的鼓槌就着劲敲,然后大声说道:“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人多地不平,林中鸟多声不停,河里鱼多水不清。各位!本人奉梅则仁师长之命,今夜为大家讲两段《薛仁贵征西》……
在拐脚文说的时候,张老四和小翠端着木盘在人群中送花生、瓜子,大伙就说些恭喜早生贵子的喜庆话,张老四和小翠喜死,一脸的笑容。在此之前,阿公上台宣布张老四和小翠结婚,说新事新办,磕头作揖全免了,只叫张老四和小翠一齐向在场的人鞠了三个躬。
拐脚文讲了一章,阿公看人来得差不多了,气氛也上来了,就叫拐脚这停下,请李云鹤上台讲话。
李云鹤在台上说:各位乡亲父老,大家都认识我,我就不说客套话。大家知道,国民党军队现在很猖狂,红军暂时处于困难时期。但是,国民党不得民心,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红军是我们劳苦大众自己的队伍,共产党就是要为广大民众翻身解放,当家作主。我们目前力量虽然还很弱小,我们一定能战败腐败无能的国民党,共产党的前途一片光明。父老乡亲,参加红军吧,为自己的天下流血牺牲……
李云鹤说得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人群中议论纷纷,当场就有人报名参军。最积极的是杀猪佬唐老黑,也就是割朱虎、朱豹卵子的那个屠夫。他高喊:我去!现在没有猪杀,我就提着杀猪刀去杀刮民党,去割他们的卵子蛋!
民众大笑。
见此情景,台上的拐脚文也按捺不住内心激动,他猛敲一下锣鼓,他说:古有仁贵征西,今有红军杀敌,我脚拐不能上战场,我捐大洋十块,支持工农红军。
在他的影响下,老阿婆、老太爷们纷纷捐钱献粮。
第二天,阿公和李云鹤带着新加入的十几人走出唐坳村,奔赴新的战场,一路上不断吸收扩充,到年末,他们的队伍又有千余人了。后来,奉上级命令,李云鹤带领大部参加中央苏区第五次反围剿和长征,阿公留下坚持地方游击战斗。
李云鹤和阿公分别时,唐老黑第一次看见阿公流泪,李云鹤想安慰阿公,自己也泪流满面,一句话说不出来,两人只是紧紧握手。李云鹤走后,言语本来不多的阿公更很少说话,一天到晚十分严肃,仿佛是李云鹤的离开带走了他的笑容。
……
阿公走的那夜,阿婆抱着阿公不放手,她似乎预料阿公此去不再回来。其实,自从阿公参加红军,每次分手都是生离死别,只是阿婆这次感觉更加强烈。那一夜,阿婆怀上了我的姑姑梅荣花。九个月后,梅荣花出生,阿公却牺牲了。
在阿公和李云鹤离开唐坳村没几天,国民党正规军一个连的人气势汹汹冲进唐坳村,像一群咬疯了的狗,到处乱吠,四处放枪。他们名义上是捉拿赤匪,其实是敲诈勒索搜刮钱财。他们知道红军早就离开了。
带队的是一个叫“独眼龙”的孙连长。孙连长生就的兵痞,当年他报考“黄埔军校”,各项指标都合格,甚至十分优秀,特别是枪打得准,但就是落榜了,未录取的原因是孙连长相貌不佳,瞎了一只眼。他的左眼是天生瞎,一出娘肚就一眼白,没有黑眼珠。不过,左眼瞎正好打枪,不用闭。孙连长没考上“黄埔军校”满肚怨气,先是入绿林,当了一段时间的山匪,后北伐时投靠叶挺下属部,因作战勇敢提为排长,北伐胜利当了连长,后来成了国军依旧原地踏步,目前的情况跟他的那只瞎眼一样,看不到一丝阳光。
“独眼龙”的人挨家挨户搜,折腾半天没捞到什么油水,唐坳村大多数人穷得锣罐挖得壳响。“独眼龙”又使出惯用手法,找几家大户剥皮,每家五十个“袁大头”,少一枚都不能,不出钱就捉人炸屋。“独眼龙”在搜括民财过程中创造出“三抢政策”,即:泥巴茅屋者抢粮,泥屋盖瓦者抢物,青砖黑瓦屋者抢钱。当然,“三抢”之中并非十分严格,抢红了眼什么也不顾了,抢到手就是财,抢不到就要人命。这次抢劫中,梅家大屋也敲了五十大两。
“独眼龙”手拿着驳壳枪,脚踩在梅家大屋门口的石鼓上,他对阿婆话说还算客气。他用枪管把大沿帽往上一顶,(这是他习惯性动作,他喜欢用枪管顶帽沿,还喜欢用枪管挠头皮痒痒。据说有一次他一激动,顶帽沿时抠了扳机,一声枪响,枪子擦着头皮把帽沿打了一个洞,把大沿帽打飞了,别人吓死,他却哈哈大笑。)他说:梅家的,梅则仁是赤匪头子,本应抄家没收全部家产,但考虑到你是保安司令贾金山的亲侄女,不看僧面看佛面,放你一马。
孙连长这样做是有他的打算,唐坳村大户不多,一次性搞完,日后再来就没有油水可捞了。
阿婆站在门里不说话,脸上笑,然后笑着叫老四去拿银子。其实,梅家大屋是“驴子屙屎——外面光”,空架子。这几年,梅家的积蓄大半支持阿公革命了。这银子是阿婆昨日刚从羊山娘家要来的,一共一百枚“袁大头”,是准备送给阿公的,阿公走时留下了话,说要钱为战士们做冬衣。
后来,“独眼龙”孙连长站在戏台上对驱赶来的村民训话,他手上的驳壳枪摇晃着这边点下,那边点下,人们生怕他一怒走了火,点到自己这边,都缩着头躲。“独眼龙”拿张纸大声宣读国民党南山县政府刚刚颁布的“十大赦令”:“窝藏共匪者杀无赦;宣传赤化杀无赦;收留匪探者杀无赦;为匪特通风报信者杀无赦;勾结匪类者杀无赦;供给匪特物质者杀无赦;袒护匪类者杀无赦;匪首家属杀无赦;协助潜逃匪特者杀无赦;拒不交待者杀无赦。”他读一条就朝阿婆看一眼,意思很明确,你梅家的记住了,不是我“独眼龙”与你为难,这是国民政府的规定。“独眼龙”念完之后又乱点手上的驳壳枪,恶狠狠地警告村民不要跟红军来往,如果支持红军,下次来就不是钱粮的事。孙连长大概是看到天色已晚,叫人在戏台石柱上贴了赦令,就挥手撒退,台下那些端着枪指着村民的兵巴不得,一呼噜往村外跑。“独眼龙”下台走了好几脚,他突然回头看了戏台一眼,就停了脚步。他对一个人说:三班长,带两个人去把戏台给我炸了,这是共产党利用戏台鼓动民众造反的舞台,是祸害根源。那个班长就带人去戏台,把炸药绑在横梁上,一点火,一声轰响,戏台顶棚就炸塌了。
9
张老四跟阿婆讲了一个阿公夜袭羊山保安团的故事。这故事不是阿公讲给张老四听的,是参谋长赵剑雄讲的。这个当过和尚的参谋长是陪阿公在屋背后山洞养伤时说给张老四听的。
说是去年五月的一天,阿公去羊山镇保安团营救被俘的独立师手枪队队长。阿公带了七八个人去,有赵剑雄,唐赐福,唐老黑等。他们凌晨时分摸进保安团团部陈家大院。陈家大院阿公熟悉。陈家大院的陈敬轩原本跟阿公做生意,又一起吃鸦片,泡茶馆,阿公每次去羊山就落脚陈家大院。保安团,也就是司令贾金山强占陈家大院后,陈敬轩带着一家老小逃到武汉躲命去了。
阿公轻车熟路进入大院后,发现贾金山狡猾,他没把手枪队长关在陈家大院。阿公们没放一枪就轻易缴了门口站岗和正在睡觉的民团人的械,收了好几支“汉阳造”。阿公和赵剑雄、唐赐福冲进贾金山的屋里,唐老黑拿着杀猪刀在门口守着。贾金山正光着身子和妓院小姐小红睡觉。阿公认识小红,小红没做妓女之前是烟馆的丫头,曾为阿公点过烟泡,倒过茶水。阿公还知道,小红是被贾金山酒后强迫破了身,不到十六岁就把她送进了自己的妓院。唐赐福举着火把端着土铳第一个冲进去,赵剑雄跟在阿公后面。小红惊醒吓得大叫,一把拖过被窝,缩在被窝里发抖,便把贾金山叫醒了。贾金山酒还未醒,以为是民团的人进来说事,他粗着喉咙说:你们,你们几个跑进来爬卵啊?给老子……贾金山定眼一看是红军,酒顿时醒了一半,“腾——”一下坐起来,不由自主伸手要去枕头下摸枪,赵剑雄一个健步飞去踩住了贾金山的手。阿公对贾金山说:贾司令,我们是来接我们的手枪队长,不想要你的命。
贾金山回过神来,忙说:是贤侄婿啊,好说好说。
赵剑雄缴了他的枪就松了脚,站回阿公身边。贾金山说手枪队长关在石马山大王寺里,叫人带你们去。
阿公听后转身出门,这时,唐赐福一抠火,“嗵——”的一声,土铳一镗火子喷向贾金山胸前,贾金山顿时往后一仰,血肉糢糊,昏死过去。阿公回头看了一眼贾金山和端着土铳的唐赐福,唐赐福又看见梅则仁可怕的眼神。梅则仁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怒意。唐赐福又想起他离开梅家大屋时的情景。好在梅则仁没说什么就出了门,带着人直奔石马山大王寺。然而,他们又上当了,手枪队长根本不在大王寺。
唐赐福在没有得到阿公命令而开枪打贾金山,主要是报当年在梅家大屋的一鞭之仇,同时是为了在阿公面前表现自己勇敢。可能是唐赐福的土铳没足满火硝,火力不足,或许是一只手端着土铳没拿正,贾金山竟然没打死,只是受了重伤,胸前射进十几粒铁珠子,由于他皮厚肉多,铳子没进到要命部位。唐赐福这一土铳没要了贾金山的命,却破了贾金山的相,胸前一个大疤瘤不说,脸上成了麻子脸,七八个麻子宕,形象更恐怖了。
在去大王寺的路上,唐老黑说:如果不是梅师长走得急,我就进去割了贾金山的卵子蛋,让他当太监。他光着身子,好割,免了我脱裤。梅则仁没说话,一脸的严肃。大伙听了笑,笑他专门割别人的卵子。老黑喜欢这样做,也割了不少国民党人的,但他只割当官的,排长以上的,他认为当官的就是戳得坏,坏就坏在卵子上。他说屠夫们都晓得朱元璋皇帝写的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是非根。”是非根,就是卵子。
事后,阿公奖励唐赐福作战勇敢,奖给他一支缴来的“汉阳造”,唐老黑也得了一把,贾金山的盒子炮给了赵剑雄。
阿公带人营救手枪队长而没下令打死贾金山,这为日后1934年被打成“改组派”留下口实,鄂南政治保卫局认定梅则仁革命立场不坚定,有通敌嫌疑。阿公梅则仁后来作为“改组派”被杀,就是这个理由。
所谓“改组派”就是党内“肃反运动”的一种,是张国焘1931年在白雀园主持的“肃反”会议确定的,主要对象是三种人:一是起义投诚和俘虏过来的白军;二是地富出身的;三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
夜袭羊山保安团的情况,都是唐赐福跟政治保卫局汇报的。唐赐福要这样说,主要是对阿公不满。他在梅家当长工时,阿公对他没有张老四好,从来没把自己当贴心人;二是夜袭保安团,他只得到“汉阳造”,而赵剑雄却得了贾金山的盒子炮,认为梅则仁赏罚不公;三是唐老黑代替牺牲了的手枪队队长,正营级干部,他还是大头兵一个。
唐赐福为了一己之私,却害得梅则仁英年早逝,功败垂成。
……
阿婆听张老四绘声绘色像打鼓说书一样叙说,听得心惊肉跳,阿婆说:娘哎,几危险哦,老爷差点送了命。
老四说:太太放心,老爷福大命大,有菩萨保佑,要不然身经百战却无大碍?
阿婆听完就去观音菩萨像前跪下,磕头膜拜不止。
阿婆知道的只是阿公梅则仁革命的一个小故事,这样的故事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解放后新修的《南山县志》记载了一则阿公率领工农红军攻打县城和枪毙县长马长久的历史:
“1933年12月上旬,师长梅则仁率四个团攻打县城。战斗凌晨发起,独立师四个团从县城四个城门一齐发动攻击,一举歼灭守城顽敌,迅速占领县衙,活捉县长马长久,缴获三挺机关枪,步枪三十余支,炸药若干,取得重大战斗胜利。午时,独立师在县衙门口广场召开群众大会,枪毙了县长马长久,大涨革命势气。”
后来,有本地作者在纪念南山县解放三十周年撰写了一篇文章,详细描述记录了这次战斗,题为《黎明前的战斗》。文中把阿公梅则仁描写成英勇善战、所向披靡的战斗英雄:
“……
黎明前,到了约定时间,梅则仁师长站在队伍最前面,挥动手中的驳壳枪,大喊一声:‘同志们,为了消灭国民党,巩固红色政权,冲啊!’这时,军号声、枪炮声一起响起,战士们在黎明中奋勇向前,冲向高高的城门,子弹和怒火射向守城顽敌,打得敌人鬼哭狼嚎……”
“独立师打到县衙大门时,国民党军队顽固抵抗,一挺机关枪架在大门口,吐着蛇信一般的火舌,‘突突突’地不断射出罪恶的子弹,阻止红军进攻,一个个战士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县衙大门前的大地。在这危急时刻,梅则仁师长果断命令参谋长赵剑雄投弹压制火力,只见赵参谋长抡圆了胳膊,奋力一掷,一颗手榴弹‘嗖——’地准确飞向大门口,‘轰——’地一声炸哑了机枪,梅则仁冒着枪林弹雨冲进大门,一连点射,击倒五六个敌人,战士们一拥而上,全歼守敌,活捉了躲在床下的县长马长久。”
“……
公审大会在县衙门口举行,黑压压的站满了群众,群情激奋。在临时搭建的简易主席台上,县长马长久五花大绑狼狈地跪在前台,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和作派,像一条死狗苟延残喘。师长梅则仁痛数马长久叛变革命,残酷杀害共产党人和工农群众的累累罪行,并高声宣布:我代表共产党,代表红军,代表广大劳苦大众,判处马长久死刑,立即执行!
梅师长刚讲完,两名红军战士把早已一滩稀泥的马长久拖到不远处的河滩上,一脚踏翻在地,然后对准他的头,‘呯——’地一枪,马长久头一栽,倒在地上死了。
这时,人群纷纷高呼: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欢呼声,口号声,响彻云霄,久久在羊山镇的上空回荡。
……”
这篇文章的作者当时釆访了还健在的参谋长赵剑雄,问他当时师长梅则仁攻下县城杀了马长久是什么感受?赵剑雄说:当时我们撤退时,我也问过师长。梅师长说了两个好了,一是李云鹤政委在就好了。二是能把马长久押到唐坳村戏台上审判就好了。
唐坳村戏台?
作者当然不知道戏台,更不知道县长马长久当年在戏台上振振有词的演说。
10
天快黑了,风雪中,赵剑雄背着阿公飞跑,把气喘吁吁的唐老黑远远地丢在后面,好在唐老黑知道赵剑雄要把梅则仁背到哪里去。这样也好,唐老黑在后面起到警戒保卫的作用。
独立师在攻打县城取得胜利后,第二年年初,遭到从武汉行营急调而来的国民党军队重兵围剿。在江西、湖北两省三县交界的王家坳,国军像箍铁桶似地外三层内三层把独立师围起来打。王家坳战役比以前任何一场战役都激烈,阿公不到一千人的队伍受到近万人的围剿。战斗打了三天三夜,部队弹尽粮绝,溃不成军,死伤不计其数,好在老天帮忙,雪雨交加,否则阿公的部队要全军覆没。事后,唐老黑跟新入伍的人吹牛说:那雪大啊,雪花大硕一朵,天上飘的雪花像一刀捅破猪颈,直喷,满天飞舞,眼子都睁不开。
第三天黄昏,阿公审时度势,迅速组织部队突围。阿公本来跳出了包围圈,却又中了贾金山保安团的埋伏。保安团奉命参加了围剿。贾金山对王家坳这一带地形很熟悉,他很狡猾,国军攻打时,他按兵不动,就在一个叫梨子墩的地方等,听枪炮响。他估计红军要从这里突围。
梅则仁的人狼狈地走到梨子墩小路口,贾金山的兵一见,慌里慌张先放了一枪,“嗵——”的一下把阿公们打得立即四散趴在地上。唐赐福扑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一看是贾金山的保安团,心里大喜,就挥着手大喊:贾司令哎,贾司令,你侄女婿梅则仁在这里,请你让开一条路。不喊还好,贾金山见到唐赐福就想起羊山那一土铳,气不打一处来,他挥着盒子炮说:给我打,往死里打,活捉梅则仁赏大洋一百块!
在此之前,贾金山又去了一趟唐坳村梅家大屋,他是专门来捉梅则仁的。
贾金山听手下的人说梅则仁回到了梅家大屋,就像上回来捉李云鹤一色,天黑迅速包围梅家大屋,前前后后都布了人。贾金山怕死,知道梅则仁厉害,不敢冒然闯进梅家大屋,就在门外喊话,要梅则仁出来投降。阿婆听见了就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冲着贾金山招手,说:大伯来了,进屋啊,做乜啊,搞这大架式?吓死人。
贾金山提着盒子炮,从墙角伸出头来,说:侄女啊,没得法,你叫梅则仁出来,我保他不死。
贾金山对梅则仁以前是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主要是看在侄女的面子上,只要梅则仁不为难自己,他不主动赶尽杀绝,自打梅则仁那次带人夜袭陈家大院,唐赐福那一土铳,贾金山彻底改变了思想,他和梅则仁不再是亲戚关系了,而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双方。同时,他也想过,灭了梅则仁,侄女还可嫁人,有侄女就有侄女婿,道理太简单了。当然,他不会去替阿婆着想,更没有爱与不爱的事。他只知道梅则仁不是好惹的主,不敢轻举妄动。然而,前几天新来的县长给他放了狠话,要他限期捉住梅则仁,能劝降最好,不行就灭了,否则就拿他兴师问罪。贾金山没得法,只好到处设眼线,打听梅则仁的动向。
阿婆见贾金山龟缩在墙角的狼狈相想笑,她说:伯爷,真是见了鬼哟,你侄女婿走了好几年了,我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不信你进屋去搜。
贾金山看阿婆不像是说假话,就带人冲进梅家大屋搜,厨房的大水缸,茅厕的猪圈,阿婆睡觉的床铺下,连阁楼上放着的阿公阿婆备下的棺材都翻开看,内内外外翻个遍,没找到梅则仁。这次阿婆真没说假话,阿公不在梅家大屋。未了,阿婆要留他们吃饭,贾金山怕出意外,留下要阿婆劝梅则仁去自首的话就带着人跑了。阿婆知道,贾金山是下了狠心要梅则仁的命,梅贾两家彻底反了脸,不可能再来往了。
事后,贾金山绘声绘色跟不同于马长久的新县长撒谎,说那夜在梅家大屋一场恶战,梅则仁一个团的人前来营救,最后受伤逃跑。自己的人死了好几个,自己差点送了命。
……
在和保安团战斗中,阿公受伤,左小腿中弹。赵剑雄背着,唐老黑护着,他们再次逃出保安团的埋伏。
赵剑雄背着阿公一口气跑了一二十里。天黑时分,阿公要回去寻找失散的同志,赵剑雄和唐老黑坚决不同意,力劝阿公,说我们的战士聪明得很,有战斗经验,这个时候肯定都化整为零了,回去寻找也无益,等你伤养好了日后再去寻找也不迟。阿公坚持要去,说不能丢下同志们不管,那是指挥员的失职。赵剑雄和唐老黑不听,坐着不动。阿公趴在地上先是用乞求的语气对他们俩个说,见他们不动就起火,拿着枪威胁他们俩个,自己在雪地上爬,要去战场寻找战友,他脚一动鲜血直流,他还是向前爬。
赵剑雄和唐老黑一对眼色,唐老黑明白了,他突然一下往梅则仁的身上一扑,下了阿公的驳壳枪,赵剑雄就一把抓起趴在地上的阿公往背上一撩,背起来往唐坳村的方向飞跑。
他们在下半夜到了梅家大屋背后山的山洞。天快亮时,唐老黑出洞找来了张老四。
过了两天,老四跟阿婆说阿公在山洞养伤,阿婆一听脚发软要倒,要不是老四及时扶住,阿婆就坐在地上了。她连问几句:怎样?怎样啊?
老四说脚小腿受了枪伤,生命无忧。阿婆说:难怪说啰,我这几日我眼子皮直跳,生怕老爷出事,果然有事,我去看下他。老四不准,说老爷交待了,不准任何人知道。再说,你驮着大肚也上不去。阿婆就进房去,跪在观音菩萨像前一个劲地祷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在阿公枪伤快养好的时候,阿公被人带走了,来人是鄂南政治保卫局的人。是唐赐福带他们来的,他现在叫唐俊,只有他知道阿公躲在山洞里养伤。保卫局的人很聪明,知道赵剑雄和唐老黑是阿公的死党,而且武艺高强,他们谎称独立师要在消水塘召开重大军事会议,梅则仁非去不可。同时,命令赵剑雄和唐老黑立即去另外一个地方与部队会合,另有战斗任务,就这样骗走了阿公。他们在阿公下山后,在离唐坳村好远的地方向阿公宣布梅则仁是“改组派”,接受党组织审查,并立即绑了阿公。
绑阿公时,阿公看了唐赐福一眼,这是梅则仁最后看唐赐福。唐赐福晓得梅则仁这一眼的含意,这眼神不是梅家大屋的,也不是保安团贾金山屋里的,这是彻底失望的眼神。唐赐福立刻低下头,不敢正视梅则仁。
他们把梅则仁定为“改组派”理由有二:一是立场问题,没有枪毙贾金山;二是王家坳战斗失败,指挥错误,造成重大损失。
过了两日,唐俊专门去找了赵剑雄,跟他说了梅则仁被打成“改组派”和关押在消水塘的地点。唐後为什么要告诉赵剑雄,至今是个谜。是良心谴责?想叫赵剑雄去救阿公?抑或是另有企图?说不清楚。
赵剑雄知道,只要是定为“改组派”都不会有好结果,以前好多领导人就是以“改组派”名义冤杀的,更何况梅则仁是个犟脾气的人。于是,他夜潜消水塘,摸到阿公关押的地方,力劝阿公和他一起逃走,说保卫局的人不是好鸟,专门整自己的人,命丢给他们不值。阿公坚决不走,他相信党,相信组织会弄清楚自己的问题,会正确处理。
事情是赵剑雄说的那样,并非梅则仁想象的那么好。不过几天,保卫局的人在消水塘秘密杀害了梅则仁。阿公时年32岁。
“杀梅则仁的那天,大刀刚一落下,天上就飘起了雪花。顷刻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像出殡时向空中抛撒的无数纸钱。一时刻,大地全白了……”
这是另外一个作者在另外一篇文章中记叙阿公就义时情景。这篇文章题为《未授军衔的将军》。文章描写阿公在就义时大气禀然,临死不屈,痛斥保卫局错误行为,并要求执行者不用枪,用刀,说节约子弹好打敌人。这种描叙符合英雄的性格和高尚情操,是正面人物描写的常用手法,但我怀疑他的真实性。因为,在那种特殊时候是秘密枪杀,除了下达命令的人知道外,执行者根本不需要知道杀的理由和被杀人的情况,只要按照指示执行就行了。也就是说,阿公在那时跟执行者痛斥根本没有用,也解决不了问题。据史料记载,杀“改组派”都是秘密执行,许多人死时都用黑布蒙着眼睛,根本不知道是被谁杀的,而且执行者执行完立即调离。有一点是清楚的,所杀的“改组派”大部分是冤死,后来基本上平反昭雪。从知情者那里知道,阿公当时是说了用刀不用枪,节约子弹打敌人的话,其他的什么都没说,只是仰头看天。
看天?
看见乌云压顶的天空,阿公想到什么呢?他会想到唐坳村的梅家大屋?梅家的戏台?想起采茶戏《送情郎》?想起戏中的唱词:一场欢喜一场愁,愁愁疙疙总有头,悲欢无常奈何天,人生祸福不自由?我无法揣度作为身经百战领导人的阿公当时的心里活动,有一点我相信,阿公那时只有看天。
11
唐剑雄闻讯梅则仁被杀捶胸顿足,愤怒不已,他举着阿公赏给他的盒子炮朝天连放三枪,一是枪祭阿公,二是表示愤懑。这个当过和尚能掐会算的游僧后来对人说:这就是梅则仁的命数,唐坳村,消水塘,起于坳,殁于水,命中注定梅则仁轰轰烈烈一场,又以悲剧收场。只是梅则仁没死在敌人之手,而受害于自己人,可悲可叹。
赵剑雄这样感叹是有他的道理的,像政委李云鹤跟随中央红军长征,后来当了将军,而梅则仁不死呢?如果当初他们俩人调换呢?情况决不是这样子。当然,历史就是历史,历史不可能也无法设想。
阿公殒命消水塘之际,阿婆在梅家大屋艰难地生下姑姑梅荣花。阿公以前说过,生崽叫梅荣土,生女就叫梅荣花,金木水火土,前面有了荣水、荣火,以后再生,就取荣土、荣金、荣木。
在此之前,张老四带人把炸塌的戏台清理了,用树木和楠竹搭了简易的棚顶。这是大公在山洞养伤时安排的,说是等阿婆生了崽就请戏班唱三天三夜的大戏,热闹热闹。
阿公死后,赵剑雄连夜交了枪,重新披上袈裟,四处云游去了,后来在山西五台山踫到李云鹤又重新加入部队,那部队是八路军。
唐後,我还是喜欢叫他唐赐福。唐赐福在一次战斗中战死,当时他很勇敢。在此之前,也就是战役开始前,他多次强烈要求参加敢死队,要杀敌立功,后被批准并临时任命为敢死队副队长。战斗开始后,他提着两把盒子炮第一个冲到敌人的战壕前,猛地向战壕里的敌人开枪射击。唐赐福冲到战壕时,“独眼龙”孙连长正用枪管顶完帽沿,他歪下枪管准备打唐赐福,唐赐福抢先开枪,一枪正好打在“独眼龙”的瞎眼上,“独眼龙”叫都没叫一声就倒下死了。唐赐福一连点射,又击毙好几个敌人,他的子弹打完被涌上来的敌人一刺刀刺穿了胸膛。唐後临死前扭头向自己的部队看,高喊一句:梅老爷,赐福来了!
唐老黑无缘无故失踪,后来有人看见他现在是贾金山保安团的人。贾金山对唐老黑不熟悉,就是熟悉又如何?那个时候混乱得很,今日是国军,明日投降就是红军,这样的情况多得很,更不说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了。唐老黑不穿保安团的黑制服,穿件黑绸子的大褂,戴墨眼镜,斜挂盒子炮,腰里吊着从不离身的杀猪刀。唐老黑的杀猪刀跟别的屠夫不同,是自己叫铁匠定打的,用的是上好猛钢,锋利。他的杀猪刀刀长四拳头,有什么讲究不清楚,唐老黑只说好用。他的杀猪刀像长矛尖,两边开锋,中间有槽,皮匠做的刀套,黑黑的像根短棍吊在腰前晃荡。
唐老黑当了民团,知道他的熟人戳他的脊梁骨,当面骂他不是人,他也不恼,他笑着说:嘿嘿,我本来就是屠夫,杀猪的。
1935年2月5日,农历正月初二,新年头。这日从天粉亮到天漆黑都是阴阳天,一时睛,一时阴,日头光偶尔从云层钻出来,现一下脸又躲进了进去,像大闺女见相亲的人一样害羞。寒风像不怕冷的没穿裤子的小孩子,冷缩缩地四处乱跑。尽管是过年,人不敢出门,出门就一脸的雾水,冰凉冰凉地冻得难过。按照往常,该是一场大雪纷飞的时候,可天空就是堆满破棉絮的乌云,欲下不下,急得人心烦意乱没有了过年的快乐心情。
当天傍晚,天空开始飘起雪花,贾金山趁着过年高兴劲,兴致勃勃在“望月楼”请一帮弟兄们喝酒。唐老黑感觉自从跟了贾金山这餐酒是破天荒的,十盘八碟不说,酒是羊山最好的酒,羊山大曲,一提罐一枚“袁大头”。当然,最合唐老黑口味的是一锅崽干鱼烤顿辣椒皮、豇豆角、豆腐渣,还有腊肉片,煤炉炖暖钵,辣火火的特别有味。那一锅崽唐老黑一个人吃了一半。喝着喝着,贾金山醉眼朦胧举着酒杯说:来来来,兄弟们再喝一杯,为打败梅则仁喝一杯。
唐老黑突然想起,今日正是梅则仁牺牲一周年忌日。他端着酒盅走到贾金山背后,拍了一下贾金山,说:贾司令,是该喝一杯!他说完把酒盅往空中一抛,然后抽出杀猪刀往贾金山后背着力一捅,搅了几搅。贾金山胸脯向前一挺,头后仰着看唐老黑,口里鲜血直潽,等唐老黑把杀猪刀一抽就倒下了。唐老黑拿着血淋淋地杀猪刀指着一起吃饭的人说:老子是红军,打入保安团多时了,专门来杀贾金山为我师长报仇的,不怕死的就来!看见他们都吓傻了,唐老黑旋即扒下贾金山的裤子,飞起一刀,把贾金山那条死屌割了,丢进菜汤里。
那一伙人见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跪在地上求饶。等他们抬头起来再看时,唐老黑早就跑了。
唐老黑一手提着滴血的杀猪刀,一手掐瓶未开封的酒罐,一口气跑到消水塘拜祭梅则仁。在梅则仁的坟包前,唐老黑一罐酒一半倒在阿公的坟头,一半倒进了他的肚里。
当夜,隔梅则仁坟茔不太远的一户人家听见唐老黑像狼一样的喊叫声,声音凄惨。第二天天一亮,这户人就到坟上来察看,绕坟一周,见大雪覆盖的坟包没动,坟头雪地渍湿湿的,有一行深深浅浅歪歪斜斜的脚印伸向远处,晓得又是有人半夜来祭拜,就放心地回去了。
这户人家一直守护着阿公的坟墓,每年清明都来除草培土。幸亏有这位好心人,要不然我们后来来迁阿公的尸骨回唐坳村梅家祖坟山,很可能找不到阿公的坟茔。这人姓王,叫王义俦,王家坳的人,原先是阿公的兵,王家坳战役中受重伤,右手打断了,他得知梅则仁在消水塘被杀,就举家搬迁至此,搭草棚守护阿公的坟墓。
12
日本的飞机飞过唐坳村上空时,阿婆和姑姑梅荣花正在沟边洗衣埠洗衣。只有五岁大的梅荣花扎着两根冲天辫,她用手指着天空说:阿娘,阿娘哎,天上有几只老鹰。
阿婆早看见了,她听到“嗡嗡”的声音时就抬头看了,她知道那三架飞机不是老鹰,但不知道它是什么。这时,日本飞机丢下一枚炸弹,炸弹正好落在戏台上,“轰——”的一声炸开了,戏台的顶棚顿时塌了,燃烧起大火,干枯的楠竹烧得“噼里啪啦”作响,像机关枪扫射,又像是放炮竹。
阿婆看见日本飞机飞走了,站起身来,双手在衣服上擦水,她骂句:剁头崽,不得好死!
自打阿公牺牲后,阿婆性情大变,换了一个人,全不是以前大家闺秀和大户人家的太太了。一天到晚也不讲究,蓬头垢面,什么家务事都做,还下地劳作,踫到不高兴或者不顺眼的,她乱口乱嘴乱说乱骂,和村姑没有两样。这个时候,我爸梅荣水在县城读书,吃住全由外公外婆负责。外公外婆说了好多次,要阿婆回羊山,阿婆不肯去,她要在唐坳村守着梅家大屋和阿公的灵牌。阿公的灵牌是张老四第二年清明前请人做的,上书:“故考梅公则仁大人之牌位”,放在梅家神龛上和列祖列宗并排供着。
听到炸弹爆炸声,张老四抱着他的儿子从梅家大屋跑出来,身后跟着小翠,老四喊道:太太,太太,快到山洞去躲下,日本崽来了。
这时是1938年9月23日上午九点,日本侵略者在与国军武汉会战,日本的飞机第一次轰炸南山县。
……
八年后,1945年9月,新四军领导的南山抗日挺进队和国民党新编第十五师打败境内日寇,接受日本鬼子投降。29日,李云鹤奉命率领新四军一部去安徽泾县,他左右跟着赵剑雄和唐老黑。李云鹤路过唐坳村时特意停了一夜,在戏台上唱了一夜的戏,庆祝抗日战争胜利。
那晚,戏台上四根石柱绑了十几根火把,燃烧的火把把戏台照得通亮。那夜演的不是釆茶戏,是他们自编自演的扭秧歌和《兄妹开荒》,李云鹤演兄,女护士扮妹。
当天夜里,戏演完之后,姑姑梅荣花缠着李云鹤要去参军,要跟他一起去。李云鹤不同意,说她太小了,要她留在家里照顾阿婆。梅荣花就瘪着嘴说,你一走我就去跳水自杀。李云鹤笑,说唐坳村没有水塘。梅荣花说,那我就上山找树吊颈。李云鹤没得办法就看阿婆,征求阿婆的意见。阿婆想都不想,说:你带她去吧,女大不由娘,这女崽跟她爷一色的脾气。
李云鹤就看神龛上阿公梅则仁的灵牌,又问正在向阿公敬礼的赵剑雄和唐老黑,见他们都点头,他就同意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十四岁却有点像大姑娘的梅荣花,穿着不太合身的军装,两根粗辫在身后直甩,喜跌跌地跟在李云鹤旁边。他们走时,阿婆站在梅家大屋门口,开始是站着的,后来靠着门框上,看见李云鹤和姑姑梅荣花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她再也坚持不住了,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这时,站在戏台边上的一只鸡公头伸长脖子,“喔喔——喔”地叫,太阳就跃出了对面山的烽火尖,大地一片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