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人间,万物与我都有前世的姻缘,一见如故,再见如初。
你要允许一些什么落在你的肩上,一粒鸟鸣,一枚松果,允许云朵砸疼眼眸之后豢养出的一场相遇。
我寄身的土地,给我粮食,花朵和亲人,我感恩天空,阳光说出我的唇语,雨水送给我一双翅膀,那些美丽的霜花结成我唇边的糖霜。这些恩赐,何以回报?
那些改变我们的事物以及我们改变的事物都在老去,无一幸免。伐树的人把这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就像是眼下的春天把这一树的花朵赶到下一个春天。是谁把祖父和他的羊赶到山上,我去了多次,仍然无法找回?
忘记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颗星星的内心也有“一喊就疼的名字”。一些草的名字我还叫不上来,就像我能叫上来的名字,再也没有机会叫了。
二
很喜欢一个人漫步,走到哪儿就是哪儿。不想再走时,就转身折回。这是身心的自由,然而总有一根缰绳无形地牵引着我,我在一根绳子的影响下,心甘情愿紧随其后。这无形的时间的手一遍遍地抚摸我,我曾试图甩开它的手,结果是我被拽得更紧,脚步也更加迟缓。
荒野不荒,那里住着曾祖父和祖父。他们立在那里,像是不会老去的稻草人,看着麦子一季一季的青了黄了;老鼠在田间地头打洞、水蛇孵化出自己的孩子;他们眼看着一只麻雀在他们眼前飞来飞去日渐老迈,直到无力的垂下翅膀。
三
关于大自然的法则,一棵树上的每条枝杈都是一条路,每条路上都走着万物。一棵树要比我经历的聚散多,有时它也像一个老掉的人,面对盛年的理想,有心无力,心怀愧疚。
城市没有屋檐,我在文字里浇水种菜,偶尔会像个贩卖浪漫的商人,种几畦玫瑰,赠给快要老掉的心上人。
有些人是在我的记忆里老去的,有些人是在我的思念里故去的。每次被召唤回乡,我以为会“到此为止”,前脚刚走一些人,隔段时间又走了一些,村庄像是被透析一般,血液换了新的。每次回去,陌生感不断加剧,不知这些血液的根是哪根藤上的。
我是被这块土地除名的人,无人喊我乳名,我只有属于这个村庄的姓氏,象一件御寒的衣衫披在身上。这个姓氏提醒我,我还有故乡,她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叫王庄。
村口的老井是盲人的眼。除了收留过冬的蟾蜍还收留一颗在异乡流浪的心。你在那头,拨亮灯芯,照亮归途,便可日日还乡。
四
用旧的时间会被新的时间代替,就像深不可测的岁月一半在暗处一半在明处,一半被岸上的锚拴着,一半在深海里沉浮。一朵花上的时间随着零落而消逝,一颗水滴上的时间随着干涸而消逝,一个人身上的时间却不断在增加十七岁、七十岁甚至更久。那些数字是时间搬来的砖块,在支撑一所老去的房子,门上的油漆已褪尽,墙皮也已成片的剥落,苍老的让人心疼,而炊烟依旧可亲,让人掉泪。
我也老了,我不是在时光中老去的。在春风掀起的旋涡中,树把那些走丢的叶子重新找了回来。我从房梁上摘下我的篮子,清空那些满满当当:是时候开始新一轮的耕种与采摘了。
五
不欠是很难的。我欠过鱼的命,欠过蚂蚁的命,肯定还有我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欠下的债。我无助地看着一个男人为我入土,留我在红尘中依然辗转。尤其欠父母的太多,给了我肉身,让我自由行走,走着就走出了他们的视线。我们怨岁月蹉跎,却忘记了父母有比我们更多更白的雪花,每天都要从头顶落下来一些。唯有月色悲悯,像纯白的金子,照亮生锈的农具和他们喂养过的牲口。我是怕冷的人,月光迟疑了一下,还是落满了我的全身。我是被风胡乱地带到了一个地方,就扎下根来。我的体内依然住着个孩子,依然住在那时的村庄,水车带回了远去的流水:我刚出生,而人间刚刚降临。
我要回到一棵草中,以籽粒的形式,再回人间。我要回到一块石头中,立在你必经的路旁,等你停下脚步,将我领回。